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七八个小时,”我说,“一天有二十四个小时,一小时有六十分钟,一分钟是六十秒,秒……光年,光年是距离单位,你知道吗?”
阿瑞斯点了点头。我说:“色萨利人的胜利。“
塞萨洛尼基,现在又是什么样子呢?
我说:“那我们去买火车票吧。”
我们找到了雅典市内的火车站,去塞萨罗尼基的班次只有晚班车还有票了,我们一人买了一张,距离发车尚有七八个小时。我和阿瑞斯在火车站附近找了间咖啡馆坐下了。我们一人要了一杯咖啡,咖啡上桌,我迫不及待地尝了口,真苦涩,我往里头加了些糖,还是太难上口,我又叫来侍应生,要了杯红酒。我看了看周围,还问他:“你们这儿有卖烟的吗?”
侍应生给我上了红酒,还给了我一包香烟。我喝了口红酒,比起奥林匹斯的佳酿太淡了,烂熟莓子的味道过重,回味不足,我点了根烟,抽了一口。
我又看了圈周围,我们身边的人不是在喝咖啡,就是在喝红酒,抽烟。
有的人,像我一样,三样东西全摆在了眼前。我不太懂了,这21世纪似乎人人沉迷的三件事,要么太苦,得加料,要么太淡,不够滋味,要么根本没什么滋味,吸进去之后只是让人想咳出来,起码在我的时代,根据我的女祭司们所说,德尔斐的熏香尽管也没什么滋味,但吸进去后会让人飘飘然,仿佛要升上天去。升到众神的领域去。或许是因为这个时代,他们不关心神了,他们要强健的体魄,健康的身体,就去健身房,就去看医生,他们要爱情,就上马路,去影院,去结交新朋友,去追求旧同学,他们要预言……没有人相信预言了。
我举着烟,手肘撑在桌上,问阿瑞斯:“这就是你说的人们可以做出的选择?”
阿瑞斯拿过香烟,抽了一口,咳了声,耸了耸肩,说:“选择不一定都是聪明的,作出愚蠢的选择也是人生的一部分。”
我笑了,问他:“你觉得我们能回到奥林匹斯山吗?”
阿瑞斯疑惑地看我:“车票已经买好了,还能有什么问题?”
我说:“不知道,那帆船布掉下来,我们就来到了这里,这里……”我指了指身边,“这里是真的存在的吗?这里真的是在我们之后的时代吗?人类经历了黄金时代,白银时代,青铜时代,这里又是什么时代呢?”
一个人,两个人,三个人散落在咖啡馆里,坐在一张桌子上的人们不交谈,喝酒,喝咖啡,看掌上的手机,那小小的屏幕里的东西引得他们笑,街对面是一群灰头土脸的乞丐,手里举着写有“善待难民”的纸牌,冷漠地注视着每一个路过自己身边的行人。
我说:“是烟草时代,酒精时代,咖啡时代还是独立的时代?”
我站起来,走到两个对着座的男女边上,我站在那女孩儿身后,她正快速地刷动屏幕,挥动手指,一张张照片从她手底下掠过,她好像意识不到我的存在,我伸出手碰了下她的头发,女孩儿猛地回过头:“嘿!”
我微笑:“一只蝴蝶停在您的头发上了。”我比划着:“一只美丽的蝴蝶,但不及您美丽,它自惭形秽,便飞走了。”
女孩儿皱着眉警告我:“你再不走,我可就要报警了!”
她对面的男孩儿看了我一眼,打了个哈欠,什么也没说。
我朝女孩儿笑了笑,回到阿瑞斯边上坐下了。阿瑞斯乐不可支:“看来你真的过时了。”
我说:“是的,我过时了,雅典娜也过时了,我们都过时了!”
我起身,穿过马路,把我没抽完的那包烟给了那群乞丐,乞丐们朝我挥手臂,嚷嚷着:”老兄!打火机呢!“
阿瑞斯也穿过了马路,他的手里多了份报纸,我们一边走一边看报纸,报纸头条写着印巴冲突加剧,下一页是好莱坞明星生子,再下一页是移民广告,披萨外卖折扣券。最后两页是一些应招女郎的电话。我数了数,一页得有四十个,整整两页,正反两面。
一百六十个女郎是否能应付得过来整座城市的原始欲。望。
我拦住一个路人,问了声:“最近的教堂在哪儿?”
那路人说:“就在街角。”
我们走过了这条脏兮兮的小街,走进了一座拥有尖顶钟楼的教堂。恰好,钟楼里的大钟敲响了。一群灰鸽飞出钟楼。我推开教堂的门,走了进去。
阿瑞斯也进来了,我小声和他说:“除上帝之外的所谓的神都是异端,小心不要被圣水碰到,否则我们都会融化。”
阿瑞斯说:“我知道你有什么了,你油嘴滑舌。”
我笑了声,教堂里太安静了,我的笑声显得有些夸张了,一个跪在长凳后头的木头长条上的女人默默看了我一眼。我向她欠了欠身子,找了个位子坐下了。
我听到细细碎碎的哭声,我不解地问阿瑞斯:“为什么要哭泣呢?难道敬神不是快乐的事吗,信仰给不了他们快乐吗?那为什么要信仰?为什么要信仰苦难?”我望向那教堂中央的神像。那是耶稣,被钉在十字架上,手腕在流血,脚背在流血。人们跪在他脚下哭泣着。
我说:“阿瑞斯,你该站上祭坛去,这是新时代的你。人们也在你的脚下哭泣过。”
我学着前后的人,合起手掌,握紧双手,闭上眼睛。阿瑞斯问我:“你在祈祷什么?”
我示意他噤声。过了会儿,我睁开一只眼睛,瞥了眼,阿瑞斯还在。我笑出来。他又问我,还是那副古怪,不解的表情,他问:“你笑什么?”
他摸自己的脸,抓自己的头发:“我的脸很奇怪吗?我变了样子?”
我说:“我宣布我现在要改信上帝。”
阿瑞斯怔住,我说:“我刚才祈祷,在我睁开眼之后,希望阿瑞斯还在,我的愿望实现了。”
我又说:“我们现在是人间流落的唯二希腊神祇了,在找到第三个之前,我想,我们还是不要分开比较好。”
阿瑞斯看向那耶稣,他轻声说着话,道:“或许没有第三个了,我们在时间里流浪因而逃过了人们对希腊诸神的遗弃。”
他卷起报纸,抓在手里。我想吻他的侧脸。在这个没有神能听到,没有神能看到,再没有别的神的领域里,在另一个信仰的注视下,我想吻他。
我靠近他,抽走了他手里的报纸。
我还拥有冲动,拥有胆怯,拥有……
我问阿瑞斯:“那么不再嗜血,不再残暴的阿瑞斯,拥有什么呢?”
阿瑞斯没有说话。
我起身,想出去,当我推开教堂那两扇沉重的木门时,一股刺鼻的气味扑面而来,一群骨瘦如柴,穿着竖条纹衣服的男人和男孩儿鱼贯而出,把我往里挤,我撞到了阿瑞斯身上,我们两个被这些人挤到了墙角。这屋子的顶和教堂一样高,大小也和教堂差不多,没有窗;地上,墙上全贴着绿色的瓷砖;墙角上挖出来四个圆孔。墙上还有好些挂钩,屋子里挤满了人之后,响起了吱嘎一声,我看了眼,一扇铁门关上了。接着,人们开始脱衣服,我们开始脱衣服,我们把帽子,衣服挂在墙上的挂钩上,我眼前看到的全是一根根肋骨,全是凹陷的脸颊,全是蜡黄,毫无血色的面庞,人们不像人,像幽魂。这里是新时代的地狱吗?
竖条纹的衣服挂满了墙壁,所有人都光溜溜的了之后,整间屋子被无声攫住了喉咙,突然,有人问了句:有拉比在吗?
一个大胡子的男人开始祷告。他是拉比。
有人嗤了声。一个男孩儿哭了起来。
砰砰砰,铁门被砸响了,拉比还在祷告,但是有人停下了,那男孩儿捂住了自己的嘴。绿色的烟雾从墙上的圆孔里喷了出来。
人们一个接着一个跪在了地上。所有人都在祷告了。
阿瑞斯说:“这就是我。”
我说:“不,这不是你。”
人们一个接着一个抽搐着倒下了。屋里的气味变得很难闻,我抓了件衣服捂住口鼻,没一会儿,烟雾散开了,地上倒着的都是人,只有我和阿瑞斯站着,我穿上手里抓着的衣服,他也抓了件衣服穿上,一群穿皮靴的士兵进来了,另外两个穿着竖条衣服的人跟着也进来了,士兵先在屋里检查了番——他们拿棍子戳了戳几具尸体,他们检查完后,那跟着他们的两个穿竖条纹衣服的人拿着手里的耙子开始把尸体推向一边。其中一个人递给我一把耙子,我们把尸体堆了起来,不分年龄,全堆在一起,堆成一座小山,没有人说话,谁也没有表情,那递耙子给我的人脚上本穿着两只不一样大小的木鞋,很明显,有一只太大了,收拾尸体的时候,他从一个死去男人的脚上拿走了一只木鞋换上了。他脚上的木鞋看起来一样大了。
我们还收拾了墙上的衣服和帽子,我抱着一堆上衣跟着那递耙子的人往外走。
我走到了一片荒野上。太阳高悬,一群猩猩叫唤着,我回头看了眼,阿瑞斯手里抱着一堆帽子,我们光着脚站在荒原上,身上还残留着剧毒的气味。
一头野猪从我们身边跑了过去,一群原始人追赶着它,为首的那个原始人高高举起手里的一块大石头,他拍打胸脯,嗷嗷叫唤,眼睛血红,他朝那野猪掷出了石头。野猪倒在了我们脚边。那原始人跑了过来,蹲在地上,先是拍手,接着递给我们一人一块边缘锋利的片状石器。他自己手里也捏着一块,他用这原始的石刀割开了那野猪的脖子,血涌了出来,原始人嘶嘶地吸气,示意我们割开野猪的肚皮。
我和阿瑞斯说:“就是这些人会创造我们。”
我看着手上的石刀,说:“这是一切的源头。”
我切开了那野猪的肚皮,温暖的血流淌过我的手,我感到一种征服的快感,一种主宰的快乐,一种满足,一种饱腹感。
月亮出来了,我们把野猪绑在一根长长的树枝上,担着它回到了洞穴。一群女人在外头朝拜月亮,男人在火堆边取暖,烤肉,分肉。我揉搓着疲惫的双脚,说:“不知道时间的尽头是什么,有什么。”
阿瑞斯往木柴里添了一几根木柴,他身边两个原始人正因为一块肉大打出手,他说:“这也是我。”
我说:“不,这不是你。”
带头狩猎野猪的原始人摆平了那场纷争,所有人都分到了肉,我分到了一块巴掌大的前腿肉,那肉没有烤熟,中间还是冷的。我拿着这块肉往洞穴外走,那洞穴外又改换了面目,我一时没搞清我在哪里,我的身边是好多玻璃墙,那玻璃墙的另一面是好些动物,有猩猩,有长颈鹿,有斑马,有大象。我看它们,它们也看我,一些孩子跟着一个举着小旗子的大人停在了长颈鹿前头。
这里应该是动物园。
人们不再狩猎,人们关心动物的生存和毁灭,世界上的一花一草一树一木一个人,一只蚂蚁都是息息相关的。
那大人问道:“有谁知道长颈鹿的主要食物是什么吗?”
我跟着他领导的队伍,走在队伍末尾的男孩儿小声问我:“你为什么没有穿鞋子?你把鞋子忘在家里了吗?”
他又问我:“你是不是连午餐盒也忘记带了?“
他拉开书包拉链,拿出个餐盒,分给我他的花生酱三明治。我掰开来,分成两半,一半递给边上的阿瑞斯。我不知道他什么时候跟过来的,但是他还在我边上。
我吃着花生酱三明治,趴在大象的玻璃牢笼前,说:”或许我们会不到奥林匹斯山了。“
阿瑞斯说:“我必须得回去,我会找到回去的路的。”
我咽下嘴里的三明治,没说话。阿瑞斯说:“你要放弃了吗?”
我说:“不,我只是觉得……”
在这里或许也不赖,随着时间的波浪流荡,没有目的,没有终点,这是永恒的,这将是永远的。这个故事有成为爱情故事的根基。
而消失了的神追寻故土,这故事注定是英雄的史诗。我没有说出来。
我拥有迟疑,我拥有踌躇……
我不确定……
阿瑞斯扭头走向了一扇门,我跟着他,他推开门,我们面前还是好些玻璃墙,那玻璃墙的另一面是男人,女人,老人,孩子。他们看着我们,以一种好奇的,征服的,关爱的,怜悯的,追问的复杂目光。
“有人能告诉我,人是从什么进化来的吗?”玻璃对面举着旗子的大人问道。
一只狮子来到了我身边,我抚摸它的鬃毛,它摇动尾巴,我把手里的半生肉喂给了它,我坐下了,那狮子靠着我,我也靠着它。我说:“可能因为我喜欢这里。”
那狮子张开嘴咬住了我的胳膊,两个驯兽员进来了,用电击棍制服了狮子。阿瑞斯问我:“你没事吧?”
我的胳膊在流血,我说:“但是我不觉得痛。”
他撕开自己的衣服为我包扎。我们被驯兽员护送出了笼子,一辆游览夜间动物园的火车恰好停在我们面前,我们上了车,成群的斑马从火车前跑过,大象领着幼象慢腾腾地行走在棕榈树下,金刚鹦鹉钻出了雨林,座头鲸跃出水面,亚马逊江豚在天上组成一道粉色的弯弧,独角兽钻进车厢,匆匆一瞥,便踏蹄远去。星辰变换,春天飞速地掠过,夏天灌进来,又被雷雨带走,秋天轰轰烈烈,火红金黄的盖在我们身上,冬天一到,刹那间,天地融成一片雪白。
阿瑞斯在我身边轻轻地呼吸。
我问他:“你睡着了吗?”
他说:“这是一个梦吗?”
火车驶进了隧道。
火车停在了黑漆漆的剧场里。我拿起一桶爆米花,戴上3D眼镜,幕布上火箭即将升空。
“阿波罗11号进入太空。”旁白说道。
我从舷窗望出去,一个人在我边上指点:“看,那是月亮。”
我说:“月亮是我的姊妹,她有及肩的美发,她的银箭从不失手,她热衷狩猎,月夜下,常见到她奔跑的身影。”
阿瑞斯的声音从我宇航服内置的通讯器里传来:“看,那是太阳。“
我看了眼,我第一次在赫利俄斯的马车上见到太阳时,赫利俄斯要我赶紧闭上眼睛,他害怕我的双目被太阳的光芒灼伤,但是我直视着它,它也直视着我。我拥抱了它,它的光芒与我的光芒一样。如今,它还在闪耀,而我……我失去了我的光芒。
我和阿瑞斯飞出了船舱,太阳不在我们这里了,我们在黑暗中漂流,过了会儿,我看到了一颗蓝色的星球,我知道了,那是地球,那是诞生我的地方,那是我消失的地方。那是众人的地方,那是众神的乐园,也是众神的墓园。
我又听到有人在我耳边说话。
J’ai longtemps habité sous de vastes portiques。
我问阿瑞斯:“你听到了吗?”
他说:“你听到了什么?”
那人念给我听,我便念给他听:“Les houles, en roulant les images des cieux……”
我问:“是谁创造了时间,是谁创造了这漆黑的地方?”
我听到:Le secret douloureux qui me faisait languir.
我说:“Le secret douloureux qui me faisait languir.”
我说:“看,是火星!”
我碰到阿瑞斯的手,我说道:“那是你。”
阿瑞斯说:“那是罗马人的我。”
他又说:“那是我……”
“那是我们的前世。”我说,“那是我们的后世。”
“我们是永恒的存在,我们只存在于一瞬。”阿瑞斯说。
突然之间,我们漂流的速度变得很快,周围什么都看不到了,我们被一个黑洞吸收了进去!但是很快,我就感觉脚踏在实实在在的地面上了,我好像到了一个伸手不见五指的山洞里。
“阿瑞斯?”我喊到。
“我在。”
我的手上一暖,我笑着说:“这里是什么新的世界还是末日?”
我还碰着阿瑞斯的手,不再隔着手套,我还听到他说话,不再通过通讯器。通讯器里,他的声音清脆,现在,他的声音沙哑。
他说道:“我什么都看不见。”
我说:“我也是。”
阿瑞斯说:“我感觉自己好像变成了一个普通的人,面对黑暗,无能为力。”
我说:“我也是。”
阿瑞斯说:“但是我又有些兴奋。”
我说:“或许我们也该弄一台手机,你身上还有多少钱?”
阿瑞斯说:“钱在集中营的时候就没了。”
我叹气。他说:“那我们还得在奥林匹斯山普及网络信号。”
我笑出来,他也笑,我说:“我可以表演七弦琴,然后成为网路红人,你知道的。“
他笑着说:“你的脑筋可够快的,这不失为一条成神的捷径。”
他说:“我们可以种樱桃树。”
我说:“办个酿酒厂吧,请狄俄尼索斯作代表。”
阿瑞斯说:“我们把赫尔墨斯印到酒瓶上去,或许一瓶能卖上万。”
我们同时笑出来,这时,我们眼前出现了两个分散的光点,我问:“我们该往哪一边走?”
阿瑞斯说:“我们一人走一边吧。”
我心里一紧:“我们要分开了吗?”
我问道:”我们能回到奥林匹斯吗?“
我们就要回去奥林匹斯了吗?
阿瑞斯说:“你和阿耳忒弥斯要是不介意冥府糟糕的气味,可以常来。”
阿瑞斯又说:“不知道为什么,阿佛洛狄忒看上去总是很惊惶,或许友情的陪伴能让她稍微好过一些。”
他提到:“她时常梦到你关于牧羊人的预言。”
我摇头,不无遗憾:“我已经无法为她作出更多的预言了。“
阿瑞斯说:“阿波罗,无须抱歉。”
我想说……
我说:“我去那里看看。”
我说:“请以福玻斯称呼我吧。”
我松开了阿瑞斯的手。
我想说……
我走向一个光点,阿瑞斯想必正在走向另一个。
我想说……
又有人在我耳边轻声念诗了。
J’ai longtemps habité sous de vastes portiques.
我想说,在那个夜晚,是我。
我想说……
忽然之间,我的心剧烈跳动起来,我不止冲动,胆怯,不止踌躇,我还拥有嫉妒,愤懑,疯狂,恨意。我拥有我不该有的所有低等的品性。
我的手脚愈渐冰凉,我可能要死去了……
我还活着,我的眼眶发热,喉咙发痒,全身滚烫。
我停在了那光点前,那光点并没有比先前更大,但是我从里面却看到了阿南刻的女儿们,我看到命运的三女神木然地立在光亮处。
阿瑞斯的声音从我身后传来:“福玻斯,你那里有什么吗?”
我答道:“这里是死路,我想我们该找另外的出路。”
我转过了身去,把命运掩在了身后:“你那里又有什么?”
他说:“我不知道,那光点里什么都没有。”
我不停问:“你在哪里?”
他不停回答:“我在这里。”
我找到了他,我们向着同一个光点走去,那光点里确实什么都没有,但是那光点越来越大,越来越亮,我们走出了黑暗了,我们又回到了那热闹的雅典集市上了!一个男孩儿撞到了我身上,不等我看清他的样子,他已经跑开。阿瑞斯惊呼:“厄洛斯!”
他向那男孩儿跑去,我跟着。
厄洛斯的黑发在人群中忽隐忽现。
我想,我彻底地失去了我的神性。
※※※※※※※※※※※※※※※※※※※※
诗是波德莱尔的诗《La Vie antérieure》,中文译名可能叫《前世》?
阿波罗(下)
我们追赶着厄洛斯,他的身姿灵巧,脚程又快,才追了一阵,我的眼睛就已经没法捕捉到他的身影了,我只得跟着阿瑞斯,跟得很吃力。这让我感到沮丧,精神上的无力侵蚀了我的肉体,在经过一片青草地时,我的双脚再跑不动了,我的呼吸跟不上风的节奏,我只得停下,扶着一棵树直喘粗气。人啊,就是这么容易疲劳,这么容易停下脚步,这么容易放弃的吗?人啊,身体难道永远跟不上目标吗?
阿瑞斯还在前头跑着,这是哪儿呢,城市去了哪儿呢?这里还是雅典吗?这里还是希腊吗?这里的路怎么如此坎坷不平,地上不是小坑就是泥土龟裂的缝隙,磕脚的石子到处都是,这儿真荒凉,青草地连着青草地,远处依稀有山吧,但也可能是高处的云而已,一块连着一块,看上去像山。我看不到更远的地方了。我坐在了这棵树下,这是棵什么树?叶片扁而长,闪着银光,树枝又细又黑,枝头点缀着斑斑阳光,一时晃了我的眼睛。风在呼唤我的名字,我也听不出来是北风还是西风在呼唤我了。
那呼唤声越来越近,我揉揉眼睛,只见我面朝着的那条碎石小路上跑过来一个人影。阳光太刺眼了,我努力辨认,那人可真高大,那人的双臂看起来很有力,双腿看起来很结实,那人的黑头发经由阳光之手,被调和出了柔和的光泽,他的黑色眼睛明亮而深邃。是阿瑞斯。奥林匹斯的战神。爱神的爱人,爱着爱神的一个神。
哪个凡人会拥有这样一双既让人快乐又惹人忧郁的眼睛呢?
阿瑞斯走近了,他低头看我,呼吸平稳,脸上,额头上不见汗水。我坐在树荫下却热得出了一身的汗,口干舌燥,只能发出最低廉的砂纸被磨响时会发出的噪音。我问阿瑞斯:“你跟丢了吗?”
阿瑞斯摇头:“不,我发现你不在我身边了,我便来找你。”
我说:“我在你面前出丑了,你尽管去找厄洛斯吧,或许他知道回去奥林匹斯的方法。”
我说:“阿瑞斯,我失去了我的神性。”
我又说:“人们不再需要我了。时间让他们发现了光明神的真面目,他不过和他们一样,拥有他们所拥有的所有低劣的特质。”
阿瑞斯说:“一个贪婪的人是不会觉得贪婪是低劣的,一个丑恶的人是不会觉得丑恶是低劣的。”
我说:“人能接受自己的低劣,但是我曾是神,我不能。”我说,“这让我痛苦。”
我挥了挥手:“你走吧。”我示意阿瑞斯离开,并说,“我知道,你的神性还在,你能回去奥林匹斯继续做你的神,人们是离不开你的。永远。”
阿瑞斯说:“福玻斯。”
他再度呼唤我。
我不看他了,我觉得更热,我用手擦了擦脸上的汗。阿瑞斯坐到了我身边,我诧异地看他,问道:“你不去追赶厄洛斯了吗?”
阿瑞斯说:“那小子跑得太快,我追不上啦!”他一拍自己的腿,“我是老骨头了。”
我说:“你不会老。”我说,“我会。”
阿瑞斯皱起眉数落我:“我看你青春的很嘛,还没老就开始担心自己会老了,你倒真有点人的感觉了。”
我笑了,我望着他来的那条路,路上白茫茫的,我说:“现在怎么办?“
阿瑞斯摸出一张火车票,瞅瞅我,我也从口袋里摸出了张火车票,我说:“真奇怪,它还在。”
阿瑞斯看了眼天空,问我:”为什么人类的登月计划要以阿波罗的名字来命名,难道不应该叫阿耳忒弥斯吗?”
我说:“那就太长了!太容易被忘记了。”
我说:“尽管阿波罗也会被忘记,人人都以为他是太阳神,但他只是生来和太阳拥有相似的光芒。”我又有些难过,“假如阿波罗是太阳,他应该习惯了升起和落下,但是他不是,他只习惯站在高处,还未习惯在低谷徘徊。”
阿瑞斯握住我的手,我看他,他也看着我,激动地表示:“你是历经九天九夜才出生的福玻斯,天鹅在你的头顶盘旋,女神们为你献上祝福,你生来光明,生来高洁,你的命运里没有低谷。”
他又说:“我们是世间罕有的希腊神了,切勿妄自菲薄,贬低自己,要是遇到了上帝和圣子,可不能让他们小看了!”
我哈哈大笑:“上帝?圣子?他们会出现在这里??”
阿瑞斯脸色一变,道:“总之……总而言之……”
他松开了我,吞吞吐吐,说不出话来了。我拍了拍他,起身说:“那我们就回雅典吧,去坐火车,回奥林匹斯。”
我说:“去找阿佛洛狄忒,打听她的行踪。”
阿瑞斯接着我的话,说:”倘若她去了冥府悠游,我们就去冥府找她,倘若她在命运的洪流中香消玉殒,那我就去命运的洪流里打捞她的残骸。“
我低下视线,我脚边的石子露出尖尖的脚,我的脚底可能起了个水泡,有些痛。我说:“你爱她。你真爱她。“
我还说:“可能真是如此吧,只有爱可以拯救战争。”
而光明做不到。
我和阿瑞斯走在那不知通往何处的石子小路上,恍惚间,白天像是夜晚,每一个夜晚都像是在不停重复那个夜晚。那个我爱着他,他爱着阿佛洛狄忒的夜晚。
我已经戳破了太多阿佛洛狄忒的秘密了,这个秘密,我就不说了吧,况且……
不……如果,假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