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6章
有人?
陆白珩心中一惊,下意识屏气凝神起来,果然有一阵脚步声向石室逼近。不,还不止,这脚步声异常凌乱急促,里头还掺了不少四脚着地的毛畜生,是犬队!
那一群狼青犬嗅觉受损,在石像间没头苍蝇似的乱撞,很快就有人厉声呵斥着什么,勒得狼犬嚎叫不止。
陆白珩冷笑一声,不由佩服起了大哥的决断,要不是他们先下手为强,这许多狗鼻子恐怕已经一拥而上了。
难道是龙川寿夫回来了?
他们占了地利之便,只要在对方推门的一瞬间,自屏风上纵身跃下,必能割断其咽喉,将其立毙当场。至于后续脱身的法子——
心念电转间,他已经想出了五六种招待龙川寿夫的法子,正血气上涌间,却听见身侧传来了衣物窸窸窣窣作响的声音,年轻人一个趔趄,竟然被一股突如其来的力道扯进了屏风背后。
一声招呼也不打,果然是他大哥的风格。
年轻人吃了一惊,似乎是一手抓了屏风边,发出了吱嘎一声轻响,很快就松开了。
这一连串动作都发生在瞬息之间,两道朦朦胧胧的黑影旋即遁入了更深的黑暗中,甚至连知会他的意思都没有。
陆白珩压低声音道:“大哥!”
“不要轻举妄动,”陆雪衾道,“你自己躲。”
陆白珩腹诽了几句,等借力翻到屏风顶上时,那一阵脚步声已经逼近了石室边,来人的呵斥声便也清晰可闻了。
这种短促刚硬的吐字方式陆白珩并不陌生,一定是属于日本军官的。
在不久前他们曾遭遇过数支犬队的围剿,那种险境中烙印下的记忆是如此鲜明,他至今能够简单判断出对方的口令。
那是——进食!
狼犬的嚎叫戛然而止。
接下来听到的声音,他这辈子都不想再听第二次。
咕叽咕叽……撕拉!
那种咀嚼声非常迟钝,像是在吃刚解冻的陈年厚肉。肉质湿滑稠密,以狼犬的利齿,依旧无法突破筋膜的封锁,仅能一条条撕扯下来,发出细齿梳头般瘆人的打滑声。
他牙关发酸,莫名听出了一股子深重的寒气。再一联想石室外的冰窟,那隐约可触的真相霎时间在他胃里发酵成了剧烈的恶心。这鬼地方哪会储备新鲜的肉食?看狼犬瘦骨嶙峋的样子,恐怕是专门吊着一幅饥肠,用来毁尸灭迹的。先前那些女子落在这日本人手里,被剥皮楦草不说,竟然连骨肉也化作了血糜!
陆白珩从来都是激烈易怒的脾气,虽奈何不了鬼神,撞见这样的恶人,一股无名火还是直冲颅顶。就在群犬撕咬的同时,只听砰的一声巨响,那扇日式移门被一把横掼到了边上,满地刨木花轰然四溅。
来人拿木门撒完气,径直往雕刻室里闯,后方那几束手电光交错着荡进室内,正照亮他一副高耸的颧弓——这一副酱鸭似的尊容,陆白珩再熟悉不过了,正是先前带犬队搜捕他们的日本军官!
这日本军官脸色阴沉,瞪着地上的刨木花,突然回头厉声叱喝了几声。陆白珩心中一惊,还道是暴露了行踪,已存了先下手为强的打算,谁知后头竟然扑出来几个日本兵,把那军官死死拉住了,脸色如土,不知在劝阻什么。
日本军官勃然大怒,转头就是几脚,把人踹得倒地呻吟起来。陆白珩闹不清他们在为什么事起争执,但也敏锐地捕捉到了他面孔上相当外露的积怨——他从胳膊底下扯出一沓报纸,砰的一声,掷在了工匠台上。
这分明就是照着龙川寿夫的脸,来了一巴掌!
是了,这家伙对龙川寿夫那些“特殊癖好”颇有怨言,从前还只是冷言冷语,只不知怎的,突然闹到了翻脸的地步。几个日本兵可不敢放任他在这地方撒气,急忙扑上来把人拉住了,不停往门外引。
陆白珩百爪挠心,等这一场人仰马翻的闹剧到了尾声,外头的犬吠声渐渐远了,又耐着性子等了一会儿,这才干脆利落地落了地。
他大哥带着年轻人神出鬼没的,早一步立在了工匠台前,将那一叠报纸抄在了手里。年轻人指缝里虚透出来一团火光,被技巧性地压低了,仅够照亮报面上的几行小字。陆白珩忍不住低下头,就着他的指缝张望了一眼。
这一叠报纸倒是翻不出花样的,无非是《时政新报》《实务报》等五六种时刊,陆白珩甚至还瞥见了一份《沅江时报》,沅江是其父陆督军的祖产所在,他离乡已久,隐约还有些亲切。
“你有什么感觉?”年轻人将刊头匆匆翻了一通,问道。
陆雪衾道:“远。”
年轻人道:“可不是天高皇帝远么,都是蓉申一带的时刊,要想趁着战乱按下来也容易。”
陆白珩思及一事,忽而道:“说起来,大哥,我们当时在车站里扮的还是《时政新报》的记者呢,这地方人来人往的,哪有不透风的墙?”
年轻人道:“你又安知你我不是在井里?”
他随手从中抽了一份,摊平了。
陆白珩似乎从他的话里听出些冷飕飕的自嘲来,只是没来得及接茬,就被居中的蝇头小字吸引了全部的注意力。
那是一份国民政府答日本驻华大使的辑录,上书“锦城一带并非向前拟定之口岸,所请设馆派领一节, 于约无据, 于理不合,故不予照办”云云,竟是一举驳回了日方在蜀地设领事馆的所请。
驳回了?
“这领事馆是假的?”陆白珩失声道。
年轻人道:“假?它都落地生根了,如何能算假?充其量只是名不正言不顺——只要寻常人不明就里,杜凤山那头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迟早有弄假成真、拔除不尽的一天。”
“不错,”陆雪衾道,“杜凤山亦需仰仗他背后的武备军。”
“这两个蛇鼠一窝的东西!”
陆白珩忍不住道,再一细看,这一则消息竟然已见报月余了。口水仗打了不少,殊不知这一枚钉子已挨着锦城,钉进了闭塞的巴山小城里。不,还不止,要是杜凤山吃下了锦城,龙川寿夫的耳目便可遍及蜀地,到那时可就是无所顾忌了。
“原来打着生米煮成熟饭的主意,”陆白珩道,“难怪这家伙畏首畏尾的,还得靠小白脸儿拐带女子,这勾当要是走漏出去……你看见刚刚那酱鸭的脸色了没有?”
“大记者——”年轻人忽而道。
陆白珩还没意识到对方在叫自己,直到年轻人指了一指他胸前的相机,方才醒悟过来:“做什么?”
“不论看见什么,都拍下来。”年轻人道,“进城不远处,镇西南十里街,有一家美术照相馆,里面应当有暗房,可以亲手洗相片。你拿到之后,不要声张,设法投到火车站里,哪些人是记者你应当认得出来吧?”
陆白珩乐道:“那是自然,我这就去搅一搅浑水。你这个唱大戏的,倒是什么都懂一点儿。”
他是乐得见这伙日本人吃瘪的,语气不免轻快起来。
在他看来,蜀人性烈,断不会忍气吞声,领事馆要是乱作一团,他们兄弟二人何愁不能脱身?等甩脱了龙川寿夫的耳目,这窝囊日子也就到头了。
“喂,我们这可是往返几十里路,你们要是出去了……”陆白珩忍不住看他一眼,道,“拿什么谢我?”
他忽而意识到,年轻人说这番话的时候,面上并无喜色,一双眼睛在火光深处往复摇荡,仿佛在忧虑着什么。
“你愁什么?”陆白珩道,“你……”
陆雪衾忽而道:“他走不了。”
陆白珩吃了一惊,道:“大哥?”
他大哥没有说话,而是从侧袋里抽出了一只手。他似乎一直在把玩那一只药盒,以至于指腹上沾染了一缕清冽的薄荷气息,这淡香仿佛穿肠毒药,竟然让年轻人的瞳孔微微收缩了一下。
陆白珩心中一凛,终于明白了年轻人的顾虑——他们一行人受困于药性,纵使有一条生路在前,却是插翅难逃的,除非……
年轻人眼中那点火光忽而颠扑了一下,他大哥伸手抓住将火机,一把掸灭了。
黑暗中传来了一声轻响,这是一个非常自然而然的,重新打着火石的动作。只是火口慢了一拍,才窜出了一缕轻微的气流,不知为什么,陆白珩竟然从那一点即将脱膛的,明灭不定的红亮中,嗅到了一丝不同寻常的寒冷。
黑暗中一定发生了什么,年轻人的呼吸有一瞬间的凌乱,他大哥却冷定如铁。
火苗往里一缩,这才从机口阴湿地漫出来,一点点浸透了年轻人的面孔,凝在唇峰上,这才红鲜鲜地一闪。
陆白珩当时并没有看懂这一个无声的隐喻。
“我还缺一把刀,”陆雪衾徐徐道,“我可以带你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