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雪落下来,他探头出去看看雪。
所以他冬天才那么容易受寒,发烧。我问他人在哪里,我想见他。他说在宿舍,声音里鼻音很重。我去了他们宿舍,这些按摩技师的宿舍,四人一间,隐匿在普通居民区灰扑扑的昏暗楼道里。他没锁门,宿舍里只有他一个人,我进去卧室找他,卧室里放着两张上下铺的木板床,他睡在其中一张的上铺。我爬上去,他裹着被子,只露出一个脑袋,眼皮半睁着看着我。我脱了大衣盖在他身上。我摸了摸他的额头,很烫手。我问他,你吃药了吗?
他说,你怎么没脱鞋,小宝要骂我了。
我说,怎么这么冷。
他说,空调坏了。
我问,怎么不修?
他说,唉,你屁话真多。他的手从被窝里伸出来,把我拉近了,亲我的脸。我本来是想带他去医院挂急诊的,人生病了就要去看医生,只有医生有治病救人的办法,我不是医生,我没有,我不会有。我难受,我哭天抢地是没有任何用的。
蜀雪抱住我,我脱了鞋子,衣服,钻进他的被窝里。被窝里黑乎乎的,什么也看不清,他湿的,黏的,不光是手,他浑身都很湿,很黏,大约是汗。他闷哼着,鼻音很重,小声说,业皓文,我受不了了,受不了了。
他的声音怎么可以这么轻,这么细,让人心发沉。
我压在他身上,他舍出来。他舒出一口气,说,出了一身汗,舒服多了。我问他,我是你的退烧药吗?
他笑起来。
他的笑声也是轻的。这么轻。那么轻。那么容易就会浮出来,浮现在我的脑海里。一清二楚。坐没坐相,站没站相,吃东西没规没矩,发起疯来能在别人的婚宴上脱光了衣服,冲出窗外,跳进池塘,他还能一步说二不休就跳车,他还能说不见我就不见我。我第二次去好再来见他,他下班,我去接他,他让小宝坐副驾驶座,小宝在宿舍附近下了车,我们要去花园酒店。我说,你坐前面来吧,他应声,接着就从后排爬到了前面来。
我说,我都打算停车了。
他笑笑,拉起衣袖擦座椅,抱歉地说,不好意思哦老板,弄脏你的车了。
我说,你不是下班了吗?
他问我,那我该怎么称呼你?小业?还是叫全名?叫全名好像不太尊重,叫小业……肚子有点饿。
我说,那去吃点东西吧,你平时都去哪里宵夜?
他说,天星小炒。
我开了导航,我们开车去天星。
我们开车来到天星,他走进去,他认识跑堂的阿铭——他还知道阿铭裤子的尺码。
母亲说,大人自己都骂粗话,小孩子为什么不行?反正小孩子总有一天是要变成大人的,粗话只是宣泄情绪的一种方式,我不反对小孩子讲粗话。
他还知道他妈的跑堂的阿铭的裤子尺码。
我说,有什么招牌菜。他点烟,说,都不错的。
我点菜。点了干炒牛河和凉瓜排骨,他吃了两口,我问他,你饱了?他点点头,看我。我说,再坐会儿。我加了两个菜。他笑笑,撑着下巴看窗户。
我们坐在靠窗的位置。好像要下雪。
雪落下来。
雪不要那么快落下来。
我不知道,人怎么可以坐着的时候像没有骨头,站着的时候像没有支撑,人怎么能像鱼一样在各种各样的人中间游来游去。
他坐在小宝边上,有说有笑,看也不看我。
母亲问了声:“怎么没声音了?”
我说:“没有,刚才在看邮件。”
母亲说:“有空和小展联络联络吧。不要太把秀秀的事情放在心上,妈妈想了想,小展其实才适合你。是男的又有什么关系呢,你知道妈妈对你的感情生活一向很开明的。”
我说:“我知道。“
母亲笑了:”说起这个就想到你之前拿到驾照,妈妈送你第一台汽车,你开着车就带那个健身房的去兜风。”
我说:“这么久之前的事了还记得啊?”
那是多久之前了?
那得是十年前了。
是发生在蜀雪出现又消失之后了。
但是他又出现了。
他就这么懒懒散散地穿着他简单甚至寒酸的工作服出现了。他的胸前是一片黑色,身后印着一个电话号码。他的胸前是一片红光,背后有一片晒伤的伤疤。他穿拖鞋,好丑的塑料拖鞋,五块钱一双?三块钱一双?灯光也是廉价的,他贩卖的服务也是廉价的。
他的手温暖地滑过我的脖子。
我们在按摩床上做了一次,事后,他点烟,收钱,数钱,用礼貌的笑容感谢我。
谢谢老板,欢迎下次再来啊。
我回去之后看了很多电影,听了很多歌,早上起来我去吃早茶,流沙奶黄包,水晶虾饺,元贝白粥,金沙凉瓜,配普洱茶。我约了秀秀。秀秀打着哈欠问我:“你干吗,遇到什么不开心的事情?”
她说:“遇到这么不开心的事情啊?”
她张开双手比划,好像怀里抱着一大包抱也抱不住的东西似的。她瞪着眼睛看我。
我问她:“你昨天又在工作室忙到很晚才睡啊?要不要喊一盅鸡汤补一补?”
秀秀翻了个白眼,接着笑开了,推推我,说:“快点说出来让我开心开心。”
我说:“我没有不开心。”
我说:“反正开心,不开心都会过去的。”
可是,有时候,开心的瞬间掠过心上,走了,不开心的事情压在心上,等着落下来。
它飘飘洒洒落下来。
我转过身,背朝蜀雪,对着马路对面的天星,换了只手拿手机。
母亲问:“又有邮件啊?“
我应声,抽烟,烟抽完了。我拿着烟头,说:“他有名字的,许延宸。”
母亲说:“他大你好多,工作不怎么样,名字倒是取的文绉绉的。“
母亲说:“他和你根本就是两个世界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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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是庞德的诗,地铁车站。涉及到蜀雪的部分,业皓文的思绪是散乱的:)多数时间,都用人称代词。
3.(上)
我说:“我知道。”
母亲继续说:“还说什么和你是认真的,他能认真到哪里去?认真什么呢?他能想到多远?你们在一起了,他和家里人怎么交待?要不是为了生他这么个儿子,家里会有三个姐姐?也真亏他们能生,五十多了还能生下来个孩子,管生不管养,送到大城市里了又能怎么样?还不是没读完高中?一定是在娘胎里就营养不良,四肢发达,头脑简单……真不知道那半年你是怎么和他相处下来的,还好你们分开了,不然他们一大家子的事有的你烦呢。也是秀秀,去健身房学什么瑜伽,要不是她去学瑜伽,你去接送,也不会搞出这种事情。”
母亲叹气,唉声叹气,我又点了一根烟,抽了一口,等到她不再叹气了,我忙接上说:“练练瑜伽对身体好,心理医生说瑜伽的冥想对她会很有帮助。”
母亲说:”我当然知道瑜伽对身体好啊。“
我说:“对不起。”
母亲说:“找教练来家里教不就好了么,一对一教学,学得还更透彻,又不是出不起这个钱。”
我笑了笑。母亲说:“结果么学了两个礼拜就不去了,”母亲一个劲数落秀秀,“古古怪怪的,你也是,她自己都没提要人接送,你就凑上去。”
我说:“晚上下课很晚了,有个人接比较好一点。”
母亲说:“她爸不会找司机啊?你去接也是打车去,你这么积极,你知道吗,她就是看你这么积极,把你拿捏地死死的,你们从小一起长大,她对你知根知底,有其母必有其女,她们母女对男人真是有一套,你看看你是不是对她一点办法都没有?“
我没说话,母亲哀怨地喊了我一声,我应声,她道:”吃一堑长一智,现在你知道了吧?妈妈以前怎么和你说的,别人和你说的话,都不能太认真对待,永远不要当真,因为没人把自己的话当真,你去当了真,就是你傻,你会受伤的。“
我附和地回应:“是的。”
母亲说:“是不是觉得你都这么大了,妈妈还和你讲这么多道理很烦?”
我说:“没有,都很有道理。”
我弹了弹烟灰。
母亲说:“妈妈是怕你走弯路,妈妈就是小的时候没有人和我讲这些道理,自己走了很多弯路。”
说完这句,母亲沉默了下来。我赶忙问道:“你们明早是不是要去马会?“
母亲再度开口:“老家的房子卖出去了。”
我说:“我明天回来住几天吧。”
母亲说:”没事的,你有你的生活,你是大人了,小孩子长大了,就是会离开家的。“
母亲的声音干巴巴的。
我说:“我也很久没回来了。”
母亲笑了声,说:“上次回来还是和秀秀一起回来呢,现在秀秀人都不知道跑哪里去了。”
母亲问我:”你们分开是不是因为孩子的事情?“
我说:“不是的。”
母亲说:“真是想不通,你的学历工作,说出去都体体面面,我和你爸爸也不丢你的人,你的谈吐,你的样子,哪一样挑得出毛病?你知道多少人找妈妈,要给你介绍对象吗?”
我笑了:“您是王婆卖瓜,自卖自夸呢。”
母亲也笑,更费解了:“钟灵秀一个高中都没毕业的,整天在家捏泥巴,看人的眼神都不太对,讲话么又很刻薄的小姑娘,要不是我们认得老钟,做了这么多年朋友,知道她本性不坏……“母亲还说:“你就是太乖了,容易被这种和你截然相反的人吸引,你要记得,你是谈恋爱,找对象,不是去扶贫帮困,不是去做慈善的。”母亲说个不停,“早知道就不念那间小学了,好好的私立学校,搞什么扶贫名额,还让你坐在那个穷小子边上,我们花那么多钱是为了让你小小年纪就去搞慈善的?老头子老太婆做了一辈子坏事,到老了才要去搞慈善,不然没法上天堂的。”母亲叹息,念一声,“阿门。”
母亲信主,尤其信奉无私的爱。她带我去教堂礼拜,我们一起听牧师布道,讲圣经故事,人人都有罪,人人都能忏悔,人人都会获得宽恕。世间有最洁白的羔羊,撒旦会化身成黑色的山羊,蛊惑世人。人总是被撒旦迷惑,将羔羊涂黑。
母亲和我说,妈妈相信这些,不代表你也需要相信,你的人生,只能由你自己作出选择。母亲说,我们不能伤害他人,我们要爱所有人,无论你作出什么选择,你成为什么样的人,妈妈都爱你。你也会这样爱妈妈吗?
我说,我会的。
我和许延宸在一起的时候,我把他介绍给母亲认识。我们一起去吃北京烤鸭,我们三个人坐包间,桌子很大,每个人中间都隔着三个座位,母亲在饭桌上递给我一把车钥匙。那时我才考上驾照,她送了一辆车给我。我开心极了,饭后我开车,母亲说,你们去兜兜风吧。我说,我先送您回去。
我送她到了家门口,按倷不住兴奋,一脚油门就走了。
那天我开了很久,很远,沿着高速公路一直开,差点开到了明珠市去,最后我把车停在风顺植物园的地下停车场,和许延宸在车上坐爱。
那天,我回到家,夜深人静,经过客厅门口时,门开着,我瞥了眼,我看到一个女人坐在那里。我起先以为是母亲的贴身佣人宝姨,宝姨有晚上抿几口小酒的习惯,我想去和宝姨道声晚安,走近了才发现,坐在客厅里,手里拿着半杯黄汤的女人是母亲。
母亲极少喝酒,除非宴客应酬,她对酒精的偏见是:酒精麻醉人的神经,麻痹人的意识,让人对世界的感知变得迟钝,变得愚钝。
母亲说,酒在应酬的时候喝一喝,记得一些酒庄的名字就可以了。
母亲手里拿着半杯威士忌。
Ardbeg的威士忌,家里只有这家的威士忌,父亲喜欢它入口的辛辣,收尾的烟熏余韵。至于是哪一年的哪一瓶,我闻不出来。
我轻声询问:“妈,怎么还不睡?”
母亲垂下了头,声音扁平。
“孩子大了就是留不住的。”她说。
我坐到了她边上,我把车钥匙还给了她,我说:“对不起。”我去握她的手。
母亲摇摇头,抽出了自己的手,侧过身坐着。黑暗中,我看到她的一缕发丝龇在她那由一根线条一气呵成勾勒出的黑色形象外头。
我说:“今天我是回来的有点晚了。”
她举起酒杯,嘴唇碰到了酒杯,又放下了酒杯,稍转过脸,和我说:“有了车,有了男朋友,车才停在家门口就开走了,看也不看妈妈一眼了。”
冰块在她的酒杯里碰撞,像有人在轻轻敲打着什么。她说:“妈妈不是要把你绑在身边,你是可以出去闯自己的天下的,你应该去闯一闯,男人嘛,好男儿志在四方。谈恋爱,什么样的人其实都没所谓,最重要是你要开心。”
我想起很久很久之前的一堂语文课,我们学朱自清的《背影》。朱自清写一个臃肿的蹒跚的形象笨拙地捡掉在地上的橘子。
我感觉自己是一颗掉在地上的橘子,我感觉自己是许多颗掉在地上的橘子,同时,我也是那个臃肿蹒跚的人。
我说:“不是的……别这么说……”
母亲说:“妈妈很开心啊,今天看到那个健身房的,妈妈知道,儿子是心里有大爱的人,就算和我们不是一个世界的人,也不能看不起他们,他们也是有被爱的权力的。”
母亲幽声说:“可能……毕竟……你不是从我肚子里爬出来的。”
我说:“这和这个没关系。“我说,“你不要这么想。”
母亲说:“可能妈妈做了一个错误的决定,你是不是觉得妈妈很自私?连生你都不肯自己生,连最基本的这一点都做不到,还标榜自己是什么好母亲,好指望儿子尊敬自己,敬爱自己。”
我揉母亲的肩膀,我看不清她的表情。即便是晚上,凡是母亲待着的房间,所有窗帘都拉得严严实实的。
我们被黑暗包裹着。我被母亲的叹息包围着:“人呢,都是有可恨的地方,也有可爱的地方的,你要多看看别人可爱的地方。你要忽略他们可恨的地方。永远不要恨别人,恨是恨累的一件事,很消耗自己的事情。”
“不要恨妈妈,好不好?”
我说:“我怎么会恨你!”
母亲站了起来,可能在笑。应该在笑。
她多数时候都在笑,温和的,善意的,大方的,妥帖的,娇柔的,温婉的,端庄地笑着。
我也站起来,我以为母亲要拥抱我。她没有。
许延宸说过我不怎么会抱人,抱人不能抱得太紧。他教我怎么拥抱,还问我,你是不是觉得拥抱很老土?我说,没有。我说,你再教教我一些别的事吧。我说,好像很多事情,我觉得我会,其实我都不会。
母亲在电话那头柔声说:“妈妈担心你被秀秀伤得太深……爱还是很好的一样东西,你知道吗?”
我说:“我知道。”
母亲说:“你会找到的。”
我说:“是的,会的,不要担心。“
母亲说:”但是不要找和你不同世界的人,不会幸福的。”
和母亲聊过的第二天,我就和许延宸分开了。
(中)
后来我偶遇过许延宸一次,在融市,在孙毓回国办订婚宴的那天。孙毓和他当时的未婚夫艾立在融市的梦乡剧场办的订婚宴,梦乡由艾家的家族基金赞助,整座剧场包场,孙毓就职的舞团还来了几个团员表演了一支短舞,出自《风流寡妇》的选段。秀秀在我边上看得直翻白眼,说:“干吗在别人订婚宴上跳这个?”
我说:“孙毓看得蛮开心的啊,也是和轻松欢乐的剧目啊。”
秀秀对我直翻白眼:“风流?还寡妇?”她鼻子里出气,“他当然要开心啦,难道在自己订婚宴上摔杯子骂街?他那么讲究体面的人,怎么做得出来?”秀秀又和我说,“他们那个白丽莎肯定和艾立有一腿。”
我笑了:“白丽莎?还有黑丽莎?要是他们舞团以后来了个黄皮肤的伊丽莎白,叫黄丽莎吗?”
秀秀推了下我。白皮肤的伊丽莎白是孙毓舞团的同僚,他们演天鹅湖,她就是Odette,孙毓不是Prince Siegfried,他演《天鹅湖》,反串演黑天鹅。反串是他的拿手好戏。
孙毓和艾立在慕尼黑认识,艾立是融市人,多数亲朋好友都在融市,因此才会选择回来这里订婚。
我说:“那跳其他的也不合适吧,其他芭蕾舞的故事要么太悲,要么太哀。”
秀秀说:“所以你看俄罗斯人那么会跳。”
秀秀说:“冰天雪地孕育厚重悲情,阴雨绵绵酝酿沉沉诗意,伟大的艺术创作都和好天气没什么关系。”
我说:“高更在大溪地画了《沙滩上的大溪地女人》。”
秀秀笑开了,说:“那是先锋!不是伟大!只有米开朗琪罗是伟大的!”
我笑了,孙毓举着酒杯和艾立在酒桌间应酬交际,我出去抽烟。
整座梦乡剧场都禁烟,包括厕所。我便去了剧场外面,站在路边抽烟。许延宸在马路对面看到我,喊了我一声,我一抬头,看到他,一下认出他来了,也喊他,许延宸笑着朝我挥手,朝我跑过来。
我说:“这么巧?“
许延宸也说:“好巧!”
他穿着件军绿色的棉大衣,大衣上的扣子掉了一颗,他看我,我看他,他搓搓手,我忙掏烟盒,派了一支烟给他。我给他点上烟,我们一起在路边抽烟,讲话。
他先问我:“你怎么来融市了?”
我说:“我现在搬来这里了,在这里上班。”
我递了张名片给他,他一瞅名片,一弹,咂响舌头,说:“我就知道你会有出息,创意总监,不得了,不得了。”他看看手里的香烟,“抽的都是中华。”
我笑笑:“还好,有出息的都抽雪茄。”
许延宸大声笑。我问他,“最近忙什么呢?你也搬来融市了?”
他点了点头,望着马路,眼睛眯缝了下,说:“搬来一阵子了,打算回老家了。”
他一指我们身后的剧场,问我:“你来看演出?幕间休息?”
我说:“我一个朋友订婚,在这里办订婚宴。”
许延宸不无意外:“这里还能办订婚宴?”
我说:“他和老板的儿子订婚。”
许延宸扬起嘴角,看着我说:“我们真的是两个世界的人。”
我说:“别这么说。”我开玩笑,“都是娘胎里出来的地球人。”
许延宸自嘲般地说:“投胎是门技术活儿。”
我说:“你家里人都还好吧?”
他点头:“都还好,没病没灾的,你呢?”
我也点了点头。
许延宸有三个姐姐,分别叫灵灵,思娣和想娣,母亲五十高龄生下他后,专门找人给他算了一卦,取了这么个名字,说是能保佑文武双全,多子多福。他在他们老家念完小学,就被父母送去了明珠市的远房亲戚家,花了大价钱进了重点中学第三中学,他拼死拼活考上了第三中学的高中部,读了两年,跑了。辍学了。许延宸和我诉苦,到了高中,他读书实在读得很累了,读不动了,他们班上的学习委员来他住的地方帮他补课,他们一起在亲戚家的小书房里练习接吻,互相打非机。
我说,你的高中生活真多姿多彩。
许延宸长吁短叹,压力太大了,不释放释放,我估计就抑郁了。
许延宸说,他和学习委员来往的短信被学习委员的家长看到了,学习委员抑郁了。他呢,从亲戚家跑了,到了风顺。他说,他在鲜花招待所徘徊过一阵,有一天晚上,一个男人来敲他的门,一直要他开门,一直敲门,嗓门大得要命,声音大得要命,他吓得半死,又跑了。他没有文凭,没有学历,只好到处打零工,一个人干三份活儿,既在餐馆洗碗,又在健身房打杂,还在酒店刷马桶。这三份工作里,他看来看去,觉得健身房这一条路最适合他,最有前途,他便跟了个私教,整天大献殷勤,鞍前马后,夏天买冷饮,冬天泡热茶,偶尔还要帮忙私教泄私火,私。欲烧出来的火,以期私教提拔,不过他人也机灵,跟着私教学了不少,那个私教离职后,老板就让他顶了上去。
我问许延宸:“怎么想到回老家?“
许延宸说:“存了点钱,想回家开家健身房。”
我说:“蛮好的,希望一切顺利。”
许延宸说:“谢谢。“
他突然想到了什么,自己笑了出来,我看看他,他挠着鼻梁,说:“还记得吗?以前你带我一起去看歌剧,我看睡着了。”
我说:“意大利语我也听不懂,也很困,不过我开场前喝了很多咖啡。”
许延宸说:“我们在家看电影,我也看到睡着。”他说:“真不知道我们那半年是怎么处下来的,哪里都不合。”
我说:“没有吵过架吧。”
他说:“可能你那时候正好是叛逆期,我出现在你面前,一个来自另外一个世界的人,你就顺理成章地接受了我。”
他看我,莞尔:“你会和别人吵架吗?我想像不出来。”
我说:“秀秀啊。”
许延宸笑得更开了:“秀秀现在还好吗?她太瘦了,长点肉没有?”
我说:“蛮好的。”
许延宸说:“你说她像你妹妹,她吧……可能你们一起长大,她经历了你从小到大的过程,她可能知道一些我不知道的事情,她可能是你情感的一个出口。”
我笑了笑,抽烟。
我抽了一口烟,又换了个手拿手机,母亲的声音从我的左耳边换到了右耳边。母亲说:“昨天和老钟吃了个饭,他觉得很对不起你,又不知道该怎么面对你,说自己教女无方。”
我说:“让钟叔叔不要太自责了,秀秀说过,他做得已经很好了。”
母亲说:“你怎么还老把她挂在嘴边!”
我说:“在说她的事情啊……”
母亲动气了:“不讲她的事了!不讲她了!”
我说:“我不该提她的……”
母亲更生气了:“这么搞下去,我也要去看心理医生了!”
我说:“我过会儿就坐晚班飞机回来。”
母亲说:“太晚了……”
我说:“没事的。”
秀秀的心理医生建议她作些运动,不用太激烈,瑜伽最合适,于是秀秀就报了个瑜伽班。她去许延宸打工的健身房上课,每周日晚上七点到十点。我不放心,我送她,也接她。
她上课的那三个小时,我不是去看电影,就是在健身房边上的咖啡馆看书,写作业。
有一次,我十点到了,秀秀他们老师拖堂,我在健身房的前厅等她。许延宸过来和我搭讪,问我:“你又来接你妹妹?”
我说:“她是相当于我妹妹,没错。”
许延宸一抬眉毛:“干的?”
我说:“我们从小一起长大,父辈是朋友。”
许延宸笑了:“父辈,你用词好老派?”
许延宸问我:“你多大了?”
我说:“二十。”
他说:“我二十九了。”
我说:“看不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