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8章
他这一笑是非常不合时宜的,好在那带头人正在气头上,骂骂咧咧纠缠不休,倒没留意到他,反倒是年轻人朝他侧目望了一眼,时隔已久,他还记得那对明月珠一般透明光辉的眼睛。
正这时候,领头人竟然一手抓出了个半大孩子来,掰过脸左右看了看,道:“这个样貌,总不是扮小丑的吧?这个小女娃儿有多大了?”
也无怪乎他这样不客气,俳倡优伶之流,哪怕占了个巡演归来的名头,到底还是为人所看不起的。就连陆白珩都看出来了,那位杜凤山杜大帅哪里是要听堂会,分明是趁着一行人漂泊至此,要尝个新鲜。如今找不到苏锦秋,竟然连个小旦也不放过。
那小孩儿哪见过这样的阵仗,被他攥着手腕,整个人不住闪避,把脸都挣红了。
“我……我不是女孩儿,也唱不好。”
老武丑亦拦了一手,脸上带笑道:“他小孩子家,还没有入门,如果大帅执意要听,我这里有一出盗甲,不如让几个小的先登了车……”
他那一只手再客气不过地搭在领头人手腕上,拇指食指轻轻一抖,领头人不知不觉间也顺着这股力一转手腕,仿佛锁芯猛然一松动,那小孩子一下就挣出了手,缩回人群里去了。
陆白珩看出了这一下里的名堂,知道这一行人是有些巧劲在身上的,只那带头人猛然瞪大了眼睛,一手扯住他领口,道:“他奶奶的,给你脸面了?我话就放在这里,再推三阻四下去,我崩了你!”
他是耍惯了横的,这一下还不解气,竟然从腰后扯出一条枪,直往老武丑的面门上杵。
偏偏老武丑精光熠熠的两只眼睛就在枪口下游走,整个人分明立定不动,偏偏那沉肩缩颈间的微妙动作,就仿佛在锣鼓声中疾退一般,那枪口无论如何都押他不住。
他是天生的丑角,从旁作衬时毫不起眼,一旦走到明处,那种滑稽必能博无心者一笑,引有心者一怒,终归是把旁人的眼珠牢牢攫在身上。
“哎呦,这可使不得。”老武丑连声道,一边作势去擦额上三两点虚汗,一边腾出一只手,悄悄拍在年轻人肩背上。
年轻人立时会意过来,不着痕迹地后退几步,把方才那小旦推进了人群里,用脊背挡住了,引着他慢慢往后退。好巧不巧,竟然朝着陆白珩的方向来了。
陆白珩自己也身处险境,本该尽快离开,不料却在鬼使神差间慢了一步,就是这一步,就引火上身了。
“好啊,你还敢戏耍我!站住!”
——砰!
枪声是和叱骂同时响起的,人群之中,骤然爆发了一阵惊叫声!
年轻人猛然侧过头去,一双眼睛亮得发寒——
只见领头人握枪的手也砰地震了一震,枪口却静悄悄的,全然不像是走过火的模样。
那一声枪响是从他身后不远处的售票室里响起的!
陆白珩心中猛地一跳,知道是陆雪衾那头出了状况,和卢望山的人交上手了,只是这伙兵油子比他更心急,当即撇下了这一伙唱戏的,朝售票室直奔过去。
“什么人?敢在这里动枪?”
售票室里的灯光不知什么时候熄灭了,窗口木栅格后依稀能望见一条倒伏的人影,额头拄在玻璃上,拖曳出了一片红云般的血雾,另有几条黑影从中匆匆晃过,领头人喝令无果,竟然抬手又开数枪。
砰!砰!砰!
这一串子弹震得吊灯直颤,火车站里登时大乱,雨声枪声之中,行李车辘辘作响,到处都是奔走的人影,在潮霉的墙壁上蛇一样丛丛扭动,魄悸魂惊,只恨无巢可钻。
陆白珩心急如焚,恨不能闯进售票室里看个究竟,正这时,却有一只手抵在他的背上,带着一缕若有若无的血腥气。
“走。”
是陆雪衾回来了!
也不知他使了什么法子,竟然引得卢望山的人失手暴露了行踪,这倒是趁乱脱身的良机。
陆白珩忆及刚刚捕捉到的血腥味,下意识道:“大哥,你……”
他几乎是险之又险地想起了眼下的处境,急急刹住了话头,侧目去看。
只见年轻人单手搂着小孩儿的发顶,一边轻声安抚,一边疾步往人群中走去,神态自若,仿佛并没有觉察身边这一缕针尖般刺骨的杀机。
从他的角度,只能望见对方杏核般渐趋于无的眼尾,和一点异常晶莹蕴藉的余晖。
“他看见了。”陆雪衾道。
“什么?”
陆白珩侧头看了一眼,心里暗道一声不妙。只见兄长雪白平整的袖口上,赫然是一点刺目的血色。
这一只手按在他肩上,却迟迟没有动作。
“大哥?”
陆雪衾道:“出站。”
杜凤山手底下的兵虽然骄横跋扈,但好歹也是刚从战场上下来的,难得有这么个大肆掳掠的机会,反应不可谓不快,短短一段时间内,就赶来了好几拨援兵,或把守出站口,或封锁月台,到处开箱搜身。
陆白珩袖口上的黑红色血迹异常刺目,好在车站里灯光昏暗,仅有那么十来束手电筒光在涌动的人群里扫荡,他们一时间还不会暴露行踪。
必须尽快出站!
“外套。”陆雪衾道。
陆白珩飞快脱下西装外套,协助兄长完成了一次隐秘的变装。就在这匆匆一瞥间,他发现陆雪衾手臂内侧的布料已经被剐烂了,暴露出精悍的上臂线条。
难怪会有一股萦绕不去的血腥气,陆雪衾西装侧袋里的墨水瓶不知什么时候碎了,十数枚玻璃残片嵌进了皮肉里。
陆白珩一眼就看出来,那绝不是爆炸导致的,而是有一股难以想象的巨力,将墨水瓶活活碾碎在了陆雪衾的手臂上,强弩之末,犹能割裂筋骨。可想而知,要不是陆雪衾用一手格挡及时卸力,这一拳足以使人心脏骤停!陆白珩仅仅是看了一眼,便仿佛目睹了那一场生死瞬间的交锋,不免心惊肉跳起来。
陆白珩难得心思疾转,急忙道:“卢……是他!大哥,你和他交手了?”
“停电的时候碰上了,”陆雪衾道,“外家功夫练得不错,将来恐怕会是个劲敌。”
陆白珩虽不太灵光,却也从将来二字,听出了那一战的结局,卢望山恐怕没讨得什么好处。只是陆雪衾这样的外伤,一时无法处理,只能靠一件外套作为遮掩。
至此,那一团血腥气才减淡了不少。
“到了。”陆雪衾道。
在人群裹挟下,他们已经渐渐逼近了出站口,那儿已经立了几个士兵,拿着手电搜身查验,显然是打着雁过拔毛的主意。
“你们这样完全不合法!我们是参与锦城机场建设的工程师!”
“这里面都是重要……”
诸人的抗议在这帮人面前显然没什么分量,那一伙士兵厉声叱骂了一通,又扭头嘀咕起来。
“搜出什么没有?”
“郭老四那头都搜出三根金条了,他奶奶的,怎么我手上的就是一帮子穷鬼?”
“哪个活腻了,敢在杜大帅的地方动枪……这儿还有几个!”
“你们几个,站到边上去,把箱子打开!”
“你,你,还有你,把胳膊抬起来,还磨蹭什么?”
“还敢躲?我们可是杜大帅的人,巴山十里坡,刚打了胜仗!”
这几人一边连声斥骂,一边在人群里连拉带拽,陆白珩一看见他们那副跋扈相,便怒从心头起,只是思及陆雪衾如今的状况,不得不强压住火气,将两手用力按回了裤兜里。
只是他这样的脾气,就是勉强压住了拳头,也管不住一张嘴。
“大哥,”陆白珩道,“你瞧这伙人的嘴脸,仿佛杜凤山真是什么角色了,听说从前就是个劁猪的,方圆十里的母猪见了他都会尥蹶子。这养出来的酒囊饭袋倒也不差,净学会对着棺材撒尿——欺侮死人了……”
他这一通牢骚还没发完,就听见背后有人笑了一声。
陆白珩心中一惊,飞快转头去看,只见方才那年轻人就立在他们侧后方,一手抵着嘴唇,装得若无其事,只是眼里带笑,皎洁得如在雪月之中。
这一眼还不如不看。
陆白珩还是头一回露怯,这滋味慌张古怪,一时间是尝不清楚的。他心里都晕出毛边了,感官却异常敏锐,乃至于清晰地看见了屏息时自己胸廓的收缩,仿佛坍陷的古战场和仰翻的人马,这是一种战略上的全盘溃败,压得人透不过气来。
他还不知道谁都得这么败上一次的。
年轻人却丝毫不懂穷寇莫追的道理,顶着他的眼光,往前一步。
“刚刚多谢你们解围。”他客客气气道,从裤袋里抽出一只手,伸到了他们面前。
陆白珩满腹狐疑,却见陆雪衾自然而然地伸出一只手,和他握了一握。年轻人的手同样是不见天日的荸荠白,指腹上却沾了点雪白的东西,这一次莫名其妙的握手只是轻轻一触,就宣告结束了。
年轻人在抽回手的瞬间,顺理成章地抓着陆雪衾的袖口,往下一拉,整理平整了,又仔细扣好了袖扣。
他恐怕都没意识到这是一只杀人的手。
这一连串小动作隐秘而迅捷,陆雪衾紧盯着他低头时的神态,瞳色微微转深。陆白珩简直被这一瞬间深而暗的温情淋湿了,仿佛置身夜雨之中,那种冰冷的战栗感刚流窜过脊背,年轻人已经和他们擦肩而过,往前走了两步。
陆白珩忍不住道:“你不跟我握手么?”
年轻人忍俊不禁,转过头来,朝他弹了一弹手指,指腹间腾出了一小片白粉。
陆白珩被他呛出了个喷嚏,还没来得及恼怒,这家伙已经施施然混进人群里了。
“大哥,你看这家伙,”陆白珩道,“怎么还有挑人道谢的?你什么时候替他解围了?”
陆雪衾没有搭话,陆白珩察觉到了一点异样的余温,忍不住顺着他的眼光去看,只见袖口上一片雪白平整,哪里还有半点染血的痕迹?
陆白珩吃了一惊,迫近去看,这才察觉出了端倪,那赫然是一片雪白的油彩,边缘被巧妙地施以铅粉,晕染得毫无痕迹。
这家伙什么时候动的手脚?
难怪陆雪衾没有阻止他,这两人就在他眼皮底下打了一串哑谜!
“他们已经脱身了,”陆雪衾道,“他是折回来的。”
陆白珩一怔,不由往车站窗外望去,果然有几道翘首期盼的身影,身披大衣,正是方才所见的戏子。
就这么一抬头的工夫,就有个士兵一脚踹在他胫骨上,骂道:“喂,说你呢,耳朵聋了是不是?”
陆白珩哪里受过这样的气,两眼立时就喷出火了,不停往这几人的咽喉处扫视,就这样的货色,也犯不着掂量,他一只手就能捏爆喉骨。
那士兵浑然不觉,忽而朝他脸孔上扫视几眼,嬉笑起来。
“呦……快过来,看这小子的面相,像不像个娘们儿?让头儿过来看看,把这个也弄回去得了,横竖咱们大帅也就是听个热闹。”
“大帅听不懂,龙川先生可懂得很,天底下哪有这么凶的娘们儿,两只眼睛都要吃人了。”
陆白珩心中打了个突,那一双吃人的凤眼悍然横扫过去。
他们还在打那一伙戏子的主意?
龙川先生?龙川寿夫……这背后又有他什么事了?听这口气,杜凤山恐怕还是上赶着投其所好的。这两人勾结在一处……总不会是喝花酒的交情吧?
“他奶奶的,小白脸儿,你敢瞪我?”士兵勃然大怒,抓着手电筒就往他面上砸去,陆白珩瞳孔刺痛,却迎着灯光冷笑了一下,作势用手掌一挡。
下一秒,他就抓住了手电筒,把开关一推,灯光立时被截断了,骤然降临的黑暗中,他悄悄前踏了一步,逼到了对方的面前。
“想看我的脸?”陆白珩冷笑道,“来,认一认你祖宗。”
说时迟,那时快,他已经五指扣住对方的额头,用力朝天一扳,手电筒里骤然爆发的白光直贯瞳底,在这样的近距离下,简直能活活搅烂人的眼珠。那士兵惨叫一声,眼中立刻迸出两行泪来,几个同伴为这变故所惊,慢了一步才拔出枪来。
就在这一瞬间,陆白珩已经调转手电筒,朝对方面门上猛击数下,一时间只能听到鼻梁骨碎裂的脆响!
那士兵大叫一声,从鼻腔里喷出了两股血泉,像只软脚的醉虾那样团团转了两圈,倒栽进了同僚中央。
“老三!”
“你他妈的给我站住!”
陆白珩时常意气用事,自然有些乘乱撤退的本事,有了他制造的这么一场小小骚乱,被困车站里的人群抓紧时机,纷纷往车站外挤去。
此时车站之外,雨已经停了,这座名为巴山的小城,沉浸在一片深黑的寂静中。
巴山楚水自古是凄凉地,陆白珩被这一瞬间的安宁所慑,殊不知这一场夜雨远远没有下到尽头,雨声再度响起时,等待他们的就是一场空前残酷的追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