第24章
顿了顿,厉逍又补充了一句:“不过我这边还有事情要处理,待会可能顾不上你。”
时郁听着他的声音,心口逐渐地感到酸胀起来,好像那些令人伤心,感到胆怯的回忆如潮水一般,突然往后退去,露出了水下潮湿滑腻的礁石和苔藓。
时郁曾经在上面跌跤,摔得满身伤痕,于是从此都小心谨慎,但可能害他滑倒的礁石苔藓也心怀愧疚,非常抱歉,也怕他再次因为自己而受到伤害。
明明刚刚经历大变,现在还要面临一堆的麻烦的那个人是厉逍,厉逍担心的却是顾不到他。
时郁摇了摇头,想起来对方看不到,动了动发涩的喉咙,说:“没有关系。”
我也只是想来看看你,只是想陪在你身边。
时郁到医院的时候,时间已经比较晚了,围在医院外面的记者已经走了大半,但数量仍然可观,谁都想第一时间蹲到豪门的头条新闻。
厉逍的秘书Lorraine到停车场来接他,两个人一起从后门进去。
Lorraine身形高挑,神色凌厉,高跟鞋在走廊里踩得踢踏作响,她步速很快,时郁几乎要快步才能跟上。
她一边在前面带路,一边和时郁说:“老板现在还在和警察纠缠,暂时抽不开身,要劳烦时先生等一等。”
时郁一停,惊异地:“警察?”
“对,”Lorraine神情冷肃,“董事局有人报警,说怀疑车祸不是意外,警察过来做一些询问。”
时郁不说话了,想起之前传出来的流言,说关云山的死也和厉逍有关系。
好像在他们眼里,厉逍并不是一个人,她杀尽父母亲人,没有心没有肺,至亲死了,也丝毫不会伤心。
时郁问:“那他呢?”
“你是问老板吗?”Lorraine说,“老板很厉害啦,我来接你之前,老板已经处理得差不多了。”
时郁想问的其实不是这个,但是也没有再问下去。
他抬起眼,已经看到前面的厉逍了。
厉逍和两个穿警服的人站在对面的走廊,厉逍身上是早上出门前穿的那套衣服,只是外套脱了下来,被他搭在手臂上,领带是时郁给他打的,现在也还好端端地系着,他看起来像是刚刚出门,从容又得体,好像丝毫没有自己被当作嫌疑人的意识。
他和警察说着话,神态语气都很如常,温和中又带着显而易见的冷淡和高傲,他说:“有需要我配合调查的地方,请尽管提出。不过对于他人的恶意中伤诽谤 ,我也保持追究的权利。”
“还有,我父母刚刚去世,一应后事需要打理,难免比较忙乱,恕我失礼,就送二位到这里了。”
那两人脸色都不太好看,显然是被厉逍的敷衍给噎着了,但也不能说什么。
时郁经过他们,擦肩而过的时候,听到其中一个不算小声地嘀咕:“有钱人都什么德行,死的是他亲爹妈,居然一点反应都没有。”
时郁听到了,心中陡然生出一股火气,却苦于不擅长骂人,只能用眼神狠狠地瞪了他一眼。
厉逍也已经看到他了,远远地冲他招了招手,时郁也就不再管那两人,快步走到厉逍面前,还没来得及说什么,脑袋先被揉了一把。
“你啊,”厉逍脸色略微发沉,带着点训斥,又有些无奈地,说,“非要过来干什么?”
时郁仰起头望他,难得地没有被对方的脸色吓到,反而突然伸出手,搂住了厉逍的腰,说:“你还好吗?”
厉逍静了静,说:“你是在担心我吗?”
他的声音里带着点笑的意思,好像是为时郁这样主动的关心而觉得受用,但是在这样的情况下,这种回应反而显得漫不经心,像是回避。
时郁觉得鼻头莫名发酸,他嗯了一声,声音有些哑,说:“我很担心你。”
他想说我担心你会伤心,担心你受到打击,担心你难以承受这个结果,你的父母他们可能不是那么地好,但是生死之间是条天堑,我还是担心你会难过,我也担心在你难过的时候,身边没有人陪。
厉逍一时没有说话,过了片刻,他突然地笑了下,说:“你不用担心我,本来今天我可能是会一败涂地的,结果刚好就出了这个事情,我不战而胜,高兴都来不及,有什么可值得担心的——你没看到他们都怀疑是我做的吗?”
他又耸一耸肩,说:“不过我倒也的确值得怀疑。”
他语气轻松,好像才死了父母的不是他,被怀疑是凶手的不是他,被到处追着要解释要说法的也不是他,所以才能以这样一种与己无关的冷漠口吻,无所谓地去说起它。
厉逍又把手从时郁的脑袋上,挪到了他的后背,轻轻地拍,以一种安抚的口吻,说:“你放心,我没事。”
好像他们之间,时郁反而才是那个需要安慰的人。
时郁口才不好,被他堵得一时说不出话来,心里却更发起急,他几次张嘴,想要说话,却因为着急更不知道该如何措辞。
那边助理走过来,拿着手机,不合时宜地在催促,说股东那边还在等他。
厉逍嗯了一声,然后将时郁的手从自己腰上拿下来,他看着急得满头大汗的时郁,好像觉得有趣,微微地笑了下:“好了,我还有事去处理一下,你和Lorraine一起,乖乖在这边等我,不要乱跑。”
时郁眼睁睁地看着他走开了,简直要为自己的笨拙和愚钝而生气了起来。
这时候,有人突然试探性地喊了他一声:“……时郁?”
时郁顺着声音看过去,一下也睁大了眼睛。
“……阮星桐?”
时隔数年再见,当年互相针对,出言讽刺的两个人,如今却已经快要认不出对方了。
阮星桐一头长发披散下来,烫了咖啡色的波浪卷,她本来就高,穿着一条烟绿色带波纹的长裙,更显得高挑,她的妆容也很精致,整个人看起来气色很好。
她向时郁走过来,两个人面对面了,她先对时郁笑了一下,说:“好久不见。”
时郁顿了顿,也说:“好久不见。”
便又沉默下来。
说来两个人都不是那种多年后还可以叙旧的关系,当时时郁嫉妒她,怨恨她,阮星桐对他也同样没有什么好感,何况后面还出了那样的一件事。
时郁迟疑了下,还是说了一句:“你后来还好吗?”
他问得模糊,但阮星桐知道他想问什么,她倒不避讳,只是用手指撩了一下自己的长发,露出耳后被头发遮住的一块疤痕。
她笑了一下,说:“当时动了手术,别的都还好,就是留了疤,所以这样遮一下。”
时郁看到那块疤,一时说不出话来。
当年那场车祸之后,他就再没见过阮星桐,和厉逍也断了联系,完全不知道后来对方怎么样了,也不知道当年的事情到底是怎么解决的。
阮星桐又看向他,问:“你呢,这几年你过得怎么样?”
她看起来很平和,语气也温和许多,不再像当年那样,话里话外好像含着一根针,不动声色地往时郁的痛处里刺。
大概这么多年过去了,某些曾经的不平和怨气,也随着时光一起流逝了。
她看着时郁,甚至是有些怜悯的:“我知道当时你和厉逍,因为这个分手了。”
时郁隐隐觉得奇怪,当年的事情,他和厉逍解释过,但没有解释得清,反而因此彻底被厉逍抛弃。但是阮星桐表现出来的态度,却好像并不是对一个曾经伤害过自己的人,反而带着可怜和同情。
他觉得哪里不对劲,好像有什么细节被遗漏了。
阮星桐见他微微皱着眉,不说话,却以为他还在对当年的事情耿耿于怀,微微地叹口气,说:“你不要怪他,他也是身不由己。”
时郁一愣。
“当年他外公策划了这一切,我差点被他整死。” 阮星桐顿了顿,说,“厉逍和你分开,他是想要保你。”
时郁从来没听过还有这一层,一时张大眼睛,说:“……什么意思?”
阮星桐以为他不信,就说:“我知道对你来说,这种解释很勉强,听起来像是借口,站不住脚,厉逍也从来没有这么承认过。”
“但我的确是这么觉得的。”她顿了顿,又说,“后来你天天到公司楼下来等他,他也跟着一起加班,就是为了看你一眼。他很担心你。”
时郁仿佛在听天方夜谭,整个人有些混乱起来:“可,可是……”
最后他勉强从乱麻里抓住一条思绪,说:“你说,当年……是厉逍他外公做的?”
“是啊,厉逍一开始和我说的时候,我也惊呆了。”阮星桐说起这个的时候,某种后怕似的阴影仍然从她眼里一闪而过,让她不得不微微咬住了牙齿。
她稍微冷静下来,又有些疑惑地,问:“怎么,你不知道吗?”
时郁仍然是茫然而困惑的神情,坐实了阮星桐的想法,她停了停,脸上露出了一种微妙的神色,说:“也是,他怎么会和你说这些。”
“毕竟他们一家,”像是再难以忍耐,阮星桐露出一种恶心又胆寒的神色来,说,“全都是些不可理喻的疯子。”
她话里有种很阴森的意味,时郁后背不自觉地起了层鸡皮疙瘩,说:“……为什么这么说?”
阮星桐看他一眼,却又轻巧地转了一个话题,说:“不知道你有没有听说,厉逍他父母刚刚车祸去世了,好像就是在这个医院。”
时郁:“……”
“在他外公死后没两年,这对父母也终于死了,”阮星桐扯扯嘴唇,蓦地笑了下,说,“他应该很高兴,觉得终于能摆脱他们,大大地松了一口气吧。”
时郁看着她,抿了抿嘴唇,没有说话。
阮星桐看他微微皱眉,明显的不认同,不知道为什么,某种扭曲的好胜心又被激起,她挑了挑眉,说:“你不信吗?”
“他那个外公我就不说了,刚刚你也听到了,是个多么心狠手辣的人,那他生出来养出来的,你觉得会好到哪里去吗?”阮星桐说,“我听说你们高中其实就在一起过,后来他突然出国了,你知道是为什么吗?”
时郁脸上有些空白,他的确是不知道。
他只记得那段时间厉逍一直没来上学,然后有一天,厉逍终于来上课了,时郁把自己的笔记全部找出来,摊开来给他看,又和他说有哪些作业要补要交,厉逍都没有听,他把时郁的本子盖上了,对时郁只说了一句话:“我要出国了。”
那时候时郁还太年轻了,还没有经历过人生里重要的离别,厉逍要走,就是他经历的第一次,他还远不能承受,于是伤心地号啕大哭起来,厉逍大概也没有料到他那么大的反应,但是可能看他实在哭得太可怜了,可能也怕他哭得背过气去,最后哄了他一句,说会回来接他。
但是厉逍一走,转身就忘了说过的这句话,忘了身后时郁这么一个人,只有时郁把一句敷衍当了真,一直,一直地在原地等。
时郁不知道这里面竟然还有隐情。
阮星桐冷冷地说:“他妈妈是个精神病,真的是想不开就会自杀杀人那种。她自己的丈夫是个人渣,频频出轨,她不去管他,反而想要拉着自己的儿子去死给她丈夫看——”
想到当时听到的这段话,阮星桐还是觉得牙齿发冷,她反问时郁:“这不是疯子是什么?”
而时郁脸色也从空白变得苍白,仿佛听到了什么骇人听闻的恐怖消息,他嘴唇微微地发抖,像是不敢相信:“……你说的是真的吗?”
“我有必要骗你吗?”阮星桐睨他一眼,见他脸色发白,好像真的被吓到了,不由声音又缓下来,说,“所以你们分开了,也未必不是好事。”
她顿了顿,好像在思索如何措辞地,说:“周围都是些疯子神经病,在那样的环境里生长起来,谁能保证不受一点影响呢?我有时候觉得他也……”
她露出了一种迟疑和犹豫的神色,到底是止住了话头,没再继续说下去,只是说:“反正我是被整怕了,你们分开之后,我和他也慢慢淡了联系,现在不怎么来往了。”
她话音刚落下,手机铃声响起来,两个人都下意识摸了下自己的手机,最后发现是阮星桐的,她接起来,和手机对面的人讲起电话。
时郁听到电话里传来小孩叽叽喳喳的声音,而阮星桐的声音也不自觉地变温柔,她嗯嗯地应着,又说:“妈妈马上就过来,你和爸爸稍微再等下我,乖。”
阮星桐挂了电话,时郁说:“你结婚了?”
阮星桐嗯了一声,笑一笑,说:“儿子都有三岁啦,今天就是带他来打疫苗的。”
说起这个的时候,她的眉目里有种自然焕发出来的光彩,又明亮又很温柔。
时郁看着她,发现自己刚刚觉得她好像变得温柔了,其实并不是自己的错觉,只是都是有选择地给了自己重要的人。
时郁点点头,说:“挺好的,祝福你。”
阮星桐笑着接受了,说:“谢谢。”
又说:“所以你们就这样断了,也没什么不好,毕竟人总是要往前走,会遇上真正合适的人的。”
她说着,有些感慨地,又问起时郁:“所以你现在怎么样,是什么情况呢?”
时郁沉吟一下,说:“可能我这个人比较固执,认准了就不太能回头。”
看着阮星桐微微困惑的眼神,时郁心里难得生出一种恶作剧一样的心理,他很正经地板起脸,抿抿嘴唇,说:“我和厉逍重新在一起了。”
而阮星桐那瞪大的眼睛,还有难以置信的表情,时郁觉得他应该也是永远都忘不了了。
也终于让他的心情稍微变好了一点。
他也是很记仇的。
34.1
阮星桐大概实在是没有料到他们居然会复合,脸上先是显出了一秒的呆滞,而后才是尴尬,一阵令人窒息的沉默在两人中间蔓延开来。
时郁又说:“我是来找厉逍的,你也知道,他父母刚刚去世,现在就在这家医院里。”
“你和他曾经是朋友,所以希望你不要当着他的面这样说他。” 时郁看着她,神色很认真地,说,“他不是没有心,他也会伤心的。”
阮星桐看着他,即便岁月流逝,时过境迁,时郁脸上的那一股执拗劲儿,和当年却没有什么分别,好像无论怎样,无论发生了什么,他都豁出全副身心地,一股脑地迷恋着,维护着厉逍,多盲目也要跟着他。
阮星桐常常觉得这样失去自我,不顾一切,眼盲心瞎地去爱一个人是失去理智,不可理喻,充满危险的,从前也总是因此在心里轻视时郁,但是那种轻视,又含着一种她自己也不愿意承认的嫉妒。
她不明白一个人为何能这样地去爱一个人,也不理解这样全身心的投入,要把自己也燃尽的火热和纯粹。
因为不理解,也就做不到,因此更看不得对方是这样的人。
但是年轻时候裹杂了嫉妒和攀比的争强好胜,在岁月的冲刷下,渐渐变得无足轻重,又显出两分幼稚来。
时间磨去了那些不平和偏见,她如今也终于能够坦然地承认,她的确是做不到像时郁这样地去爱厉逍。
厉逍是她曾经做过的一个漂亮的梦,她幻想过,憧憬过,但穿过那层幻梦,她看到现实如黑洞,里面阴气森森,想要吞没她,她心生害怕,及时止步了。
她的确是输了,但也没什么好遗憾的。
人总有自己的幸福,时郁的幸福在于厉逍,不管千难万难,不管明天未来,只要是厉逍就可以,别的谁都不行。
但那是时郁的,不是她的,她的幸福另在别处。
阮星桐看着他,点了点头,说:“好。”
话已说尽,两人就此道别,往后余生,也不知道还会不会再见了。
临走之前,阮星桐顿了顿,最后对时郁说了一句:“祝你们幸福。”
时郁一愣,慢了半拍,才抿起嘴唇,说:“谢谢。”
厉逍回来的时候,阮星桐已经走了有一阵了,时郁在原处等他,还没等厉逍走近,他已经先快步走过来,牵住了厉逍的手。
厉逍有些意外,但也回握住他,问:“怎么了?”
他的声音低低的,这天拉拉杂杂的一堆事下来,到底是有些撑不住,带了点疲惫的沙哑,但还是能听出来里面的担心和温柔。
时郁听了,却莫名地觉得鼻头一酸。
好像厉逍从来都是在问他怎么了,问他的想法,却从来不说自己怎么了,自己痛不痛,伤不伤心,难不难过,他全都不说,好像总是很厉害的样子,蛮横又霸道,连重新追求时郁,也要说是因为时郁喜欢他。
时郁捉住厉逍的手,有些用力地,声音却放得很轻,他问:“当时你妈妈想要带着你自杀的时候,你是什么心情呢?”
有一瞬间时郁感觉到厉逍整个人都紧绷了起来,他沉下脸,冷冷地瞪向时郁:“谁告诉你的?”
厉逍皱着眉,神色阴沉,看起来很凶,语气里也充满了风雨欲来的意味,如果是平时的时郁,可能早就不敢再追问了。
但是今天时郁不知道是吃了什么熊心豹子胆,竟不觉得害怕,他看着眼前凶神恶煞的厉逍,也不觉得他凶恶,反而好像一头被拔了爪子的野兽,伤痕累累地流着血,还要发出低吼,警告想要靠近自己的人。
又可怜又引人心疼。
他没有回答厉逍的问题,只是低声地说:“……当时你是不是很难过呢?”
厉逍的嘴唇绷得死紧,好像抽搐了一下,他硬邦邦地说:“不记得了。”
“多久以前的事了,反正也没死,我早就忘记了。”
他这么说着,眉目间却阴郁低沉,整个人仿佛突然被扒开皮,敞在时郁面前似的,有种郁躁难安的感觉,时郁能感受到他手背上爆起来的青筋,仿佛随时要发力挣开时郁。
但是当时郁张开手指,一根根地插进他的指缝,与他严丝合缝地指根相交,掌心相贴的时候,他虽然全身紧绷僵硬得像是木头,却一点挣扎的迹象也没有,好像是根本不知道该如何反应了似的。
他总是很强硬,从来不知道什么叫做示弱,也无从知道被人怜惜是个什么样的滋味,自己又该做出什么样的反应,只是浑身的毛好像倒竖起来,他皱紧眉头,目光不善,想要龇牙咧嘴,可是被时郁紧握住的手,却又僵硬地舍不得挣开。
时郁看着他神色阴沉,四肢僵硬,又有些无所适从的样子,目光里发着软,还有些眼酸,他说:“可是我好心疼啊。”
“我不知道高中你出国是因为你的妈妈差点杀了你;我不知道你外公其实很不喜欢我,想像对付阮星桐那样对付我;我也不知道那次是你让彭隼砸了酒店的门,救下了我……”时郁说,“这些事情,我全都不知道。”
“你总是在问我的感受,问我还喜不喜欢你,问我是不是很伤心,问我还痛不痛。”
“可你好像从来没说过,你自己痛不痛,开不开心,难不难过。”
“无论是当年读书的时候,你留下一句话就突然离开;还是后来被我纠缠的时候,你态度暧昧,言语模糊;或者是多年之后,你突然出现,说喜欢我,要和我在一起。”
“其实我都不是很明白原因,我不知道你到底是怎么想的,你从来不和我说,你家里的情况,你自己的想法,你做过的事情,你把它们藏起来,不让我看见……”
时郁的声音渐渐哽咽起来,眼圈也发起了红地,他说:“我不可以知道吗?我不可以心疼你吗?”
厉逍仿佛被他这一长串的话给问住了,他站在那里,看着伤心又委屈的时郁,绷紧的脸上显出一种奇怪的神色来,他动了动手指,看起来想碰一碰时郁,又被他忍住了。
难得有些不善言辞地,他几次张嘴,才说:“……你是会觉得心疼吗?”
他的声音里有一种迟疑,好像对时郁说的话感到不确定,近乎于小心翼翼地问时郁:“……你不会觉得很可怕吗?”
时郁睁大了眼睛,有些不解地看向他。
“……我这样的家庭,不是什么正常家庭,外公作恶多端,不是什么好人,爸爸是个纯粹的人渣,妈妈是被逼疯的神经病……而我,”厉逍下意识地抿住了嘴唇,他盯着时郁,漆黑的眼睛显出一种很深的,浓烈到不自然的欲/望,他低声地说,“我是在这样的环境里长大的,你不怕我也是这样的人吗?”
他在这样的环境里成长起来,没有人相信他不会沾染上一点他们的痕迹,甚至有时候就连他自己也觉得,他们三个人阴魂不散,宿在他的灵魂里:他既有关于山的狠毒,又继承了厉远的薄情,就连关盈的偏执病态,他曾经百般抗拒,现在也能清晰地感觉到它在自己心中扩大了的阴影范围。
而了解到情况的人,即便不逃走,也都或多或少和他拉开了距离,毕竟以关云山的手段心机,关盈的病态疯狂,厉远的寡情薄义,无论是谁,都足够让人掩鼻皱眉,退避三舍了。
所以他要如何对时郁讲起,如何能够启齿呢?
他像一个形容丑陋的巨龙,藏起自己凶恶的爪子和麟背,只将自己拥有的珍宝捧到时郁面前。
他只想好好地爱他,不想吓到他。
他也很怕,时郁露出哪怕一丁点害怕和退缩的神情,他可能都接受不了,不知道自己会不会做出一些他自己都控制不了的事情。
时郁看到厉逍绷着脸,嘴唇紧抿,眼睛却紧盯着自己,仿佛不自信的神色。
他心里觉得诧异,又有种奇怪的感觉,好像第一次发现,厉逍原来也会不自信,也会觉得自己有不好的地方,会不招心上人的喜欢。
这个意识一浮上来,就像一枚子弹击中心脏似的,心口蓦地传来一阵酸麻,使他头脑眩晕,然后他往前半步,突然地抱住了厉逍。
时郁说:“我怕的。”
“我怕你不喜欢我,怕你突然离开没有归期,怕你爱别的胜过爱我,怕你不开心,怕你难过,怕你明明有事情,却瞒着不跟我说。”时郁声音渐低,说,“最怕你会讨厌我,要赶我走。”
被他抱住的人身体微微僵硬,厉逍一边心软又心疼,一边几乎是难以理解,为什么时郁好像就是看不到他身体里恶的那一部分,只盲目地,一根筋地爱他。
他觉得时郁可能还是不够了解自己,所以会说出这样天真可爱的话。
他伸手抚上时郁的背,沉吟片刻,像是下定决心,他说:“我带你去个地方。”
两人上了车,时郁一开始不知道厉逍要带自己去哪里,直到车子在市中心穿梭 ,经过了几条时郁很熟悉的街道,时郁渐渐有些意识过来。
等车子开进了小区,时郁看到门口醒目的“天伦景城”标志之后,终于确定这是当年厉逍住过的那个公寓小区。
时郁转过脸去看厉逍,车里灯光昏暗,厉逍的脸在光影下显得影影绰绰,看不清他的神色,只有下巴绷得很紧。
时郁莫名心跳很快,竟觉得忐忑。
厉逍说:“下车吧。”
两人从停车场里的电梯上去,电梯叮的一声——直达十八楼。
时郁仿佛被这一声惊醒,然后电梯门开,他走出来,看到熟悉的楼道,走廊里摆放的植株,过往的回忆悉数涌上来。
他记得自己第一次上这里来,心里充满不安和渴望,脚下都是摇晃的,那时他前途未卜,却又孤身奋进,一往无前。
他在这里有过许多美好的回忆,还拿到了厉逍亲自给他的钥匙,也在这里睡过地垫,狼狈地被赶出去。
厉逍走在前面,时郁在后面看着他的背影,觉得这一幕很熟悉,曾经发生过很多次。
他又觉得鼻酸起来。
厉逍拿出了钥匙,正要开门,又停下来,把钥匙给了时郁,说:“你来开吧。”
时郁愣了一下,还是接过了,又听到厉逍说:“这是我给你的那把。”
“后来你还给我了。”
时郁抿住嘴唇,没有说话,手指无意识地摩挲了下钥匙的齿痕,感受到了锯齿擦过皮肤时引起的微弱通感。
他原本以为自己再也不会碰到这把钥匙了。
他把钥匙插进锁孔里,身体还留有记忆地,顺时针扭了两圈。
咔嗒——门开了,时郁进了门,打开墙上的灯。
然后他瞳孔放大,瞪大了眼睛。
35.1
入目所见,墙上满是用油性笔写的字,笔迹或者工整或者凌乱,泼满了整面墙壁,而且一层盖一层,几乎看不清原本都写了什么,但是有两个字出现频率实在太高,即使在重重的覆盖之下,也依然能让人一眼捕捉到。
那一整面墙的杂乱无章里,出现最多的,是时郁的名字。
而那团团浓郁而深重的墨迹,好像落笔者本人,心思被这一个人搅成了一团乱麻,全部显形在了这一面墙上。
时郁看到右手墙边有一句话,大概是在太角落的位置,没被覆盖过去,看起来还算比较完整:
“今天加班,从公司里出来的时候,刚好看到时郁,我把车速放慢,多看了他几眼。”
下面还写上了很具体的时间。
时郁看到那句话,就先愣住了,看到时间,又是一愣。
那应该是他才被厉逍赶出去不久的时候,他每天都去厉逍公司楼下等,但是厉逍不肯见他。
他突然想起了阮星桐说的话,说厉逍加班,其实是为了出公司时能看他一眼,当时他其实是不信的。
时郁愣愣地:“你真的……”
厉逍沉默地看着他,既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其实连他自己也说不清,那段时间频频加班,到底是不是为了能看他一眼。
他以为自己并不很爱时郁,即便有过一点喜欢,很快也就能够消磨干净,他跟时郁提分手的时候,心中既不觉得不舍,也没感到懊悔,只是知道这个人每天会过来楼下等自己后,忍不住会出神,等他意识过来的时候,时间已经很晚了,他出公司,刚好能够看时郁一眼,看他一个人呆呆地,顽石一样地站在那里,看起来实在很傻,又很可怜,于是忍不住又多看几眼。
厉逍不理他,也不赶他,纵容他每天守在楼底下,又送自己玫瑰花。
然后阮星桐出事了。他知道关云山是在警告他,他也想,既然要分,就分得干净一些,何必给人留念想,他亲自把时郁从自己的公寓里赶出去,也熄灭了他眼里最后一点的希望,他觉得到此为止了,却又不知道出于什么原因,他派人跟着时郁,每天听人汇报时郁的动静,他告诉自己,虽然他和时郁已经分手,但也不能完全确认关云山就会放过时郁,他被这个理由说服了,于是心安理得。
但是在自己结婚的这一天,时郁自杀了。当时他刚刚收到了时郁的那封信,他从来不觉得自己对时郁有太深的感情,可那一瞬间,眼前发黑,心脏阵痛,手脚抽搐,他差点以为自己要死了,心里又陡然升起一股极大的恐慌和不安,他让人去找时郁,他要知道时郁人现在在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