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灯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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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章

第32章
母亲陡然拔高了音量:“当然好啦,怎么会不好?”

不过母亲的声音一下就恢复了,平静地说:”可能年底要回来扫墓。“

“扫墓不是清明的时候扫的吗?”

母亲说:“人家现在拿美国护照,当然沿用美国习惯,想干什么就干什么。”

我说:”一家人一起过来吗?“

母亲说:“对啊,一大家子呢。“

母亲又说:“Eric比你小都已经有两个小孩了。”

我说:“是啊,都有两个孩子了。”

母亲叹气。我说:“早点睡吧,不然要错过美容觉的时间了。”

母亲问我:“你是觉得我老了吗?”

她的声音冷冰冰的。我说:“上次我们和秀秀出去吃饭,不是都以为你们是表姐妹吗?”

母亲笑了:“我是表妹还是表姐啊?”

我笑着说:“表妹,当然是表妹。”

母亲还在笑,我抽烟,弹了弹烟灰。

从城堡往迪斯尼出口走的路上,人太多了,我们和小姨他们走散了。母亲问我:“你自己不会走吗?你知不知道抱你很累啊?你多大了还要人抱?”

她问我:“你怎么就长不大?怎么就这么粘人?”

我说:“对不起。”

她说:“不许哭。”

她说:”妈妈是在和你讲道理,你知道吗,等你大了,你累的时候是不会随时随地都有人来抱你,都能找到依靠的。也不会有人来和你讲道理,大人的世界是没有道理可讲的。“

我点头,我说:“我知道了。对不起。”

晚上,我睡不着,坐在厕所的马桶上。母亲来敲门,问:“你在里面吗?”

我说:“我马上出来。”

她问:“妈妈能进来吗?”

她问:“能给妈妈开门吗?”

我去给她开了门,她站在门口,穿着睡衣,跪下来,抱住我。我那时候太小了,她需要跪下来才能抱住我。她抱着我,摸摸我的后脑勺,声音很轻很柔地和我说话。

“在生妈妈的气吗?”

我摇头,说:“我没有。”

我不能生她的气。我不能恨她,因为她是我的母亲,她爱我,她的任何举动,一言一行都是出于母爱。没有一个母亲是不爱自己的孩子的。所以,孩子不可以生母亲的气,孩子不可以恨母亲。绝对不可以。

她领我回去我的房间睡觉,我们开着床头的灯,一个大人一个小孩儿挤在一张单人床上。母亲和我讲故事。

很久很久以前……

我不记得那故事的内容了。我记得小姨来找母亲,她们坐在床边说话,胳膊贴着胳膊,很亲密的样子,她们讲英语。

小姨笑着抚我的头发,说:“你还给他讲故事啊?我都没这个精力了,养小孩真要命。”

母亲微笑,笑得很甜。

母亲说:“也不知道你的油腔滑调和谁学的,和你爸学的吧?”

我笑了笑。母亲说:“我今天整理家里的东西整理出来一张你的旧照片,那时候不是万圣节嘛,小姨家附近不是有个那种鬼屋吗?你进去玩,你好勇敢啊,别的小孩吓得哇哇大叫,出来都是哭丧着脸,你没有,你还和门口那个木乃伊合影了。”

我说:“我怎么记得是吸血鬼?”

“是木乃伊。”母亲斩钉截铁,“照片就在我手边,我正看着呢。”

我说:“哦,对,是木乃伊,那个鬼屋就是埃及古墓主题的。”

母亲说:“不是的,那个鬼屋里什么都有,有吸血鬼,有僵尸,有木乃伊,还有穿白衣服的女鬼。”

她说:“Eric和你一起进去玩,小姨不放心,跟了进去,我没有进去,我在外面等你。”

我点头,应声。

是的,她在鬼屋外面等我。我进去之前,她和我说,妈妈在外面等你,妈妈在这里,不要怕。

我走进鬼屋,天花板上挂下来拳头那么大的黑蜘蛛,一直有个白衣女人走来走去,还有僵尸从墙壁里跳出来吓人。我本来和一群人一起走的,走着走着,大家都不见了,我一个人穿过一间黑色的,吸血鬼出没的房间和一间墙壁被涂成血红色,中间摆着一只浴缸,里头坐着一个老太太的房间。

我走出了鬼屋,母亲确实就在出口处等我,我一头扎进她的怀抱里。母亲拉着我回到鬼屋的入口,来,我们的小男子汉和木乃伊合影吧!

她讲流利,流畅,地道的英语。

我和木乃伊合了影。小姨拍着哭哭啼啼的Eric的后背,说,文文真是个小男子汉!

母亲笑得很开心。

小姨夫问我,里头怎么样?

我说,妈妈说,她会在外面等我。

小姨夫说,你知道吗,有时候你害怕的时候你可以说你害怕。

母亲说:“我希望能培养他的独立性,但是也要让他知道,他有可以回去的地方。”

那年我十岁。

隔年,一个冬天的早晨,母亲带我出去逛商场,我们买了好多东西,买了我一直想要的一套全新的画笔,买了新衣服,新鞋子,新的遥控玩具车。下午,我们去了医院。母亲去医生的办公室和医生说话,我在办公室外面研究遥控车。母亲给外婆请的保姆坐在我边上,她问我,文文啊,午饭吃了什么啊?

我说,吃了肯德基!

她笑了笑,问我,你喜欢吃哦?

我用力点头。我把遥控汽车放在地上,才要启动,母亲出来了。她告诉我,早上,外婆在家里摔倒,送进医院抢救,没能救回来,过世了。

保姆说:“早上打电话给太太的时候还以为没有事的……”

母亲说:“我们赶来医院也没什么用,我们又不是医生,能帮上什么忙?难道在手术室外面哭天抢地就能救人了吗?”

我的外婆过世了,外婆是母亲的母亲。我收起了遥控车,抱在怀里,掉了眼泪。

母亲说:“不要哭。”

我点头,擦眼睛。

母亲又说:“没什么好哭的。”

“你看,你今天买东西的时候是不是很开心?但是人不可能永远都开心,开心过后是有难过的时候的,不过,难过过去了,人就又开心了,你现在有这么多你喜欢的东西陪着你,开心一点吧。”

我说,我知道了。我懂了。

母亲问我:“你是不是很久没和那个小展联系了啊?”

我问:“小展?”我想了想,“你说展嘉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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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到读者留言,想了想还是说明一下吧,业皓文的这个视角的叙述方式会有些不是那么的第一人称,看到后面或许能猜到为什么这样写了!

(中)

展嘉做舞台布景,在风顺的人民大舞台剧院工作,我还在风顺的DBW传媒上班的时候,别组中标了一款蜜桃味汽水的广告,结果负责人提前进了产房,实在份身乏术,老板就找我接手。广告预了风顺电影制片厂的二号摄影棚搭景拍摄,布景的工作由一家花艺工作室负责,展嘉是那家工作室老板的朋友,拍摄任务时间紧,人手不足,老板就找了展嘉去帮忙。开拍前一天,布景还没完成,我和助理毛毛约好早上六点在摄影棚碰头,一来监督进度,二来也给工作室帮把手,为了干活儿方便,我穿着汗衫牛仔裤和球鞋就去了,毛毛迟到了,我六点准时到了摄影棚,棚里只有一个年轻男人蹲在一张白色带刺绣红玫瑰花图样软靠背的扶手椅前,一手拿着一罐油漆,一手拿着柄小刷子,小心、仔细地往那椅子上刷油漆。油漆是粉红色的。那就是展嘉。

那整个布景充斥着玛丽·安托瓦内特时代的奢靡气息,从地毯到长桌到桌布,到精致、细致的风景油画到无处不在的鲜花,到处都是鲜花,粉色的,紫色的,橙黄色的。

展嘉穿灰色帽衫,蓝色牛仔裤,灰色帆布鞋,头发短短的,一截白净的脖子露在外面。

我走到展嘉边上,问他:“有哪里需要帮忙的吗?”

他让我帮他一起涂那张扶手椅。

我们一起蹲在地上刷粉油漆,展嘉说:“做这个创意的人估计受《绝代艳后》影响很深。”

我说:“会变化场景的。”

我往后看了看:“变过来就是室外了,是树林。”

展嘉说:“那他估计还看过《楢山节考》,现在当广告人是蛮容易的,多看几部电影,偷点别人的点子就好了。”

我问:“你说的哪个版本?”

展嘉看看我,上下打量我一番,问我:“你是老杨新请的帮手?没见过你啊,你来这么早?”

我说:“你也很早。”

展嘉笑着说:“我是一宿没睡。”

这时,毛毛从外面跑进来了,手里拿着两杯咖啡,看到我,跑到我跟前就递给我一杯,连声道歉:“业总,不好意思,不好意思。”

我递给展嘉:“你一宿没睡,你喝吧。”

我说:“你说的是木下惠介那版吗?”

后来我们去我家里看今村昌平版的《楢山节考》,还看了《鬼太鼓座》,《食女》和《狗镇》,从白天看到深夜。从沙发上看到床上。

母亲又问我:“小展还在人民大舞台做吗?我最近去看演出,都没看到他了,也不好意思和工作人员打听。”

我说:“他去英国了。”我说,“很久没见到他了,是没很久没联系他了。”

母亲说:“小展人蛮好的,很稳重,踏实,学历也蛮好,研究生。”

展嘉也是学艺术的。

母亲叹了声气。她又叹气。她说:“你就是不知道珍惜人。”

我说:“我们性格不合适,是蛮遗憾的。”

我和展嘉同居过一阵,住在我家,一间酒店式公寓,靠近DBW。有一个周末下午,母亲没有提前告诉我一声就去了公寓找我,我临时加班,展嘉在家,据说他们的会面相当愉快,他们还一起逛了街,喝了下午茶,订了晚上的意大利菜餐馆,最后由展嘉打电话给我,告诉我餐馆地址。我直接从公司去了餐馆,进去就看到展嘉和母亲挨着坐在一起。母亲冲我张开手臂,笑得春光灿烂:“Surprise!”

我也笑,迎上去拥抱了她,趁机瞥了眼边上的展嘉。展嘉吐了吐舌头,喝香槟。

饭后,我送母亲回家,她拉着展嘉坐在后排,嘘寒问暖,好不热情。到了家门口,母亲开了车门,却不下车,依依不舍地握着展嘉的手,说:“小展啊,阿姨和你一见如故,真舍不得,不然下个周末来家里吃个便饭吧。”

展嘉笑着说:“阿姨,真不好意思,下个周末我们剧院要开会,下一季度的演出就要上了。”

我从后视镜里看了看他,说了声:“妈,下次吧,来日方长。”

母亲这才下了车。她走得很慢。从我停车的地方到家门约莫十来步,这十来步她走了好久,一步三回头,脸上像欣慰,又像要掉眼泪。她不停和我们挥手。

直到她进屋,我才把车开走。

展嘉说:“你妈好像在参加你的毕业典礼。”他扒着我的椅子说,“难道我是你第一个同居男友?”

我说:“你坐前面来吧。”

我靠边停好车,展嘉从后排换到了副驾驶座。系好安全带,他感慨了声:“你妈妈好通情达理,真开明。“

我说:“从小她就和我说,你可以喜欢任何你喜欢的人。”

展嘉叹息:“有些羡慕你。”

我握了握他的手,他不说话了,低着头,沉默着,过了会儿,他给母亲打了通电话——他们早就已经交换了电话号码和微信。他小声地,试探地说话:“阿姨,刚刚接到通知,我们的会临时取消啦,那要是不麻烦的话,下周我就来打扰啦。”

他又大声地,开心地说:“那就周末见吧!”

下一个周末,我和展嘉一起回家,他带了一大束红玫瑰,母亲收到花,喜上眉梢,嗅嗅花香,交给女佣,拉过展嘉,搓着他的手,反复打量他,亲昵地询问:“你怎么知道阿姨最喜欢红玫瑰了?“

说着,她一挽展嘉的胳膊,把他往客厅里带:“人还没到齐呢,带你去看看阿姨栽的玫瑰。“

展嘉朝我看,母亲一摆手,说:“不带他,他见多了,早就见烦了,不然为什么搬出去住?走,我们走。”

展嘉笑开了,说:“阿姨,他是为了上班方便,他不是烦家里。”

母亲哼了声:“工作狂。”

我笑笑,目送他们,他们穿过了客厅,不见了。我坐在客厅里翻杂志。时不时地,有人从外面走进客厅,都是熟面孔,都是父亲那边的亲戚。我一打听才知道,今天母亲和他们约了一起打高尔夫。球场就在家里附近,一大家子人打算等人齐了一块儿过去。

我和展嘉也参与了这场高尔夫聚会,临出发前,母亲怪不好意思的,和展嘉说,高尔夫这种老人家的活动,你们要是不喜欢就不用参加了,小展这么年轻,还没有开始学这个吧?

展嘉说:“我爸喜欢,从小就带着我打。”

母亲一拍手,开心地说:“那好啊!就用小业的球杆吧!”

她还给我们一人发了一顶鸭舌帽,我和展嘉戴着鸭舌帽坐一辆球车,展嘉显得有些不太自在,他问我:“不是说吃个便饭么,怎么成了你们家庭聚会了?”

我说:“说明我妈把你当成我们家庭的一份子了。”

我找了找母亲,她和父亲坐一辆车,就开在我们边上。母亲也看到我了,朝我挥手,她和父亲也戴着鸭舌帽,她还戴着墨镜,口罩,穿长袖,长裤。她白色的手套在空中摆了摆,就降下来了。

绿茵茵的草坪上只有我们这一大队亲友。

晚上,我们在家吃饭,人实在来了很多,就用了家里的宴会厅,餐前,母亲介绍说,今晚的菜特意找了得阳楼的主厨来掌勺。吃到一半,展嘉离了席。我也走了出去。展嘉进了一楼的洗手间,我跟过去,先敲了敲门,说:“是我,能进来吗?”

他说:“进来吧。”

我问他:“是不是有点透不过气?”

他说:“大家都好热情。”他顿了会儿,又说:“但是我总觉得怪怪的。”

他用冷水洗手,我递擦手的方巾给他,说:“要是不喜欢,我们就回家吧,回我家。”

他关了水龙头,接过毛巾擦手,问我:“你妈妈都怎么和那些亲戚介绍我的啊?”

我说:“这些人思想都很开明的。”

展嘉笑了:“可能我还不习惯这么开明的氛围吧。”他抬头看镜子,理了理头发,一瞅洗手台下的垃圾桶,里面一堆擦手的方巾,说:”你们家怎么搞得像高级餐馆一样?”

我说:“不然吃好饭,我们去看电影吧。”

我记得我们去看了《碟中谍》,女主角竟然有点像英格丽·褒曼。

母亲问我:“小展是不是还在怪我呢?他说他们剧院的人都知道的,我以为那也是他们剧院的人,我不知道那是他爸爸。”

我说:“他从来没有怪过你,你不要多想。”

母亲说:“小孩子会长成什么样怎么是家长能控制的呢?做家长的,只要孩子开心就够了,难道不是吗?”

我应声,抽烟。

有一天,我下班回家,展嘉已经在家了,坐在餐桌边抽烟,我问他:“晚上想吃点什么?打你电话你没接。”

他低下头,光抽烟,一言不发。我从来没见过他这样。我换了鞋子,脱了大衣挂好,走过去问他:“怎么了吗?”

展嘉说:“你妈妈今天来我们剧院了。”

我说:“你上次给的《悲惨世界》的票,她一直说想当面亲自谢谢你,她说位子太好了。“

展嘉说:“我爸来视察工作,顺便看看我,我们在办公室里喝茶,你妈妈一进来就很热络地拉着我说这个说那个,我爸就问,这位女士是,女士……”展嘉轻笑了声,“他倒蛮有礼貌,蛮绅士,蛮洋派。”他抬起头看着我:”你妈妈说,这位男士你好啊,这是我儿子的男朋友。“

展嘉的眼里好多血丝,他肯定哭过。我说:“对不起。”

展嘉摇摇头,叹了声:“不是你的错,也不是你妈妈的错,”他抽了口烟,烟雾在他头顶缭绕,他继续说,“你妈妈后来微信我了,和我道歉,说不知道我还没和家里人说过,她以为那是剧院里的人。”

我说:“对不起。”

我说:“那你和家里人谈过了吗?”

展嘉的手放到了桌上,夹着香烟,不抽了,说:“其实是早晚的事,早晚是要和他们说的,也没什么不好的,但是……”他看我,又很快不再看我,“我有种很奇怪的感觉,我说不清楚……”

我说:“如果你爸妈想要孙子的话,我们可以找代孕。”

我还说:“我还可以提供财产证明,健康证明……他们还会担心什么?”

展嘉看看我,笑了,起身找到一个烟灰缸,拿在手里,往里面抖烟灰,站着抽烟。他站得笔直,他说:“你太好了,你的家庭也太好了,太完美了。可能我是个不完美的人,我需要一个不完美的伴侣。“

他又说:“我说不清楚这种感觉……但是这种感觉一直困扰着我,我从剧院出来后就一直在想这件事。”

他问我:“业皓文,你喜欢我什么呢?”

我说:“我们审美蛮接近的,兴趣爱好也差不多,喜欢看的电影,看的书差不多,平时也挺有默契的。”

他点了点头:“我们一次都没吵过架。”

我说:“吵架伤感情,而且什么事情过不去呢。”

我揉了揉他的臂膀:“别太难过了,都会过去的。”

展嘉看我,问我:“如果我现在和你说分手,在你看来,也是会过去的事,是吧?你会难过吗?还是因为这事最终会过去,难过根本没必要?”

我说:“你想分手?”

我说:“要是你觉得分开比较开心的话,就分开吧。”

展嘉的目光一闪,皱紧了眉头问我:“你什么意思?”

我说:“如果你想分开,那就分开好了,要是你还是想和我在一起,那就继续在一起啊。”

展嘉生气了:“你现在是在施舍爱情给我?”

我说:”我不是这个意思。“

他说:“那你什么意思?”

我说:“我们现在争论这些没有任何意义,你因为被我妈在你爸面前出了柜,其实还是不太开心的,冲我发脾气,我完全理解,我也接受,你在这种状况下和我说的任何话,我们的任何对话是没有任何意义的,只会伤害对对方的好感。”

展嘉的眉心一舒,可瞬间又再次拧成一团,他扔下两个字:“好感。”夺门而出。

我和展嘉就这样分开了。我有些难过,于是,当晚,我重温了下《鬼太鼓座》,还翻出了《一代艳后》,最后看着《教父》第一部睡着了。

听说展嘉去了英国进修摄影,听说他形容我是冷血动物,说我对人不付出真心。他怀疑我没有心。

我不知道他是怎么得出这些结论的。

冷血动物,对谁都没有真心,可能没有心,说的不是蜀雪这样的人吗?说的不就是蜀雪吗?

我和蜀雪怎么一样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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错别字是为了防屏蔽……望见谅

(下)

蜀雪现在就坐在离我不远的地方,我看他看得一清二楚,看看他,坐没坐相,坐在马路边的花坛上,一边肩膀斜着,歪着脑袋,一只手撑在身后,手掌都放进花坛里的草丛里了,一定弄得很脏,一定沾满了泥,说不定还沾上了很重的草腥气,都这个时间了,露水出没的时间了,他的那只躲在枯枝阴影下的手一定又湿又黏。看看他,还一副浑不在意的样子,他当然不在意,他的手反正常年都又湿又黏。那湿的也许是他自己舔自己的手掌,以期湿润自己手掌的口水,那黏的必定是今。液,可能是他自己的,大多数情况下都是别人的。他好像总是没什么兴致,但是忄生致又很高昂。他的手还常年很滑。那滑的不是润滑剂就是廉价精油。他会仔细地往自己腿间,往客人腿间抹润滑剂,他敷衍地往客人背上涂精油。我合着脸躺在好再来的按摩床上时,他站在我边上,我的手能摸到他的腰,他的手,沾满精油,在我的背上滑来滑去,搓得我的背很热,他的手也变得很热。他站也是没站相的,总要靠着什么,一面墙,一棵树,一盏路灯,一束从暗处投过来的光,或者就那么斜斜地站着——他的肩膀总要往一边倾斜,无论是坐是站——倚靠着自己的影子。有时靠着我。很少靠着我。他喝醉之后才会靠在我身上。不光靠着,他往我的怀里钻。

有些像鳗鱼,滑溜溜,抓不住;像猫,一身温暖的皮囊套在懒散的态度上,眼里流转着客气和轻蔑;更像大象,预感到自己的死期,便会独自走向墓地。

不止一次,我梦到他走在起雾的稻田里。

满地都是金黄的稻穗,到了丰收的季节了,四下却不见劳作的农人,只有雾在收割沙沙的风声。只有他在收割飘浮的雾,带着死亡的气息。宛如死神,踽踽独行。

死神是穿着灰蓝色的衬衣,系着黑色皮带,套着黑色西装裤子,面色红润,目光很高,眼睛很亮的样子。

死神不应该是黑斗篷,黑衣服,苍白面孔,目光空洞,很恐怖,很吓人的样子吗?

死神会看上去这么脆弱,又这么拒人于千里之外吗?

看看他,这个死神,他的另外一只手搭在膝盖上,手指里夹着半支烟。那是我的烟吧?他不抽自己的烟,我们去开房,他总是先走,他会顺走我的烟,我的打火机。我给他双倍的钱,他照收不误,感谢我,但是还是会顺我的香烟,我的打火机。他没有什么需要花钱的地方,衣服就那么几件,翻来覆去地穿,他再也没穿过衬衣和西装裤了,总是t恤配牛仔裤,或者运动裤,他再不会穿得像马上要去学校礼堂做优秀学生代表演讲,抽着烟笑着走在学校里,飞起来的烟灰烫到别人的手,他说一声抱歉,好像发自真心,可他却再也不记得那个被他的烟灰烫到的人了。

我一度以为大学被退学这件事给他的打击很大,他不愿意去想,遗忘了很多细节,可他记得很清楚,说起来头头是道。他说,我和学校里一个副教授谈恋爱,被人发现了,副教授丢了工作,我退学了,就这样,也没什么好可惜的。

他笑着说的。

看他,现在也笑着,差不多的笑容,不放肆,不重,轻轻的,嘴角扬起来,写成小说大概就是“淡淡一抹”,眼角弯弯的,写成诗大概就是“湿漉漉的花瓣,黑色的枝头”。

他的笑一直都是这样,从大学到现在,一点都没变。

他好像都不会变。

黑色枝头上的湿漉漉的花瓣。

他是优秀学生代表时可以在演讲开始前在礼堂外面的小树林里松开皮带,解开衬衣和人摸来摸去,亲来亲去,他退学了,众叛亲离,在外面漂荡了十多年,成了一间地下按摩会所的无照按摩技师,他照样和人亲来亲去,摸来摸去。

好像世界上没别的事情可干了。就剩下干了。

我一度怀疑他有**。我们出去吃饭,他要是脚上穿着拖鞋,他就会把脚往我的裤腿里伸,要是穿板鞋,我们又坐得很近,他就用小腿磨蹭我的小腿。他在椅子上是坐不住的,一会儿就要换个姿势,他不挑食,但是挑剔,对食物没什么欲求,吃一点就饱了,我点一桌菜,不理会他的脚,他换来换去的坐姿。我说,再吃一会儿,吃完再走,不要浪费。

我们就这么坐着,他玩蜘蛛纸牌,我吃菜,喝茶,边吃边消化,一坐就可以是很久。

我们进了房间,时间就会过得飞快,我不是理科生,不然我一定能用相对论分析出个所以然来,反正我亲他一下,回过神来,一个小时就过去了,我抱着他,那每一分每一秒刷刷地从我眼前飞过去,有一次,我喝多了酒,我看到好多绿色的蝴蝶绕着他飞。为什么是绿色的呢?

他不是被金色包围着就是沉浸在绿色的氛围里。他应该是黑色的,因为太多死亡牵绊着他了,应该是白色的,他是雪啊,雪不都是白色的吗?

奇怪,奇怪……

那些蝴蝶一下就飞走了,一下就是早上了。他不在了,走了,拿走了我放在床头的钱,带走了床铺上的余温。

还有我的半包烟。

他太爱抽烟了。还好他每个月都去体检,目前肺部还没发现任何问题。他得少抽点烟,最好不要抽了,戒掉吧,我也不应该抽烟。母亲说,喝酒和抽烟都应该学一学,男人都是这样的,你要出去应酬的,应酬都是这样的。

他抽烟也不好好抽,随地掉烟灰,走在马路上是这样,在酒店也是这样,要是吃饭的地方不管,他就在茶杯里抖烟灰,一根接着一根,点香烟,呼烟,嘴唇张开,嘴唇抿起来。不说话。烟围绕着他。

我在梦里时常担心那片麦田会烧起来。

他的安全意识太差了,也许根本没有,也许他有自杀倾向。

我和他说,你知不知道有人晚上睡觉,睡觉前在抽烟,烟抽到一半他睡着了,烟把床单烧起来了,那个人就那么活活烧死了。

他笑笑,掐了香烟,说:“烧死我就算了,连你一起烧死,那我是谋杀了,我可不能再谋杀第二个人了。”

他在我车上也抽烟,冬天里,可以想象吗,融市下雪,那么大的雪,天寒地冻,西北风呼呼地从融江上吹过来,席卷整座老城,他坐在我的车上,开着窗户,短袖t恤外面就套了一件单薄的罩衫,抽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