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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9章   气得陆小老板逾墙而走,并不花他多少工夫。但梅洲君却没再接着整理手稿,而是研究起了那一张佛像纸。

第119章
  气得陆小老板逾墙而走,并不花他多少工夫。但梅洲君却没再接着整理手稿,而是研究起了那一张佛像纸。
  他心里有些不安,但这种预兆异常隐晦,目前还难以触及。
  沉思之中,窗外风沙渐定,隔壁的织布声也在不知不觉间停歇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串轻轻的敲门声。
  “大哥在里头么?”
  “我刚刚都看见人影了,你敲得太小声了,周大哥怕是没听见。”
  梅洲君开门一看,两个女孩子笑吟吟地立在门外,各自背了一个布篓。这些天四姨太的状况有了起色,芳甸的心事去了不少,又有同龄的女孩子作陪,面色日见红润。
  梅洲君道:“要去集市卖布?”
  “是了,可算织完一匹,四丈八尺,花了我好多工夫,莺子都织了两三匹了,”芳甸道,奋力将布篓抱到胸前,从中抽一块帕子来,“大哥,你的口袋巾不是弄丢了么?我织了条帕子给你。”
  那是一条蓝底子素纹的男士手帕,边上绣了一支寒梅,看得出颇费心思。梅洲君自然不会辜负小妹一番心意,笑着接了,仔细叠放在口袋中。
  “芳甸,有心了。秋姨今天身体好些了么?”
  芳甸道:“好多了,妈今天还靠在土炕上,拉着我说了一会儿话,只是两手还冰冰凉。剩下的药不多了,我打算卖了布,去集市看看有没有零散的药材。大哥,你在屋里闷了大半天,要不要同我们一块儿去?”
  黄莺子亦道:“是呀,周大哥,我们还打算去拜一拜盐神庙呢。盐神娘子最灵验不过了,能保佑事事太平,不论是消灾祈福,还是……”
  她颊上泛红,有些不大好意思,芳甸倒是笑道:“还能求问姻缘呢。”
  梅洲君心中一动,隐隐约约捕捉到了什么,只是没等他抓住逸散在思绪中的线头,便有个声音在门外斜插进来,道:“梅花,同我去一趟盐田。”
  这句话一出,房里那种轻松而柔和的氛围,霎时间就被荡空了。推开门的正是梅老爷,那一身膘肉在毒日底下炼过了,赘皮便更秋叶凋零般宕下来,老态渐露,换了天底下任何一个儿子,都不会对老父这一番惨况无动于衷的。
  偏偏梅洲君道:“爸,无事不登三宝殿,正要去烧香的时候您来了。”
  梅老爷早已摸透了这不肖子的脾气,拿一个巴掌顶住腔子里的怒气,道:“你再同你老子置气,也得帮人家黄伯伯一个忙。我这几天在盐田里转过了,这样的成色,累死累活,也挣不得几个钱。大武既然对我们有恩,你又留学时学过制卤的法子,便也别在故纸堆里做文章了,一会儿陪我们到盐田里,想想法子。”
  他这话说得再动情不过,但正因为这样的通情达理,才令人深觉不可思议。芳甸的眼神都有些惊异了,仿佛供盘里的三牲忽而张口念起了佛偈。
  黄大武并不知晓内情,立在一旁,连连摆手,但眼里的期冀却是藏不住的。
  “周老爷,唉,哪用得着这么客气。”
  “黄大武,你也不用同我客气,这盐质要是上去了,价格何愁不能翻一翻?这么一来,别家的土盐根本不够看的,说不准还会被挑中了,供到常备盐仓库里,财路就稳了,”梅老爷乐呵呵道,“福平可打探清楚了,这盐业署的郎先生,一会儿就要到这附近收盐,梅花,你同你老子说佛,那也应当明白不看僧面看佛面的道理,这忙你总得帮黄伯伯一把。”
  真正触动梅洲君的,却是郎先生这三个字。梅老爷既然探到了郎先生这一条线,不论背地里作何打算,他都得去探一探底。
  思及于此,梅洲君道:“芳甸,莺子,你们先去,一路当心,等我处理完事情,便来集市接你们,就约在盐神庙门外。”
  芳甸应了一声,轻轻道:“大哥,你放心吧。”
  芳甸并不愿意在梅老爷身边久留,而是趁着他们交谈,悄悄出了门。
  时至今日,她仍在血亲身侧,感到一股刺骨的阴凉。
  黄莺子却频频回头,道:“周老爷也是个好人,芳甸,你们一家人都文绉绉的,说不出的和善,是念过书的缘故么?”
  芳甸欲言又止,终究没在她面前说什么,这样默默走了一阵,她忽而忆及一事,道:“莺子,我们不用等罗姊姊么?她不是也有新样式要去卖么?”
  “谁知道她呢?我早早去叫她,家门紧闭着,连人影都没见着。”黄莺子道,“真是的,织机还在她那儿呢,都过了好几天了,也不记着自己来还。”
  芳甸迟疑道:“罗姊姊那么细致的人,也会忘记么?”
  黄莺子起先还有些埋怨的意味,但交谈之间,面前的景象渐渐热闹起来了,长短吆喝声不绝于耳,一下便攫住了她的目光。
  “磨剪子来——锵菜刀!磨剪子磨刀喽!”
  “熏鸡,熏鸭,熏鱼卖喽!上好的货色!”
  卖走地鸡鸭的小贩早早在道旁支起了摊子,兼卖些鸡毛做成的小玩意儿,挂在竹篓上,煞是鲜艳,此时见她们路过,便将花毽上坠的铜铃摇得丁零当啷作响。
  芳甸忍不住多看了几眼,却被黄莺子轻轻拉了一把,道:“生面孔,不要理他!生面孔惯会骗人。”
  芳甸羞窘道:“莺子,你轻一点儿,他都听见了。”
  “姑娘,姑娘,不买毽子?来一团绒花,多衬你们。”
  “不买,不买!”
  “绒花也不要?”男子道,“熏鸡熏鸭呢?买上半扇也成。”
  “你这人,”黄莺子急道,“芳甸,我们别理他。”
  芳甸点了点头,学她的样子,将布篓抱在胸前,正要挤进人群里,却听得身后咻的一声响,一只花毽掠过她的肩峰,不偏不倚地立在了筐子里。
  芳甸吃了一惊,道:“哎呀,你怎么……”
  “别理他,让他强卖不成,吃个闷亏!”黄莺子小声道,拉着她钻进了人群里,“这样的人,再多辩驳上几句,他就得赖上你啦!”
  两个女孩子费力挤进人群里,刚找到一处能支摊子的空地,便听得不远处喧哗声大作,人群疯了似的往一处挤。
  “布!今个儿发的是布!”
  “是日本人的印花布,赶紧,晚了就没了。”
  “老丝线,绣花线,质地上乘的纯棉布!”
  “我要一块!”
  “一边儿去,我先来的!”
  “真不要钱?这样的东西白给?”
  “你头一回来吧?这是日使馆的人在发善心呢。”
  芳甸人生得单薄,又抱了个沉重的布篓,被人群推搡了几下,当下就绊了一跤。大半匹粗布淌到了筐子外,被无数只脚踢来踩去,正仿佛一注破出壳外的蛋清,格外滑不溜手,无论她怎么去攥去拉,都收不回来了。
  “芳甸!”黄莺子急得直叫唤,伸手去拉她,“你当心,没被踩着吧?先别管布了,还有不少好料子呢,我们得赶快……哎呀,不成了,都叫他们抢去了。”
  芳甸平素见过的绫罗绸缎不知有多少,丝毫不觉稀奇,反倒是辛苦织成的粗布倒覆在地上,令她惊悸之余,倍添委屈,整个人都呆立了一会儿。
  莺子道:“怎么了?芳甸,被吓到了?”
  芳甸摇摇头,道:“没事。”
  她蹲下身,将地上的乱布慢慢拾回筐里,日本人的布料已经散尽了,前头黑压压的影子却越凝越实,人头攒动间,所有人都被无形的颈索提掣着,望向同一个方向,这样的寂静是十足古怪的。芳甸面前被挡得严严实实,所见都是宽宽的脊背,半点儿透光的缝隙都没有,一时间心中更是茫然。
  “芳甸!”黄莺子道,将竹筐倒覆在地上,小心踩到顶上,“你筐子呢?瞧,这样不就看得清了?”
  芳甸被她拉着,两个女孩子共挤在布篓顶上,这么一来,眼前便豁然开朗了。只见一个高台子上有不少人来来回回地走动,将倾空了的布箱搬到台后。余下几只半开着,漏出半截格外光鲜的缎面,想必是压箱底的好东西。
  “这几匹缎子,我要留到最末,照样不用钱,”说话的是个青年男子,面上带着微笑,“留给谁呢?谁听得心诚,就给谁。在座的诸位都要问了,这布是从哪里来的?我们出手这样阔绰,难不成是天上掉下来的?”
  底下纷纷叫道:“是日本人处领来的!”
  “日本人给的!”
  “呸,给日本人做孙子得来的东西,有什么稀奇的?”
  青年男子道:“哦?这话是谁说的!老伯,我瞧见你了,你是靠什么营生的?”
  “十里坡晒盐的,靠天靠地,不靠你狗日的!”
  “我道是什么不愁吃喝的上等人,原来也是做孙子的。”
  “你说什么?”
  青年男子道:“老伯,我并不是成心骂人,只是你晒盐,看老天爷的脸色,那就是老天爷的孙子,天干地旱,晒得哭爷爷叫奶奶,才得保一二收成。盐价高低,又得看买家的脸色,看盐业署的脸色,吃盐的运盐的收盐的,路上但凡过去十个人,便得给九个人当孙子,您老人家认的爷爷,怕是比筐子里的盐还多!”
  “你……你!”
  “只是你如此之辛勤,认了这许多爷爷,穿的依旧是破衣烂衫,连匹像样的布都扯不出来。而我只做了一回孙子,便不愁吃喝,这是为什么?你的爷爷便不如我的爷爷!”
  底下哄笑起来。那青年男子趁势又道:“国民政府昏聩,替它做牛做马,累死累活,可有半点好处没有?倒是日本人,出手阔绰,宅心仁厚,怜惜大家伙儿的苦楚,如今坐镇在东三省,有数不清的米面粮布运过来,教咱们不过苦日子……”
  “国民政府?呸,我们这是宋道海宋大帅的地方,不仰仗国民政府!”
  “给日本人当走狗,就不怕被人戳脊梁骨?”
  男子在这许多谩骂声中,岿然不动,微笑道:“大家伙儿难不成以为我是来劝降的?我哪有那样的本事,只是宋大帅亦有宋大帅的苦处,咱们赚的钱,被国民政府抽得精光,有那一帮酒囊饭袋在,日子必然越过越穷。要想过好日子,便只有让华北自治!”
  “自治?”
  “什么意思?咱们不归国民政府管了?”
  “让宋大帅做土皇帝?这也不差……”
  男子又高声道:“你们信得过宋大帅么?”
  “信得过!”
  “让宋大帅管着你们,算不算卖国做汉奸?”
  “自然不算!”
  “华北一旦自治,日本人也知道宋大帅的本事,不会轻易来犯,为了同这样一个国中之国交好,还有数不清的米面运进来。既能不愁吃穿,又不用提心吊胆地怕打仗,更不怕背上汉奸的骂名,这一笔账,大家伙儿可会算?”
  “华北自治!”
  “华北自治!”
  芳甸见人群渐渐被他说动了,就连黄莺子都瞧得目不转睛,面露欣羡,心中止不住地发寒。她念过这些年的书,通晓是非利弊,知道日本人狼子野心,绝不像这男子说的那样无害。只是群情激愤之中,她亦有些理屈词穷起来,明明有满腹的质疑,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这人巧舌如簧,要是大哥在……大哥在,一定能驳倒他!
  “华北五省自治!”
  “救济华北民众,日满华共存!”
  男子转身掀开箱盖,从中扯出一匹光鲜柔软的缎子,道:“各位,像这样的缎子,还在源源不断地从铁路沿线运进来!”
  “胡说八道,厚颜无耻!”
  芳甸被这突兀的骂声惊了一跳,却见一个男子挤在前排,推开数人的阻挡,踉跄到了台上。这人甚是年轻,戴了副书呆子气的玳瑁圆框眼镜,脖子后歪甩着一只相机,大概是个记者。
  年轻记者喘了一会儿粗气,道:“你有数不清的米面油布,我便有真真切切的相片,这都是我从铁路沿线拍下来的!”
  他从口袋里抓出一把相片,道:“这一张,是日本人的军队在东三省外围杀人,男女老少,都横死在了屠刀底下,这土是被血水浸黑的!还有这几张,日本人顺着铁路线,大批大批往外运白银,哪里来的白银?都是从你们这儿掳掠走私出去的,里头还有所谓成山的米面,你竟然拿着偷来的东西,谎称大恩大德?”
  他被满腔义愤所激,一口气说了这一连串话,语速快如连珠,可惜被淹没在高呼声中,听来有些含混了。方才那年轻男子将两手一拍,立时有几人向记者扑过去。
  年轻记者反应也颇灵敏,抢先一步跳下台子,在“华北自治”的高呼中,不停往人群最密处钻挤,身后数人目露凶光,穷追不舍。
  “这人叽里咕噜的,说的话倒怪吓人的,”黄莺子茫然道,“哎呀,怎么往我们这儿来了,芳甸!你做什么去?”
  芳甸提起裙摆,跳下布篓,道:“没什么,我怕又有人踩着我的布。”
  “噢,那你当心,别被人撞上了。”
  芳甸将布篓抱在怀里,左右看了一看,无声地咬紧了下唇,片刻之后,人群铁黑色的脊背中央,果然挣出了一只手,掌心里还攥着一把皱巴巴的相片。她心中霎时间涌出了莫大的勇气,道:“到布篓里,快!”
  年轻记者一猫身,应声钻到了布篓底下,芳甸刚遮掩住他,追兵便擦身而过。
  “那小子人呢?”
  “这一会儿就不见了?”
  芳甸坐在布篓上,强作镇定,悄悄攥紧了花毽,趁着几人四处搜寻,用力抛掷出去。果不其然,远处有人大叫了一声,道:“是谁碰的我?挤什么?”
  “在那儿!追!”
  芳甸一手握拳,抵住自己砰砰直跳的心口,生怕他们再次折回来。不知过了多久,有人在她肩上一拍,惊得她差点儿没跳起来。
  “是你啊,莺子。”
  “还能有谁?”黄莺子奇道,“走吧,都散了,布怕是卖不成了。”
  “都散了?”芳甸道,张望一番,果然人群渐渐朝四面八方散开了,各处摊贩又重新吆喝起来。人要是走空了,便更难脱身了,她稍一迟疑,便下了布篓,伸手敲了敲。
  布篓应声抬起来,年轻记者蹲在里头,不停朝她作揖,他那幅圆框眼镜已经摘去了,转而用炭笔画了两撇胡子,说不出的滑稽。
  芳甸忍不住,扑哧笑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