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有一年,我和秀秀一起回老家看外婆,母亲不知道,秀秀提议的,她那时候沉迷微缩模型,想找一间清朝古建当模版,我听了就想到了外婆的老宅。
复云生是外婆找来给家里的花花草草施肥,修剪枝桠的园艺工。他不光是个园艺工人,他还兼职送外卖,兼职倒卖演唱会,粉丝见面会门票,微信里一千六百个好友,三百个群组,他的电话号码还被他到处张贴在老公房的墙壁上,通马桶,修空调,样样都行。他的梦想是每天吃饱,每天睡够,想坐爱的时候有人能爽一爽。他家人帮他安排的理想是继承父辈衣钵,做个名满全国的花旦。
秀秀说过,蜀雪和他有些像,她摇摇头,不对,是他和蜀雪像。
我不是要想蜀雪的,他怎么老是自己冒出来?他……
他和我,我们陪盒盒的妈妈去化疗,一起去楼下抽烟,我去买个东西的空当,他就和别的男人交换了微信。
妈的。他妈的。
我就不能想点别的了吗?我得想点别的。让我想一想……
蜀雪坐在离我那么近的地方还不够吗?他和我住在一起还不够吗?他握我的手,坐我的车,喝我喝过的可乐,用我用过的筷子,穿我的衣服,不穿衣服,从浴室走到卧室,扑倒在床上,抱住我,任我抱住,还不够吗?他和谁聊天,又和谁亲密,随他去吧,他开心不就好了。要让别人开心。不要太贪心,业皓文,不要太贪心。
母亲说,知足常乐。
秀秀说,都怪你妈,好好的信什么天主,那么小的小孩儿就成天上教堂,听什么无私奉献,宽恕,忏悔,原谅,感恩的故事。
秀秀还说,业皓文,对别人太好就是纵容别人作恶,你知道吗?她说,我要去找蜀雪,和他说对不起,我对不起他,都怪你,你给了我一种错觉,一种我好像会失去你的错觉。可我拥有过你吗?我没有吧,你是怜悯我,你对人都是这样怜悯的。
我说,以前也有人和我说过类似的话。
秀秀看着我。我说,复云生。
秀秀好气又好笑地坐下了,说:“那个疯子!”
对,让我继续想秀秀,想我们的对话,那天是孙毓在融市的演出结束,我们去吃火锅,我们,就是我们,然后我们回家,对,就发生了这些。我只想这些。秀秀说,不知道复云生现在怎么样了。
她扮了个怪表情,问我,他怎么说你的?
我说,他说我对人好是纵容别人,是很不好的事,说我给了他一种错觉。不过他又说,管他的呢,爱情本来就是错觉。
秀秀哈哈大笑,她说,事先申明,我对他没什么意见,可能你当时那个男朋友,叫什么……
柯临风。
秀秀说,好土的名字,玉树临风。
我说,你也好不到哪里去吧,钟灵毓秀。
秀秀说,哦,我去告诉孙毓,你说他的名字土。
我笑出来,她也笑,她先前是在哭的,我记得,她说她要去和蜀雪道歉。
秀秀和蜀雪走得太近了,以至于我关于她的记忆总要染上蜀雪的色彩。发白又发红,介于丧事和喜事之间。丧事和喜事不就是人的所有情感的总和了吗?
秀秀还说了什么?一定有和蜀雪没什么关系的话,我想想,对了,她问我,你怎么做到的啊,所有前任都记得这么清楚?
我说,我常吃银杏。
秀秀翻了个白眼,说,可能小柯对复云生意见比较大,我想说的是,我经常觉得下一秒他就会去死。她的眼神忽而茫然了,她是不是想起了蜀雪,复云生和蜀雪相似,或许她想到蜀雪可能下一秒也会去死。她从家里走了。她去找了蜀雪了,去和他说了对不起。
复云生和蜀雪真的很像吗?
他们的姓一样的少见,他们……
我不要再想到蜀雪了,我可以想一想别人的,我有这个余力。
※※※※※※※※※※※※※※※※※※※※
明天有事,没法更新,周六更。
(中)
好吧,好吧。
我和复云生是在哪里认识的?对,是在外婆的老宅认识的。院子里的枣树枝叶太旺盛了,树枝霸道地伸进了二楼的屋檐下,外婆便找了两个园艺工人来修剪,复云生就是其中一个。外婆还需要他们修剪葡萄藤,葡萄藤依傍着一个雪白的花架,一到夏天,绿油油的叶片铺开在架子上,形成一个天然的遮阳顶棚,站在下面阴凉惬意。
融市大学第一附属医院住院部楼下有一个类似的花架,不过缠着花架生长的不是葡萄,是紫藤。紫藤花开时,也是天气开始升温的时候了,花开得很密,从花架的缝隙,从枝头坠下来,一串挨着一串,阳光都透不进,穿不过,偶尔钻进来一隙,落在蜀雪脸上……
我和复云生是怎么认识的?复云生腰上绑着绳子,皮带上系着安全锁扣,一只脚踩在一根树枝上,站在树上很高的地方。一根香烟掉在我的脚边。我抬头看了看他。复云生笑了笑,指指自己的嘴巴,打了个抱歉的手势,说:“你帮我拿上来吧。“
我说:“我爬上来?”
他说:“你去二楼。”
我走去二楼,他本来是站得离树干很近,看到我了,拨开一根树枝,钻过密密的绿叶走到了我面前。他脚下是一根极细的树枝。我说:“你小心啊。”
他说:“借个火,烟灭了。”
我把烟递给他,他弯腰咬住香烟,抬起眼睛看我。树叶沙沙地响,树叶在风里都是这么响的,涛声一样,浪声一样。他的眼睛像两面镜子,映出亮晶晶,茵茵翠绿的夏意。人的眼睛也都像镜子,映出的总是自己的感悟。
我掏出打火机,给他点烟,我说:“修树的时候抽烟,不太好吧?容易着火吧?”
他哈哈笑,吐了口烟出来,问我:“那你还帮我点烟?”
我说:“你要求的啊。”
他笑得更开心了:“你是大雄的多啦a梦吗?有求必应?”
我笑了,他说:“晚上我想和你一起吃个饭,你答应吗?”
树叶又开始响,浪涛声又过来,复云生在绿浪里摇晃,我伸出手,抓住他的手腕,说:“你小心点。”
他把我往前一拉,又往后一推,转身钻回了树叶后头,钻回了枝桠间。
他不怕,他什么都不怕。不怕风餐露宿,不怕无家可归,不怕亲人离弃,不怕形单影只,他孑然一身,无牵无挂,乐得自在。但他怕孤独。怕得要命。他会抱着我,说,业皓文啊,你就一直这么让我抱着吧。他还会对我说,你走吧,无所谓,反正每个人都是孤独终老。
蜀雪在紫藤花架下面和我说,我们孤伶伶地出生,死的时候也是一个人去死。
不是的,也有孩子是和兄弟姐妹一起出生的,双胞胎,三胞胎,四胞胎,新闻上多的是,也有人是一同赴死的,太宰治和山崎富荣投河,茨威格和妻子服毒。
母亲喊了我一声,我脱口而出:“那棵枣树还在吗?”
“什么枣树?”母亲问。
我说:“院子里那棵。”
母亲说:“还在的,”母亲又说,“那个老板说要改种樱花树。”
“老板是日本人?”
母亲说:“他说开花的时候拍出来很有卖点。”
我说:“对的。”我说,“是的。”
樱花盛开时,他们可以顺势推出樱花季甜品,饮品,他们可以把院子里樱花烂漫的照片分享到微博,微信公众号上,他们可以找明星博主分享自己一边赏樱一边用餐的浪漫经历,还有直播平台,也要利用起来,樱花落下来,粉色的一片片,要是有人在那时候办婚礼,视频拍出来,那该多美。
像落雪。
我抹了把脸,母亲问我:”叹什么气呢?“
复云生的事情想到哪里了?他还有什么可以回忆回忆的?
我告诉母亲:”想到以前外婆找人修剪过枣树。“
我说:“我前几年去过老家一次,秀秀说要做微缩模型,找清朝老宅做参考,我带她去了。”
母亲说:“你怎么从来没和我说过。”
我说:“对不起。”
我说:“妈,不要生气。”
母亲说:“妈妈没有生气。”
母亲又说:“我以为我们之间是没有秘密的。”
我说:“我在那里认识了一个打零工的年轻人,我们相处过一段时间。“
问问我吧,问问我关于复云生的事情,不然我实在不知道该怎么想起他,该怎么回忆他,母亲一定有办法问出很多问题。我希望她问,希望她快一点问。
我摸了摸脖子,只听母亲说道:“哪里人啊?”
我说:“明珠市的。”
母亲说:“小地方。”
我说:“家里演京剧,蛮有名的。”
母亲说:“他也唱戏?”
我说:“不是的,他想演武生,家里让他唱花旦,他不干,跑了。”
母亲说:“我们是在说一个男孩子吧?”
我笑了,说:“同性恋和愿不愿意唱花旦没什么关系的吧?”
母亲也笑,问说:他都打些什么零工啊?“
她温和地,温柔地询问我。我耐心地,全神贯注地回忆,回答她:”园艺,就是帮人剪剪树枝,修修草坪,也做泥瓦匠,还兼职送快递,送外卖,后来秀秀介绍他去美术馆做事,布展的时候他会帮忙布置。”
母亲说:“秀秀倒和他蛮好?处得来吗?”
我说:“他和谁都处得来,又……”我咳了声,“和谁都好像处不来。”
母亲问:“脾气不好?喜怒无常?可能家里太宠,太任性了。”
我说:“有时候有些疯狂。”
我补充说:“秀秀点评的。”
母亲问:“那你觉得呢?他做了什么事,以至于秀秀这么说他。”
我说:“我觉得每个人都不一样,都有自己疯狂的一面,他只是表现得比较极端。”我说:“有一次,我们去骑车,下坡的时候,他突然放开手,直直这么滑下去,摔得够呛,我说,你疯了?他说,被风带着走,好爽,好过瘾,死了也甘愿了。“
我说:”我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他站在很高的地方,低下头看我,让我帮忙捡一捡他掉在地上的香烟,他在修树,他还抽烟。“
母亲笑了,她问:”听上去你蛮喜欢他的,那怎么会分开?”
我说:“他自己走的,他要走,我留不住,他就走了,但是他回来找过我。”
我说:“不止一次。”
我说:“他晚上三点打电话给我,在电话里哭,我去找他,他喝多了,我不知道他住哪里,就送他去了酒店。他还来我们公司找过我,失魂落魄的样子,我和他在楼下咖啡馆坐了坐,他又什么都不说,最后分开时,他说,你看上去挺好的,我说,你看上去不太好,他说,业皓文,你是不是对什么人都这么好啊,你的家教真好,太好了。”
母亲没说话,我接下去说:“他出车祸,被送进医院,我当时和小柯在外面吃饭,就一起过去了,他看到我,他说,不好意思,我手机里只有你的电话,他问我,这是你男朋友?”
我说:“小柯和我吵架,我说,我和他早就是过去时了,小柯说,那就应该放手,我说放手了啊,但是他出了车祸,一个人在医院,你让他怎么办。”我问母亲,“我不能把他一个人扔在那里的吧?”
母亲说:“是小柯有点无理取闹了。”
我突然不知道该说什么了,我和秀秀讨论这件事时,秀秀说,你难道觉得那个玉树临风无理取闹?你才不可理喻吧!
片刻后,她的脸色一变,摆着手说,算了算了,我也是利用了你这一点。她狠狠掐我的胳膊,凶巴巴地说,业皓文,温柔是刀啊!
我听得糊里糊涂,后来我们一起看《温柔女子》,秀秀说,应该给你拍一部片,叫《温柔男子》,开场也要死人,开场就是复云生跳楼死了。
我说,你别咒别人。我生气地说,你盼点别人的好不行吗?
秀秀说,不然开场就是你死了,你的葬礼,你的一二三四五六七八前任都来了,有的人朝你的棺材吐口水,有的人哭着摸你的脸,有的人给你献花,有的人过来,一句话也不说,在角落站了会儿就走了。你一直都是你,但是你是别人朝三暮四的情人,你是别人温柔体贴的前男友,别人的灵魂伴侣,别人的……可能应该发生点什么,但是最后什么也没发生的一次意外。
我说,我是怪盗二十面相吗?
秀秀讥笑,你还自比金城武?她说,我和你说真的,你认真一点。
我说,我还不够认真?我把手机关了,家里座机电话线都拔了,和你讨论这件事。
秀秀说,这不能说明你认真,这只能说明你试图心无旁骛!秀秀轻轻和我说话,说,业皓文,你最真的时候是什么时候你知道吗?你哭着跟在我后面,才下过雨,我们在你家的后院,后院好大啊,像一片公园,只有我们两个小孩儿,地上好多翻出土来的蚯蚓,我一脚,我一步就踩死好多条。你跟在我后面,哭着捡蚯蚓的尸体。你给他们做坟墓。
我不记得这件事了。我知道的是一旦我迷失了自己,母亲会把我拉回来,她会帮我找到我。
我,一个收入丰厚,交际广泛,言行得体,懂得之乎者也,也能侃侃而谈梅菲斯特,每年春天就是听巴赫音乐会,夏天照例去乌帕塔看舞,秋天找个地方赏红枫,品日本酒,纯米酒,纯米吟酿,纯米大吟酿有什么分别,得分得一清二楚,冬天,就要带着父亲母亲去捧《胡桃夹子》的场,红酒,雪茄,茶,威士忌,都是我的爱好,还不能忘了手表和车,不能忘了出入拍卖行,不能忘了讲究宣纸的质地,分辨提香的成品和半成品,不能忘了要温和地看待每一个人,每一件事。每个人都有可爱的地方,值得爱的地方。
我要挑不出缺点。
母亲说,你看,你这么好,现在秀秀的事情出来,没有人会说你一句不对,说一半句不是。
我说,秀秀也没有什么不对的地方。
母亲说,适当地,还是可以恨一恨别人的,不然很多负面情绪憋在心里会憋坏的,对身体不好的。
什么算是适当的恨呢?恨一个人恨到什么程度就不能就不适当,就不能再恨下去了呢?
我恨蜀雪总是穿那一件皱巴巴的t恤,寒酸,廉价,他应该穿白衬衣,白大褂,他应该整整洁洁,干干净净。他就没别的衣服可穿了吗?
他好像无时无刻不在提醒我,我犯的错。
我偷偷拍他的照片。我只是想拍他,想记录下来,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我当时在想什么,兴奋,紧张还是跃跃欲试,还是鬼迷心窍……我说不出来那种感觉。像一种骚动。
爱?
不是的,那骚动里是有羡慕,有嫉妒,有鬼鬼祟祟,偷偷摸摸,有一种阴暗的,扭曲的心理。是灰色的。
况且如果是爱,我怎么会没有反应过来,不知道那是爱?我爱过那么多次,我读过那么多爱,小说,诗歌,我看过那么多爱,电影,电视,话剧,芭蕾,油画。
贾宝玉初见林黛玉,说,这个妹妹我好像见过的;当了你老,头发花白;杰索米娜说,除了我,还有谁愿意和他在一起呢;一个人倒在另外一个人身边,好想要死了一样;一个人在另外一个人身边翩翩起舞,好像在天国一样;一个人把一个女人交到一个男人手里,然后让男人松开手,男人起先不松开,不肯松开,后来一次又一次,反反复复,后来,男人再抱住那女人,下一秒他就自己松开了手。
真的是爱吗?
我要怎么爱他?
我已经没有这个资格了。
蜀雪在黑暗里抱着我,黏糊糊,湿嗒嗒的蜀雪抱住我,说,业皓文,我受不了了。
受不了的那个人是我。
他明明是雪,怎么会像水一样,还是完全不受月亮影响的一潭水,说涨潮就涨潮,说漫过我的脖子就漫过我的脖子,他漫过所有人的脖子。我都长这么高的个子了,他怎么能说不让我呼吸就不让我呼吸,他凭什么涨这么快?
好吧,好吧,他是水,那我就把他装进瓶子里,放在最阴凉的地下室,不让他蒸发,不让他少哪怕一滴。
我要把他关起来,锁起来,封存起来……
母亲说,对每个人都要怀着善意的眼光,上帝是这么吩咐我们的。爱是光明的。上帝是这么爱着我们的。
我忏悔,我现在就忏悔。
但是蜀雪不要我的忏悔,他说不要对他说对不起。他很烦躁地说。可我就是对不起他……我做了错事,做错了就是要道歉。
我不该偷拍他……我不该让自己被一种说不清的情绪所掌控。
人是应该能控制自己的情绪的。
我忍不住回头看了蜀雪一眼。
蜀雪也看到我了,他朝我走了过来。他越走越近。
我十岁,和母亲去奥兰多的迪士尼世界,我,母亲还有小姨和姨夫带着他们的两个孩子,一个男孩儿,一个女孩儿,男孩儿小我两岁,女孩儿全程坐在婴儿车里。全程咬着奶嘴。我们每晚都去看城堡前的烟花,母亲牵着我的手,我们走在人群里;我和展嘉一起送母亲回家,我把车停在路边,展嘉从后座换到前排来;我记得这些事,很清楚地记得。等等,怎么还有一个人要换到前排来,这个人就这么自说自话地从后排爬到了前排,他怎么能就这么自说自话地爬进我关于别人的记忆里?他怎么做到的?他怎么介入的?
我看着蜀雪,他走到我面前了。
我和展嘉在一起时,有一天,我回到家,展嘉坐在餐桌边抽烟。
我和蜀雪出去吃饭,我们面对面坐着,他用脚碰我的小腿,撑着下巴对我笑。
我坐在展嘉边上,听他和我说……
他说了什么?
蜀雪的一只脚伸到了我的小腿边。他的一只脚就这么伸进了我有关展嘉的回忆里,他就是有这个本事。
我好像灵魂出窍了一样旁观着。
※※※※※※※※※※※※※※※※※※※※
应该是目前业皓文最混乱的一部分,希望大家不要看得发晕……
(下)
蜀雪就那么用他的脚磨蹭我的小腿,他穿拖鞋——原本是穿着的,他的拖鞋掉在了我的脚边,我们的脚在一张铺着白色桌布的桌子下面,我的灰色裤子和他的蓝色牛仔裤贴在一起。那是一张摆在靠窗位置的桌子,一张花园酒店三楼翠豪庭餐厅靠窗的位置。外面就是老城,外面天色灰蓝。望出去是能望到融江的。
他和我说,点了好多菜啊,老板今天胃口这么好。我说,再吃会儿,再坐会儿。我问他,你没这么着急回去上班吧?
不,我问他的是,你没别的急事吧?
不,不,我还问过他,你能有什么急事?
是我着急了,是我有急事,我急着想知道他到底要去哪里,他到底在想什么,他撑着下巴坐在那里玩过时的纸牌游戏,百无聊赖,兴致缺缺,他洗了澡,洗了头发也不用吹风机吹干,他的头发还在往下滴水,身上还有木头香的沐浴露的气味,他的脖子上还有我刚才吮过,咬过的痕迹,他就说要走,到底和我在一起到底是有多无聊,多无趣。
我和许延宸坐在小饭馆里吃麻辣香锅,他点了一大桌菜,桌子油腻,他说,再坐会儿。他说,我想和你再待会儿。
我和许延宸在鲜花招待所厮混时一秒钟都不想分开,我们一起洗澡,一起吃饭,一起看电视,一起裹着床单站在阳台上抽烟。
母亲用双手郑重其事地接过展嘉送的玫瑰花,露出开心的笑脸,说,小展,你怎么知道我最喜欢玫瑰啊!真好看!谢谢!真开心!
她把花递给了女佣。
人的回忆是有规律可依循的,起码我的回忆是这样。
我的每一段回忆都在属于它自己的框架里,那框架的边缘是白色的,像一幅幅画——回忆不是海洋,回忆好比美术馆,所有回忆都在属于它的框架里高高低低地陈列着,有的一眼就能看到,有的需要仰一仰头,回一回身才能看到,有的则被安排进了储藏室,不知道何年何月才能再见天日,但是这些不同的回忆——不同的画,可以因为一个关联词或者互相之间隐秘的联系而同时被唤醒,而同时变得鲜活起来。真热闹,不同的画里,不同的人同时说话,同时动作,不同的云同时浮动,不同的光线同时变幻,不同的氛围同时弥漫。这些人,这些云,这些氛围互不干涉,它们在各自的框架里,看也不看框架外。它们是看不到框架外面的。
等一等,蜀雪在干什么?他从我边上的位子上站了起来,他要走去哪里?他怎么直接跨过了属于花园酒店某个夜晚的框架,走到了我和许延宸的桌边,走到了我们的床边。他走得太远了!他怎么办到的?
花园酒店,鲜花招待所……好吧,好吧,是因为花……
蜀雪走到了母亲身边,他闻她捧着的玫瑰。
玫瑰花。
满院的玫瑰花,他经过它们,看也不看一眼。他低头闻母亲捧着的玫瑰,他咬住一朵花瓣。
母亲看着我,笑着说话。母亲看不到他。
他们都看不到他。
他是皇帝的新衣,他是隐形人,他是美术馆里的另外一个游客。这怎么可能,我的回忆,他凭什么在这里乱逛?他凭什么到处乱窜,我得把他抓住,不能再纵容他在这里捣乱了,不然我的美术馆就要变成他的美术馆了。这里的所有画里都会留下他的痕迹,这怎么行?一个人的回忆怎么可能只关于另外一个人?我会丢失我自己的。一个人是不能丢失自己的。我要是不是业皓文了,那我会是什么?我就什么都不是了。不行,不可以。
蜀雪又去了哪里?他闻完了玫瑰,又走去哪里了?我在玫瑰花丛后面找他,我在母亲身后找他,我在画框后面找他。
我找不到他,我找到的只是一个又一个夜晚,母亲坐在客厅里,和我说话。她摇晃手里的玻璃酒杯。她垂着手,垂着头。母亲和我说,哪有妈妈不爱孩子,孩子不爱妈妈的呢?母爱是本能,亲情也是一种本能。母亲说,他和你是两个世界的人。母亲说,孩子是要爱母亲的。连自己的孩子都不爱她的,那母亲还有什么存在的价值呢?母亲说。皓文,妈妈告诉你一件事。你不是妈妈生下来的。但是你是爸爸和妈妈的孩子。你是谁生下来的一点都不重要,你是妈妈养大的。
母亲说,前几天你生母过世了。
我问,是当时代孕的那位吗?
母亲说,不是的,你不是代孕出生的,她就是你的生母,她是宝姨的女儿。以前在家里帮过一阵忙,大学生,样子,性格各方面都不错。与其去外面找代孕,不如就找她。你是谁生下来的一点都不重要,你是妈妈养大的。
我找到一幅画,画框里上演着一出海底世界纪录片,一个潜水员潜入深海,和鲨鱼嬉戏,一会儿,一群渔夫吊起渔网,抓住一只鲨鱼,割下它的所有鱼鳍,将它们妥善地冰封起来,小心地保管起来。他们把失去了鱼鳍的鲨鱼扔回了大海。
鲨鱼渐渐沉底,嘴巴张开着,露出尖利恐怖的牙齿。鲨鱼静静地死去了。
我找到蜀雪了!我和他坐在花园酒店翠豪庭靠窗的位置吃饭。我问他,你去过新开的海底世界吗?他单手撑着下巴,摇摇头,很无聊,很没兴致的样子。他用脚碰我的脚。他穿着鞋子,板鞋,很脏了。他抛来一个目光,我说,你先上去吧。
他先走了。他走出去。
他走到了海里,他在海里漫步,头发飘起来,大大小小的气泡接连从他鼻孔里钻出来。他走得好像在平地上一样,一点都不受浮力和水压的影响。他的皮肤惨白。他走到了母亲身边,夜晚,见不到月光,见不到一丝光,但他很白,白得发光。
他凭什么这么不一样?凭什么和别人不一样,他就不能安安分分地待在他那些只要我一个眼神过去就能看到的画里吗?我要抓住他,赶走他,我不能不是业皓文,我要重新拿回我的主导权,我的控制权。
可是我抓不住他,他走啊走,走啊走。
他走过展嘉身边,他吹开展嘉手里拿着的烟灰缸里的烟灰;他走过秀秀身旁,他拍拍她的肩膀;他走过我的床边,我在看杂志,我好小,十三还是十四,我看的杂志封面是一个裸着上半身的男模特。
他还在走,他旁若无人地……他就当我这个回忆的主体完全不存在一样。他怎么能这样?为什么我就是抓不住他。他明明离我这么近。近到他的眼睛看着我的眼睛,我能看到他眼睛里我自己的形象,我能看到我在打电话,我能看到我身后有一盏路灯,路灯发出的一点白光凝聚在他的瞳孔里。他的眼睛又亮又黑。
他问我:“小宝说还剩一个鸡翅,你要吗?“
我说:“你们都不吃了吗?”
蜀雪撇撇嘴:“你到底要不要啊?”
他不耐烦了,不看我了。我知道的,他始终不在我面前,他始终在穿梭。他其实离我很远。他闯进我的美术馆捣一阵乱,天翻地覆地乱,他撇撇嘴就走了。他什么都不管。他什么都不会管。
他的烟灰烫到我的手,他看看我,撇撇嘴,什么都没说。
他会摘下那枚戒指的。
去还给秀秀,不要还给我。
去找她。我和你一起去找她。我们找到她,你把戒指还给她,我们就分开。可能会找到老,找到死,但是找到之后我们一定分开。我们一定会分开。
啪嗒一声,我打了个激灵。好像刚才我也听到了这样的一声,刚才,我们在天星小炒吃饭,点好了菜,一个男人冲进来对着s就拔了枪。他扣下扳机,我差点以为我和蜀雪也会被打死。
我看蜀雪,蜀雪正弯腰去捡地上的一部手机。是我的手机。我忙伸手过去,拿过了手机。蜀雪问我:”你没事吧?“
母亲还在电话那头,她问我:”谁在说话啊?你的同事?这么晚了一起加班?”
蜀雪看着我。
我以为我会和蜀雪一起死。
我到现在还有这种感觉,那声枪响还在我耳边回荡。我说:“是蜀雪。”
我听出来自己的声音在发抖,我听上去很恍惚。蜀雪还看看着我,母亲的音量一高:“谁?”
我说:“刚才我差点和他一起死了。”
我说:“刚才我以为我会和他一起死了,我还在心里庆幸,我想一起死也蛮好,对不起,这个想法太阴暗了。”
我低下了头。母亲沉默了。
我知道人难受的时候哭是没有用的,我知道我是一个小男子汉,一个男子汉,不可以哭,我知道我和蜀雪是两个世界的人,我知道我能喜欢任何我喜欢的人,但是喜欢,爱,必须是光明的,我知道爱一个人是要让对方开心,我知道人不能失去自我,我的自我就是一把银色的汤勺,一个能让父母挂在嘴边赞不绝口的青年才俊,我的自我就是手表柜里旋转的某一只手表的某一根指针上的某一颗红宝石。
我想起来了,我哭着跟在秀秀身后捡地上的蚯蚓。秀秀踩死了它们,我觉得它们很可怜,秀秀看上去很开心,我不能让她失落,不能叫她不开心。我很难受。我捡起蚯蚓的尸体,我给它们造小小的坟墓,我埋葬他们。我一边走一边哭。
难受的时候为什么不能哭?我刚才差点死了。我刚才和蜀雪在鬼门关走了一遭。我握住他的手,我觉得他离我好近。我甚至觉得我们是一体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