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灯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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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第9章
他们都不在了,休息室里只有对着我磨牙齿的范经理,那两个技师呢,一个偷笑,一个低下头去继续玩手机,他在打游戏,什么塔防游戏吧,听上去挺紧张刺激的。

我抽烟,脸上还陪着笑,我一看休息室里的一面镜子,正照着我,只照出我。照着我敞开腿的坐姿,照着我满脸的笑。

隔天我帮着王阿姨给冯芳芳修了指甲,就去看盒盒妈了,还好她和冯芳芳都在附一院,不然光是转场就得花我不少时间和路费。恰好是饭点,我买了份盒饭,和盒盒妈一块儿吃,她能吃得下东西了,也能自己吃东西,她不怎么爱说话,不知道是天生寡言还是看到我没什么可说的,只是每次我来,她总会问一声:“小余还没消息?”

我摇头,盒盒跑得很彻底,什么东西都没拿,都还留在宿舍,电话不接,消息不回,完全人间蒸发。小宝发朋友圈骂过他,骂他没人性,这么多年朋友,说走就走,支会一声难道会死?

小宝也会来看盒盒妈,他浮夸,来探病的时候也浮夸,每次都捧着一大把玫瑰花,还送什么花边睡衣,花拖鞋,花毛巾,香氛蜡烛,把盒盒妈的床位布置得像开在高中门口的精品店。但是他每次来都很匆忙,他还在适应白天。

吃过午饭,我切了两个橙,盒盒妈经常胸口痛,平时侧躺着最舒服,有时候痛起来牙齿直打颤,一瓤橙子吃到一半,她侧着身子,一半脸颊鼓起来,怎么也咽不嘴里的东西了。我伸手过去,说:“吐出来吧。”

她把嚼烂了的橙吐在了我手上,我用纸巾擦手,小声说:“阿姨,要是能做手术还是做手术吧,癌细胞一旦扩散,很麻烦的。”

我说:“小余之前借过我钱,我还没机会还他,现在也不知道怎么还了,我还给你吧。”

盒盒妈看我,我忙说:“钱不多,就几千。”

盒盒妈有医保,住院的费用能报销大半,剩下的花销我和小宝平摊了,加上范经理有事没事就给我发个两百的红包,经济上还应付得过去。但我的存款不多,也就拿得出来几千。

盒盒妈说:“你等他回来,自己还给他。”

我没说话了。第二天我再去看她,护士说她自己办了出院手续,走了。我去了老地方抽烟,和小宝微信,我们两个都感慨,盒盒不愧是他妈的亲儿子,骨子里一样的秉性,说走就走,怪潇洒的。

但是我从医院出来后,始终感觉有人跟着我。我怀疑是盒盒妈。我想她可能是想通过跟踪我找到盒盒。她不相信盒盒会一走了之,不信任我,我理解。我在医院外等公车,搭公车,中途换了一次车,下了车后,徒步回宿舍。走在路上,那种被人跟踪的感觉愈发得强烈,我回头张望过,没看到什么可疑的人物,进了公寓楼,到了房门口,我开了门,可是没立即进去。

我站在门口说:“盒盒真的走了,这里是我们宿舍,以前他住在这里,他的东西还都在这里,但是人真的不在,我真的不知道他去哪里了。”

我说:“阿姨,您要想进来坐坐,就进来吧。”

我进了屋,没关门,过了会儿,盒盒妈进来了。她的肩上挎着一只皮包。她先看了看我,接着看了看屋里,看了很久,我关了门,眼角的余光看到她把手伸进了皮包里。以我对“母亲”这号人物的经验,我怀疑她要拿刀,拿砖头或者拿手机出来,她可能会戳死我,砸死我,打电话报警,控诉我参与拐卖她儿子的不法行径。我的手没从门把手上移开,我已经做好了逃跑的准备。

盒盒妈没看我,她从皮包里摸出了一只装在透明塑料包装袋里的月饼,放到了近旁的餐桌上,说:“早上医院发的,我还没吃。”

我拿出手机看了看,9月21号,中秋节到了。

我说:“您坐吧,我泡壶茶。”

我用秀秀先前买的骨瓷茶具套装泡茶,茶叶也是她留下来的,她喝一种香喷喷的桂花桂圆红茶。我很久没联系秀秀了。我微信过她一次,说盒盒走了,她没回。她也像音讯全无。

我和盒盒妈分着吃那只月饼,白莲蓉蛋黄馅的,蛋黄只有一颗,切到蛋黄的时候,我分给盒盒妈,盒盒妈用叉子拨进我的碟子里,说:“胆固醇太高了。”

我低头吃月饼,说:“盒盒的东西都在房间里。”

盒盒妈低着声音说:“收着吧,等他回来给他,省得说我偷他东西。”

我说:“其实也没什么,就是些衣服,值钱的东西他都卖了,先前凑医药费。”

盒盒妈没声音了,月饼太甜了,吃一口,要喝好几口茶解解腻。一壶热茶转眼就见了底,我去煮开水,打算再泡一壶。等水开时,我开了厨房的窗,靠在窗口抽烟。

盒盒妈进来了,挎着皮包。我看看她,笑了笑。她朝我走过来,也靠在窗口,从包里拿出了烟和打火机,点了根烟。

水还没开,我在手机上编辑微信,发给小宝,盒盒,s,秀秀,范经理,祝他们中秋快乐。我往外头看,天还很亮,万里无云,晚上一定能看到月亮。盒盒妈问我:“这里就你一个人住?”

我点了点头。我的祝福微信发出去,范经理很快就回复我了,他写道:今天早班别迟到!

我笑出来,偷瞄了眼盒盒妈。她摸着窗台,很用力地抽着烟,烟雾罩住她的样子。

我问范经理:能不能暂时别给我找新的室友。

范经理回:你别在我宿舍里养凯子啊!

我回:盒盒妈妈出院了,好像没地方住。

范经理打字飞快,回得飞快:你别你妈不要你,就捡别人的妈!

这条发过来,跟着来的是一只两百块的红包。范经理再没回我了,水开了,我泡茶,把水壶拿出去,自己给自己倒了杯茶,吃掉了碟子里剩下的月饼,抽完了手里的烟。我和盒盒妈说:“阿姨,我在客厅睡会儿,晚上我要去上班。”

我找了一把备用钥匙放在桌上,又朝着厨房的方向说话:“钥匙在桌上。”

盒盒妈没回音,我从房间里抱了一床被子出来,还把盒盒的衣服放在了他的床位上,留了道门,去了沙发上睡觉。闭上眼睛后,我听到一些脚步声,我没管,一下就睡着了,手机闹钟五点响了,我起来,天还亮着,紫茵茵的霞光贴着窗户玻璃。我起身,经过房间门前时往里看了眼,盒盒妈躺在盒盒的床上,侧着身子。我看到的是一道蜷缩起来的,虾米似的背影。

我蹑手蹑脚地出了门。

盒盒妈在我们宿舍住下了。

这事我忘记立即和小宝说了,23号他回宿舍找我的时候吓了一跳,那会儿是傍晚,我在客厅沙发上睡觉,听到小宝的怪叫声,想起身,但是人却往被子里钻得更深,后来我被闹钟吵醒,起身一看,小宝还在呢,吃着馄饨,盒盒妈包的,她还在包,手边一碗肉馅儿,一碗水,一叠馄饨皮,盒盒妈问我:“下一碗你也吃点?”

我拿了根烟,点烟,抽烟,抓头发。小宝热情地招呼我:“吃点吃点!好吃!好吃!”

小宝说:“妈妈的味道!”

我看他,他笑眯眯地瞅着盒盒妈,嘴上一层油光。我笑出来,骂了声。

盒盒妈端着放包好的馄饨的盘子去了厨房,小宝冲我吐了吐舌头。我说:“你回来拿东西?”

小宝说:“我带了冰皮月饼来给你吃。”

“你买的?”我问。

小宝点头,我说:“发达了?“

小宝傻笑了两声,我看他,他看我,埋头吃了两颗馄饨,再抬头,两眼定定,目光炯炯,对着我道:“我没偷肖灼的东西啊。”

他又笑,还是那副傻样子,发出嘿嘿的傻声音,说着:“真奇怪,他家里的东西我样样都喜欢。”

肖灼是小宝新交的那个“社会上的人”,肖灼是小宝打工的拳馆的拳击手,长头发,头发有时扎成马尾,有时绑一团小髻,教拳击,打业余比赛,每次小宝发他的照片给我看,他都是大汗淋漓,像才从水下打捞上来的样子。

我去了浴室刷牙洗脸,洗漱好,走到餐桌边,小宝对面坐下。盒盒妈在厨房说话,道:“没有麻油了!”

我看时间,距离早班开始的时间还有一个小时二十分钟,从宿舍所在的小区出来,走十分钟就有个大卖场。我说:“等会儿去买吧。”

我问:“还要买什么?”

盒盒妈说:“生抽也快没有了,买点葱姜,”她说,“明天炖骨头汤吃。”

我一一记在手机备忘录上。小宝吃完馄饨了,抽了两张纸巾抹嘴巴,瞥了眼厨房,悄声问我:“这就是老范给你安排的新室友啊?”

我摇头,说:“她在等盒盒。”

小宝拿起勺子舀碗里的清汤,不喝,舀起来又倒回去,反反复复。他说:“盒盒不会回来的。”

我抽烟,耳朵有些痒,挠了挠。小宝说:“他可能去台湾找s了。”

“s和你说的?”

“我猜的。”

我弹烟灰,说:“他可能去环游世界了。”

小宝微笑,一边脸上的一个酒窝显现了出来。我问小宝:“什么馅儿的?”

小宝说:“香菇荠菜肉的。”

我笑:“我说月饼!”

小宝说:“榴莲和芒果味的。”

他去厨房拿月饼,和盒盒妈一前一后出来,我吃热腾腾的菜肉馄饨,也吃冰凉甜蜜的芒果味冰皮月饼。盒盒妈继续包馄饨,小宝去洗了碗筷,回来后坐着玩手机,等我吃完,我们三个一起出了门,盒盒妈打包了点馄饨让小宝带走,到了小区门口,我们分开了,小宝搭公车,我和盒盒妈走去大卖场。

卖场里有推销洗发水新品的,我和盒盒妈推着购物车经过,那推销员热情地拦住我们要送我们试用装,盒盒妈拿了,那推销员便拿起一瓶洗发水,更热情地推销:“阿姨,您看我们今天做活动,买一送一!您买一瓶女士的,我送您一瓶男士的,您和您儿子正好一人一瓶!”

盒盒妈嘟囔了句:“反正洗发水总归要用的。”

她拿了两瓶女士的,推销员送了她两瓶男士的。我看看她,看看他们,推着车往前走。

从大卖场出来,盒盒妈就钻进了边上的药店,她先要了盒头孢,接着又要板蓝根,店员问她:“吃发烧?喉咙痛不痛?拿个祛风散吧。“

盒盒妈说:“拿瓶云南白药喷雾,还有健胃片,还有……”

店员不解了:“阿姨,您家里人到底什么病啊?”

盒盒妈说:“你都拿给我,总归要吃的。”

店员看我,我陪个笑,走出去抽烟。

提着东西回去的路上,我和盒盒妈说:“阿姨,同性恋不是病。”

盒盒妈的肩膀一抖,先往两边看,再往前后看,路边有遛狗的老人,她低下了头,走得飞快。她一路都没和我说话,到了宿舍,关上门,我说:“那我去上班了。”

她还是闭紧嘴巴,我出门后,她追出来,站在门口喊我,说:“叫小宝多回来吃吃饭,家里吃健康点。”

我说:“知道了。”

我转身往楼下走,下了两层台阶,转头看,她还站在门口,还看着我。我说:“您也去吃点东西吧,早点睡。”

我说:“我回来会很晚了。”

她轻声念着:“会回来的吧?”

我点了点头,继续往下走。我感觉她的目光一直跟着我。

好久,我才听到关门的声音。

盒盒妈会跟着我一起去医院。我们坐公车去,我在车上看手机,她会提醒我:“一直玩游戏对眼睛不好的。”

我说:“我在写日记。”

盒盒妈说:“很少有人写日记了。”

我说:“不写一写,记一记,我实在搞不清楚活着这回事。”

盒盒妈看我,说:“你年纪还很轻,不要活得这么消极。”

我笑笑,盒盒妈望向了别处。我们坐在靠窗的位置,车上的冷气不够凉快,车里反而有些闷,坐我们前排的人开了窗,风往后吹,盒盒妈耳边的碎发被吹乱了,她的鬓角已经斑白,脖子上的颈纹一圈套着一圈,我闻到她身上洗衣皂的清香,混着她怀里抱着的饭盒里飘散出来的食物的香味。她给冯芳芳做营养餐,又是炖汤,又是各色小炒。她和秀秀一样精通厨艺,焖炒煎炸什么都会。盒盒说过,他从来没吃过他妈做的饭,他觉得一定很难吃。

医院给冯芳芳配的饭由我和盒盒妈分着吃,我先吃,盒盒妈喂冯芳芳吃她带的饭菜,一开始她很不熟练,总也喂不好,汤汤水水漏了冯芳芳满身,王阿姨看不过去,抢过来说:“怎么能这么喂呢?”

王阿姨一手掰开冯芳芳的下巴,一手抓勺子,勺子塞进去,手往上一抬,冯芳芳闭紧了嘴巴,王阿姨再把冯芳芳抓起来,一拍她的背,一瞅我,满目得意。我笑着点头。王阿姨这套喂饭的功夫,行云流水,一气呵成,护工中的一绝。

王阿姨被别床叫开后,盒盒妈问我:“你一个月给这个王阿姨多少钱?”

我说:“之前不打算用了,但是有人帮忙付到了用到年底的钱。”

盒盒妈坐在冯芳芳床头,忽然眼眶湿了,哽咽道:“芳芳姐过的不是人的日子。”

我吞了口口水,她倒自来熟,见了没几次,话都没说上过就成“芳芳姐”了。不过我一下子就想通了,就冲她和好再来势不两立那股劲,誓要和范经理拼个你死我活的做派,她和冯芳芳实在相似,她们是同类,一旦相遇,迅速产生某种同病相怜的情愫也不是没有可能。

盒盒妈会捏着冯芳芳的手感慨:“作孽啊。”

我说:“生病了是这样的。”

盒盒妈说:“人要活得体面。”

为了照顾冯芳芳的体面,她会在王阿姨给冯芳芳擦身的时候试水温,勤快地换水,水温不能过高,不能过低,要和人的体温差不多,这样才刚好。每次去医院,她总揣着一支温度计。

她会在王阿姨给冯芳芳喂饭的时候,扶住冯芳芳,让她靠着自己,王阿姨伸手去掰冯芳芳的下巴,她就叫一声,叫得隔壁床的人频频侧目。王阿姨被她弄得很尴尬,私下里找我谈话,问我:“你这个阿姨是怎么回事?”

我说:“王阿姨,您别生气,不然您看这样,您就让她弄,回头她弄得不好,我正好有理由数落她,您再让她瞅瞅您的实力。”

王阿姨鼻子里出气,抬高了下巴看我,我光是笑。

盒盒妈真取代了王阿姨,成了冯芳芳的陪护了。她还在一幢写字楼找了个清洁卫生的工作,每每都是凌晨上班,我们两个的作息逐渐重合,统一。我们一块儿在晚上吃早饭,白天去医院,待个一个小时,再回来睡觉。有时候,我会听到房间里传来压抑的闷哼声,我起身去看,看到盒盒妈缩在盒盒的床上,身体在发抖。她始终不去做手术,我想,她是想活得体面。

10月3号,小宝回来吃饭。还带了个人,肖灼。2号晚上他和我提了句,我问他,肖灼最近身体还好吧,看上去还健康吧?没病没灾的吧?小宝回了我很多问号。

我也是第一次见到肖灼真人,他比我想象中高,不说话的时候有点凶,眼睛下面一道疤,小宝说,就是因为这道疤,他打不了职业比赛了。他的视力不是很好。

我介绍盒盒妈和他认识,说:“这是我们一个朋友的妈妈。”

“这是小宝的朋友。”

他们到时,盒盒妈还在做饭,忙里忙外的,就和肖灼点了点头。小宝拉着肖灼去看电视,我帮忙摆碗筷,端菜,布置酒水。我也忙里忙外的,忙碌的间隙,我和同样忙碌的盒盒妈搭话,我说:“小宝这个朋友认识很久了,是健身教练。“

抽油烟机响声巨大,盒盒妈没接话。到了饭桌上,大家坐定了,吃饭了,小宝嘴甜,一个劲夸盒盒妈的手艺,她还是一个字都不说,只是吃饭。

小宝和肖灼说:“蜀雪像我哥哥一样。”

我和肖灼笑笑,盒盒妈冒出来一句:“你是小宝的男朋友?”

小宝呛到了,肖灼的反应倒不大,眼神一闪,咽下嘴里的饭菜,说:“我们在一起有段时间了。”

小宝咳得更厉害了,我在桌下踢他,他狠狠踩住我的脚。我点香烟,掩住嘴偷笑,小宝自己或许没意识到,他的耳朵,脖子,脸都红了。我从来没见过他这样。

盒盒妈又问:“你们爸妈知道你们的事吗?他们怎么说?你们将来什么打算?你们老了怎么办?谁给你们养老?房子呢?打算买房子吗?”

我拿纸巾擦嘴,小宝干眨眼睛,还是肖灼说话了,他说:“我是孤儿。”

肖灼又说:“我想赚很多钱,以后我们可以去住很好的养老院,或者找人照顾我们。”

小宝吞了口唾沫,眼里闪闪亮,嘴角往上翘起来,笑着看着盒盒妈,不停给她夹菜,道:“阿姨您还有什么想问的啊?您问,您问!您多问问!”

我忍不住笑出了声音,盒盒妈看我,问我:“你呢?你怎么不谈朋友?”

我说:“他在吉隆坡。”

她问:“外国人?”

我摇头,说:“驻外工作,会回来的。”

小宝说:“他那个男朋友,有和没有差不多!!一年见两次,就比牛郎织女多一次!”

我说:“一年见两次才能保证每次见到的都是最好的。”

小宝呜呼哀哉,说:“蜀雪,你该去信佛!信耶稣!信个随便什么谁都好,这些大人物别说一年见两次了,一辈子都见不到一次,永永远远都是最好的!”

当晚,我发消息给阿槟。在干吗呢?我问他。他打字,我往上翻了翻,我们最近一次的微信聊天记录是五月份。阿槟打完了,消息发出来了。他回:在想你。

我回:我也想你,晚安。我们互相发飞吻的表情,我点开朋友圈,看他喂过的野猫,看他吃过的美食,看他喝过的美酒,看过的美景。

云雾缭绕的山顶,到处都是矮矮的茶树,我不知道吉隆坡还有这样的风景。

10月13号凌晨三点,我在好再来,才送走一个客人,盒盒妈打电话给我,说家里遭贼了,女飞贼,她已经报警了。接着她说,这个贼说认识我,要和我说话,她开了扩音器,电话里传来秀秀的声音,她问我怎么家里多了个不讲道理的钟点工。我一个头两个大,赶紧请了假,往回赶。

秀秀回来了,头发留长了,染黑了,一条白裙子,裙摆脏兮兮的,没有手机,没有钱包,甚至没有鞋,两只脚上又是血污又是泥巴。她爬厨房窗户进来的,还没从窗台上翻下来就惊动了盒盒妈,两人对峙,秀秀说来找我,盒盒妈警惕性极高,反问她找我怎么不直接敲门,从窗户翻进来是不是想偷东西。两人在电话里互不相让,可等我到了家看到的却是她们这一老一少,一人坐在餐桌一边,秀秀哧溜哧溜吃面条,盒盒妈关切地问她:“再煮点?饿坏了吧?慢慢吃,慢慢吃。“

她甚至伸手抚秀秀的背。

四下不见警察,地上只有一串黑脚印,我问道:“警察呢?来过了?”

盒盒妈起身去拿拖把,边拖地边说:“咳,我没报警,我吓唬吓唬她的。”她抬起头,笑着看秀秀,口吻亲和,“没吓着你吧?”

我心里涌上不详的预感,我看秀秀,秀秀也冲我笑,笑得和盒盒妈一模一样,客气,殷勤,她和我说话,口吻也是亲和的。她道:“一开始阿姨拿我当贼,我报了你的身高体重,星座血型,说你爱吃青椒肉丝,爱喝紫菜蛋花汤,爱用手机写日记,玩蜘蛛纸牌,她就知道我不是贼了。”

盒盒妈拖地拖到了我边上,讪讪地说:“误会,纯属误会。”

我靠在桌边,看她们两人,这两人倒吃得乐呵,笑得自在,一个拖地,一个就在拖把上擦脚,还抱歉呢:“真不好意思,把地弄得这么脏。“另一个就说:“你吃,你吃,吃完洗澡,我去给你拿衣服。”

说着,把拖把放一把,使劲冲我使眼色,我领会了,跟着盒盒妈进了房间。她从自己的衣服里挑了条花裙子给我,和我说:“你女朋友不会嫌弃的吧?我看小姑娘样子蛮洋气的,我的衣服她会不会看不上。”

我心里那不详的预感成真了,哭笑不得,解释道:“她不是我女朋友,她像我妹妹一样的。”

盒盒妈点点头,转身拿内衣裤,说着:“你们年轻人很流行认妹妹的,我知道的。”

她问我:“还是我去买条纸内裤给她,那个二十四小时的小超市里有的,明天再去超市买新的。”

我说:“不是什么认的妹妹,我和她真的不是那种关系。”

盒盒妈不信,眼睛瞪得老大:“不然她大半夜的鞋也不穿,一看就是从家里跑出来的,她直接来投奔你?”

“她没别的地方去。”我说,说完我一拍脑门,盒盒妈露出心满意足的微笑。

“那不就结了!”她笑着说。

我无奈,只好开了门,直接问秀秀:“你和方阿姨说你是我女朋友??”

秀秀说:“我没有啊,我不是你女朋友啊。”

她伸长脖子往房间这里看,补了句:“阿姨,蜀雪以前是我老公的男朋友!!”

我眼皮狂跳,脑门发胀,关上了门。盒盒妈看我,我看她,我说:“我不是她老公的男朋友。”

盒盒妈一言不发,我拿过她手里的干净衣服说:“您先休息吧,才下班吧?我去买纸内裤。”

盒盒妈坐在了床上,低着头小声说:“那她是你的女性朋友……”

我明白她的弦外之音,她觉得我还有个女性朋友,说不定还有得治。我说:“我就是喜欢男的,真没得治!”

我开了门出去,看到秀秀,脑门还是胀痛,我把手上的衣服放进了浴室,往门口走,和秀秀说:“我出去给你买点个人用品,你好好洗洗脚。”

秀秀吃着面条,点着头。我说:“那是盒盒的妈妈,盒盒走了之后她住进来了。”

我开门,又说:“我和业皓文不是那种关系,你别乱说。”我还道:“盒盒妈以前被同性恋骗婚生下的盒盒,你不要勾起她的伤心事。”

秀秀端起碗喝了口汤,脸朝着我,她的手指也很脏,头发乱糟糟的,她冲我点头,我理了理她的头发,出门了。

走出公寓楼后,我给业皓文打了个电话,电话一通,我就和他说:“秀秀在我这里。”

业皓文说:“我就猜她去了你那里。那就好,那就好。”

他的声音干哑,他接着说:“你不要和她说打过电话给我,就当我不知道她在你那里。”

我说:“知道了。”

我问他:“她怎么了?”

业皓文说:“她在医院住了段时间,前天自己从医院跑出来了。”

我说:“不是医院是精神病院吧。”

“那也是医院。”他咳了两声,嗓子亮了些,但听上去还是干巴巴的,他道,“她自己要住进去的。”

我说:“那有一天她要去死,你也眼睁睁看着她去死?”

他也生气了,说:“她是想变好,她有这个意愿,她愿意去努力,她还有这个斗志……”他一顿,音量高了,“你和我发什么脾气?又不是我押着她去的!我还劝她说可以每天去看心理医生,不用去住院!”

我更气了:“你才心里有病!你才需要什么斗志!做不到的事情就是做不到!得不到的东西就是得不到!”

我挂了电话,站在路边点了根烟。抽烟的时候,我把秀秀回来的事告诉了他,以免哪天他回家,又吓一跳。小宝近来作息愈发健康,早睡早起,到了早上才回我消息,下午他就来看秀秀了,两人见到,热情相拥,拉着手聊个不停。

盒盒妈留小宝下来吃饭,她去厨房忙活,秀秀帮忙。小宝张着手臂,岔着腿坐在沙发上,桂花桂圆茶呷呷,话梅抿抿,好不惬意,感慨道:“你看啊,我们这里啊,以前除了四个同性恋,什么都没有,现在好了,有了个妈,妹妹也回来了。”

他掰着手指说话,我看他,他继续数:“你嘛,就是家里的大哥,”他指自己,“我嘛,就是是家里不太靠谱的弟弟,工作了,恋爱了,搬了出去,偶尔回来吃个饭,感受下家庭的温暖,亲情的慰藉,啊,大哥!“

他一拍我:“你瞧瞧咱们这一大家子人!”

他一拱我:“咱们这儿啊还缺个……”

我说:“爸?”

小宝瞪眼:“缺个大嫂!”

我打他,他揉着后脑勺嬉皮笑脸,一拍大腿:“怎么缺个爸呢?老范啊,这不现成的爸嘛!“

我说:“老范怎么成现成的爸了?”

“只给钱,从不回家啊!”小宝说。

我笑开了,一摸胳膊,边笑边起了满胳膊的鸡皮疙瘩。小宝也起鸡皮疙瘩,抓着胳膊,笑得比我还欢。

不过盒盒妈从不把秀秀当成这个临时家庭里的“妹妹”,她还惦记着撮合我俩,我说什么都没用,秀秀索性放弃解释,还把盒盒妈的撮合当成了一种娱乐,每次出门,都是一边挽着我,一边挽着盒盒妈,和谁都亲亲热热的。她还反过来教育我:“你让老人家开心开心不行吗?”

我想反驳,她就要哭,说着:“你看盒盒妈说不定也没几天了。”

盒盒妈的胸口痛得愈发频繁,她们睡一间房间,她的感受应该比我更强烈。盒盒妈还是坚持不做手术,但是她开始每个礼拜抽两天去医院做化疗。

她开始头晕,呕吐,吃得药比以前多了,她买了好多绒线,开始织帽子。秀秀跟着学,跟着织。这次回来,她不去河塘里挖泥巴了,她每天只是吃饭,看电视,陪盒盒妈买菜,逛卖场,在家时经常出神,走在外面时,眼神飘忽。她不搞艺术了,

11月11号,我们三个凑光棍节的热闹,去大卖场捡便宜货,我们经过卖场一楼的一家杂货店时,突然有人喊了秀秀一声,喊的还是全名。

“钟灵秀!”

喊她的是个女人,年龄和她相仿,穿吊带碎花连衣裙,脚踩尖头高跟皮鞋,挎着皮包,手腕上一块绿表盘的手表,她由远及近走过来,戴手表的那只手在空中使劲挥舞,一声声喊秀秀的全名。

秀秀看了看她,转身要进那间杂货店。那女人一个箭步到了我们跟前,一把抓住秀秀,挽住她的胳膊,将她拉到自己身侧,贴着她,笑盈盈地看我们,说着:“哎呀我老远看到就想,怎么这么像钟灵秀!原来真的是你!“

秀秀看我,和我说:“高中同学。”

那女人一拨头发,脆生生地讲话:“什么高中同学啊,多生分,我们是好朋友,闺密!”

她问秀秀:“你和家里的司机和保姆出来啊?”

她的嘴皮子动得飞快,全然不给别人插话的机会。

“听说你和你那个发小业皓文结婚啦??他是不错哇,主要是他听你的话!你指东他就往东,指西他就朝西!你说世上现在哪还有这么好说话的男的?欸,不过你要小心啊,男人太听话,说不定是在掩饰什么!你说你平时也不出门,接触的人就家里那么几个,你可得自己长个心眼!”

趁那女人瞄我的时候,我赶紧插上一句:“小姐,我们回去吧,老百姓的生活偶尔体验体验就够了。”

那女人牵牵嘴角,皮笑肉不笑:“哎,我外婆就住在这里附近!!你知道的吧?我老家融市的啊!那会儿暑假你不是还跟着我回来,咱们住在我外婆家嘛!唉,我和她说了好几次和我住新区去,她就是不肯,说住了几十年了,里外都方便,老人家上了年纪就是倔!我这不来看看她,买点东西。”

盒盒妈道:“这桂圆是划算,原本就不贵,超市里今天双十一买一送一,比平时更省钱了。”

女人又勾了勾秀秀,道:“你老公不和你提以前的事吧?事情都过去这么久了,你也别放在心上,其实也是那时候大家太保守,现在看看有什么,就是沈姿齐嘴巴太臭,老把这个事情挂在嘴边,本来是你情我愿的事情嘛,女孩子脸皮又薄,中国还是不像西方,西方是你要是处女,就很没面子,结果呢后来搞得你没法去上学,真是……”

秀秀一声不吭,我说:“要叙旧不然找个咖啡馆坐下来好好聊聊吧。”

盒盒妈说:“您认识我家小姐的老公吧,那打个电话,让他一起来聊聊吧。”

秀秀说:“我买点东西。”

她抽出了被女人挽住的胳膊,转身进了杂货店。那女人看看她,又看看我们,笑容更深,瞅着秀秀的背影挥手:“那我先走了啊!”

我也进了那杂货店,回头一看那女人,她拿着手机对着我们迅速拍了张照,发现我在看她,逃之夭夭。

那天,秀秀从那家杂货店买了十来个清仓促销的瓷花瓶,仿唐三彩的配色,有的配得还算好看,有的配得实在很丑,浑身上下一团糊涂的泥巴色。秀秀说:“我们不买,这些花瓶就没人要了。”

我们抱着那些花瓶回家,她把它们沿墙摆开来,坐在它们前面抽烟。我走去她边上,坐下,她依偎着我,我也点香烟,一瞥身后,说:“完了,盒盒妈妈从厨房出来看到又要误会了。”

秀秀笑了,问我:“难道你不喜欢我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