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灯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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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第20章
盒盒说:“泪如雨下。”

肯德基外卖还没送到,我们就只好继续玩成语接龙。不知道盒盒那里现在是几点,范经理和他说了什么,为什么哭呢?我听盒盒说过好多范经理的故事,我也听过一些盒盒的故事,他的故事总是和s有关。

盒盒

1.

“那说说那个s吧。”

坐在我对面的男人这么说道。我看了看他,吸了两口烟,吐烟雾,烟飞掠过他的脸旁,他的脸一时模糊,我喝了口酒,没接话茬。男人冲我笑,他的样子又清晰了。他有一双好看的眼睛,一张耐看的脸,他不年轻了,尽管他的五官经受住了岁月的侵蚀,鼻子的线条挺拔,嘴唇的轮廓温柔,可他笑起来时,眼角的许多道细纹挤成一束,笑过后,那些细纹依旧有迹可循,他脸上的法令纹也很明显,脸颊上的肉往下挂,显得颧骨很突出,男人偏瘦,他年轻时想必因为这张脸受过很多追捧和赞美,我见过一些这样的人,他们年轻时或许利用过这些追捧,或许沉浸在那些赞美里,当他们不再年轻,他们有的拼尽全力去抓青春的尾巴,看上去总是惶惶不安,有的整日缅怀自己曾有的荣光,周身散发出一股枯朽的味道,男人和他们不同,他的神情沉稳,眼神平静,他没有不安,也不像一棵老树,他的眼神深处埋藏着一种乐于探索的冒险精神。他老了,他不在意他外表的变化、他曾拥有的一切,他仍然按照自己年轻时的活法活。他冒险。我猜男人有过一段张狂的岁月,曾经在某一地,某一领域叱诧风云过,

男人接着说:“反正你说来说去都在说他,那干脆直接讲一讲他吧。”

我也笑,说:“我说的是蜀雪的故事,小宝的故事,还有我自己的故事。”

男人的笑容更大,朝我身后一努下巴,说:“蜀雪的故事里,你说他在外面跑了十年船,被一个幽灵纠缠了十年,和一个人分分合合了两年,说了五分钟,说你和s去看电影,说了半个多小时,小宝的故事里,你说小宝十岁去庙里当和尚,在那里度过了青春期,说他的人生好像被定格在了青春期,随心所欲,长不大,说他十五岁从庙里跑出来,十三年来一次都没回过家,总共说了三分钟,说你和s遇到的那天,你见到他第一面,三分钟后你们打架,五分钟后你发现你打不赢他,八分钟后你们一起抽烟,喝啤酒,走在一条没有路灯的马路上,路边有麻将馆,路边还有试图招揽你们生意的小姐,还有卖水果的,抽烟的,路边还有乱小便的野狗,你说了快一个小时,你自己……你根本没有说你自己,你只是一直在讲s。”

我又笑,又看了看男人,我和他就隔着一张小圆桌坐着,距离很近,我看到他的脸上全是汗,我们所在的这间小酒吧里冷气开得很足,我们头顶也没有灼人的射灯,恰恰相反,酒吧里光线昏暗,最靠近我们的光源是男人身后那堵土黄色墙上挂着的一盏百合花形状的壁灯。壁灯的磨砂灯罩上落着灰,照出来的光也像蒙了层灰。因为岁月的痕迹,因为蒙尘的光,男人看上去仿佛一张泛黄的老照片。

我不知道他为什么会出这么多汗,可能因为他穿着一整套的西装吧——这让他更有年代感,更像相簿里的人了:立领的衬衣,亚麻质地的马甲,外面还套着一件亚麻西装外套,衬衣是白色的,马甲和外套和深灰色的,衬衣的领口稍敞开,里头搭了条印花的丝巾。s也经常这样穿,夏天是亚麻西装,冬天是呢料的,只是不搭丝巾,衬衣的纽扣永远扣到最顶端那一颗,他也不打领带,不戴领结。天冷的时候他这么穿,最多在北风很劲的时候,添一条围巾,添一件大衣,天热的时候他还是一整套的西装,他不太出汗,不怎么怕热,我一度怀疑他没有毛孔,有一次我们一起在浴缸里泡热水澡的时候我很仔细地检查了他的身体,从头到脚,他有毛孔,腿间的毛发还很旺盛。

s的那些衬衣,那些西装不放在我们住的地方。我和他算是同事,一起住员工宿舍,那地方太小了,根本没有衣橱,我们四个人睡一间房间,房间最多四平米,放了两张上下铺的木板床,我们的一些日用品不是放在储物箱里就是放在行李箱里,塞在床底下,两张床中间有一张小桌子,堆一些杂物,这就已经快没下脚的地方了,哪儿还有地方放衣橱。卧室外头是个小客厅,有台电视机,有台电风扇,还有张沙发,沙发边上就是吃饭的地方了,吃饭的地方再过去就是厨房了,厨房边上是厕所,一大圈绕下来也没地方挂衣服。就算有,一只衣橱也挂不下s的衣服。小宝说,s只有两套衣服,一套夏天穿,一套冬天穿,好节约。我告诉他,s起码有十套一模一样的西装,全是黑灰色的。黑是在白天的时候看显得很黑,灰是在夜晚的时候,才会发现它的灰。小宝就问我,那他的衣服都放哪儿啊?他是不是在外头还租了个地方啊?他家里是不是特别有钱啊?他抽进口烟!

s抽万宝路,只抽这个,一天半包,绝不会多,也绝不会少。

他没有在外头多租一个地方,他穿过的衣服,隔天就会拿去干洗店洗,再从干洗店拿昨天送去洗的衣服。至于他家里的经济状况,我以前只知道他花的都是他自己赚来的钱。他做s,该怎么说,调教,驯服,催眠……他在这个领域颇有名气,这个领域的人都很愿意付很多的钱被他调教,被他驯服,被他催眠。s在好再来属于兼职,好再来就是我们上班的地方——我们指的是我,s,小宝和蜀雪,它是位于融市老城正规按摩店好再来的地下室,只在晚间提供有偿肉体服务的避难所——是客人们的,也是我们的,我们,指的是我,小宝和蜀雪。s不是来避难的,他是来寻找答案的。s比较常出没在巴比伦会所的包间,这间会所在融市的新城区,表面上是一间爵士音乐酒吧,小资风情,懂行的人进去了,直接就上二楼。巴比伦的二楼弥漫着欲望发酵的气味,和好再来的地下室散发出的味道一模一样。这里也提供有偿肉/体服务。

我去过巴比伦的二楼一次,我去帮s打下手。那次s负责的一个客人恰好有一个怪癖,他喜欢被人窥看,正好我在巴比伦外头等s下班,s就把我叫了进去,我看着那个男人被s绑起来,狗一样跪在地上,屁股里塞着两根按摩棒,他舔s的鞋子,很脏的鞋底,舔自己滴在地上的汗,我看着他,男人看着我,呜咽着射精。事后,我问s,你们都不说话的吗?他不说话,你就知道他要什么?

s说,在古代,很久很久之前,不同国家,不同地方的所有人都说同一种语言,有一天,巴比伦国王突发奇想,想在巴比伦造了一座巴比伦塔,想通过它,登上天国,于是,他召集了各国,各地的人来设计,来建造神塔,神明知道了,大为光火,降下诅咒,一夜之间,那些来建造神塔的人说起了不同的话,互相再不能懂,再不能理解。我说,你费劲说那么多干什么,就是通天塔的故事嘛。我说,我知道的,我听过的。

s说,就算说同一种语言,人和人也很难互相理解,身体最诚实。所以还是不要说话比较好。我当时就沉默了,我没有和s再说话。我坚持了十秒。我放弃,我和s说:”你知道我喜欢你吗?”

s点了点头。我问他: “那你呢?”

他还是点头。我说:“神真奇怪,说爱人,却不希望他们登上他住的地方。”

s说: “谁和你说神爱人的呢?”

我愣住,想了会儿,说:“也对,人用人的思维去解释神,人会爱,就觉得神也会爱,奇怪的是人。”

s抽烟,我看他。他走在路上。他走在一条开着路灯,路边时不时有车经过,路边有树,有花,有垃圾桶,没有野狗,野猫的路上。他说: “我能给你的,和你想要的可能很不一样。”

我抽烟,喝酒,酒是鸡尾酒,茶味很重,据说酒吧的老板自己有片茶园,这里的所有鸡尾酒都会放上几滴他用茶叶精酿的自制酒。

我又喝了一口酒。

我和男人说:“那就说说s吧。”

男人稍往前倾了倾。他显然对这个话题很感兴趣。因为打从我见到这个男人起,他的坐姿就一直没变过,他一直靠着椅背,手放在桌子下面,看上去很放松,可周遭稍有些响动——酒保的手机响了,外头有车经过,外头有人跑过去,他就会看过去。他的脸色不太好。

男人面前有半杯酒,大约是威士忌,杯垫上晕开来一滩水渍,他面前还有个烟灰缸,没有一根烟。他不喝酒,不抽烟。我进来酒吧之后没多久就发现这个男人一直盯着我,我在吧台要了杯酒,喝了会儿,男人的视线毫不避讳,坦坦荡荡。我拿着酒杯坐到了他这张桌边。我问他:“我们是不是在哪里见过?”

真老土的开场白。我一说出来,我和男人就都笑了。男人摇了摇头。接下来,他和我说:“你知道吗,以前在福建广东那边沿海一带,有一种职业叫做侨批,也不算职业吧,很早以前的时候,银行啊邮政啊不像现在这么发达,汇款,寄信都不像现在这么方便,沿海一带又有很多人在外国谋生,为了和家人联络,汇钱回家,他们会找一个同乡的人,把钱财和信件交给那个人,这个人就叫侨批。”

我问他:“多早之前,相片普及了吗?”

男人摇头:“还没有。“他说:“在把钱和信转交之前侨批会先核对,就问啊,你认不认识一个某某某,他是不是在某国某地,你和某某某是什么关系,要是对得上,东西就交出去。”

“这么简单?”

“其实很复杂,完全建立在一种信任的基础上。信任是很复杂的。”男人问我,“你来加勒旅游的?”

我说:“我想去加勒比海,没有钱,就近来了加勒。”

男人笑出声音。酒吧里除了坐在吧台里低头玩手机的酒保,就只有我们两个人,酒吧位于加勒荷兰城堡外的广场南端一条不起眼的巷子里。加勒是斯里兰卡西南沿海的一座小城。斯里兰卡是南亚的一个岛屿国家,靠近印度。我从台北到这里,用了十二个小时。

我说:“s可以给我他的关心,他的无微不至的关怀,他的体贴,他很体贴,我问他要他的银行密码,他都会给我。”

我想得有些远了,我说:“可能我问他要他心肝脾肺肾,他的命,他都会给我。”

男人点了点头。他听着,尽管我停顿,停下,沉默下来,他也没插话,他好像知道我的这个停顿是给我自己的,不是给他的。我深深吸进一口烟。我看着男人。到了他这个年纪,活到他这样一个状态,好像就不再会为任何故事亢奋激动,为任何跌宕起伏义愤填膺,咄咄逼人,冷嘲热讽。他也是个有故事的人,他成了一个能听故事的人。

我觉得我能和他说一说我和s的故事。

我继续说:“但是他不会亲我,不会抱我,不和我上床。他说他不能给我这些。可能我太实际了,太需要能触碰到,触摸到的东西,我不太相信什么精神层面的东西。”

男人脸上的表情没有任何变化,他说:“你是说柏拉图吗?”

他说:“有人觉得这种更高级,更真实。”

我说:“可是爱这种感觉……它是一种感觉,感觉本身就很不真实,是很虚幻的,很容易被一种气氛左右,我不知道,我说不清。”

男人说:“你知道吊桥效应吧?两个在危险的吊桥上的人,很容易相爱,因为危险来临的那一刻,他们感觉自己只有对方。”

我点头,说:“我想说的就是这种,但是你不能说他们之间的爱就是假的,是虚情假意的,爱不真实,但它一定是真的。”

男人问我:“所以,你觉得你是被什么样的气氛左右了?”

我说:“所有……我被他,我被s身上的所有气质,围绕在他身边的所有气氛左右了。”

我和男人坐在靠窗的位置,天早就黑了,窗是一扇落地窗,窗上印着酒吧的名字:Oblivion Bar。什么意思呢?我不知道。蜀雪可能知道。他英文很好,小宝要是看到了,可能会用手机查字典,他一直在努力学习,学各种各样他不知道的东西。我看着那行字,它的边缘已经开始褪色,显得很旧。

一辆车开过来,两束光扫过来,男人脸上映出点点光斑,一瞬间,我以为我和男人在什么舞池里,头顶上挂着一颗迪斯科舞球,五颜六色的光转到了男人的脸上,他顿时光芒四射,一下不老了,一下像一个大明星一样,闪闪发光。车开过去了,男人的脸黯淡了,我往外仔细看了看,外面下起了毛毛雨,雨珠飘飘洒洒落在玻璃上。男人还是只是那个能听故事的中年人。

我说:“那就从头开始说吧。”

让我从头,从最初,最开始的地方说说s吧。

2.

“s在家里排行老三,上面有两个哥哥,小面一个弟弟,他的大哥大他很多,十几岁吧,小时候被人绑架过,救回来之后,他爸就把他大哥送出国了,现在他大哥在美国明尼苏达的什么教堂当神父。s的二哥和他差了五岁,要说代沟的话,大概隔着一个半代沟吧,二哥喜欢读书,也很会读书,搞科研的,s经常穿黑西装,他二哥连回家吃饭都穿着白褂子,他的科研中心就在他们家边上,走路两分钟不用就到了,二哥吃过饭就会回去,他还没结婚,没有女朋友,也没有男朋友,晚上很晚才回家,早上一大清早就出门,他好像不用怎么睡觉,家对他来说,可能只是宿舍,食堂,他吃饭呢,盛饭像是把米饭放进培养皿里,看人好像都是透过显微镜来看的。他具体搞什么的,我也不是很清楚,有时候我听他们说话,他和s聊天说话,我觉得他像是搞人工智能的,你知道吗,就是机器人,有时候我听他和阿中说话,我觉得他又像是搞情去用品开发的。阿中是s家里的管家,阿中的爸爸,s管他叫方叔,二十来岁的时候就跟着s爸爸了,爸爸走了之后,阿中就接手了他爸的活儿。你不要笑啊,他们家真的到现在还在用管家,用佣人,佣人穿得像那些电影电视里的佣人一样,女人黑裙子,白围裙,男的呢穿短袖衬衣,黑裤子,男佣人就干园丁啊,电工啊,司机的活儿,每个人都晒得很黑,每个人都很喜欢嚼槟榔。s回家,大家都叫他少爷。三少爷。我第一次听到,笑了好久,我说,你去夜总会上班,别人也管你叫少爷。

“阿中不穿佣人穿的衣服,他蛮会穿衣服的,在s家里做管家收入应该不错。阿中很早就结婚了,很早就有了小孩,老婆孩子送到了旧金山,自己还留在台湾。

“我没和你说吗?s是台湾人,老家台南的,他爸很早就去了台北打拼,在台北成的家,立的业。s的大哥,二哥,弟弟是一个妈生的,他们妈妈是个日本人,出门一定撑伞,戴墨镜,戴手套,s说,她冬天戴皮手套,夏天戴蕾丝手套,春天秋天天鹅绒手套,好讲究,太讲究了。只有晚上的时候他才能看到她的手。她六十多了吧,皮肤雪白,乍一眼看过去,看不到一点斑,皱纹当然有,要不然不就成天山童姥了吗?”

男人笑开来,我也笑,我说:“s家里有间书房,我说你这里缺一本书,《三少爷的剑》,结果你知道吗,他……”

我忍不住笑了两声,我说:“他推开一只书橱,书橱后面有面玻璃墙,里头挂着一把宝剑。我说,听说台湾黑设会以前经常投资拍电影,特别是武侠电影,里面一个个教派,游离在官方之外,好比一个个黑设会组织,你这个不会是什么电影道具吧?我说,你这个书橱怎么像007电影里会出现的东西。”

男人不笑了,他不看我了,眼神一时空落落的,像在思量自己的心事。这是我坐下,我们面对着面后,他的眼神第一次从我身上移开。但是片刻后男人就又望着我了,我说:“s说,剑是他爸的剑,祖传的。他还说,妈妈拍过一部电影,很早之前了,家里有影碟,我们就去影音室看这部电影。她在里面演一个深闺大小姐,穿和服,掉眼泪,像花一样盛开,像花一样凋零。

“s妈妈喜欢做一个按摩眼角的动作,很像在试着抚平自己的皱纹。她讲国语,闽南话,日语,还会英文,很厉害的。s说,家里经常有客人来,爸爸和妈妈一起招待客人,妈妈漂漂亮亮地出席,露出胳膊,露出手,手心暖暖的。妈妈脸上总是挂着温柔的,浅浅的笑容,给人斟酒,点香烟,泡茶,在这个边上坐一会儿,在那个边上说一会儿话,还会接别人的玩笑话,妈妈偶尔会站在客厅外面的院子里低着头抽烟,好像在看脚上的木屐拖鞋,脸上什么表情都没有,偶尔会站在客厅外面的走廊上低着头擦眼睛,好像在盯着自己的和服裙摆或是洋装的裙摆看。这种时候很少,也很短,妈妈一下就会回到客厅,忙着调威士忌,忙着收拾烟灰缸,和佣人一起忙进忙出。s说,有一个叔叔和他说过,说,你的咖桑啊,就像邓丽君的歌。

“s的咖桑……他的妈妈不是这个日本人。

“他很小的时候就知道这件事了。他弟弟三四岁的时候,他们两个小孩儿为了抢一辆玩具火车打架,s把弟弟的脸刮伤了,他自己呢,脖子上被咬了一口,他其实很幼稚的,他到现在还叫他弟弟吸血鬼。弟弟顶着刮伤的小脸蛋去妈妈那里哭,妈妈哄他,也哄s,爸爸回家了,爸爸看到他们脸上身上的伤,问他们,谁打赢了,s举手,兜里还揣着他的小火车呢,爸爸拍拍他的脑袋,和方叔说,你看,还是老三最像我。老大不提了,老二整天就知道读书,眼镜哦,玻璃瓶底一样厚,小的呢,就知道找妈。s听了,就很开心,他从小就看到很多大人,朝他爸爸鞠躬,毕恭毕敬,每次他和他爸出门,别人对他都特别客气,特别礼貌,少爷前少爷后的喊着,跟着,他们去百货商店,只要他多看一眼的东西,马上就有人送来给他。他那时候还不知道他爸是做什么的,他只知道他爸爸很厉害,是个厉害的人物,能被爸爸说像自己,他当然很开心。然后,还是那天晚上,s夜里口渴,去厨房找水喝,路过客厅,听到爸爸妈妈在说话,他听到妈妈说,爸爸说得没错,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三个孩子都那么不像你,反而不是你的孩子的小孩最像你。真奇怪。客厅的门没有关好,s躲在门后偷听。爸爸有些生气,口吻很硬,说,不要说这种话,以后都不许说了!传来几声脚步声,爸爸的口吻又柔软了,他说,Fumiko,不要说这种话,以后都不许说了……”

“这是s对自己产生的第一个疑问。如果他不是多桑和咖桑的孩子,他是谁的孩子?另外,那时候还发生了一件事。

”有一天,s听到他爸爸打电话,具体在哪里他记不太清了,可能是在家里,也可能是在车上,要去哪里,或者从哪里回家,他听到他爸提到一个名字,阿虎,爸爸说,还是养不熟,到底不是自己人,不喂鱼还要怎么样。后来他看新闻,看到附近海里捞出一具尸体,死者为某某某,新闻里放出那个某某某的照片,s想起来,他记得这个某某某,他在家里见过他,他在他爸身边做事很多年了,听方叔说,这个人是从别人那里投到他爸门下的。这个某某某,大家都叫他阿虎。

“s很怕自己变成阿虎。他每天照镜子,他小时候长得和他爸很不像,眼睛不像,嘴巴不像,只有鼻子一样挺,我看过他小时候的照片,眼睛大大的,眼神很柔和,他爸的眼睛比较狭长,眼神很凶,他就每天对着镜子瞪自己,每天拉自己的眼角,想让眼睛看上去长一些,想变得凶一些,想要像他爸爸,更像,更像。”

听到这里,男人问我:“他爸爸也一年四季穿西装?”

我笑了,说:“不是的,我也问过,我还看过他们家里的相册,s的爸穿得很台……你知道那种……你去过台湾吗?”

男人点了点头,动作缓缓的。

我说:“他爸年轻的时候赶时髦,喇叭裤,花衬衫,紧身皮裤,嬉皮士那种袖子下面挂流苏的皮夹克,他都穿过,还有尖头皮鞋,皮靴,反而西装,只有拍结婚照的时候穿过。s说,不知道为什么,他模模糊糊有个印象,很小很小的时候,他总是看到一个男人穿着西装,男人很像他的爸爸。”

我抽烟,说:“可能人做的每件事,都是潜意识在发挥作用,都是童年的记忆在发挥作用。”

男人笑了笑,问我:“你最早的回忆是什么?”

我不用多想,多回忆,那个片段就会自己跳出来,我说:“一个女人抽了一个男人一个耳光,男人窝窝囊囊,坐在一边,沙发上还是床上,反正他坐着,女人看我,很恨地瞪着我,她走了,关上了一扇门还是那扇门一直开着,一直没人去关……就到这里。”我说,“门后面有什么我想不起来了。”

男人说:“你觉得那时候你多大?”

我摇头,说不清。

男人又问:“应该不大吧?那么小的孩子就会觉得一个人窝囊吗?就懂窝囊吗?”

我看男人。男人说:“人回忆一件事的时候,总觉得回忆是已经完成的状态,但是不是的,是我们自己一直在更新自己的回忆,我们的回忆都是进行时,都是我们用自己一段一段最新的经历,最新的体会去补充它,塑造它。回忆永远都在进行。”

男人指了指自己的脑袋,坐了这么久了,和他说了这么久的话,我才看到他的手。他戴着一双皮手套。

我怀疑男人要么有严重的皮肤病,要么受过烧伤,不然要怎么解释为什么在这么热的地方他要这么全副武装自己。他又有什么样的故事呢?

我问男人:“那你呢?你最早的记忆是什么时候?”

男人也没有片刻的犹豫,说:“我在公园里追一颗粉红色的气球,气球飘到了树上,我看着它,看了好久好久。”

“你和爸妈一起去公园玩?”

“我是孤儿。”

我笑了:“谁不是呢?”

我说:“有父母就一定不是孤儿了吗?没有父母就一定是孤儿吗?家庭,亲情,任何感情,都不过是一种陪伴的形式而已,一种感觉。”我自己笑出来,“怎么说来说去都是在说感觉。”我叹气,“但是我也想不出别的什么词,别的什么形容了,我没读过几年书。”

男人跟着笑,轻轻的。他说:“人是感官动物。”他还说,“我也没读过多少书,所以我一直希望小孩能做科学家。”

“你有孩子?”我有些惊讶,我没想到他有孩子。他像一个得到过很多别人的爱,爱过一个人,没有爱到,没有结婚,没有后代的人。

男人说:“我没有,如果我有的话。”

我喝酒,说:“就不要说感官不感官的了吧,人就是动物,多数时候都是依靠本能和直觉。”

我说:“s在听到他爸的那通电话,在看到那则新闻后,又联想到自己那一晚听到的对话,他产生了一种求生的本能,这种本能促使他积极地成为这个家庭的一份子,积极地模仿他爸。”

我说:“他爸会在他们家的后院体罚手下,他用戒尺,木棍打那些人,那些人有的躺在长板凳上,自愿受罚,有的被捆住,被绑住,有的默不做声,被打完之后还要感谢他爸,有的被打完,一把鼻涕一把眼泪,瘫在地上,站也站不起来。s一直记得他爸挥戒尺打人的样子。”

我喝了口酒,抿了抿嘴唇,继续说:“他说这些的时候,我就想到他在巴比伦的包间里挥散鞭时的样子,那种鞭子,很短,一条一条皮带子收成一束,挥起来发出沙拉沙拉的声音,打在人身上啪啪地响,好像在下一场很大的雨。”

我有一次做梦梦到s,梦到好大的一场雨,他站在雨里面,浑身湿透了,变得透明,我在雨里摸他,亲他,抱着他,跪在他面前,雨打在我背上,一阵一阵地疼。我受不了这种疼,醒了过来。s就睡在我边上,我们挤在窄窄的床上,我摸了摸他的手,我亲了亲他,我抱住他。他问我,怎么了?我说,我梦到你。他说,那继续睡吧,继续梦。他说,这里的我没办法给你的东西,希望梦里的我能给你。

一根烟抽完了,我又点了一根,抽了两口,说:“我有一个朋友,他贪玩,知道了什么调教啊什么窒息啊之类歪门邪道的东西后,就很想尝试一下,他就摸到了一个网上的论坛,还学了不少暗语,他给自己找了个s。他觉得控制别人,主宰别人是人的一种本能,他就想反其道而行之,他很好奇,被人打,被人命令,真的能有快感吗?然后他和那个s见面了,在一家酒店,一开始还好,那个人就只是命令他跪下,舔他的脚,做家具,他也学着论坛上看到的一些知识,求那个人,喊他主人,把自己当成狗,他求那个人打他,到了这里,他受不了了,他只觉得痛,一点快感都没有,他开始问自己,老子干吗平白无故来这里挨打?他不干了,跑了。所以,他和我总结,他说,受虐狂是天生的,后天培养不来,他们不正常,没有一个正常人会心甘情愿,把自己送上门给人打。他说,而且他从小到大打架都赢别人,别人一打他,他一痛,他就想反抗。”

男人看着我,眼神深邃,我说:“这真的是我朋友的故事。”

男人微笑,耸了耸肩膀,我投降,我说:“我和s确实试过,我要求的。”

我说:“我从小到大打架也一直赢。有一次在网吧里,一个人用热水壶砸我的脑袋,因为我们两个一起点的泡面,我的先上,他怀疑网管歧视他,他不去找网管理论,找我发泄,我们打起来,他先下手,我一点防备都没有,头被他砸了一下,很痛了,也很晕,但是我打架从来不认输,我用电线缠住他的脖子,他被我勒晕了过去。我自己也晕了过去。我们两个被一起送进了医院。”

说完这件事,我忽然没什么想说的了,男人也不说话,我们静静地坐着。店里还是没有别的客人,我回头看了看身后的座钟,七点多了。我转回去的时候,男人说:“雨下大了。”

我问:“现在算雨季吗?”

“雨季还没到,快到了。”男人说,“我印象里,台湾一直在下雨,台北也好,台南也好。”

“一二月的雨绵绵的,越下越冷,三四月,雨很大,到处都绿油油的,五月,六月是梅雨了,七月到九月时不时就有台风,一下起雨来,好夸张,天像要下塌了,十月开始,干爽一些了,快新年,我们到处赶尾牙的时候,雨又来了,但是天气好的时候,真的很好,我家楼下有一条很白的街,我也不知道它为什么那么白,不是柏油的,也不像水泥的,天气好的时候,天很蓝,街很白,树很绿,我和几个朋友坐在树下面抽烟,喝啤酒,吃卤味,坐到晚上,蚊子多了,我们就进屋,听唱片。阿华家里世世代代做乩童,拜一位马王爷,说是什么天上的神驹,踏灾破难,有求必应。他从小就开始练剑,七星剑,舞起来很威风的,”男人笑笑,“他是我们几个里面的弄潮儿,十六岁的时候,我和他一起从家里逃出来,我们跳上火车去台北,我带了两张唱片,他带了一双皮鞋。”

我说:“我在台北,在s家里住了半个月,他白天很忙,公事很多,他们家好几间公司,贸易,地产,什么都做,他有好多客户要见,好多文件要处理,晚上,吃过晚饭,八点半,他一定会出门。我能感觉得出来他出门是要去干什么,我跟踪过他一次。”

我没有说下去,我问男人:“你有六十了吗?”

男人舒出一口气,笑着看我:“还以为你要问我是不是同志。”

我笑,在烟灰缸里抖烟灰,瞄了男人一眼,问他:“为什么你会觉得我会问这个?”

男人说:“因为更私人,我们两个陌生人聊天,不就是用秘密交换秘密吗?”

我摇头,说:“不是的,有时候陌生人和陌生人讲话,完全不在同一个频率上,同一个调上,但是还是能一直讲下去,大家只是找一个不认识的人宣泄情绪,大家只想要同情,不想要同情,鄙视,变成别人的八卦谈资。”

男人看着我,用他一贯的,平静的,淡然处之的眼神。我觉得他不止六十了。我努努下巴,说:“你的发保养得蛮好的,还是蛮密的。”

男人笑着往后靠,浓密的黑色头发摊开在了黄色的墙壁上,他的脸显得更老。男人说:“昨天路过一家理发店,老板太热情了,在马路上拦住我,拉着我进去,他说什么我也听不懂,两个小时候,我的白头发就变成黑头发了,他们店里有两只老鼠,墙上贴着《豪勇七蛟龙》的海报。”

“什么海报?”

“就是美国翻拍的《七武士》。”

“哦,是不是讲七个厉害的武士保护一个村庄,结果被村民背叛?”

男人笑了两声,说:“有后面那一段吗?”

我说:“不是大家都喜欢看这样的故事吗,反转啊,人性啊。”

男人说:“没有这么黑暗,”他顿了顿,“我觉得《抢救雷恩大兵》也蛮好看的。”

我支起胳膊撑着脸颊抽烟:“你不会拒绝人?不太像吧……”

男人问我:“那我像什么?”

他说:“我六十多了。”

“多多少?”

“多不少。”

“操……”我笑着低下头,喝光杯里的酒,说,“我不是当警察,刑讯逼供的料。”

男人说:“警察怎么会像你这么客气,话还没开始说,鞋子先脱下来抽耳光,看你留长头发,就把你头发剪掉,看你白白净净,就打得你鼻青脸肿,猪头一样,去市场买猪头肉,老板都不卖给你,让你回家煮煮自己的头不就好了。”

我说:“文山区一家红糟肉蛮好吃的。”

男人朝吧台的方向喊了一声,喊的好像是英文,接着说了一串什么,应该也是英文,酒保在吧台后面忙活起来。我看着那个酒保,我说:“你说你是孤儿,你刚才又说你是从家里逃出来的,是你养父母的家吗?”

男人说:“是的。”

“他们做什么的?”

“在三太子庙前面卖肉圆。”

“哦,不是在菜市场里卖猪头肉啊。”

男人哈哈笑,笑声爽朗,我看他,酒保摇晃冰块,发出哐啷哐啷的声音,匆匆瞥了他一眼,我又看那酒保。他的肤色黝黑,穿白衬衣,黑马甲,打黑色领结,头发留得很长了。要是他遇到一个热情的理发店老板,不知道他的黑黑的,长长的头发会变成什么样。我说:“s自己开车,去了一幢公寓楼。”

我打车跟着,我没有上去,我在楼下等s。

我说:“我小时候一直搬家,有时候住三楼,有时候住四楼,有时候又搬回三楼,你知道吗,我们那里的老公房,长得都差不多,灰色的墙,楼道里暗暗的,有股很湿的味道,你说台湾一直下雨,哪里不是一直下雨呢,雨把家具都灌透了,不下雨的时候都能滴下水来……”

我问他:“你好像蛮喜欢看电影的,那你看过那个电影吗?一个男人和一块毛巾,一块肥皂讲话的电影,我不知道叫什么,我去浴场洗澡,休息的时候,电视上在播,后来还播朱茵被人偷窥,再晚一些,播翁虹在清朝当宫女还是妃子。”

男人说:“是不是毛巾一直哭。”

我靠着自己的胳膊笑:“301,307,401,402,我一直记混,经常敲错门,开错门。我会被打,被骂,他们就骂啊,你这个小孩怎么回事?自己家都记不住!我犟嘴,说,这里不是我家!我就跑了。我去书店看漫画,武侠连环画册,现在早就没了,现在……书店都少了,书店卖钢笔,卖咖啡,卖吃的。”

我摸了把脸,那酒保调好一杯酒了,和我刚才喝完了的一模一样。酒保把酒送过来,送到我手边,收走了先前那只空了的杯子。我看男人:“你点了酒,不喝?”

男人说:“点给你的。”

我指指他的酒杯,男人说:“你的故事还没讲到我需要用酒精麻醉自己的地步。”

“要到什么地步?”

“阿中就住在那幢公寓里,或者s被他爸爸体罚。”

我正喝酒,差点呛到,咽下了酒,说:“你的思想也太阴暗了吧!”

男人说:“村民背叛来保护自己的武士,也很阴暗吧?”

我哈哈大笑。我说:“s的对象是一个医生。”

我说:“我打车跟过去的,我没有上去,我在楼下等s。s走之后,我挨家挨户敲门,我说我为公益基金募款,愿他们好人一生平安。那个医生裹得严严实实来开门,他伸出手,我看到他手腕上的瘀痕,我看他,你知道吗……就是那种……我知道,就是他。”

“我在楼下等到白天,我跟着那个医生,我知道了他是急诊室的医生。”

我在桌上摊开右手,男人垂下眼睛看我的手,我说:“我打碎了一面玻璃窗,我去挂急诊。”

男人苦笑着摇头。我说:“其实还好,”我握起拳头,握得很松,我问男人:“你打过架的吧?”

男人点了点头。我说:“那你应该知道,第一次打架最容易,第二次,最难,因为你还记得第一次挨过的痛,所以……”我喝酒,抽烟,“打架,一定要赢,赢了,所有痛都能抵消。”

男人说:“你经常在网吧被人用热水壶砸头?”

他还记得之前那个故事,我笑了,笑了好一会儿,我说:“我经常为了一口热饭,一口水,一张睡觉的长凳被人砸头。”

我说:“我是为了求生,s……”

“s?”

我抓了抓头发:“我和你说过吧,s打架很厉害。”

“你打不过他。”

“我打不过他。”我笑笑,“他是为了当狮子王。”我说,“他不是一个暴力狂,不是什么暴力份子,他只是耳濡目染,不要误会,他爸不打他妈,也不打孩子,他打自己的手下,打得很狠,一言不和就打,因为s最像他爸,他爸就经常把他带在身边,你应该早就听出来了吧,他爸爸是黑社会。”

男人应了声。我接着说:“什么割手指啦,切耳朵啦,榔头砸嘴巴啦,他从小看到大,暴力就变成一种处理事情的方式,就像我们出门,要么公交车,要么打车,要么自己开车,他们办事,要么喝酒,要么动刀,要么动枪。”

我停了停,架着烟,我说:“你知道我为什么打不过s吗?”

“他身体比你好?”

我说:“不是,我说过吧,我是为了求生打架,他,他不要命。”

我笑:“要是我们在外面吃饭,突然一个人冲进来拿枪指着他的脑袋,你不会看到他的脸上有任何慌张的表情。”我想了想,学了学,“像这样,那个拿枪的人肯定比他还慌。”

我学s面无表情,学他镇定地坐在一张圆桌边。他说不定还会瞄一眼拿枪的人。到底谁要杀他,谁能杀他。

男人说:“危险人物,狠角色。”

他说:“有一天晚上,我和阿华,殷殷一起出去吃面线,我们被人砍,三个人满街乱跑,跑到一间公园里,坐在地上直喘气,砍我们的也是三个人,三个人都被阿华干掉了,殷殷一摸自己脸上都是血,怕得要死,以为自己脸被划花了,她和我都是跑秀场的,脸花了还怎么活?我擦她的脸,阿华也擦她的脸,她的脸没事,我们躺在草地上,殷殷还是很怕,抓着我的手,阿华很兴奋,他说,刚才还蛮爽的,殷殷就骂了,神经病啊,起孝哦!她说他发疯。阿华笑得更疯,说,有种主宰自己命运的感觉。他说,干,比当兵摸机枪,打靶爽多了。”

我哆嗦了下:“危险人物,狠角色。”

男人半垂下眼睛:“第一刀劈到我们桌上的时候,砍偏了,殷殷大叫,我也吓了一跳,阿华没什么表情,结果拿刀的人的那把刀卡在木头桌子上拔不出来,阿华拔出来那把刀,转身劈在那个人身上。”

我说:“诡异的是,s后来和他爸越长越像。”

男人抬起了眼睛,眼角弯起来:“可能他本来就是他爸的孩子,只是他不知道。”

“谁?谁不知道?”

“谁都不知道。”男人说。我喷出来的烟飘到他的嘴边,像他喷出来的。男人呼吸,烟散向他身后,我拿出烟盒,往他面前送了送。他摇摇头,又说:“其实我是后来才发觉阿华那时候的兴奋,我当时,当时我们在公园里,他说话的时候,我的耳朵嗡嗡的响,我一只手被殷殷抓着,另外一只手抓着他。”

他抿了抿嘴唇,音量不高也不低:“我害怕。他说的话,我听,听得很害怕。”

我深深吸了口烟,低下头吐烟雾。很久,久得我把男人讲他和阿华喝啤酒,吃卤味,听唱片,他们跳上火车去台北,阿华在公园里兴奋激动,男人很怕的段落全都回顾了一遍后。我说:“那时候,我不觉得男人窝囊,我也不觉得女人可恨,我只是……他们说话太大声了,像打雷一样。小孩子谁不怕打雷?”

我看男人,比了比手里的烟:“那你是吗?”

“我是。”

我靠近了桌子,两只手全撑在桌上:“我就知道。”我笑了,“就像我看到那个医生的时候,我就知道是他。”我说,“我不羡慕他,我嫉妒他,要怎么样鞭子打在身上,不觉得痛,还觉得享受?我不会,我怎么会不会呢……可能我还不够爱s,要是我足够爱他,我可以不要我自己,我变成他要的一个人。”

男人说:“如果我是个传教士,那一分钟后你可能就要跟我去教堂受洗了。”

我们两个一起笑出来。

3.

说到传教,我又想到s的大哥。我说:“信上帝的人好奇怪,自己信就算了,还非得要亲戚朋友,身边的甲乙丙丁,认识的,不认识的全跟着信。他们就觉得……s的大哥就觉得自己有义务,有这个责任拯救我们于水火,他觉得不信耶稣的人很可怜,内心是蒙蔽的,他看我们大概和人看猩猩一样吧,觉得我们很原始,还没开化,每天只知道吃喝拉撒,信了耶稣,我们就有人爱了,我们的心境就明亮了,我们就都是心境明亮的罪人了,每天除了吃喝拉撒还多了一件事情可干,忏悔。做了错事,只要忏悔就好了,人不需要自己原谅自己,只需要被上帝原谅,我和s说,你大哥好像开便利店的,爱能拿来卖,谅解,宽恕,悔过都能拿来卖。s说,大哥小时候被绑架,就求神拜佛,从如来拜到圣母玛利亚,谁能救他,他就信谁,结果拜到圣母玛利亚的时候爸爸带着人把他救了。”

男人干笑了两声:“小孩子这么迷信?”

我说:“小孩子最迷信吧,太容易相信什么了,相信自己的爸爸最厉害,自己的妈妈最爱自己,相信圣诞老人,圣诞精灵,相信楼上一个人住的老奶奶会吃小孩。”我想了想,“但是现在的小孩好像都不怎么相信圣诞老人了。”

男人说:“蛮可惜的。”

我也说:“蛮可惜的。”

“s的大哥经常往家里寄明信片,寄《圣经》,我问s,你这个《圣经》怎么这么多版本,他说,有有插图的,有不同教士注解的,还有配有声书的,哦,还有那种布道的录影带。s家里有蓝光影碟机,播dvd的,播vcd的,播录像带的,你应该知道录像带是什么吧?”

“你也知道?你这个年纪应该没看过吧?”男人说。

我说:“我看《贞子》的电影看过,贞子就是从录像带播的视频里爬出来的。你看过《贞子》吗?”

男人笑:“何止看过《贞子》,还看过《贞子大战伽椰子》。”

“哦,《咒怨》那个!”我搓搓手,“你也爱看恐怖片?”

男人说:“现实里没什么能吓到我,看看电影里有没有。”

我嗤了声,往后靠,靠着椅背抽烟。我弹弹烟灰,继续说:“现在的年轻人可能连mp3都要不知道是什么了。”我在空中画了个小圆,说,“我以前还买过那种很小一张的光碟,叫什么d?不记得了,听歌用的,还有卡带……有一个随身听多酷啊,我们友爱之家里有个小孩有一个,他听什么,听《黑猫警长》!浪费!我们几个同寝的就凑钱买卡带,问他借来听,”我看着男人,认真地问,“你们听周杰伦是不是觉得特别难听?不知道他在唱什么?”

我是真的很想知道。

男人说:“还好。”

我点点头:“对,你说你跑秀场的,那也算半个娱乐圈的人,唱歌的,对音乐的形式,接受度应该很高的吧。”我问,“你听过最新的一首歌是什么?”

男人说:“《我们一起学猫叫》。”

我乐坏了,拍着手,吹了声唿哨:“真时髦。”

男人说:“小辈总是觉得长辈是老古董,这种思想就很老古董。”

我说:“我没接触过什么长辈,上了年纪的客人不太喜欢找我,他们喜欢找小宝,小宝嘴巴甜,会哄人,会说话,机灵。”我说,“长辈不是老古董,长辈只是很喜欢骂人,打人,控制人。他们小的时候被他们的长辈控制,他们成了长辈了,不去想为什么一个人要控制另外一个人,一个人有什么权利控制另外一个人,就依葫芦画瓢,一开始他们可能也不确定这样做对不对,但是,控制人是会上瘾的,你不能对自己的领导,对自己的父母,对自己的朋友生气,但是可以对自己的小孩发泄,因为,孩子是你的孩子,是你的所有物。”

我说:“可是我不是他们任何一个人的孩子,我也不是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的所有物,我就是我……他们生下我,他们生我之前没有问过我啊。”

我笑了笑:“s大哥给的布道视频,我看过一盘,是一个讲中文的牧师,不是s的大哥,牧师讲话轻轻的,缓缓的,那个牧师说,生命是上帝的恩赐,每个人都应该珍惜生命,他和颜悦色,人很慈祥的样子,我和s说,怪不得下面的人都附和,他一副有文化,讲出来的话很有道理的样子,不同意他的说法感觉自己好像就是没文化,不合群。”我想了会儿,说,“宗教其实和恋爱差不多,都讲氛围。在那种氛围里,绝望的人以为自己看到了希望,孤独的人以为找到了伙伴。发明上帝的人一定是一个奴隶主,成天压榨奴隶,奴隶们都活不下去了,一个个排队自杀,他就慌了,奴隶都死了,他这个奴隶主去主谁呢?他就编了个上帝出来,告诉奴隶们每个人的生命都是恩赐,是宝贝,不是路边捡就能捡到的,还告诉他们有人爱他们,这个人至高无上,爱得很无私。”我看看男人,“你信佛还是……”

男人说:“我信天要下雨,娘要嫁人。”

我说:“那不容易,活到你这个岁数还信命,很多人都转去信佛了。”

男人说:“我是老,可还没老到已经在给自己琢磨身后事的地步。”

男人笑着说的这番话,搞得我有些不好意思了,我说:“我不是这个意思。”声音不由低了下去。

男人笑:“我开玩笑的,谁没有一死呢,死得早死得晚,不过是少吃几顿饭的事。”

我说:“我有时候也这么想,但是一想到世界上还有那么多地方我没去过,没去看过,我就很不想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