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后座非常的狭窄,谢远的腿打着绷带,必须要平放,于是他的半截身体都压在李虎腿上,脑袋枕在李虎怀里。
李虎低着头,从这个角度,可以清楚的看见谢远紧紧闭合起来的长长的睫毛,在下眼睑投射出一小片阴影。他眼眶发青,面色苍白,两颊深深的凹陷了下去。头发蓬乱,下巴冒着胡渣,身上穿着一件肮脏起皱的棉布褂子,腿上绑着绷带,裸露出来的地方到处都是零零碎碎的伤痕。
狼狈到了极点!但是,禽兽总还活着,真真切切的活着!!
李虎抽了抽鼻子,嘟嘟囔囔的对着谢远说道,“该!也让你尝尝老子吃过的苦头!”
谢远的额头有一道红痕,一直延绵到发际。李虎瞅见了,便小心的拨开他的头发,果然头顶肿起了一个大包。
他是个粗人,不知道什么叫做温柔体贴,只记得当小叫花子的时候,每每挨了揍,脑袋上的包用口水揉揉就会好些。于是便小心翼翼的吐了一线口水在谢远头上,伸出两根指头,轻轻的按揉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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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远迷迷糊糊的睁开眼睛。
双眼微微张开一道缝之后复又合上,往复几次之后,眼神终于变得清明。
他向上张着双目,直直的,正好对上一双俯视着的眼睛!
三目交汇,久久的,目光凝聚在一起……
曾几何时,新年舞会上,水晶吊灯的映射下,他们也是这样注视着彼此!
那一次的情绪已不可考,但这一次,两人眼里见到的,是岁月的流逝,命运的颠簸,与生命的感慨!
无论如何,仍然活着,在一起活着!!
李虎停下手指,嘴唇开合了几次,最后却说出来一句,“那个小丫头死了。”
谢远听到这个消息,脸上毫无表情。
李虎咽了一口唾沫,继续说道,“可不是老子不救她!狗日的小日本,眼看逃不掉,就用枪对着俘虏扫,把落在他们手上的人都毙了!……妈拉个巴子的,一帮畜生!……不过,老子也把他们杀回来了!!”
他说得慷慨激昂,不自觉的扬起了头,“当场就毙了二十几个!那个打头的,嘿嘿,被老子活捉了,现被五花大绑在外面,一直嚷嚷着要见……”
这话尚未讲完,突然觉得胸口有一点湿意!
李虎低下头来一看,不由得大惊!
谢远不知什么时候侧过了脑袋,将面孔埋在他的怀里。从李虎的角度,能清楚的见到他肩膀的颤抖!
他不由得停住了嘴,心头泛起一丝说不出的滋味……
半响,瓮声瓮气的说了句,“喂……尸体就在外面,你要不要见见?”
谢远长久的没有出声,末了,终于回答了一句,“不见。”
人已经死了,见不见又有什么区别!谢三狠绝了一辈子,此刻的眼泪也不是为了个死人而流!
他是个自私的人!保不住疆土、保不住恩人,守不住河山、守不住尊严,他只为这个无能的自己而哭!!
一世人,就这一次!在李虎的怀里,就这么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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横田被绑在地上,却挺起胸膛,伸直了脖子,等着谢远出来。
他要让那个支那的将军看看,大日本帝国军人的高尚气概!
大无畏的面对死亡,为天皇陛下尽忠!
让他看看,武士死亡时流出的鲜血,如樱花凋落般的凄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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车内,谢远终于转过头来,随意的挥了挥手,“不见,有什么好见的。直接活埋了便是。动作快点,此地不宜久留!”
26
军队开拔之后,树林的东西两侧各自留下一个土堆。
左侧的那一个,花丫夹在戏班众人之间,静静的躺在坑底。泥土覆盖在她微微散落开来的大辫子上,掩盖住面庞上最后的那一抹迷茫惊恐,也掩埋住了她至死都紧紧握在手中的那个包袱……
右侧,则是一个不大不小的活死人坑!横田挤在他的几名同袍中间,至死犹自大睁着双眼……
无论是侵略者或是被侵略者,帝国的雄心或是活下去的卑微愿望,恐惧或是不甘,此刻都灰飞烟灭,归于尘土……
玉褔芳躺在一辆车上,勉力半支起身体,望向越来越远的土堆,心头百味陈杂。
有庆幸,豁出去赌这么一把,算是赌对了!有愧疚,尤其是对花丫……这份愧疚也许今生今世也难以消弭!还有担忧,未来将会如何?他对自己,会是什么样的态度?
生逢乱世,干的又是唱戏这行下九流的营生,却偏生有着几分不合时宜的清高。没有特别出众的姿色,又拉不下身段来四处交际逢迎,便是有十二分的功底与努力,没有人捧,也不过是一个半红不紫的角儿。
自从认定了袁言便是谢远,他便下了决心要攀上这棵大树。风流倜傥的谢司令,传奇的抗日领袖……既是真心仰慕,也是自己将来出人头地的靠山。
他知道自己是靠着要挟挤掉了花丫,刻意的卖好示恩,便是希望谢司令能将自己当做恩人。背上中的那一枪,无形中成全了他,成了他最好的证据。自从被救过来之后,见到的人对他都是客客气气,十分恭敬。其中有一名穿着便装的中年男子,看样子是个管事的,指挥着众人将他抬上这辆车,又让军医替他检查包扎。这男子自称姓刘,矮胖个子,笑起来是十二万分的和蔼客气,“别担心,您的伤不碍事。医生说了,没伤到要害。先做一些治疗,等到了前面仓平县城,便可以动手术将子弹取出来。”
玉褔芳咬了咬嘴唇,“司令呢?……”
刘秘书脸上的表情丝毫不变,是坦坦荡荡的和蔼亲切,“司令在另一辆车上歇着。他的腿受了伤,人还没有清醒,暂时不能见您……您先宽下心来,好好躺着,预备进了城的手术。我这里给您留个勤务兵,有什么需要尽管吩咐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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摇来晃去的车厢内,谢远僵直的支着那条伤腿,躺在李虎怀里。
他仰着头,眼朝向窗外,半响,突然问了一句,“你眼睛怎么样了?不是说另一只也出了问题?”
李虎刚才被谢远那几滴眼泪闹得心烦意乱,听到这话,猛的一惊。不是谢远问起,他早把这茬忘得干干净净。此刻便急忙举手捂住右眼,“他奶奶的,总疼!一阵阵的看不清楚东西……怕是要瞎了!……”
他一边嚷嚷着,眼珠子在手掌下滴溜溜直转,“为了救你,老子这次可是亏大发了!老子是偷溜出来的,没得到D组织同意!奶奶的,等回去之后,不知道怎么被修理呢!……”
见到李虎的卖力表演,谢远嘴角泛起一丝苦笑。他那条伤腿原本已经麻木,被这货一气,竟又一抽一抽的疼痛起来。
就着躺在李虎怀里的姿势,侧过头来,靠在李虎胸前,伸出手按住他的脑袋,让他低下头来……
两人的嘴唇都不复柔软,覆盖着一层干燥的坚硬外壳,龟裂开来,唾液里带着血腥味道!
就是这个味道!他这辈子,尝过的香唇无数,但偏偏着了魔的,却是这股刺痛苦涩的血腥味道!!
……
末了,谢远低低的在李虎耳边说了句,“回不去就别回。你便是又老又瞎,三爷也不嫌弃!”
李虎犹自紧紧的搂着他。听到这话,耳朵不自觉的动了动,嘴上却即刻还击道,“喂,谁不嫌弃谁呢?!你现在才是又老又残!你虎爷不嫌弃你,是你天大的福气!”
27
第二日,这支救人的队伍进入了仓平县城,这里有中央军第二十五军驻守,至此,终于可以停下来稍事休整一下。
谢远这一路上忙个不停,先是和李虎商量如何应对GD那边,接着又唤来刘秘书,详细的询问出事之后武汉、广州等各方的反应。得知自己失踪之后,大本营方面已经秘密委任了赵传栋为第四战区代理司令长官。
第四战区下辖两广,大本营设在广州。他自上任以来,表面上一直待在广州城里养尊处优,但暗地里却将手中所有实力都投入到了广西,秘密派出心腹笼络当地的武装势力、组织民团,苦心经营之下,已经颇有一番成就。此番事故,最担心中央政府趁火打劫,于是顾不得伤病,支着条残腿就开始询问情况、商讨公事。车一路颠簸,谢远一路皱着眉头苦苦思忖,半夜里,方才靠在李虎身上打了一个盹。
李虎是一早就已张着嘴巴沉沉睡去,中途偶然醒来,正赶上有旁边的车灯照进窗内,映在谢远脸上,只见到他皱着眉头,面青唇白、脸无人色。
李虎不由得心头一紧,竟然就再也睡不着了。
黎明时分,谢远那条伤腿开始剧烈的疼痛,直疼到黄豆大的汗珠子顺着脖子往下滚。打过吗啡之后,他便像条死鱼似的瘫在李虎怀里直喘气。
李虎几个日夜没有梳洗,身上臭烘烘的,一股子汗水与血腥味道,耳朵背上夹了一只烟卷,敞开军装前襟,手里拿着个军用水壶,拧开了塞子往谢远嘴里灌水,“命保住了,兵才有用!地盘没了可以再挣,命没了可是全完了……”
谢远睁开的双目里满是血丝,躺在李虎腿上,斜斜的瞥了他一眼,嘴角扯动,泛起一丝苦笑,“今时不同往日……你以为我还是原来的谢三爷?你以为这块地儿还是原来的中国?……”
“滚犊子的,原来的谢三爷也没威风到哪儿去!”
接完这话,李虎顿了顿,犹豫了片刻,终于开口问道,“喂,问你个事儿……上回察哈尔那事儿,你恨不恨老子?”
谢远不答,只是反问道,“那你呢,过去的事,你还恨不恨我?”
说到这里,二人三目相对,半响都没有出声。末了,李虎在心里恨恨的想到,‘狗日的,这辈子算是栽这禽兽手里了!’谢远的想法比他简洁文雅一点,只得两个字,‘孽缘!’
虽无言语,却是心意相通,片刻之后,狼狈成奸的二人紧紧的搂在了一处!
谢远现在是越发的消瘦,简直称得上瘦骨嶙峋,搂在一起的时候都觉得骨头硌手。没来由的,李虎觉得心头一阵难过,但随即,他便将这种情绪抛在脑后,心猿意马的盘算起来,‘禽兽现在不能动弹,是老子下手的好时候了!……’
李虎怀春似的揣着这个趁火打劫的念头,与谢远一起进了仓平城。
二十五军军长亲自前来迎接,十万火急的将谢司令送进了医院。
仓平城虽小,但却有一家美国传教士开的教会医院,里面有一位加拿大大夫,据说医术十分的高超,而且心地极好,不远万里来到中国,想帮助炮火中苦难的中国人民。
这位大夫仔细检查了谢远的伤势,断定他的腿还有救,但是切忌移动,必须打着石膏卧床好好休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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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远微微皱起眉毛,“糊涂。现在是什么时候?!姑且不说此地安全与否,再多耽搁一日,之前的谋划,就多一分付诸东流的可能!到时候,留着两条好腿,是为了逃命,还是混吃等死?!”
刘秘书再不多说,恭敬的点了点头,“明白了,我这就去安排。少爷您再多休息一晚,明日一早我们就出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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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虎全身发红,这是让澡堂子里的搓澡工给搓的。
他对着镜子,抹上发油,仔仔细细的将头发偏分得整整齐齐,再前前后后打量了一番,便拿起桌上的一个小瓶子揣在兜里出了门。
出门之后左转第三间,便是谢司令的临时病房。门口的卫兵见了他,毫不阻拦的就让李虎进了门。
房间内没有开灯,窗边,谢远躺在床上,合着双眼,像是已经熟睡过去。
月光透过窗户,照在脸颊上,他的面色苍白,形容憔悴。
李虎怔怔的立在床前,突然间觉得谢远好似成了水中的倒影,一碰就会碎掉。
28
李虎不自觉的放轻了脚步,悄悄走到床前。
这是1938年的初夏,大半个中国都笼罩在硝烟中。
但就在这座前线小城里,夜晚却是出奇的宁静祥和。
伴随着一缕和风,浅淡的月光穿透窗棂照进屋内,床上的人悄无声息躺在那里,显然是已经熟睡。
独眼聚光,炯炯有神的盯在谢远的脸上……
他一向都知道禽兽长得体面,人模狗样的总是让人恨得直痒痒。但此刻再见到这五官这脸盘子,却第一次在心中涌起一股念头,“老子的人……眼睛是眼睛,鼻子是鼻子的!”
手伸进兜里,紧紧的握住那个小瓶子,李虎只觉得心跳得厉害。
机不可失,失不再来!过了这村就没这店儿了!!
他再不犹豫,伸出手去,掀开了谢远身上的被子……
谢远下半身只松松穿着一条短裤,左腿上打着石膏,被架高固定在床架上。被子一掀开之后,两条光裸的长腿自然便是一个分开的姿势。
李虎比划了一下,觉得要是再把他的右腿掰开一点,中间的空隙正好够自己挤进去。
他用力咽了一口唾沫,伸出手去……
手刚刚碰到谢远的大腿,头顶就传来一声呻吟。李虎猛的一惊,‘操!’
他停住手,抬头一看。谢远并未醒来,犹自闭着眼睛,只是紧紧的皱起眉头,一副痛苦的表情。刚才的那一声,多半是他在睡梦里,发出的痛苦的呻吟!
李虎用力挠了挠头发,‘怎么办……过了这村,真要等到抗战胜利?……操!赢不了怎么办……管他的,老子轻手轻脚点就是了!’
他打定主意,刚刚再度伸出手去,谢远却又再次发出一声呻吟。
月光下,他的脸色苍白如雪,眉头紧紧皱起,显然是痛苦已极……
李虎僵在那里,半响,终于收回了手,‘奶奶的……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反正都是老子的人!……老子就不信,还真打不赢小日本了!’
他愤愤然直起身,替谢远重新盖好被子,再轻手轻脚搬过一张椅子,坐到他的床头。
轻轻握住谢远搁在床边的那只手,‘操,别嚎了,你虎爷守着你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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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虎歪歪的靠在椅子上,微张着嘴,畅快的打起了呼噜,掌心里犹自握着床上的那只手。
在他忽高忽低的鼾声中,床上的人睁开了眼睛……
布满血丝的双目斜斜瞥了他一眼,其中的神色是哭笑不得,‘这么个货!……谢三啊谢三,你就看上了这么个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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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虎一觉醒来,天已蒙蒙亮。
擦了擦嘴角的口水,转过头去。
他的手还和谢远连在一起,只是不知道什么时候,变成了被谢远握在掌心里。
谢远头歪在一侧,睡得正熟。
李虎一个哆嗦,突然觉得通身一麻。他赶紧抽回手来,轻手轻脚的起身出了房门。
回到自己的房间,又美美的补一小觉。醒来之后通体舒泰,梳洗完毕,正赶上勤务兵送来了早餐。
他坐在桌前,一气呵成,痛快的干掉了三大碗白粥和五个大肉包子。满足的站起身,走出房门……
。。。。。。
李虎独眼睁得浑圆,眼看着从谢远的病房里走出一个清瘦的身影。
那人相貌清秀,神情冷淡,却又带着点若有若无的脂粉气,站在走廊的阴影里,郁郁的看了他一眼。
29
李虎嘴里“哦”了一声,转头便去找到同来的一名士兵问个究竟。
原来那天他只光顾着谢远,却没留意到几步之外同样从马背上被甩飞出去的玉褔芳。这几日来玉褔芳都有刘秘书照顾,从没在他眼前出现过,于是竟是到了此刻才知道有这么一个人、这么一回事儿!
当兵的不知道他和谢司令那些勾当,于是眉飞色舞的口沫横飞,“……咱司令,那真是风流倜傥!那唱戏的为了他,命都不要了!啧啧,也称得上是情深义重!……”
早上吃得多了,那五个大肉包子在肚子里堵得慌。院子里车队已经预备好了,他原先打算去接了谢远一道出门,此刻便耷拉着耳朵自己先去了院子里。
李虎低了头,迈动长腿,愤愤然坐到车内,“操他爹!□□一个!这头趴你虎爷怀里流马尿,那头还和只兔子同生共死上了?!早知道……昨儿个就干他个落花流水!”
先不说李虎坐在车上悔之不迭,再话玉褔芳这头。他一早便收到谢司令派人送来的五万块钱的银行票子,于是顾不得身上的伤势,强撑着起身去找谢远,“司令这是要走,把褔芳扔这儿了?”
谢远正躺在床上,伸直了脖子,由着勤务兵替他刮胡子。
待勤务兵将胡渣和泡沫都刮得干干净净之后,他坐起身,接过滚烫的热毛巾,摊开了捂在脸上,“本司令尚有公务在身,就不和玉老板同路了。派人送去五万块钱,聊表心意,也是感谢玉老板过去对本司令的照拂。”
玉褔芳咬着嘴唇,脸色青白得如同身上穿着的长衫,“这里离日本人近在咫尺。兵荒马乱,褔芳只怕消受不起那五万块钱!……褔芳也不要钱……只是司令答应过的,会让褔芳在汉口大戏院登台!”
谢远此刻下半身只松松的穿着一条短裤,上身却已穿戴得整整齐齐。咔叽黄的军服衬衫,连领口都系得规规整整,肩章上三颗金星闪闪发亮,这是国民革命军一级上将的标志!
一个勤务兵立在他身后,梳子上抹了发蜡,正小心的将他的头发打理整齐。
他现在的模样是焕然一新,高高在上,英俊锐利得让人不敢逼视!
因为瘦削,越发的显得五官深刻,清俊的样貌里融进了带着杀气的锋利,神态则是居于上位者的冷淡与疏离,“本司令是说过,让戏班在汉口大戏院登台。但指的是整个戏班,并不是玉老板您……”
在这样高不可攀的司令面前,玉褔芳觉得自己渺小成了一只虫子,他挣扎着分辨道,“我知道司令怪我,为了花丫的事……但褔芳也不过想活命而已!”说到这里,心中突然划过花丫梳着两根大辫子,笑眯眯歪着头,小圆脸胀鼓鼓的模样,又急又愧,于是慌不择言道,“司令自己不也是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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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话一出口,他就悔之不迭。但话已出口,一时间也无法转圜,只得紧张的木立在当场。一时间,仿佛房间里的气氛都凝固了起来。
半响,谢远开了口。
这一次,他用正眼看了玉褔芳,神态是并未动怒,反倒比刚才还多了两分温和,“玉老板说得对,是谢远迁怒了。这件事,怪自己怪日本人,却怪不到玉老板头上……也罢,我只记你的恩,仇,谢远自会向日本人去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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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虎气鼓鼓的坐在车内,眼看着谢远躺在担架上,被一堆人包围着,从屋内抬了出来。这一次,他一眼便注意到,在后面远处,有一个小兵,扶了那个戏子,也慢慢的向车队走来。
这头谢远正与那位洋大夫话别。大夫忧心忡忡的推了推高鼻梁上夹着的无框眼镜,“将军这腿,一定要多休息,不要挪动。否则……将来可能会落下残疾。”
谢远笑了笑,“腿是自己的,能不挪动,自然不舍得挪动。但如今境况危殆,也顾不了这许多了。白大夫来中国这些日子,也是看惯了生死。国难当头,我国人处处流血,断头者不计其数,谢远又何惜区区一足!中国有一句古话,‘止戈为武’,谢远只盼能早日赶走侵略者,迎来世界和平……”
这番话,他此前刚对二十一军军长讲过一遍,此刻临时加上了“世界和平”云云,让洋大夫听得是入耳入心,暗自钦佩不已。短短几面,谢将军的仪表风度、见识胸襟,都给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这位洋大夫后来到了延安,见到过不少的GD高层,免不得在闲谈中,将谢将军的胸襟为人又大大吹嘘了一番。
这都是后话,且说当时,刘秘书立在一旁,眼见司令与大夫交谈完毕,便接过话茬,也对大夫一通感谢。末了,转过身来对着谢远说道,“少爷,咱们该上车了。”
他一边扶着谢远的担架,一边不动声色的继续说道,“另外,今早,李委员找人打听过玉老板。”
谢远转头瞥了他一眼,神态是淡然中夹了一丝哭笑不得。接着,他转回头去,自言自语道“太座猛于虎,我这是要倒霉了?”
刘秘书把嘴闭得紧紧的,一脸的无动于衷,仿佛完全没有听见少爷的这句自言自语。
30
四个月后,汉口珞珈山。
一列车队驶过重重岗哨,停在了国民政府军事大本营的西侧楼门口。
车队停稳之后,年轻的副官急冲冲下车来,拉开正中一辆黑色凯迪拉克轿车的车门。
从车内走出两名男子,一样的咔叽黄将官军服,一样的高个子长腿、军装笔挺、黑色军靴锃亮。只是左侧的那位,肩头扛着三颗金星,手里拄着一根手杖,而右侧的那位,肩头的金星只得一颗。
两人俱是身姿挺拔,精神抖擞,下车后立在一处,并肩向楼内走去。
委员长办公室门口。
秘书毕恭毕敬的对二人说道,“委座正在里面等候司令。另外,请李军长先在这边休息,委座想先单独会见司令。”
那位李军长是个独眼,左眼上戴着一只黑色眼罩,衬着端正刚毅的五官,越发的显得气势逼人。他闻言,默不作声的看了旁边的司令一眼,待得对方不动声色的点了点头,便一把摘下军帽,夹在腋下,跟着秘书去到旁边的会客室。
会客室内。
一名西装革履的青年男子正坐在碎花长沙发上,翘着二郎腿,百无聊赖的翻阅一本洋文杂志。
见到二人进来,他并不起身,只闲闲的仰起头,“谢将军到了?”
秘书的神态是非常的恭敬,“谢将军已经到了,现在委员长办公室。等他和委员长会谈完毕,卑职会请他来见二小姐的。另外,这位是谢将军麾下的李军长。”
说到这里,秘书转过身来,对着李军长说,“容卑职介绍,这位是委员长的外甥女,孟二小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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委员长办公室虽然宽大,陈设却非常的简朴。正中一副巨大的中山先生画像,俯视着正在交谈中的二人。
委员长端起茶杯,喝了一口,再慢慢的放回桌上,“花园口一事之后,我现在是万夫所指啊!”
“委座这是为了大局着想,断一臂而保全身。”
委员长慢慢的点了点头,“说得不错,断一臂而保全身!”他直直的看向对面的男子,眼神凌厉,“臂是断了,至于全身……保得住保不住,端要看贤弟的了!”
谢远的眼神隐藏在宽大的将军帽檐下,“卑职自当尽心竭力,精忠报国。”
“武汉迟早保不住……到时候,只能退守大西南。若是大西南也保不住……我就只好到缅甸去做流亡政府……到了那时,贤弟预备去哪里?美利坚?还是缅甸?”
谢远神色自若的看向他,“卑职哪也不去,委座也是一样。保住半壁江山,静待世界局势变化,会有反击的一天。”
委员长苦笑了一下,“我们勾心斗角了这么些年,到头来,却是死生与共!国势如此,中正已是不能说,不忍说!……如今,我的家底是尽数放在战场上了……广西,就只能看贤弟的了……桂南是滇缅公路与桂越公路的交汇之处,丢了桂南,友邦的运输物资,就再也到达不了大后方!没了外部的支持,单靠我们一己之力,国家必亡!”
谢远笑了笑,“愚弟还活在世上一天,桂南就丢不了!手下的人打完了,我自己往上填!”
“好!!你若是完了,为兄亲自往上填!”
两人对视,彼此都深知对方的阴险狡诈,但表面上,却是好一副肝胆相照、死生与共的架势!
委员长和蔼的拍着谢司令的肩膀,“贤弟啊,为兄还有一事相询……听说你手下的主力军军长,原本是GD的人?”
谢司令的神情无比的坦白诚恳,“李军长确实原本是GD的核心人物,但愚弟信得过他,是真心投奔三民主义。所以,这次也把人带来了,让委座您见一见……话说回来,他倒给愚弟提供了不少GD的内幕消息……”
“哦?!倒有哪些重要的讯息?……”
“……
……对了,还有一桩,咱们汪院长身边,有一名GD的内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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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晚,汉口大剧院。
今晚的剧目是新编越剧“棠棣之花”,大红的戏牌上写着主演的名字“玉褔芳”。
戏台上,姐姐聂嫈按捺住不舍之情,正依依送别二弟聂政,鼓励他舍身报国去刺杀韩相侠累。她那悲痛欲绝,却仍然大义凛然的姿态深深的感染了台下的观众,叫好声此起彼伏。
二楼包厢里,谢远转过身,看向李虎,“今天孟二小姐对你说了些什么?”
李虎喉咙里呼噜了一下,“操!你还用问我?!”
谢远笑了,伸出手去,揉了揉李虎的脑袋,“那女人疯疯癫癫,全是胡说,你别理他。”
李虎独眼转了转,斜斜的瞥了他一眼,“老子才懒得搭理那些破事儿呢!倒是你,和那个光头都说了些什么?”
包厢里没有亮灯,只楼下戏台上的灯光照上来,落在谢远眼里,星星点点,“说……三爷这次可能要玩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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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虎的五官确实是英俊端正,即使少了一只眼睛,看上去也是一脸的正气,“操!你都舍得豁出去,老子有什么舍不得的!不过……”他一边说着,一边伸出手去,搂住谢远的肩膀,“上回在仓平答应老子的,总该先兑现了吧?”
“老子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死之前,总得先把这笔账给结了,是不是?!”
31
谢司令颓然侧过头,一脸的痛心疾首,‘战局剖析、生死存亡、民族大义!合着……那货就从中明白了这一桩事!’
这一头,那货独眼睁得浑圆,再配上左边那只圆圆的眼罩,大小两个圆圈一起眼巴巴的看向他……
昏暗的光线下,谢司令终于转过头来。他军装笔挺,肩上的三粒金星熠熠生辉,神情严肃、派头十足的唯一颔首,“好。”
闻言,李虎先是一个愣怔,片刻之后,他猛的动了动耳朵,接着,一头撞向谢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