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生同衾,死同穴
说到边拓的生日,时间正正好好,八月十五,中秋佳节。
边拓最喜欢吃月饼,往年在北都的时候,边子和姜离都会早早起床,去北凉城做月饼最好吃的回香斋,买当日烤出来的第一盘月饼,然后用粗麻布裹了,热气腾腾地带回去,趁着边拓还没洗漱完就邀功似得放到他寝房。
每每这时,边拓都会笑的合不拢嘴,将他俩一左一右地抱起来,在原地转上好几圈,然后乐呵呵地将月饼剥开,第一口当然是先喂给姜离吃。
当年的点点滴滴,好似怎么都回忆不完。
姜离独自坐在桌前,看着桌上的月饼,伸手抚了抚。
他现在伤口未愈,依旧行动不便,这份月饼是张哲今儿赶早去买的,说是排了许久的队,差点连当值都要赶不上了。一想到这,姜离面上的神色忽地柔了柔,眉眼间的病态好似也去了几分。
萧秀明抱着一沓卷宗进来的时候,正好瞧见姜离这副模样,他笑了笑,将卷宗放在桌上,道:“指挥使今日心情很好呵,宫里都说张太医医术高明,看来您很快就能康复了。”
姜离瞧了他一眼,收回脸上多余的表情,淡然道:“是该康复了,再休息下去,身子骨都要僵了。”
“知道您尽职尽责。”萧秀明叹了口气道:“瞧,这几日的案子,都搬过来了。”
姜离点了点头,拿起那些卷宗翻了翻,便听得萧秀明低下声道:“台州那儿,如您所料,倭寇伤人之事频发,果然开始乱了。”
“王进海死了换成冯公公,有个阵痛期很正常。”姜离勾了勾唇道:“冯公公是谈大人看重的,只要太后不说什么,咱们就当不知道。”
萧秀明递给他一个放心的眼神:“明白。”
姜离又道:“明德帝这几日可好?上奏的折子送过去了吗?”
萧秀明叹了口气,道:“太傅虽然帮着说了几句,但司礼监还是没给皇上送折子,一干折子送的还是安乐公主那。”
往日里来,一般的折子都是给司礼监批的,但许是想让姜淑贤多熟悉朝政,这几日的折子都送去给了安乐公主,谈明的司礼监整日里闲得发慌,日日围着太后转,给太后伺候的舒服。今日中秋,还在紫禁城内大摆宴席,请了瞿都城内最有名的角儿给太后祝寿。好在姜离还未恢复,否则他还要跟着守宴,真真是烦。
姜离皱了皱眉,他自是知道这事儿的严重性,倘若明德帝不碰朝政,下臣长期不闻帝听,明德帝这皇帝便当的可有可无,若真到了姜回雁想完全號夺皇权的时候,又有多少人会站在明德帝一边?
萧秀明看了看他,忙道:“不过皇上这几日心情颇好,还嚷着等指挥使身子大好了,与您一同去御花园赏菊花呢。”
“赏花……”姜离苦笑一声,道:“帮我转告皇上,等微臣身子好了就去。”
“好嘞。”萧秀明办完事,站起身道:“案子送到了,指挥使若没其他吩咐,属下就先回宫了。今儿个宫里热闹着呢,弟兄们忙不过来,催着我呢。”
姜离点了点头,指着一旁的礼盒道:“多谢老萧,顺便把这份薄礼带给太后罢,若是太后问起来,就说我养病疲乏,行动不便,无法亲自到场祝寿。”
“行,记下了。”萧秀明说着,便拿了那礼盒,小跑着走了。
一番事情忙完,姜离又独自坐了一会儿,愣是没什么动弹。
一直在门口悄悄站着的人终于是等不及,推门走了进来,脸上的半截面具闪了闪,道:“二少爷。”
姜离转头看向他,冷声道:“边子濯呢?”
“世子殿下去了有一会儿了。”元昭如实答。
姜离嗤笑一声,又问:“这都快入夜了,他也该走了罢?”
“不知道。”
姜离又不说话了。
元昭知道姜离在拖时间,脑子里面忽的想起今日张哲同他说的话,径直走上前来,躬下身,垂眸道:“二少爷不好走路,属下背您去。”
“背我?”姜离勾唇笑了,冷声道:“怕是掳我去罢。”
元昭道:“张哲说,二少爷若是拖着不去,属下直接带你去就行了。”
姜离脸一下子黑了:“你们——”
元昭也不管他,兀自蹲下身来,露出自己的后背,道:“走吧,二少爷。”
姜离:“……”
夜色渐深,不一会儿,一袭身影便悄无声息地跃出了府,元昭驮着姜离,足下轻点,如燕般的身形直直往城外掠去。
元昭的轻功仅次于边子濯,却比姜离好了不少,一路上,姜离一言不发地趴在元昭背上,侧头看着脚下飞掠而去的皇城。
中秋佳节,整个瞿都城内灯火阑珊,每个亮起的橱窗,便是一桌守夜的团圆人,那灯火虽细微,但星火点点,好似汇成了地上银河,落到了姜离的眼中,惹的他眼眶发烫。
此去经年,当年边拓喂他吃的月饼,甜甜的五仁香仿佛依旧回荡在舌尖,轻轻一尝,便是如梦似幻,恍若隔世。
他曾经因为好吃,嚷着要让边拓多喂他几块,少时的贪恋在此刻成了形,姜离品着回忆,在元昭看不见的地方轻轻叹了一声,缓缓闭上了眼。
片刻后,元昭终于落了地。
这是瞿都城外一处略高的小山岗,边子濯当年被押送回瞿都,再次放出来的时候,他便将边拓仅剩的遗物都葬在了这里,做了边拓的衣冠冢。
浓浓的夜色中,衣冠冢旁微微亮着一盏烛灯,边子濯正坐在地上,背对着他,手边是还未开封的几坛酒。
元昭将手中的月饼食盒轻轻递给姜离,然后轻手轻脚地退到了一边。
姜离抿了抿唇,终是抬了步子,慢慢走了过去。
他默默走到衣冠冢近前,蹲下身,将那盒月饼放在边拓牌位的前方,轻轻揭开食盒的盖子,然后忍着身上的不适跪下,对着边拓的牌位,恭恭敬敬,磕了三个响头。
从始至终,他与边子濯,没有说一句话,就连一个眼神交集都没有。
他们一坐一跪,分明离得那么近,彼此之间却像是隔了一个看不见的墙。
整个山林寂静如风,不知道过了多久,还是边子濯先开了口:“身子好些了吗?”
姜离淡然道:“劳世子挂心,如你所见,能勉强走路。”
“既然还没好全,就别跪着了。”边子濯看了看他,伸手将其中一个酒坛子推到姜离面前,道:“来,陪我喝点。”
姜离看了看那个酒坛,道:“张哲不让我喝……”
“你那坛是水。”
边子濯说着,拍开自己面前的酒坛,一股子酒香霎时间溢散出来,只见他想也不想,拎着坛口便对嘴灌了一大口。
姜离转头看了看他,沉默了好一会儿,这才伸出手,将那酒封拍开,抱着酒坛,轻轻嘬了一口。
确实是水。
姜离顿了顿,眼中有什么看不清的神色一闪而过。
身旁,边子濯还在一口接着一口灌着酒,他本是酒量极好的人,往日里在阳春楼,几个小官儿和公子哥接连灌他都不容易醉,今日却不知怎的,在这杳无人烟,四面透风的小山头上,陪着一个一开口就能让自己生气的家伙,他却好像有了醉意。
烈酒从喉咙一路烫到了四肢百骸,两人沉默着,边子濯喝了一坛又一坛,终是不知在哪个身体晃动的瞬间,他的胳膊碰到了姜离的身子。
后者被吓了一跳,转头看向他。
两人视线相碰,边子濯忽然觉得姜离的眼神如此陌生,曾几何时,姜离那双眸子里,看向自己的都是深情,可如今,那火热的温度,边子濯却再也看不到了。
边子濯喉头一阵苦涩,心中这几日盘悬着的怅然若失又加深了几分。
鬼使神差地,边子濯的眼神下移,看向姜离的胸口。
那里有他曾经刺过的刀疤,遗憾的是,姜离此番台州遇袭,新伤压着旧伤,疤痕已经混在一起,再也分不清了。
边子濯沉默了半晌,突然开了口,道:“姜离,等你此番痊愈,我教人来治你的心疾。”
姜离听罢顿了顿,只见他嘴巴张了张,脸上却没有露出边子濯预想中的表情,很快的,他脸上的惊讶便转变成了耻笑:“怎么?世子殿下不打算拴着我这条狗了?”
边子濯抿唇不答。
的确,若是没有这心疾吊着,经过了那些事,姜离怎么可能会心甘情愿地继续跟在自己身边?怎么可能心甘情愿地继续帮他做事?
他本这般想的,可如今,此时此刻,他却觉得这一切错误又荒唐,他像是在一条路上走了很远很远,此番一回头,才发现他好像离终点越来越远。
“边子濯,那日我与你说的话,你还是没想明白。”姜离转过头去,不再去看边子濯。他声音没有一丝起伏,只见他低下头,伸手将那一个个月饼整齐地摆在了边拓的牌位前,轻声道:“既然你想不通,那便由我来问你。”
隐约的醉意在渐渐麻痹神经,边子濯听着姜离缓缓的语调,内心却没来由的有些恐慌。
“上个月在台州,你为什么要救我?”姜离道,他似乎是不想等边子濯回答,自顾自拿了一个月饼,轻轻咬了一口,五仁香登时溢散在唇间:“是因为怕少了条听话的狗?还是因为怕再看不到我这双酷似鸿景帝的眉眼?”
……好像都不是。
边子濯心想,但他嘴唇颤抖了好些下,却始终发不出声音。
姜离哼道:“那因为其他的什么?”
依旧没等到边子濯的回答,姜离像是早有预料般笑了声,道:“边子濯,你往日里不是最分得清的吗?这时候怎么哑火了。”
边子濯内心一阵烦躁,他不想回答这个问题,反问道:“那你呢,你又分得清么?”
“我分不清。”姜离自嘲,眼中的冷漠深了几分,咬牙道:“所以该我受这种折磨,受这种罪,遇到你我真是倒了八辈子霉。”
边子濯微微愣了愣,醉意中忽地一丝清明,他似乎听出了姜离这句嘲讽中那点其他的意味,艰涩道:“既分不清,你便不要恨我。”
“我不该恨你吗?如果不是你,我现在至于活成这样?”
边子濯咬了咬牙,不答话。
姜离直直的坐在地上,他神色淡然,像是早就在脑海里将这番话翻来覆去想通了:“不过也不能全怪你,我本该在那年冻死在北都,但我活下来了,还得到了一些属于别人的东西。是我足够贱,得到后便想的紧,以至于剜心剜肉都还记得……既是我自作自受,我也认了。”
边子濯听罢,恍然转过头去,心脏好似漏跳了一拍:“姜离……?”
姜离却不想再顺着话继续说下去,他垂下了眸子,低着头,就着酒坛子里面的水,一口口地吃着月饼,瞿都城中最负盛名的月饼被他吃的味同嚼蜡,也不甚在意:“边子濯,你只消记着一件事:鸿景帝救你一命,你记了他一辈子,但你救了我,我不会对你感恩戴德。”
边子濯只觉得喉头发紧,自两人来瞿都后,姜离从未在他面前如此坦白赤诚,他看着姜离拿着月饼的手开始颤抖,只觉得胸腔里好似烧了一把火,一些呼之欲出的答案几乎就在嘴边。
诚如姜离所问,他为什么救他?
不是因为其他的什么,便只因为他是姜离。
醉意上涌,边子濯眼眶发红,只见他微微撑起身,坐在了姜离的身侧,伸手揽住想要逃跑的后者的腰,将头靠在姜离背部,闷声道:“月饼,给我吃一口。”
姜离听罢,嘲讽道:“自己没手么?鸿景帝也会喂你吃月饼?”
“那倒不会。”边子濯笑了:“你不是说了?他只把我当弟弟。”
姜离黑着脸:“都说生不同衾,死可以同穴,等你死了,我定掘了鸿景帝的皇陵,把你塞进去。”
边子濯搂着他的腰,借着醉意,又往嘴里灌了一口酒:“等到我死的时候,你也差不多了,还有掘墓那力气?别掘到一半,跟我一块儿死了。”
姜离冷声道:“跟你埋在一起,肯定很晦气的很。”
“哈哈哈!”边子濯忽然笑了起来,头枕在姜离的肩膀上,笑的浑身发颤。
等到他笑的浑身都没劲了,整个人便继续靠在姜离的身上喘着气。
姜离罕见的没有挣开他,带着酒意的吐息萦绕在两人身边,好似要将两个人都惹的醉了。
“姜离。”边子濯忽地唤他。
姜离不吭声。
“姜离……”边子濯又唤,他醉的厉害,伸手隔着衣服轻轻抚着姜离受伤的心口处,信誓旦旦地:“我会教人给你治好的。”
姜离心口剧颤,苦涩几乎溢满了口腔,艰涩道:“边子濯,我不需要你的假意。”
“不假。”边子濯贴在他耳侧语气滚烫又灼热:“不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