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也许……
我看了阿瑞斯一眼,问他:“能告诉我,你是何时爱上阿佛洛狄忒的吗?”
阿瑞斯说:“在一个夜晚。”他停住,蓦地显得苦恼,但什么也没说。
这时,一个牧羊人赶着一群绵羊迎面朝我们走了过来,阿瑞斯忙上前打听:“这里是哪儿?你可见到一个黑色头发的少年人经过?”
那牧羊人为我们指了路,再走个三十来分钟,我们就会看到一片村落,那黑发的少年就在村落里唯一的小酒馆坐着。说完,那牧羊人就走开了。我们与他朝着相反的方向行去。我回头看那牧羊人,我想起那则关于牧羊人的预言了,这让我觉得不详,但阿佛洛狄忒不在此处,或许这个牧羊人并非预言中的那位牧羊人。
毁灭。
这个词又钻进了我的耳朵里。我摸了摸耳朵,不,不去想它了,也不想那个牧羊人了,我开始想诗,我的前世,金碧辉煌的殿堂,一望无际的海面。
我探索叫我痛苦的秘密。
羊群雪白,仿佛一片沉甸甸的云,飘远了。
没多久,我和阿瑞斯就走进了那牧羊人所说的村落,也找到了他说的唯一的酒馆,酒馆的招牌挂得很高,石头堆的屋子,顶上插了面希腊国旗。我们走进酒馆,一进门就看到了厄洛斯。他独自靠着吧台,肆意抛洒着迷人的目光和微醺的眼神,吧台后的酒保冲我们挥手,说:“你们今天来早了!!”
我和阿瑞斯面面相觑,厄洛斯一打量我们,和酒保说了句什么,酒保忙和我们道歉:“那可真不好意思!”
厄洛斯招呼我们去他边上坐。
他可真受欢迎啊,不光酒保认识他,酒馆里端盘子、抹桌子的也全认识他,那些客人们,无论男人女人们都爱和他搭上几句话,尤其是男人,对他热络得不得了,有的还嚷嚷着要他和他们一起玩牌。人们全像农家,红红的脸膛,亚麻色,乱糟糟的头发,不修边幅的打扮,粗糙的眼神,狂饮麦酒,大啖吃食的模样,和千百年前的希腊农户没有任何差别。
厄洛斯没坐去任何招揽他的人身边,他手里有一杯啤酒,我们走到他边上后,他和酒保说:”再来两杯,给我的朋友阿波罗和阿瑞斯。“
酒保朗声笑了,上了两杯啤酒给我和阿瑞斯,冲我们乱挤眼睛:“老实和你们说,我昨天还和雅典娜睡了一觉呢!”
他冲厄洛斯比划了下,我看了看厄洛斯,我终于有功夫和心思好好打量他了,他不是个小孩儿的样子了,无论体形还是样貌,浑然一个少年人。他继承了阿瑞斯的黑头发,黑眼睛,他有阿佛洛狄忒的嘴唇和鼻子,他的脸小小的,手臂纤长,皮肤荧荧发光。我问他:“你常来这儿?”
厄洛斯说:“可不是嘛,这儿的人可都是我的主顾。”
“主顾?”我问道。
厄洛斯递给我一张名片,那名片上印着:厄洛斯娱乐集团总裁,马尔文·厄洛斯。
他道:“一百六十个女孩儿掌控着这城市里所有人的欲望,而我掌控着着一百六十个女孩儿,进而,我便是他们的主宰,他们唯一的神,唯一的信仰了。”他微笑,露出洁白的牙齿,我笑出来,作势也递给他一张名片,厄洛斯瞅着我那空气名片,说:“哎哟,这不是美发勒托的儿子阿波罗阁下嘛?您母亲的洗发水生意现在可好?”
我们两个一起笑。阿瑞斯一言不发。我喝了口啤酒,这玩意儿也太难喝了!我一瞅厄洛斯,他耸了耸肩膀,喝了一大口这苦玩意儿。
我问他:“刚才在集市,你跑得可够快的。”我说,“刚才我看你还是个小男孩儿的样子。”
厄洛斯眨眨眼睛,说道:“哦,你是说雅典集市那一回,我确实隐隐约约感觉撞到了你们,但是那会儿我着急去看一场电影。”
“电影?”我好奇。
“是的,但是我已经忘记是哪部电影了,应该不怎么样,你知道的,能让人记住的电影要么是绝顶好看的,要么是绝顶难看的。”
厄洛斯又说:“我从母亲的怀抱里掉了出来,被卷进了时间的洪流,我在那里,哦,不,这里,我在……我无处不在地长大了。”
阿瑞斯终于开腔,说:”我们在寻找回奥林匹斯的方法。“
厄洛斯奇怪地打量他:”回去奥林匹斯,为什么?“
我接道:“那是我们来的地方,自然是我们要回去的地方。”
厄洛斯的眼神更奇怪了,接着他像是恍然大悟,眼睛一亮,问我们:“这里难道不好吗?奥林匹斯有的,这儿也有,奥林匹斯没有的,这里还是有。”
他举例:“美酒,佳肴,法拉利,费里尼,感谢意大利人,还要感谢乔布斯。”他从裤兜里掏出一只手机放在了桌上,我看了眼,说:“听说这东西什么都能干。”
厄洛斯拿起手机向我展示:“是的,照相,玩游戏,读书,看电影,计算器,记事本,什么都能干,还能当成手电筒。”正说着,手机的屏幕亮了起来,我一看,来电显示:阿佛洛狄忒。我一惊,看向阿瑞斯,他显然也看到了这个名字,厄洛斯接了电话,他看着我们说着话:“是的,好的。哦,你绝对想不到我在这里遇到了谁,我遇到了阿瑞斯和阿波罗。”
阿瑞斯的眼神急切,厄洛斯作势要把手机给他,他却拒绝了,厄洛斯便对手机那头说:“你要来吗?好的,你过来吧。”
他挂了电话。
阿瑞斯忙问:“阿佛洛狄忒也在这里?”
厄洛斯显得相当不解:“当然,她当然在这里。”他说,“你应该和她说上几句,这样你就会确信无疑了,要我再打个电话过去吗?”
阿瑞斯还是拒绝了,态度甚至更坚决。阿佛洛狄忒,他回归奥林匹斯的初衷,动机,当她毫无预兆地出现在他面前时,他一时太过紧张,不知该如何面对了。
我说:“我以为神族已经陨落了,现在已经没有人信仰希腊神了……”
厄洛斯竖起两根手指,口吻轻佻:“第一,确实现在没什么人信仰希腊神了,但是神明不是厨余垃圾,制造出来之后,能任其腐化,回归自然,要比作垃圾的话,那神明就是不可回收垃圾吧,无论被机器搅碎,撕扯,压扁,他们仍旧在那儿,无法焚烧,无法完全处理,那个词怎么说来着,阴魂不散。”
我说:“可不能这么说啊。”
厄洛斯继续说:“第二,神族没有陨落,”他指着自己的手机,道,“只是神和人的界限变得模糊。”
他侃侃而谈:“朋友们,这是大势所趋,在未来,国家的界限,人种的界限,民族的界限,语言的界限,男女的界限都将变得模糊,人们将不分彼此,分享同样的观念,接纳不一样的声音,”他问我们,“你们去过三十世纪吗?你们去过创世之前吗?”
我说:“我们去了卡俄斯的时代。”
厄洛斯点了点头:“那或许是你们的极限了。”
“什么意思?”
厄洛斯说:“卡俄斯的时代是你们的极限,但是我,我是亘古便存在的情。欲之神,早在爱,早在时间,早在时代,早在阿南刻,早在卡俄斯之前。”
我说:“这怎么可能,早在创世你便存在了?”
厄洛斯说:“只是我一时离开,一时出现,现在,我是爱和战争的孩子,从前我是混乱和纯洁的结晶,以后,我会成为禁欲自体分裂诞下的万千孩子中的一个。”
厄洛斯说:“你们现在看到的不是我的本来面目,”他看着阿瑞斯,他“现在的”父亲,“你给了我黑色的眼睛,黑色的头发,不,是人给了你黑色的眼睛,黑色的头发,人进而给了我这具肉体,好让他们去歌颂,好成就他们的诗歌,他们的雕塑,他们的艺术,他们的美。未来,我也是美的,我也是值得歌颂的,我将拥有机械的手臂,冷漠的眼神,冰冷的肉体,炽热的心。”
我问:“那你的本来面目是什么?”
他道:“我的本来面目是一面镜子。”
我们都沉默了。良久,阿瑞斯问厄洛斯:“你的母亲过得还好吗?”
厄洛斯说:“一时快乐,一时悲伤,这就是爱情,这是她的本来面目。”
“她……有爱人吗?“
”她有过许多爱人。“
阿瑞斯无言了。厄洛斯说:“一时爱,一时不爱,这也是爱情。”
阿瑞斯说:“我不苛求她对我矢志不渝,我在这里流浪了太久了。”
我喝酒,没有说话。
厄洛斯说:“你当然不能这么要求她。你怎么能要求爱呢?凭什么呢?你怎么可能限制爱呢?爱是最自由,最散漫,最忠贞,最坚强,又最脆弱的。你无法捍卫她,无法保护她,更无法击垮她。”他笑着说,“我向你保证,她是众神里过得最快乐的,尽管快乐稍纵即逝,但她的瞬间太多了。”
我问道:“其他的神呢?”
厄洛斯说:“宙斯嘛,自然过得不赖,雅典娜经营着她的公关公司,哈迪斯那老家伙做着倒卖塑料品的生意,整日巴望着人在塑料的海洋里咽下最后一口气,他好壮大自己的冥府王国,狄俄尼索斯成了修道士,大家都不错,只有赫尔墨斯,没人知道他的去向。”
我不由兴叹:“赫尔墨斯,曾经他是奥林匹斯中最喜欢接近人群的异类。”
这会儿,一队四个提着琴箱,穿西装,打领结的中年男人走进了酒馆,厄洛斯说:”他们是来表演节目的,在这儿,每晚都有节目可看。”
我看看他们,又看看我和阿瑞斯身上的西装,难怪酒保先前将我和阿瑞斯认成了演奏家。那演奏的队伍在酒吧中间坐定,打开琴盒,稍微调了下音,手风琴就开始演奏了,接着小提琴欢快地拉响了。他们也都认识厄洛斯,都冲他抬眉毛。
厄洛斯问我们:“要打牌吗?还是玩希腊双陆棋?”
他问酒保要了副法国塔罗牌。首先我们要决定谁来发牌,厄洛斯抽了一张牌,9,红心的,我也抽了一张,也是9,黑桃的,阿瑞斯最后抽,还是9,方块的。
我们三个互相看看,阿瑞斯阖上了手里那张牌,望向外头。天色渐暗,阿佛洛狄忒还没出现。
厄洛斯翘起嘴角,笑着看我,问我:“不然我们两个玩儿?”
我说:“两个人没法儿玩这个吧?”
他说:“那我们就抽牌,比大小,抽到小的牌的人就喝酒,迈夏尔。总有玩的法子。”
他问酒保要来了一整瓶迈夏尔。厄洛斯先抽牌,看牌,说:“她会来的。”
我跟着抽了一张,我们同时摊开了手上的牌。我是方块3,厄洛斯是方块6。我输了,喝了一杯迈夏尔。我们继续抽,厄洛斯先抽,我再抽。
阿瑞斯忽然说:“我们回去奥林匹斯吧。”
我说:“阿佛洛狄忒就快来了,难道你回去奥林匹斯不也是为了见她吗?既然她要来了,你为什么还要回去?”我说,”不要紧张,她还爱着你,我们都知道的。“
厄洛斯点头称是:”即便幽会败露,害她蒙羞,成为众神的笑柄,但是她因此更爱你了,她爱你。“
阿瑞斯又坐下了,摇了摇头:“我说不清楚,我没有能说会道的天赋。”他想了会儿,又说:“你知道吗,我们在伊洛斯的河边相爱,所以将你命名为厄洛斯。”
厄洛斯抬了抬眉峰,没说话。似乎并不在意自己名字的由来。
阿瑞斯摸着酒杯,感慨着:“不知道那条河是否还流经色雷斯的平原。”
厄洛斯说:“河水已经干涸了,但不用担心,下一个世纪,它又会涨满。”
他依旧是那副不在意的腔调。我们两个又同时翻开了手里的牌,我是红心2,厄洛斯是红心4,我又输了,我又干了一杯迈夏尔。我说:“我会喝醉。”
厄洛斯笑着问我:“你喝醉之后会怎么样?”
我说:“像人一样,人会怎么样我就会怎么样。”我说,“我不知道。”
厄洛斯说:“有的人会大哭,有的人会沉默着睡去,有的人会滔滔不绝。“
我趴在桌上,喃喃着:“人和神的边界越来越模糊,可人和人的界限却越来越鲜明,每一个人。”
厄洛斯说:“哈!你是会滔滔不绝的人,你是想到什么就说什么的人!”
他拱了拱阿瑞斯,阿瑞斯抱着双手坐着,阿佛洛狄忒就要来了,他却想回奥林匹斯,他想重温神代的时光吗?真讽刺,他明明那么想成为人,此刻,他在想些什么呢?我要怎么才能知道他在想什么?我不知道……应该是因为太多杯迈夏尔了,不,是因为人都是无知的,无措的,在那个夜晚面前。
他是不是在想人和神的界限如此模糊,做神,做人再没什么明显的区别。他追求的是……
阿佛洛狄忒就要来了,马上就会来,可能是下一秒……
下一瞬……
我打了个酒嗝,说:“我知道你为什么要回奥林匹斯了。”
阿瑞斯看我,厄洛斯说:“说来听听。”
我说:“你追求的是‘区别’,曾经,人和神的界限如此模糊,做神,做人再没什么明显的区别了。”我说,“你并不是想成为人,你只是不想成为你自己。”
我说:“你爱阿佛洛狄忒什么呢?因为她包容你,认可你,她为你高唱赞美的歌谣,她抚平你的心绪,她告诉你,你是可以被理解的,你是可以得到爱的。你不爱她,你爱你自己。“
阿瑞斯站了起来,愤怒在他眼里燃烧,但更多的是迷惑,他几次张嘴,但最终都欲言又止,他坐了回去,干掉了一杯迈夏尔。厄洛斯看看我,又看看他,点了根烟,我问他要了一根。我们抽烟,我还喝了两口迈夏尔,又喝了两口……我醉了,我们在尼古丁和酒精的熏陶里探讨自我的认同,因此陷入无边无际的沉默,完完全全沦为了人。
阿瑞斯问我:”那天晚上是你吗?“
我点头:“是我。”
我欺骗,自我欺骗,我坦白,卑鄙地坦白,我在尼古丁和酒精的熏陶中紧紧抱着一捆名为“侥幸心理”的稻草,在一片无边无际的海洋上浮沉,完完全全沦为了现代人。
阿瑞斯没有看我,身体不知是因为生气还是其他什么原因而颤抖着。我起身,说:“我不知道该如何面对阿佛洛狄忒也不知道该如何面对你了,我先走了。”
厄洛斯和我挥别,眼神平静,仿佛这样的场景他见过千千万万次。有什么是流离亿万年,亘古便存在的情。欲所没见过的呢?
我离开了酒馆。阿瑞斯没有追出来,我走了好久,他都没有追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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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近有点事,可能每晚的更新都会比较晚了,不好意思了。唉,争取少点错别字……
4.爱神
尽管阿波罗的回忆无法完全地追溯,但他仍然对他离开了那小镇酒馆不久后便回到了奥林匹斯的那一晚发生的一些事有些印象,我当然也还记得那个夜晚。
为何我们故事里的爱情,我们故事里的毁灭,我们故事里的遗忘全在夜晚发生呢?难道只有夜晚能让我们从白天的一切光鲜的伪装里解脱出来,让我们经历爱情,直面毁灭,又让我们遗忘吗?尼克斯,你的别名是否是真相,你是否拥有温柔与残酷的双面?
阿波罗问我,亲历毁灭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
我问他:“光明的神子,亲历神性的丧失又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
他笑了出来,拨弄了下自己的长发,说道:“阿佛洛狄忒,尽情嘲弄我,讽刺我吧,我是不知为何堕落了的神,也是糊里糊涂又取回了神性的神,原谅我的愚钝,无法给出你答案。”
我捧起他的手吻他的手背,我们都笑了。我遂说:”我亲历过阿多尼斯的死亡,我亲历过所有玫瑰都枯萎的日子,玫瑰的花刺再不能扎伤我,因为它们变得那么虚弱,那么柔软,我亲历凡人未曾涉足奥林匹斯的山巅,而我们自己走下了神坛,爱歌不再为我们唱响,我们只好自己歌唱。”我说的自己都有些动情了,鼻尖发酸,便伸手抹了抹眼角,说,“但是所有毁灭都不及那一晚,那牧羊人在我怀中睡去,他的身体好轻啊,凡人的身体在遗失了记忆后总是那么轻,还不及一片树叶来得重,但是我的身体好沉啊,是那么的沉,我沉入爱琴海,便将沉到最深处,我去吻波塞冬的脚背,我沉入西西里的火山,我便沉到最深处,我去吻赫非斯托斯的脚踝。我的心就此封闭了,那心门上缠上了铁链,砸不坏,解不开,我的爱火从此熄灭。毁灭……”我喃喃,“我再未爱上过任何一个人,任何一个神,任何一片朝霞,任何一个黄昏。”我说,“我尝试过,我吻每一个少年的嘴唇,我溜进每一个少女的心房,我在老人千疮百孔的记忆中徘徊,我打电话簿上每一个人的电话,我在电波中捕捉惺惺相惜的讯号,但是再没人能叫我体会那既痛苦又痴迷于那痛苦的滋味。”
阿波罗拿出了他的七弦琴,瞧着我,弹响了。他说道:“啊,赫拉之子,纷争的化身,爱神所爱的最后的存在。”
他的语调幽幽的,像在歌唱,这歌曲听上去实在哀伤。我抚摸他的脸颊,吻他的脸颊,说道:“不要为我忧伤,福玻斯,我体会过刻骨铭心的爱情,无法再爱又会怎么样呢?”
阿波罗莞尔,语调轻快了些,说着:“就让他成为你最初也是最后的爱人吧。“
我努嘴:“绝不是最初,但绝对是最后,是时间的尽头,生命的终点。”
阿波罗说:“你是永生的。”
我说:“那他便是永生的终点。”
他又说:“你现在仍然爱着他。”他还看着我,目光灼人。
我说:“我爱着他,一如既往,一如往后,在时间的尽头,永生的终点。”
我看着他,说道:“那说说你还记得的事吧。”
阿波罗微笑,手指掠过七弦琴的琴弦,说道:“我以为你已经从阿耳忒弥斯那里听说了。”
我说:“我想听你告诉我。”
阿波罗抱着那木制的乐器,回忆道::“我记得夜里,我在山中行走,我看不清黑暗中有什么,我不记得我在想些什么,该如何形容,失魂落魄吗?六神无主吧,或许是因为那样吧,总之我跌下了悬崖,我流了许多血,我感觉我要死去了。”
我说:“然后你遇到了一个牧羊人。”我垂下眼帘,“那个牧羊人……“
亦是我遇到的那个牧羊人,给我带来毁灭的牧羊人。
阿波罗说:“是的。不久之前我给你带来的预言里的牧羊人。”
我抬起了眼睛再看了看阿波罗,他正打量四周,是啊,那预言就发生在不久之前,在神祇们分散流落去人间之前,在阿波罗与阿瑞斯争斗进命运的洞穴之前,在我爱上阿瑞斯之前,在阿波罗从这片树林里某处间隙瞥到那金盔的战神独自策马经过之前。
阿波罗继续说:“就在我奄奄一息时,我看到了一个牧羊人,他试图搭救我,但他的力量太微薄了,他便说,他去镇上找人来帮忙。我说,大可不必,我知道我就要死了,你就去镇上的酒馆,帮我捎句话吧。
”他问我,什么话。他问我,捎给谁。
“我说,你去找一个黑头发黑眼睛的男人,你看到他,便知道我说的是谁。”
我看着阿波罗,阿波罗耸了耸肩膀,说道:“接着,我便不记得了。”
他凝眉思索片刻,随即坦然一笑:“被遗忘的事总有被遗忘的理由,最好还是不要想起来。”
我又去吻他的脸颊:“原谅我,福玻斯。”
他拥抱了我,我说:”但是我不后悔。“
我说:”我从佛罗伦萨赶去那小镇,那酒馆,为了见他,见我的爱人。我爱他。“
阿波罗颔首:“你爱他。”
我亦动了动下巴:“我的爱人。我在酒馆里见到了他,他是那么忧郁,黑色的气息环绕着他,那绝非人间的绝望和苦痛,那是他自身的哀痛,他哀痛地问我,色雷斯的那个夜晚,伊洛斯河边的那个夜晚,我为他唱过的歌,能否再为他唱响一次。
“我说,那祭祀的夜晚,我嗅着纯净灵魂燃烧的气味,带着对你深深的爱意和这爱意对我的折磨睡去了。
“他颓然地看着我,不再那么悲哀了,只是很迷惑,他问我,那一晚是否是阿波罗变成了我的样子。接下来的话,他不必多说了。“
阿波罗吻我的脸颊,说:“原谅我,阿佛洛狄忒,我只是想为你获得他的心,你看上去是那么苦恼。“
我拥抱了他,他又说:“所以那一晚,我为他唱了歌……我们去了伊洛斯的河边……”
我继续说:“于是,我问厄洛斯,阿波罗去了哪里。厄洛斯说,他走了,不知道去了哪里。阿瑞斯再不说话,再不看我,我在酒馆里坐不下去了,便去了外头透气,就是那时候,我遇到了那个牧羊人。
“牧羊人说,快啊!森林里有个失足落下悬崖的人,他快死了!快!他需要我们的帮助!他一路呼喊着。看着多漂亮的一个金发小伙子啊!要是就这么死了,那是多大的罪过啊!我便拦住了他……”我顿住,望向阿波罗,盯着他,这才接着说下去,“那牧羊人说,他的头发像丝缎一样啊,他的身体像雕塑一样啊。我问他,他伤得很重吗。他说,是的。我又问,伤得足以死去吗?他说,他的双眼里没有生的活力啦!反正我看他是快翘辫子啦!他让我去酒馆找一个黑发小哥捎句话!
“就是在那一刻,我拿出了赫尔墨斯的魔杖,我催眠了那牧羊人。我说,睡去吧,睡去吧。遗忘吧,遗忘吧。”
阿波罗轻笑,略显无奈:“所以我们都不知道我到底要对阿瑞斯说什么。”
我再度恳求阿波罗的谅解:“请原谅我丑恶的嫉妒,我不堪的多疑,那并非我本意,那是爱对我下的诅咒,我无力抵抗。福玻斯,原谅我。”
他再度拥抱了我,他的身体是那么温暖,我感觉我拥抱着的是太阳向人间投来的一瞥。我忍不住掉下了眼泪。谁不会被这样的温暖融化,谁不会因为这样的光芒而动容?
我说:“牧羊人的呼喊已经吸引了很多人,包括阿瑞斯。我求他留下,他还是走了。他深入夜晚去找你。”
阿波罗凝眉思索,一声不响。我说:“自那以后,我便再没见过阿瑞斯。赫尔墨斯告诉我,他现在在保加利亚的小镇上种勿忘我和玫瑰。”
阿波罗颇为意外:“他成了花农?”他笑了笑,“我也很久没见到赫尔墨斯啦!”
我颇为不好意思:“我打破了我许下的誓言,每每见到他,我都感到羞愧。”
阿波罗的眼神忽而远了,轻声道:“这是多久之前的事呢?”
我说:“不久之前。”
阿波罗赞同地说道:“对,不久之前。”
我说:“以后再不会发生。”
阿波罗说:“死亡,生命,诞生,毁灭,失去的东西会回到自己身边,所有的事物都落在循环往复的漩涡里,只有这件事我们坚信不会再度发生,或许我们该称它为奇迹。”
我和阿波罗说:“也许再过些日子,你会想起那晚发生的一切。”
他迷惑地问我:“哪个夜晚?”进而他露出了茫然的神色,可没一会儿,那茫然就烟消云散了,他又是一个意志坚定,光芒四射,至高至强,无所不能的神子了。他笑了,他说:“让我为你唱首歌吧,阿佛洛狄忒。”
他唱起法语。他说:“这是诗人写的诗歌,它不时在我耳边响起。我想唱给你听。”
那诗歌的开头是这样的:J’ai longtemps habité sous de vastes portiques…
我听着,静静等待着尾声。
4.阿波罗
我又想起那首诗。我不该想起它了,如果此刻我是在讲述一个故事,那看故事的人看到这儿想必对这首无处不在,“阴魂不散”的诗已经厌烦透顶了。听故事的人啊,请不要厌烦它,也请不要厌烦我,我只是一个迷茫的人,我不知道我的灵魂内部正在上演什么样的战役,我对自己的心失去了掌控,我被属于我的,但又让我陌生的,我到现在还说不清的某种意志牵绊住了手脚。我不知该何去何从。
是啊,我确实不知道我还能去哪儿了,就在刚才,我在漆黑中埋头走着走着,思索着思索着就跌下了悬崖,我的肋骨断了,脑袋撞得昏昏沉沉,我的身上开了道口子,应该是在脖子上,那儿不停流出鲜血。
我快死了。
就是在这濒死的时刻,那诗歌又在我耳边响起来了。它含糊地开始,有力地结尾。它的尾声是这样的:
Le secret douloureux qui me faisait languir.
我的心一阵抽痛,又一阵解脱,想必是因为我要死了,原来死亡是这种感觉,如此疼痛,如此抽离。我不禁思考起了死后的世界,我并非奥林匹斯的神了,那我死后会去哪里呢?冥府的哪片土地愿意接纳我呢?那牧羊人还会回来吗?不……他去了太久了,他不会回来了。
他不会来了。
就像阿瑞斯。
我贵为奥林匹斯之神时,不对任何事抱有希望,因为任何事,只要我想做,就能做成,我鄙夷“希望”,我认为那是无能之“人”的特质。我成了被神性抛弃的福玻斯时,我的心中总是时不时燃起希望,看来,我对人的观察没有错。他们会“希望”,他们的希望会落空。他们又一次次希望,终成奢望。
就像我一样。
我像他们一样。
我闭上了眼睛,我再没力气撑开我的眼皮了,死亡是那么匆忙,勿需九天九夜就能带走我,死亡是那么寂静,没有群鸟讴歌着盘旋,死亡……死亡又是那么凄凉,奥林匹斯的女神们一个都没有光临。我用仅剩的一点力气挤开了眼睛,我看到了什么?我看到一个金发,苍白的俊美青年倒在我的脚边。我想抚摸那青年,我的手穿过了他的身体。我变得透明,我……成了亡魂福玻斯,美发勒托堕落的儿子,提洛岛的弃子,奥林匹斯的耻辱。
我站在我的尸体边上,赫尔墨斯会来带走我吗?他现在在何处呢?可他毕竟是来往冥府的使者,为亡魂领路的飞毛腿啊,他会出现的吧?
就在我这么想的时候,一道熟悉的身影从远处飞来,那身影的步伐轻快,他一下就到了我跟前,声音清亮地同我打招呼:“哟!阿波罗!”
“赫尔墨斯!”我喊道,我的情绪激动,我的声音却像一阵风,才刮起,便消散了。赫尔墨斯瞅瞅我,做了个安抚的动作,我摇头叹气,垂手立着,沮丧地说:“我已经死了。”
我叹息。赫尔墨斯问我:“你怎么死在了这儿呢?”
我指着悬崖上方:“我从上面摔了下来,用现代医学解释,应该是死于失血过多。”
我问他:“你是来带我去冥府的吧?”
赫尔墨斯点了点头,我微笑:“原来你还在干这活计。”
赫尔墨斯摇头道:“我是来取回我的魔杖的,只是感觉到你正在逝去,便过来看看。”
我说:“厄洛斯说,他们都不知道你的下落。”
赫尔墨斯抓了抓头发,摆摆手,道:”我嘛……“他顿了顿,冲我一抬眉毛,嘴角一瞥,嬉皮笑脸地说话:“我还是想和人保持一点距离。”
我说道:“从前你与凡人最亲近。”
赫尔墨斯抱着胳膊道:“那话怎么说来着,哪个国家的古话俗语来着,离自己喜爱的东西越近,你就越怯懦,越畏畏缩缩。”
我们都笑了。赫尔墨斯说:“那走吧,随我去吧。”
我看了眼地上的那个我,我问道:“我会去往冥府的哪里呢?水仙平原还是福佑群岛?”
赫尔墨斯说:“这我就不知道了,得看哈迪斯的意思。”他抓耳挠腮,“那老家伙也够忙的,或许人不在冥府,谁知道呢,到了那儿再说吧。”
他问我:“你还有什么想去的地方吗?你想去看看你母亲还是阿耳忒弥斯?”
我说:“我哪里还有脸面去见她们啊。”我看着赫尔墨斯跑来的方向,我无奈地表示:“你看出来了吧,我已是神性全无。”
赫尔墨斯说:“她们爱你岂会因你是神子?”他说,“多少个白天,阿耳忒弥斯追赶着赫利俄斯的马车,要看看那车上发出光芒的究竟是你还是太阳。”
我说:“别开玩笑啦,太阳是银河里的一颗恒星,它那么巨大,那么炽热,要如何大的马车,如何不畏惧高温的人才能靠近它?”
赫尔墨斯看着我,眼也不眨,他的目光中流露出罕见的哀伤,他的声音轻了,低了,他说:“人们不相信……你也不相信了吗?那时代……你的时代啊,阿波罗……”
他一擦鼻尖,又展露笑容,说:“死亡已经够伤感的了,我们就不再怀旧了吧!”
我问他:“你来的路上是否经过一座小镇?”
赫尔墨斯说:“我经过了一座小镇,它是方圆百里唯一的一座小镇。”
我眺望着他来的方向,我说:“那……能否等一等。”
赫尔墨斯问我:“等什么?”
我摇摇头,说不上来。阿瑞斯不会来了。我知道。可是……
赫尔墨斯一拍脑门,说道:“你在等阿瑞斯吗?我来的时候看到他往这儿跑呢!”
我恳求他:“再等一等吧。”我指着边上的一片树丛,“我们去那里等一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