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灯叙

▶专注收集耽美小说网站

第3章

第3章
“擦了擦身。”

“哦。”她扁着嗓子说,“好臭哦。”

我敲敲床板,她咯咯笑:”男生宿舍是不是都是这个味道啊?“

“不是的,这里是男同性恋宿舍,好闻很多。”

“你以前就住宿过?”

“大学的时候。”

“你大学学的什么专业啊?”

我玩蜘蛛纸牌,把游戏音效开到最大。秀秀说话,说得很大声,盖过那音效:“你看这么多医科的书,你想当医生吗?你大学学的是医科吗?你住院的时候也在看这些书,我一翻你就支开我,或者转移话题。”

我说:“算是吧。”

我移错了一张牌,输了整局。我想睡觉。

“是就是,不是就不是啊。”

我问秀秀:“你晚上不回家,你老公没有意见的吗?”

她说:“他晚上也不回家啊。”她笑起来,敲床板,说:“你不想回答我的问题就转移话题,可惜,我没有不想回答的问题,你问什么我都答得上来。“

她听上去充满自信,可我没什么想问的,我只是不想回答她的问题。她又问我:“鼎泰丰是你炮友啊?他蛮帅的嘛。”

“你今天看到他的正脸了?”

“没有,就是上次看到个侧面,侧面蛮帅啊,人高高的,下个月你去拆石膏你找他送你吧。”

我说:“你这么叫他,我以为我搞到鼎泰丰小开。”

“神经病。“秀秀笑着拍床板,我也笑。

“他做什么的啊?“

”不清楚。“

“啊?你们光上床不聊天的啊?”床板吱嘎吱嘎响,我抬头看了眼,一局纸牌又输了。我叹了声气,说:“没什么好聊的。”

“那你们在床上一定很合拍。”

“还好。”

“那当什么炮友啊?又不聊天又只是还好而已的合拍。“

我想说,职业需要,可我没说出口。我竟然说不出口,我对自己有些意外,我放下手机,看着上铺。秀秀探下个脑袋来看我:“你怎么不说话了?”

我摇头,笑笑,还是不说话。我能说什么呢?我知道业皓文结婚了,我为了他的钱和他上床,我有手有脚却甘愿出卖身体,做皮肉生意,白天我躲在狭小的房间里沉迷过时的游戏,晚上我隐藏在欲望的丛林里等待猎人,小时候我讨厌我妈把医生这个未来安在我身上,现在我幻想要是我顺利毕业了,我当了医生那该多好。

我不想说这些。

秀秀拍拍床栏,我看她,她的眼神忽而很认真,在我走神的时候,她从我的脸上看出了什么,读出了什么吗?我摸自己的脸,听她问我:“你说有没有可能一个人喜欢一个,又喜欢一个,再喜欢一个。“

”谈恋爱不是都这样?很多人都谈过不止一次恋爱的吧。“

她解释:“不是,我的意思是,在喜欢一个人的同时,还喜欢另外一个人。”

“那个人可能有帝王梦。”

秀秀乐不可支,躺了回去,吱嘎吱嘎的声音响了阵,她似乎是坐起来了。她问:“我能玩你手机里的贪吃蛇吗?你这个手机好复古哦。”

“你玩吧,记得充电。”

“充电器在哪里?”

“就在边上,你摸一摸。”

“这种老手机,是不是没电了就会开不起来了啊?不过你这个保养的蛮好的,看上去还蛮新的。”

我真的很想睡觉,很困了,我闭上了眼睛,可能因为疲倦,我的神经变得松弛,戒备也随之松懈,我竟然回答了她,说:“我在等电话,没电了可能会错过。”

“不是有短信呼吗?”

“错过了,我再打过去可能就没人接了。”

秀秀问我“你在等谁的电话?家人还是前男友?”

秀秀说:“要是很久没联系的人那还是不要等了吧,很久没联系的人突然联系你,不是有人死了就是要借钱,两样你都不想发生吧?”

我说:“你老公知道你晚上不回家,赖在男生宿舍吗?”

“可是你们是男同性恋宿舍啊!”

“他是不是出轨了?你们是不是没有性生活?”

秀秀沉默了,我清了清喉咙,片刻后,秀秀说:“你怎么看出来的?因为你是性工作者,所以对别人有没有性生活特别敏锐吗?经常性生活的人身上是不是会有不一样的味道?你是不是闻得出来?”

“是不太一样,精液的味道你闻不出来吗?”我抓着衣服说,突然之间,我觉得一切都很可笑,我和秀秀,她说我们比朋友更高级,我和业皓文,我们比炮友还低级,我以为自己是不知羞耻比赛的冠军,我遮遮掩掩,却是欲盖弥彰。

我问秀秀:“你想和我上床吗?我对女人不行,我讨厌女人。”

秀秀回答我:“我知道,你是同性恋,我知道你的事,我都知道。”

她的声音在颤抖。

我不应该再说下去了,可我还是在说话:“那你想从我这里得到什么?你是艺术家,你是不是缺乏灵感,想从我这里找灵感?我能给你什么灵感?我只能给你优越感。”

秀秀翻了个身,或者从坐下变成躺下,我不知道,床板响得很厉害,很吵。我不停地说,说:你回答不出我的问题了。说:你应该去找伤害你的人,是你的长辈还是你的朋友?

她害怕男性的触碰,她认为朋友是拿来背叛,拿来出卖的,她不愿意回家,她亲近我们这些不爱女人的男人,她可以在我们面前只穿睡衣睡裤,只穿内衣内裤。她的问题显而易见。

看来,比朋友更高级的关系代表的是洞察对方的秘密,然后用这些秘密做一把隐形的武器武装自己,必要时拿出来致对方于死地。

如果有可能,我想做一个失忆的残疾人,既盲且哑。

我关了床头的小灯,拉起被子,盖住脚。

我听到秀秀爬了下来,我感觉到她站在我床前,还感觉到她看着我,目光如炬。我快被烧穿了。

她轻手轻脚地走开了。

那之后,她消失了一个月,她没有联系我,我也打算就此在她的生活里消失。或许我注定拥有不了比朋友更亲密,更高级的关系。

我再见到秀秀是6月20号了,我去医院拆石膏,秀秀在医院门口等我,她陪我拆了石膏,陪我从楼上走到楼下,陪我在路边抽烟。她给了我一个信封,信封里面是一片薄薄的石膏板,上面有一片红色的雪花,我蹭了蹭,这次不是口红画的,是颜料画的,信封里还有一张芭蕾舞演出的门票。

演出剧目是《火鸟》。

她对我笑,我们一起去看演出。我头一次看芭蕾舞,周围的人全都西装革履,香氛环绕,我拍拍自己皱巴巴的t恤,我闻到自己身上性生活的味道。受我因伤病行动不便启发,范经理开发了一项新业务,和直播差不多,我在家里就能做,只要有一台手机,能上网就行了。网上奇怪的人更多,很多人喜欢看我坐在轮椅上手淫。

秀秀递给我一份进场时分发的演出手册,手册上介绍这次的舞团来自德国,主舞却是个亚洲人,中国人,叫孙毓。

5.

孙毓演火鸟,他的皮肤发棕,身上,脸上抹了金色的闪粉,穿一身米白色的紧身表演服,四肢纤细,肌肉线条优美,他是一根最细致的线条所能勾勒出的一个最简洁,找不出一丝累赘的舞者形象。他画红色的眼线,头发也染成红色,一开始他的舞步轻快,那舞台灯光逐渐黯淡后,他舞得焦虑,挣扎,逃避着什么,可他越逃避,那些光束追得他越紧,它们压迫着他,侵犯着他,在他柔韧的身体上留下一道道细长的,仿佛巨手一样的黑影。他舞得很快了,步子疾迅,单足旋转,一圈接着一圈,快得产生幻影,他舞成了培根的一些画,因为浓郁的颜色显得暴力,因为暴力而充满狂野的生命力。这火鸟将死时,它不得不平静下来,不得不在湖边栖息下来,它哀伤地啄理自己的羽毛,静静等待一场火,静静死去,熊熊燃烧,接着浴火重生,重新大放异彩。

整出芭蕾,我看出孙毓跳了巴朗赛,跳了阿拉贝斯克,攀峰式,俯望式,鹤立式……真奇怪,这么多拗口的名字,我竟然一个一个全记得。我还记得演出散场,秀秀约我吃火锅,我们去了剧场附近的火锅店,坐大堂,四人位,点菜的时候,秀秀和我说:“还有两个人要来。”

我看她,她笑。她一直对我笑,笑得我心里发毛。约莫过了十来分钟,锅底上桌,她说的那两个人也来了。一个是孙毓,走在前面,秀秀看到他,朝他挥手,孙毓也看到了秀秀,他眼睛上的眼线还在,脸上的闪粉也没抹干净,他坐在我对面,还像在舞台上一样,光芒四射。另外一个是业皓文,他走在后面,孙毓坐下后,我才看到他,他也看到我,眼神没有过多停留,脸上不见任何波澜,立即转去看秀秀,他坐在秀秀对面,迅速地瞥了眼身旁的孙毓。

我想笑,掐着自己的虎口,强忍住了。

秀秀热情地说:“给你们介绍一下吧!”

“这是我表哥,孙毓,你刚才也看到他跳舞啦,他好厉害的,我们小时候就一起学舞蹈,我呢,跳了个半吊子,他跳成专业的啦,一直在欧洲巡演,难得回国演出,之前一次回国还是订婚,不过婚约现在取消啦,阿文当时还在婚宴上给他们祝词,结果说取消就取消。”

“哦,这就是我老公,业皓文,你认识的吧,”她看我,灵动的大眼睛眨了眨。她知道了,她早就知道了,所以那天她说她知道我的所有事情。

“不过你可能不知道他在广告公司工作,不知道我们三个从小一起长大,舞团的演出宣传这次是他们公司做的。”

我喝水。她可能比我自己还要了解我。

“这是……”

她要把我介绍给孙毓和业皓文了。

她短暂地停顿,目光在业皓文的身上游动,带着些狡黠,笑容在嘴边凝固,笑意从双眼里满溢出来。业皓文陪笑,喝水,看手机,按手机。孙毓微微笑着,那是礼貌,客气地等待着秀秀接下去说话的笑容。

我也想加入他们或刻意或掩饰或虚伪的笑局里,毕竟我们四个人同桌吃饭这事真的很滑稽,很值得笑一笑。于是,我笑了出来,决定自己介绍自己:“我是……”

我用眼角的余光打量业皓文,打量秀秀,我看着孙毓。我是谁呢?我是一个什么样的存在呢?

我是……

我是很久之前,一个寒冬腊月的夜晚里,业皓文从孙毓的订婚宴上离开,他喝得有些多了,但还没醉,驱车穿过大半个城市,从融江的新区来到老城,他随便地停了车,漫无目的地徘徊,无头苍蝇似的尾随一个陌生的,可能是他的同类的男子来到了他的目的地——幸福小街55号好再来养身会所。他穿白衬衣,格纹灰西装,格纹灰西裤,打黑色领结,一双黑皮鞋,油光发亮,他和坐在前台的范经理对了下眼神,范经理带着他往地下室去,他走在时而红,时而粉的暧昧光线下,听范经理和他介绍,我们这里的技师每个月都做体检的,很安全,很健康的,什么年纪的都有,当然是都成年的啦,当然是他们自愿的啦,一个钟,想做什么都可以,你先看看,要是这个技师你觉得不满意,可以换,想延时也没问题,要是满意,那欢迎再来哦。

那时的时间应该是晚上11点15分。

我是三分钟后,11店18分,他会遇到的,可以在一个钟里为他提供按摩服务,提供口交,手淫,性交服务,要是不满意,可以换走我,要是满意,可以下次再光顾我的无牌按摩技师蜀雪。

我还是更久之前,他读大学时没有和他说过一句话的别的系的学长。

他进来,坐下,躺下,我们还是没有说一句话,我按摩他的肩膀,手臂,大腿,大腿内侧,帮他手淫。他把的手伸进我的衣服里,轻轻摸我的腰。

“我姓蜀,三国里那个蜀国的蜀,名字是……”

我也是很久之后,又一个冬天的夜晚,冰天雪地,业皓文打了通电话,他说他在德国,外面在下雪,他还说,他没别的事情好做,他在数雪,的那通电话另一头的人。

我没能把自己的名字说出来,秀秀搂住了我的胳膊,亲热地帮我说了:“他叫蜀雪,雪花的雪!你看他的皮肤,是不是人如其名!”

她话音才落,我就收到了业皓文的微信,距离他上一次微信我已经过去两个月了。他上一条发给我的是:我有事,先走了。医院都是医生护士,你没事的。

我回的是:骨折而已。

火锅饭局上业皓文发给我的是:你怎么认识的钟灵秀??

孙毓在饭桌上问:“你和秀秀怎么认识的?”

秀秀抢在我前面说:“我跟踪他啊!”

我觉得她说的是实话。我回业皓文:那天在医院,她帮我挂号。

我还要再说说我和秀秀认识的经过,秀秀却一把抢走了我的手机,压在自己胳膊下面,给我夹肉,嘟着嘴抱怨:”不要玩手机啦!吃饭吃饭,”她还拿走了业皓文的手机,“阿文你也别玩手机啦!难得和蜀雪出来吃饭。“

我们点的是鸳鸯锅,两边的锅底都开了,孙毓在白汤烫青菜,秀秀往红汤里放肉,热汽蒸着他们的脸。孙毓问我:“所以你也是做陶艺的吗?”

秀秀说:“他也是手艺人!”她看业皓文,“阿文经常照顾过他生意的,只是他不知道我们认识。”

业皓文看我,说:“对,没人和我说过。”

我喝水,秀秀给我夹肉,拱了拱我,挤眉弄眼地和我比眼色:“我们做什么没必要都和他汇报吧,他以为他是我们的谁啊?就算我是他老婆,我也能有我自己的隐私的吧?对吧?”

我埋头吃肉,秀秀又拱了我好几下,我连连点头。

他们各自有各自的隐私,只有我隐私全无。

孙毓说:“两个人生活在一起,还是有一些自己的空间比较好,没那么容易起摩擦。”

秀秀说:“最好每个星期见面的次数和谈恋爱时一样,这样谈恋爱时的感觉就能一直延续到婚姻。”

孙毓道:“所以你们现在每个礼拜只在周末见面?”

秀秀大笑。业皓文轻声说:“怎么可能,每天都见的。”

秀秀说:“我每天在家煮饭等他回来吃的。”

我低着头嚼肉,尽量不出声,可秀秀又把话题转到了我身上。她是故意的。我知道。

秀秀说:“不过蜀雪以前想当医生,现在也还在想,前阵子他摔断腿,在医院里躺着还在看医科的书,什么脑外科啊什么的,我看了几页,看得头晕脑涨。”

我说:“以前想,我现在的梦想是存钱买房子。”

孙毓笑开了:“蛮好的。”

秀秀一拍手,巴掌声响亮,说话的声音更响亮:“对了!他和阿文是同一所大学的!”

业皓文说:“不同系,大学的时候根本不认识。”

秀秀说:“他不认识你是有可能,你不认识他,不知道他,没可能吧,他大学时候那件事情闹得那么大……”

她的声音渐渐低下去,她在等人问,等孙毓问。我知道。就算没人问,孙毓不问,她也还是会继续说下去。我知道。

孙毓没问。秀秀自己说:“他那时候成绩很好的,可惜……”

我吃肉,喝水,一言不发。我的故事还有什么好讲的,讲来讲去还不是那么几段,那么几句。起因:我和副教室搞师生恋,搞同性恋,经过:我们被人搞,被告发,结果:副教授被搞死了,我被搞出神经衰弱,戏剧化修饰一点就是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众叛亲离。

我想听听这段故事还能被怎么叙述,她会怎么讲。

秀秀讲:“可惜在学校里因为感情问题出了点纠纷,他们那时候风气不像现在这么开放,现在同性恋稀松平常,还很时髦,以前会被人戴有色眼镜看待的,他睡着的时候会做噩梦,说胡话,很可怜的。”

这世界上要是真有爱神,那爱神应该同时拥有战神的头衔,关于她的雕塑应该爬满瘟疫和跳蚤,布满腐肉和秃鹰,让人一看就知道她有多危险。不要接近。

秀秀摸我的背,虚情假意,手心倒是暖的。

我笑笑。孙毓看我,问我:“怎么话都被秀秀说完了,你自己没什么想说的吗?”

他的眼睛底色黑沉,却很明亮,我觉得他看穿了秀秀的伎俩,我觉得他看穿了我们这桌人的关系,这让我觉得放松。我耸肩膀,要我自己说,那我就再说一遍吧,我不厌其烦一遍又一遍地说给你们听,说得你们耳朵里都出了茧子,再也不想听,说得你们讨厌它,憎恨它,想到它就心里反胃,想到我就心里反胃,说到你们觉得我变成祥林嫂,说到你们开始痛骂我:世界上痛苦凄惨的人比比皆是,你又算老几?

“我和学校里一个副教授谈恋爱,被人发现了,副教授丢了工作,我退学了,就这样,也没什么好可惜的。”我说。

孙毓说:“说不定也不是坏事,假如你没退学,说不定你也不会坐在这里了,说不定我们不会遇到了。“

“你觉得遇到我是好事吗?”我问孙毓。

业皓文说:“我出去抽根烟。”

秀秀喊住他,笑眯眯地问:“菜上齐了,你看要加点什么吗?”

业皓文笑着摇摇头,他临走时给我使了个眼色,我心领神会,正打算也找个借口走开。秀秀忽然把我的手机塞回来给我,说:“一直有电话进来,你存的是友谊宾馆。”

因为看演出,我的手机开了静音,一直没调回来,我一看,确实是友谊宾馆打了三通电话过来。

我说:“是我的客户,找我买东西。”

秀秀双手交叠,放在桌上,轻飘飘地看着我,曼声说:“你好神秘,有好多秘密哦,每次见到你,我都像在做拼图。”

我拿着手机站起身说:“你们吃吧,这个客户来了三通电话了,应该挺着急的,我先走了。”

秀秀不舍地拉着我:“这就要走了?你才见到我表哥吧?你也很久没见到阿文了吧?上次见是一个月之前了吧?那时候你脚还不方便,上次就是在友谊宾馆吧?”

我起了身鸡皮疙瘩,秀秀握紧我的手,仰着脸看着我,继续温柔而和缓地讲着话,红红的嘴唇开启,闭合,又开启:“阿文认识你的这个客户吗?”

我摇头。

“那我认识吗?”

我还是摇头。秀秀说:“这么晚了,这个客户不用回家的吗?他的老婆孩子不会等他的吗?”

她的话里藏了好多针,一根又一根地往我身上刺。我感觉自己变成了一只刺猬。我说:“加班吧,可能。”

秀秀盯着我,笑着,说:“我发现男人都喜欢用加班当作逃避的借口,逃避能解决什么问题呢?”

孙毓哈哈笑:“我作证,阿文最近是真的一直在公司加班。”

秀秀不看他,摆弄筷子,一根放到另一根的左边,又把那一根移回右边,反反复复,乐此不疲。

友谊宾馆又来电话了,我接了,我说:“我马上到。”

秀秀看我,露出一个阴冷的笑。我和有妇之夫上床,我罪大恶极,她就是那个夫的妇,她有权判我死刑。

秀秀说:“玩得开心哦,多赚点。”

我舒出一口气,我想走,但是我重新坐下了,我有些话想说,我说:“这个人业皓文不认识。”

我看孙毓,对秀秀说:“你也不认识。”

火锅汤煮得很滚,桌上很多菜,没人动筷子,孙毓只喝水,秀秀看着那锅滚汤。

我说:“人有点自己的秘密也很正常吧?朋友,家人,爱人之间谁能保证一点秘密都没有?可能我的事情大家知道了太多了,就觉得我还有秘密,怎么可能,这不正常,不应该。就好像一个人他经常能脱光自己的衣服,他的工作可能就是脱掉自己的衣服,久而久之,大家看到他,看到他身上穿着衣服的时候就会奇怪,就会想,这个人干吗穿着衣服呢?原来他还知道羞耻?”

秀秀还在弄她的筷子,一声不吭,耳朵红红的。

孙毓说:“我发誓我真的不知道你的任何事情。”

我点了点头,我相信他,我对他说:“我退学之后就回了家,家里人不接纳我,觉得我丢了他们的脸,我们家里,我爷爷,我爸爸都是医生,自然而然地,我从小就被当成医生来培养,但是我没能完成家人的这一期望,不仅如此,我还成了大学里的丑闻,笑柄,我爷爷以前在那所大学教书,我爸也是那所大学毕业的,我的很多老师都认识他,我妈把我赶出了家门,他们和我断绝了关系。”我看秀秀,

“你知道的吧,我的这段经历,你知道我这么多事,怎么会漏掉这一段呢?我流落街头,无家可归,我走到家里附近的河边,我小的时候,夏天最喜欢在那里游泳,冬天喜欢在上面滑冰,我想在那里自杀。但是因为我胆子太小了,没能自杀成,我跟着人去跑船,有一天,我看新闻看到那个和我谈恋爱的副教授跳江自杀了,我知道不是我的错,肯定不是,我找过他的,我还想和他在一起,是他说我们没有可能了,让我不要逼他,好,那我走,我不逼他。不是我逼死的他。

“我跑了近十年船,不是说时间能抹平一切吗?不是说家人都是血浓于水吗?我以为我能回家了,我找回老家,我的家人搬走了,我找其他的亲戚,不是吃闭门羹就是被骂得狗血淋头,他们说我毁了我爸的前途,毁了我妈的后半生,害了我弟弟一辈子,在他们的生活圈子里,我是同性恋,我害死了一个副教授,我罪大恶极,他们会永远抬不起头来。我还是找到了他们的新家,我躲在楼下的花园里,

我看到我弟弟带着老婆孩子来探亲,小孩儿三四岁了吧,会走路了,我偷偷塞给他一根棒棒糖,我走了。我再也不想回去了。我去酒吧喝酒,偷了别人的孩子的满月照,我留着自己的旧手机,留着自己的旧号码,假装我还有家人,假装我还是某个家庭的一部分,假装他们还会想到我,打电话给我。我和很多人睡觉,是真的很多人,我不是爱他们,我哪来这么多爱,你们谁会有这么多爱能分给这么多人?

没有吧,我只是不想一个人待着,不想去想爱这件事,我以前想它太多了,太关注它了,太有目的性,知道世上有爱这件事之后就觉得自己也要体验体验,爱一爱,可是世上有人有五百万,有别墅,有法拉利,我就是没有啊,我不会有的。我当然会做噩梦,梦到我被口水淹死,真恶心的死法,还梦到被人掐死,被人强奸,被人分尸,肢解。我要去见的那个人,他没有结婚,没有老婆孩子,我们认识有一阵了,他说过他喜欢我,也许吧,我和他在一起很开心,他不用给我钱。这就是我全部的事情,你的拼图拼好了?

“我自己都拼不好自己的拼图,找不齐自己的碎片,总是丢三落四,要不是你提醒,有些事我可能永远不会想起来了,可能永远不想再想起来。”

我喝了一大口水,最后对她说:“对不起,我很不好,对不起,你是该来找我,我是伤害你的人。”

我走了。

业皓文在火锅店外面抽烟,看到我,往一条小巷里转进去,我跟着他。走进巷子里,不等他问,我先开口:“那天我摔下楼,是她帮我挂号,陪我看病,她说自己是红十字会的义工。”

业皓文急眼了:“她说你就信?我怎么不知道你这么天真,这么好骗?”

真奇怪,他又没骗过我,他怎么知道我不好骗?他从不避讳他已婚,他猎艳,他和我同过校,知道我的丑闻。

“她要是骗子,也骗不了我什么,我没钱。”我说。

“不是说骗你的钱!”

“骗我的感情?不至于吧……”这句话说出来,我自己被自己逗笑了。业皓文更气了,瞪着我说:“你还笑?”

我说:“人在极端状态下是没办法控制自己的表情的。”

他咂了咂舌头,斜睨着我,还是一副气急败坏的样子,对着我挑三拣四:“你怎么今天穿这件衣服?”

“我就这么几件衣服啊。”

业皓文的声音高了:“你不记得了?”

他和我说过他老婆的名字吗,他给我看过她的照片吗?我应该知道他老婆叫钟灵秀,孙毓是他老婆的表哥吗?

算了,错都算我。人命算我的,孽障都算在我头上,不差这些小债小错。

我说:“不好意思,我不记得了,可能你和我提的时候我没……”

他制止我:“你别说了,你别说话。”

他不止莫名其妙,他属于无理取闹了,不过,他自己也不说话了,一口接着一口抽烟。要是小宝在,应该不会再觉得他沉默时忧郁了,这顿饭局可能给他的刺激太大,他连沉默时都显得歇斯底里了。

我指指巷子外面,我的意思是那我先走了,业皓文眉头紧锁,在抽烟的间隙说:“我说的不是秀秀的事,我说你的衣服。”

“我的衣服?”

我想了很久才想到,那天业皓文接到孙毓的电话,那天他和我去天星小炒的厕所换衣服,他换了我身上那件衣服。

业皓文抬了抬下巴,他平静了下来,口吻轻缓:“你怎么出来的?说要上厕所?”

我捂住脸,撒了谎:“我说我牙痛。”

业皓文挑挑眉毛,说:“以后不要和她见面了。”

“当然。”我看着业皓文,我知道我就要失去一个稳定的经济来源了,遗憾归遗憾,可我更不愿意卷入他们的家庭闹剧。

业皓文挠了挠眉心,低下头,低下声音:“她……”

他说了一句文绉绉的,电影台词一样的话:“她很脆弱的。”

他们夫妻俩都有戏瘾,一个爱演恐怖片,另一个热衷文艺片。

我说:“嗯,知道了。”

我差点问业皓文,既然他知道她脆弱,那为什么还要出去鬼混,为什么要结婚,为什么要一次又一次地来找我,找到我的宿舍,找到我常出没的饭馆,酒吧?不过我忍住了。

我和业皓文分开了。

我去了老城的友谊宾馆。我去见阿槟,他在保险公司做业务经理,常驻吉隆坡,每半年,他们公司都会在友谊宾馆做一次团建。有一个一月,我在电梯里遇到他,我去11楼找业皓文,他在8楼下了,他走出去,回头看了我一眼,往前走了两步,又回过头来看了我第二眼。隔天,我去友谊宾馆8楼等他。

巧了,阿槟带给我的一份礼物是吉隆坡双子大厦的拼图。做爱后,我们趴在床上,他不看电视,不吃东西,不抽烟,还没去洗澡,身上黏糊糊的,我们用了蜜瓜味的安全套,房间里闻上去很甜。阿槟不说话,指尖有一下没一下地掠过我的腰,轻轻的,痒痒的。我伸长手臂,胳膊挂在床外,在地毯上拼拼图。拼拼图的时候,我习惯先从边框开始拼。边框的拼图最容易找,最好拼。

我拼出了吉隆坡的蓝天和绿树,我从拼图盒子里摸出一块四面都有缺口的拼图,找了好久才找到它的归属。

我问阿槟:“我和你一起去吉隆坡吧?”

阿槟亲我的肩膀,暖和的手心搭在我的后腰上,他说:“你要来旅游吗?好啊,我带你去真的双子塔。”

我笑了。阿槟搂住我。

我想起我在哪里见过那个啤酒肚,光头,抱着我的脚抱了一个钟头,也要我抱住他的脚,后来在浴室霸王硬上弓的男人了。我在一班目的地是岘港的货船上见过他,他在厨房做帮工,一天半夜,他摸进我的房间脱我的裤子,我反抗了,同房间的其他人过来帮他按住了我的手,我的脚。

那副拼图拼到最后,双子塔的塔尖剩下两个空缺、两个窟窿,纸盒里又找不到多余的拼图了,我发动阿槟和我一起找,怎么找都找不到。我们只好把拼图拆了,放回纸盒,扣上盖子,躺在床上抱在一起睡觉。

6.

那天之后,我回去好再来上班,和范经理简单说了说事情的经过,我说:“以后业皓文要是再来找我,就说我不做了吧。”

范经理问我:“你觉得他会再来找你?”

我愣住,过了会儿才说:“以防万一。”我补了句:“他的电话我删了,微信也拉黑了。”

范经理叼着香烟抖着腿,摸摸自己的领结,拿一柄小梳子理理油头:“你希望他来吗?”

我摇头,范经理嗤笑了声,瞄着我道:“没倒贴钱吧?”

我不看他了,回道:“怎么可能。”

“没贴补其他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