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我,我现在有事。不好意思!”孟玉成匆忙挂了电话,转身看到了金石川,双手插兜安静地站在不远处,不知道听了多久,廊柱的影子盖住了他的半张脸。孟玉成看不清他的表情。
冷风将外边的雪吹到了走廊里,边沿上铺起薄薄一层。
“唐总走了。”金石川开口凉凉的。
孟玉成疲惫地笑着:“真不好意思,刚好出来上厕所。”
金石川转身面朝院子,伸手接吹进来的雪花:“你说,要是李总知道你今天见的是唐总,他会怎么说?”
孟玉成看着金石川和夏青酷似的侧脸,深深地叹气:“金总,你到底想干什么?”
雪花落入掌心,瞬间即化。一朵接一朵,慢慢湿了手掌。金石川甩着手上的水,冲孟玉成歪头一笑:“你猜?”
孟玉成弯腰抓了一把围栏边上的雪,捏成小小一团,凉意从掌心渗透到脚底,冰水从指缝融化。他猜不着,他从来没有遇到过这样的事。他只是一个普通人,毛病很多,土、怂、胆儿小、势利、虚荣、小气,溜须拍马,欺软怕硬,捧高踩低,会因为一点蝇头小利就沾沾自喜。
他想的也都是普通人的事,升职加薪,买车买房,结婚生子。如果不能全部做到,能够完成部分也不错。不管是霸道总裁爱上我的戏码,还是攀上权贵鸡犬升天的好运,他是真的从来没有想过。
他又如何能够猜到,金石川的心思呢?当然,还有夏青的,他同样猜不出。
他沉默不语,金石川倒是笑了,凑到他身边说:“其实你吧,还挺讨人喜欢的。”
孟玉成与他对视。或许是他眼里的东西太沉重了,金石川后退好几步,与他拉开距离。
“那今天就这样吧!”金石川潇洒地走入雪中,消失在隔壁。
孟玉成抬头看天,雪花从夜空里不停落下,不远处的静安寺商业区的灯光照亮了半边天,上海的夜色,浓郁不起来。
口袋里的手机震动,夏青的姐姐用他的手机发来医院地址短信,交待了一些事情,比如医院晚上也是可以探视的,被医生撞到要怎么解释;比如病房门口她派了保镖守着防止夏青逃出医院,最后跟着一句:“夏青昏迷时,常常喊你。”金石川说的,不全是假话。
孟玉成拼命吸了一口冷气,又大口的吐出来,嘴边白色的雾气很快散开。他没有去医院,直接回了家。
又比平时晚了两个小时才到家,孟玉娇已经自己吃好饭,裹着毯子在沙发上睡着了,手脚抱在一起,像只猫。电视里放着冰雪奇缘。
艾沙正在唱:“Let it go, let it go,Can’t hold it back anymore——”
孟玉成关了电视,抱起沙发上的孟玉娇。她被弄醒了,睁开眼看到是他,迷迷糊糊地喊着“哥哥”,本能地往他怀里凑,贴上他的胸口安心地蹭了两下,又闭眼睡去了。
把孟玉娇放到床上时,孟玉成发现她瘦了很多,原本肉肉的双颊上都瘪下去了,下巴尖细,没穿袜子的脚腕细得好像一捏就碎。
孟玉成给她拢好被子,孟玉娇在被子里打了个滚,抱上床头的粉色小猪佩奇,嘴里呻吟嘀咕:“哥哥,不要丢下我,不要丢下我……”
金石川模仿夏青时,也是发出类似的低吟:“孟玉成,不要丢下我,孟玉成,不要丢下我。”
孟玉成站在床前,盯着熟睡的孟玉娇看了很久,直到双腿有点发麻,才返回客厅,在沙发上呆坐了一会儿,又跑到卫生间抽了两只烟。完了在厨房转了一圈,把灶面上孟玉娇没有整理好的东西收拾好。脱了衣服想要洗澡,进了浴室后觉得太冷又放弃了。重新穿好衣服后,又跑到卧室看了会儿孟玉娇。
来来回回的没有方向,像无头苍蝇,不知道干点什么才能缓解内心的焦灼。
孟玉成站到阳台窗前贴着窗户往外看,雪已是鹅毛大雪,小区里全白了,小区外的马路上车辆放慢了速度,小心翼翼地驶过。
他将窗户拉开一道小缝,冷风往屋里灌时,带着细细的啸声。他合上窗,啸声消失。如此反复几次后,他拿了车钥匙出门。
走出居民楼时,迎面的风雪逼得孟玉成睁不开眼睛,脑子里有个声音说:“现在回头还来得及!”腿却还是毅然往前迈了。
医院在徐汇钦江路。下了雪,路上难走。孟玉成开的很慢,并且故意绕了路。等到医院,已经是晚上十一点多。早就过了正常探视时间。
脑子里的声音又在说了:“现在回头还来得及。”
孟玉成还是进了医院,在急诊大厅里转了一圈,又在医院区域指示牌上,找到了住院区单人病房的位置,夏珞短信里说的很清楚,三号区2号楼607房。
他在候诊区坐了一会儿,私立医院的晚上依旧热闹,打破头的外国情侣,突然生产的台湾孕妇,突发脑梗的有钱商人……看起来非富即贵,一个接一个的,照样哭的哭喊的喊,让人头疼。
孟玉成觉得好好的自己夹在其中,像个神经病。他起身离开急诊大厅,停在门口看雪。脑中的声音特别大声:“现在回头还来得及。”他扯起衣领子,左转绕到急诊大楼后面,进了住院区。
三号区2号楼607。门口坐着黑西装的保镖,跟夏珞短信里说的一样。
孟玉成慢慢地挪到隔壁605,605病房门敞开着,里面没有病人。607的保镖注意到他,轻声地问:“是孟先生吗?”
脑中的声音在咆哮:“现在回头还来得及。”孟玉成止步不前,虽然疑惑他怎么会认识他,但稍微动动脑子就能明白,夏青的姐姐夏珞肯定已经把他查了个底朝天。偶像剧里的戏码,并不全都是胡编乱造。
保镖起身拉开607的门,转身冲孟玉成非常职业的微笑颔首,然后走开了。
孟玉成艰难地挪到607,病房内灯光调暗了,屋内空调开得很暖和,床头放着加湿器,不知道什么仪器每隔几秒嘀一声。床上平躺着夏青,被子隆起的是他身体的形状,跟着他的呼吸起伏着,他的左手折在被子上,搭放在胸口心脏的位置。
孟玉成扫了眼保镖离去的方向,他并没有真的离开,笔直地站在走廊尽头,远远地看着这边。他放轻脚步走进病房,坐到床边的凳子上,静静地看着床上的夏青。
他居然剪掉了一头长发!没有了长发的遮掩,加上消瘦了很多,五官轮廓更加尖刻。睡梦中的他,眼睛闭得很紧,嘴巴抿得很直,看起来一点都不轻松。
孟玉成先碰了碰他搁在胸口的手,手背上贴着医用胶布,看来天天都得打针,他那么怕打针。又碰了碰他像颗毛球的头,最后手虚空悬在他的脸上,从额头描到下巴。
“干嘛折磨自己?生病多难受,肺坏了你以后怎么唱歌。你真不让人省心啊,都没玉娇听话!”孟玉成曲起手指,假装捏了捏夏青的高鼻子,轻声叹息,“别老跟自己过不去,你和我不一样,你长得那么好看,能唱能跳的,家境又好,要什么没有,何必折腾自己呢?”
孟玉成张开手,假装抚摸夏青的脸庞。
“外边下雪了,特别大,明天估计整个上海都白了,估计又得堵车了,可能地铁上班都比开车快。上海今年也不知道怎么了,之前天天下雨,现在还下起了鹅毛大雪。大概有什么冤情吧!”
孟玉成为自己的胡扯笑了两声,他收回手,又碰了碰夏青的毛头,毛绒绒的,居然不扎手。
“玉娇会念你呢,她挺喜欢你的,虽然你之前不是捉弄她就是凶她。她不长记性,只记得你带她玩了,天天惦记着你带她吃过的披萨。别人吃披萨长胖,她隔三差五的吃,还瘦了。你说的对,总关在家里不好。她又不是宠物。”
孟玉成终于收回手,搭在床边,和夏青的身体仅仅隔了一层被子。手指可以感受到被子后面身体微热的暖意。
“我查过了,你这病不严重,好好听医生的话,很快就好了。这样就能快点离开你不喜欢的医院了。你越折腾,待的越久,何必呢?你要好好的,希望以后可以在电视里看到你。你唱歌真的很好听。”
孟玉成想到什么说什么,之前两人住一起时他也常这样,夏青总嫌弃他废话多、啰嗦。其实,他并不是对所有人都这样。
床上的夏青微微侧了侧头,孟玉成赶紧闭嘴,安静地等了一会儿,最后鼓起勇气摸上他的脸,从侧脸滑到下巴,最后落到他的嘴角,轻轻按住往上勾。
“你都不怎么笑,长这么好看居然不爱笑,耍酷有什么好的,亲和力也很重要的,你看那些巨星,刘德华,郭富城,下了舞台都很有亲和力的!”孟玉成又开始碎嘴地埋怨:“你笑起来的时候最好看了。你都不知道,你在舞台上一笑,台下好多人都喊好帅。”
孟玉成自顾自地模仿了那些女孩子花痴的表情,完了又自嘲,他叹息着收回手,床上的夏青突然睁开眼睛,抓住他撤到一半的手。昏暗的灯光下,他的眼神清澈明亮,直直地望着他,像是等了很久。
孟玉成被他看得忘记了思考。
“我知道你会来!”夏青抓紧他的手。
孟玉成回过神,既尴尬又慌乱地想要抽回手。夏青用力,抓着他的手贴到了脸侧。
☆、第 19 章
两人对视了很久。
夏青先松手,大概有点累了,侧了侧身体,旁边的仪器一声长“嘀”。孟玉成紧张地问:“没事吧!”
夏青撇嘴笑出声:“大惊小怪。”
孟玉成对上他的眼睛,熟悉的嘲讽和得意。他扭身要走,夏青轻吟:“口渴。”
孟玉成脚步微顿,眼角余光看到角落里的饮水机,正在烧水的红色指示灯一闪一闪。
身后的夏青不满地抱怨:“为了等你,我晚上都没吃饭,吃饭了容易困,饿死我了。”
伪装的冷漠瞬间化成了水,孟玉成改变方向走到饮水机前,倒了一杯温水走到床前,夏青纹丝不动地看着他。
孟玉成把水放在床头,夏青说:“帮我弄一下床头,我要坐起来。”
孟玉成弯腰托起他的头,帮他垫高。夏青伸手不知碰了哪里,床头缓缓升起,倾斜成半躺的角度。
两人的距离随之越靠越近,夏青的呼吸里都是滚烫的热气,孟玉成想要起身,被夏青揽住脖子下拉,一个带着药味儿的深吻,让孟玉成失去了方向。
夏青的舌尖上有火,被他舔过的嘴角,被他扫荡过的牙齿,被他追逐的舌头,都一起着了火。这火蔓延的很快,从头到脚,从里到外,烧得孟玉成失去了理智。他反客为主地抱住夏青,把他压在床上,让这个吻变得漫长缱绻。
床上的孟玉成总是温柔的不像话,让夏青不由自主地沉醉其中想要更多。他的手试着探进孟玉成的胸膛,却只摸到了一层光滑的加绒秋衣。他试着往下,刚碰到皮带的金属扣,就被孟玉成抓住了手腕。
孟玉成咬着他的下巴,声音沉哑压抑:“夏青。”
“你是不是又穿那件淘宝29.9包邮的秋衣,还穿反了?”夏青不满地抱怨着,扯开他的衬衫领口确认。
孟玉成抓住他的手一声叹息,低头埋进他的脖侧叹气:“刚刚出来有点急。”
夏青紧紧抱住他,两人互相深嗅着彼此身上的气息,像寻找什么,又像是在确认什么。昏暗的灯光下,两人像被家人反对的怨侣,好不容易聚到一起。
夏青踢开被子,单腿环住他的腰往下压,孟玉成挺着腰没动,夏青用脚踩他屁股,脚跟在他屁股上按来按去。
“就抱会儿,别动。”孟玉成嘴里的热气全都喷在了夏青的脖子上,湿热滚烫。
夏青勾起脚趾掐孟玉成屁股上的肉,他穿的西裤太滑,里面还有一层秋裤,他弄了半天都没有夹住。反倒被孟玉成反手捉住了脚腕,他手很大,满满一圈。温热的掌心裹着脚骨,温柔有力。夏青转动脚腕。
“别动,就抱会儿。”
孟玉成难得用了命令口气,夏青安静了十几秒,又开始转脚,带着孟玉成的手。他翘着脚趾头,晃呀晃,柔声喊着:
“孟玉成。”像个撒娇讨人疼的小朋友。
这样的夏青让孟玉成不自觉的柔软:“嗯。”
“好饿。”
“谁叫你不吃饭的。”
“吃多了困,我就知道你会偷偷摸的来。”
“那你活该。”
“我姐很烦人。”
“她担心你。”
“屁!”
孟玉成无奈地叹气,想从夏青身上起来,被他手脚并用地按在身上。两人胸口贴胸口,心脏挨心脏,扑通扑通,节奏一致。
“好饿!”夏青戳孟玉成的背。
“这里没放吃的?”孟玉成捏他的耳朵,薄薄的耳廓,没有耳垂。
“没有,被我连冰箱一起扔了。”
夏青任性起来,恐怕上帝都敢打,孟玉成能够想象夏珞电话里微妙的无奈从何而来。
“又乱发脾气了吧?”
夏青撇嘴。
“我帮你叫点吃的?”
“不要。”
“那你饿——”
“吃你好了!”夏青一口咬住孟玉成下巴,两人再次抱成一团。
或许是太激动了,夏青轻轻咳嗽了一声。孟玉成马上松开他,着急地问着:“你,你没事吧,要不要叫医生!”
夏青把他拉回去咬他脖子:“别大惊小怪!”刚说完又开始咳嗽,这次停不下来了。
孟玉成哪还有心情继续,赶紧拾起滑落在地的被子把夏青包的严严实实,调高空调温度,倒掉杯子里早就凉掉的水,换成一杯热的搂着夏青喂他喝。
夏青一边喝水一边目不转睛地盯着孟玉成,孟玉成被看得脸烫,故作自恋地问他:“是不是很帅?”
“帅个屁!”夏青嗤笑。
熟悉的对话让两人同时愣住了,眼神撞到一起,一个追逐,一个躲闪。两人住在一起时,常发生类似的对话。怼来怼去,互相嫌弃。
都听不到对方的什么好话,都总说让对方去死。
但夏青不会忘记,他生病时孟玉成通宵达旦的照顾不去医院的他,熬红了眼睛也会破口大骂。嘴上说着让他死了算了,喂他吃药时的手劲儿却很大。
还有他生日时,小气鬼孟玉成生日蛋糕都不舍得买一个,躲在厨房花了几个小时给他蒸了一锅怪模怪样的狗头馒头。孟玉成逼着他一口馒头一口葱,在他辣的眼泪横流的时候,给他唱走调的生日快乐。
他特别不喜欢孟玉成的那辆二手破马自达,又脏又旧,还动不动这坏那坏,他逼他开他的宝马,孟玉成开了一次就把钥匙扔了,嫌弃底盘太低。
他还特别讨厌孟玉成穿淘宝山寨货,看起来土里土气。他给他搭配名牌衣服鞋子,孟玉成反过来抱怨衣服要干洗,浪费时间。
他最受不了的是孟玉成身上的穷酸气,干什么都抠抠搜搜,吃个海底捞都要犹豫半天,他给孟玉成的金卡,现在还放在玄关的鞋架上,早就落了一层灰,里面的钱一分未动。
“帅个屁!”夏青重复了一遍。
孟玉成转身将水杯放到一边,夏青拦腰抱住他,整个人贴到他怀里。像孟玉娇一样,亲密的,无所顾忌。
“好饿。”说完又咳嗽,夏青此时很怨恨生病的身体。
孟玉成抚摸他的背:“叫点吃的吧,外卖能进来吗?”
“想吃馒头。”夏青用脸蹭他胸口。
“大半夜的哪有馒头!”孟玉成揉他头,带着一点宠溺的惩罚与抱怨。
夏青在他怀里拱来拱去像只狗:“想吃狗头馒头。”
孟玉成心跳微滞,他只给夏青做过狗头馒头,快手上现学的,歪七扭八不像样。夏青一口气吃了半锅,剩下半锅隔天也都被他解决了。夏青以前只吃面包,半个都没给他吃。毕竟是他的生日。
夏青使劲箍他腰,整张脸埋在他怀里。
手机响了,孟玉成的。夏青故意箍得更紧,不让他掏手机。孟玉成轻轻拍他头,柔声哄他:“乖,我看下是谁打的电话。”
夏青只听过孟玉成用这样的语气和孟玉娇说话,他乖乖地松开手让他拿了手机。
是个陌生号码,孟玉成犹疑着接通了。
“是302住户吗?我是303的。侬不在家的呀?屋里锁得是谁呀?一直在捶门哭,听着好瘆人!整栋楼都被吵醒了好伐!有人要报警了呀!”
一半上海话一半普通话,事情倒是说明白了。声音不小,夏青也听得清清楚楚。
孟玉成推开夏青:“我要回家了,玉娇一个人在家里,我没跟她说我出来了,我不知道她怎么会中途醒了,她没见我肯定很害怕。”
他啰里啰嗦地解释着,夏青倚在床头一言不发地看着他。
“我得走了,你饿的话让外边的大哥,保镖给你叫点吃的上来。”孟玉成说完要走,夏青扯住他的手:“你让你邻居帮忙照顾下呗,或者你现在给她打个电话,跟她解释一下,她,她白天一个人在家不也好好的吗,你……”
夏青底气不足地越说越小声。
孟玉成的表情也越来越难看,冰凉的眼神里有失望,还有其他。孟玉成像看怪物一样的看着他。
夏青扯过被子,蒙住头脸。孟玉成走得悄无声息。
保镖重新回到607,床上的夏青面朝窗户躺着,缩成一团,被子掀在一边。他想进去帮忙盖好被子,刚迈了一步就被里面的人喝止:“关门。”
保镖拉上门,里面的人开始摔东西,玻璃砸到地面上碎掉的声音脆得尖锐。
☆、第 20 章
这个雪夜注定冰冷漫长。
午夜的雪依旧很大,路上很滑。孟玉成焦急地往家赶,刚开出医院没多久,便遇到一起车祸,一辆现代侧翻在路边,撞死了一个美团外卖员。120的车还未到,交警在路边指挥过往车辆,提醒司机们放慢车速驾驶。
孟玉成再着急也只能慢慢地往家开,等进小区时,已经是一个一个小时后。小区里已经积满了雪,路很不好走,孟玉成几乎是连滚带爬地跑回了家。
302的房门半敞。孟玉成冲进去,看到楼上那个让他不舒服的青年,穿着大红色的运动服蹲在孟玉娇身前,孟玉娇缩在电视柜和墙之间的角落里,双手抱着膝盖浑身发抖,像个被欺负得无处可逃的小动物。
孟玉成大步向前,愤怒地拎起青年的后脖子,将他甩到一边。青年磕到沙发,一声闷哼。
孟玉娇听到动静抬起头来,居然没有马上扑过来,脸上都是怀疑和犹豫,以及像小动物似的无助和脆弱。
孟玉成不敢主动抱她,只敢伸着双手喊:“玉娇,哥哥在。”
孟玉娇这才不管不顾地扑过来,紧紧抱住孟玉成,哭喊着:“哥哥,不要,不要玉娇,玉娇,听话,不要丢下玉娇,玉娇听话,玉娇洗碗,玉娇扫地,玉娇做饭,玉娇乖,不要,不要玉娇……”
孟玉成肠子都悔青了,他搂着孟玉娇,一遍又一遍地在她耳边重复着:“没有不要玉娇,哥哥不会不要玉娇的,哥哥错了,哥哥错了,不会不要玉娇,哥哥错了,哥哥真的错了。”
直到有人拍他肩膀劝他先别哭了,孟玉成回头,这才看到屋里还待着一男一女两个警察,一身红的青年站在一旁,鼻孔里塞着染红的纸巾冷眼看着他,嘴角挂着若有若无的笑。
孟玉娇还在怀里啜泣不停,孟玉成喝问青年:“你怎么会在我家?你来我家干嘛?”
青年撇嘴翻了个白眼,气得孟玉成骂脏话,恨不得起身揍他。
男警察及时插话:“今天要不是他,你妹妹就出事了!”
孟玉成疑惑地看向警察。
女警察解释了来龙去脉,孟玉娇在家哭闹,吵醒了整栋楼。有人跑去敲门,孟玉娇受到惊吓,爬到阳台窗口。他们没赶来之前,楼上青年从楼上阳台翻下来,把孟玉娇哄进了屋里面。
女警察简简单单的几句话,让孟玉成出了一身汗。女警还说:“你妹妹倒是毫发无损,你这位邻居为了救她,手都磨破了。你倒好,进来就打人。”
孟玉成这才注意到红衣青年沾满血的手。青年又冲他翻了一个大白眼,孟玉成知道误会了他,很不好意思但也没说谢谢。因为青年看孟玉娇的眼神,实在无法让他产生好感。好在青年也没要求什么,一言不发地离开了。
警察给孟玉娇做了登记,又简单地询问了孟玉成一些问题,孟玉娇什么时候来的上海,他白天上班时孟玉娇在哪里……孟玉成都如实回答,女警察得知孟玉娇白天都是被关在家里后,发出心疼的叹息。
男警察小声感慨:“这不跟我家那只猫一样。”被女警察瞪了。
孟玉成觉得孟玉娇还不如一只猫,猫起码不会担心主人不要它。
女警察又问他今晚为什么不在家,去哪儿了。孟玉成撒谎说公司加班。他怎敢说实话,光是想想今晚的事都恨不得扇自己嘴巴。
两警察对视一眼,什么都不问了,交待了几句不痛不痒地话后离开了,大概觉得孟玉成很不容易吧。
等警察走后,孟玉娇还趴在他怀里,时不时啜泣几声,搂着他的肩膀细声细气地说着:“玉娇听话,玉娇听话。”
可怜的模样使孟玉成想起以前,每次孟玉娇犯傻干错事时,总被孟常胜关在屋外,饿一晚上或者冻一晚上。母亲刘香会在旁边添油加醋,恐吓她说不听话就扔掉她。他心情不好时,也会这样吓她。
年纪不大时,孟玉成还天真地相信过大人们的话,傻子不记事,傻子什么也不懂。欺负她也没有关系,对她说一些狠话也没有关系。其实,怎么会什么也不懂呢?
猫狗都懂点事,何况她是个人。孟玉成自责得心都碎了,一遍又一遍地跟孟玉娇强调:“哥哥不会丢下你,哥哥不会丢下你,哥哥爱你,哥哥会永远跟你在一起。”
死也死在一起,也不是不可以。孟玉成看过一些案例,母亲带着自闭症儿子一起自杀什么的,常有发生。如果哪天他没办法照顾孟玉娇了,那就一起去死。当初孟玉成自作主张抱回冻得半死的孟玉娇时,就是这么想的。那会儿,他刚满十四。
孟玉成哄了孟玉娇一夜,她一会儿睡一会儿醒,睡时做噩梦,醒了就哭。孟玉成不敢离开她半步。天微微亮时她才因为哭累了,真正的熟睡过去。
孟玉成这才有空上厕所,憋了一个晚上,膀胱都快炸了。从厕所出来,他看到阳台窗外,由远到近白雪皑皑。有几只圆滚滚的黑鸟停在靠窗的树尖,在上面轻盈地蹦跳,树枝上积攒的雪被抖落。
对面两栋居民楼的缝隙处,冒出一丝红光。天晴了。
卧室里传来一声动响,孟玉成赶紧跑过去,孟玉娇翻身弄掉了怀里紧抱的小猪佩奇,孟玉成捡起佩奇重新塞回她怀里。她抓紧佩奇,嘴里小声嘟囔了什么,继续安睡。
早上七点,孟玉成通过公司系统请假,理由严重感冒。没想到李总打来电话询问:“怎么,你感冒啦,很严重吗,要不要去医院?”
过度关心的话语里带着很容易让人觉察的其他意味,孟玉成假装听不懂,含糊其辞的说家人生病。
李总没有多问,爽快地准了假,最近项目进展顺利,他心情不错。说完了请假的事,李总冒出一句:“金总是真喜欢你。”
孟玉成继续装傻:“啊?”
李总打着哈哈立马换了说辞:“金总说,他很欣赏你,觉得你踏实能干。”
孟玉成胸闷气短的沉默不语。
李总尴尬地笑了几声,又道:“德胜集团那边,你得好好跟进啊。”
这话听得孟玉成压力山大,喘不过气。他原本不打算让李总知道他和德胜有过接触这件事的,肯定是金石川说的,也不知道他怎么说的。孟玉成知道想要搞定拿下德胜集团,他得抱紧了金石川的大腿。金石川的大腿,哪有那么好抱。
李总大概觉得很容易。孟玉成突然怀念起郝凡说过的话,他说他只想做一名简单平凡的程序员。他骂过郝凡没出息,如今才懂他的纯粹,衣食无忧的纯粹,才华过人的纯粹,孟玉成也就怀念了一下,三秒钟不到。
李总终于挂了电话,但孟玉成依旧呼吸不畅,他开门跑到楼下走了一圈,没过脚面的雪踩上去不如家乡大雪的松软,风却是差不多的,刮得人脸疼。
孟玉成只穿了一件单衣下楼,吹到脸皮发麻才往楼里走,遇到对门303的老夫妇。
老夫妇看到他就说怎么能把脑子不好的妹妹独自留在家里。孟玉成自知有愧,一个劲儿的道歉和感谢。
两老并没有因此住嘴。
老头说:“以后得注意啊,不能让一个傻子独自待在家里啊。”
老太太轻言细语地补充:“煤气泄露怎么办,着火了怎么办?像昨晚那样爬出窗户怎么办?这栋楼老人住的多,真出点什么事,那就麻烦了。还有她哦,。”
冷风从楼道口不停地往里灌,孟玉成不停地说对不起。等老夫妇上楼后,他才慢慢地爬上楼回屋,双手双脚像冰一样沉。
孟玉娇还在房间熟睡。
手机里有陌生号码发来的未读短信。
“我是夏珞,谢谢你昨晚来看我弟弟。你走后,他把病房砸了。”
“还有,他今天乖乖吃药了。非常感谢你,如果你需要什么帮助,随时告诉我。”
孟玉成将夏珞的号码拉黑。
一周后,夏青出院,保镖把他送回黄浦的江景公寓。沿途还有未化的雪,脏兮兮地堆在绿化带。
朱颜在微信上问他:“明天的排练能来吗?”
夏青回:“能。”
朱颜回了一个冷笑表情:“要不是你,我早换别人了。”
他住院一周多,剧团启用了B角演员交叉对戏。游星河说,朱颜天天在现场骂人,B角演不出他想要的感觉。
夏青对朱颜说:“谢谢老师。”
这是他第一次对朱颜正儿八经地道谢,如果没有朱颜,他进不了星河剧团,更不可能上来就是主演。朱颜曾当着别人的面说他是天才,当着他的面却总嫌弃他。
朱颜可能受到了惊吓,语音回复:“你吃错了药了吧?脑子瓦特了?”毫不掩饰的怀疑和嫌弃。
夏青没有再回复,扭头望着窗外陷入回忆。
前几天,夏珞告诉他,孟玉成拉黑了她的电话,因为她给孟玉成发短信道谢。她调查过他,知道他家境不好,母亲早逝,父亲出过车祸坏了腿,有个智障妹妹,还有个念大学的弟弟。借钱念完了大学,毕业后头两年都在还债。
都是夏青不知道的事,孟玉成从不跟他讲这些东西。
“一家人都靠他,负担很重,典型的凤凰男。”夏珞如此总结。夏青不喜欢这个总结。
夏珞问他:“你跟他在一起,就没给他点什么?”
夏青生气得没有回答。
夏珞大概也调查过了,孟玉成没有拿他任何东西。她评价孟玉成:“也不是一无是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