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万遍
“我不会走。”
“山穷水尽, 我才找到的你。我还等着和你堂堂正正的比试一场。”
“何况,我们承诺帮老板娘种芍药、葡萄、金围带,这些事, 还没有去做。”
“葡萄在家里等我们。我走了, 葡萄死了, 老板娘一定责难我。”
古鸿意的声音很真诚。
勾画出那些一起生活的场景,也仿佛触手可及。
白行玉低垂着头,怔怔的。
还想要。
不要停。
老船夫静静摇橹,向着归家的方向。他看一眼那二人依偎絮语, 干脆眼睛一闭, 转过头来叹气。
“哎。这还叫不喜欢吗。是我老了。”
远处楼阁屋脊上, 千红一窟直摇头, “不是, 让你表达心意,怎么扯到我家葡萄身上了?”
“我不会走。”“不会走。”“我会一直在这里。”“我不会离开的。”
一万遍。
开口说起来, 并不觉得多。
说到第一百遍的时候,白行玉从自己怀里探起头,认真地盯着自己。
说到第三百六十六遍时,他又把眼帘垂下了。
古鸿意拿手背抚下他的眉眼, 并没有泪。于是放心,继续讲。
说到第一千零三十二遍时,对方半跪着倒在自己心口的姿势已维持了很久很久, 腿大概屈得有些麻了, 不自在地蹭蹭。古鸿意留神, 便捞起他的小腿弯, 把他整个放到自己腿上,舒展开来。
说到第一千九百六十三遍时, 风把月亮吹出来了。
默契地,一个人暂停了语言,一个人暂停了倾听,一块儿安静地看了会儿月亮。
古鸿意颔首,这才留神,今夜天色很好,月明风清。
老船夫有意把小船开得很慢。
天地缓缓驶来。
说到第三千八百四十二遍时,他抓住自己衣襟的手,指尖一松,重重坠到自己膝上。
他彻底昏过去了。
带着很浅的笑意。
“你先休息。余下六千遍,择日补上。”
白行玉嘴唇慢慢张开,却只哈出微弱的一口气息。
“我会等。”
古鸿意,我会等。
古鸿意明白,今夜,他几乎是燃着命数去挥剑。
霜寒十四州还是重型宽剑,与他不匹配。
古鸿意捞起来他的手,看一眼虎口的磨损。又把自己的手悬到其上,比了比。
自己的手,骨骼粗大些,手指稍长一个指弯。
虎口的老茧,形状、位置也有所不同。
掌心都有长疤,形状可以很好的嵌合。
“高楼上斩断碧血莲花蕊,纵火明月楼,还有‘弄清影’……”
古鸿意眼睛亮亮的,“不愧是白幽人。”
“多谢你,把我也变成英雄了。”
古鸿意笑道。
绝世的英雄在怀中睡得很安稳,没有听见这些赞许。
小船归岸。
该下船了。
老船夫过来交代一声,“小侠客,这些芍药,据那位红衣女子所说,是一位跛脚的老者为……买来的。”
说到此处,老船夫看一眼古鸿意怀中安稳睡着的白行玉,斟酌着如何称呼他。
这两人是个什么关系呢?
据这位小侠客所言,他们二人以往有仇,目前是挚友,马上要成亲。
江湖中人,你们还是太全面了。
老船夫苦恼道,“是一位跛脚老者,为侠客你未过门的妻子买来的。”
古鸿意从善如流地接受了这个称谓,然后从善如流地打横抱起他未过门的妻子。
十分自然。
原来是跛子刘师叔为他买的花。只不过,这些青白芍药看起来如此眼熟,好像和千红一窟店门口的芍药品种一样。
古鸿意不解,跛子刘师叔从哪里变出来的钱,去买一整船的花。
难不成,他下午带小白出去,其实是趁机又去乞讨了?
难怪把小白一个人放在酒楼,差点出事。
古鸿意心口又稍稍不顺起来,冷嗤一声。
“好在,那三个姓黄的死了。欺负他的人都得死。除了我,无人有资格……”
不过,在汴京当乞丐这么赚钱吗,一下午一晚上就能凑这么多钱。不愧是汴京。
总之,师叔的心意就这样扔在船上,不太好。
古鸿意便吩咐老船夫道,“老人家,请您帮忙。帮我把芍药拢一拢,我想带回去些。”
老船夫便伸开双臂,去搂过来芍药,抱了满怀清香,问古鸿意,“小侠客,可您没手去接呀。”
古鸿意稍仰头,点一点怀中人。
白行玉被他从腿弯处打横抱着,缩成弯弯的一条。
“老人家,往此处放。”
老船夫会意,便小心翼翼地把满怀芍药花堆到那一弯侠客的小腹上。
白行玉昏得彻底,到了无力勾住古鸿意的脖颈的程度,自然不会发现,自己被古鸿意当成了个容器用。
古鸿意满意点头,这花篮子容量还不错,约莫能带走一小半芍药。
芍药花青粉交糅,柔软的海洋很快淹没了昏迷的侠客。
像盖了一床厚厚的被子。
被子还把他的头蒙住了。
古鸿意垂头吹了口气,把蒙住头的芍药吹走,把那张脸从花瓣中刨出来。
波光共月光,徘徊在安静的睡颜上。睫毛阴影投在鼻梁上。
看了一眼,古鸿意便迫着自己把头抬起来,看天。
小船归岸。
古鸿意向老船夫点头道谢,便抱着一人、满怀的重瓣芍药,轻巧跃下船,快而稳步离去。
回家。
汴京宵禁,街巷寂寥。
怀拥一人,锦衣夜行。
背后,忽然传响。
“呦呦呦,这不是白幽人吗~”
熟悉的声音。阴阳怪气的同时,饱含幽怨。
古鸿意双臂一抬,把怀中人抱得更紧了些,才凝眉回首。
一个乞丐。灰头土脸,目光哀怨。
这谁啊?
那乞丐见古鸿意认不出来自己,竟崩溃大哭,喊道:
“白幽人!你害得我好苦啊!”
古鸿意这才认出,此人似乎是……
残月?
古鸿意冷嗤一声,便抬起脚背,勾起残月的下巴,轻巧地把他撂倒于地,又碾着他的脸颊,冷眼凝视道,“噤声。”
“他睡着了。不要吵着他。”
这一番动作,极稳而快,白行玉怀中的芍药没有掉出一朵。
残月便循声从头到脚打量一遍一身红衣的“白幽人”,又打量一遍“白幽人”怀中同样红衣的美人。
残月呆愣道,“你们俩都到这一步了?”
残月反倒对“白幽人”有些改观,点头赞叹道,“原来你不是玩玩他,你是真娶他。那我倒是看得起你。”
“噤声。”古鸿意不动,只以脚背撕扯着残月的下颌。
听到那个“玩玩”,他莫名很烦。
“再敢说他一句。你现在便是一死。”
残月两眼一黑,倒也不反抗了,竟发疯般呵呵笑了起来,小声道,“白幽人,你可知这些时日我多么倒霉……”
古鸿意冷冷答:“我不想知。”
残月被古鸿意踩得几乎干呕,却执著地自顾自讲道,
“因为没能剿灭你,反倒折进去最精锐的那支队伍,……不知谁陷害我!盟主竟然信我与你勾结……把我逐出师门了……”
“我现在剑也丢了,令牌也没了,一身伤……哈哈,你说,我下一步该何去何从?”
古鸿意认真思索,答:“按流程,你该被卖进青楼了。”
残月两眼一黑。
忽然,残月想起什么伤心事,张张嘴想发疯大哭,对上古鸿意杀意凛冽的眼睛,便改为小声哽咽:
“你不知道,穷山恶水出刁民,我遇到了丐帮!”
丐帮?古鸿意稍蹙眉。丐帮老巢位于陪都,他们应不在汴京活动。
残月哭得悲伤,“他们穿得破破烂烂的,跟一群发霉的挂面似的,有个跛脚的老头,一声令下,他们就莫名其妙来群殴我……”
“他们把我的剑和令牌全抢走了!把我的头冠都薅下来抢走了!呜呜……我恨他们……”
怎么感觉,这个描述有些熟悉。
古鸿意以脚尖点着残月的下巴,颇不尽兴地滚了一整圈,方收起腿来,“这样,残月,你回我家。”
残月震惊,“当真?”
古鸿意严肃点头。“不错。我有话要盘问你。然后,再酌情杀了你。”
残月两眼一黑,叹了口气,又觉得,总比沦落到青楼卖笑好,便点头答应下来。
也比再次遇到穷凶极恶的丐帮,又被群殴一顿好。
古鸿意告诉残月千红一窟的小院的方位,便转身离去。
“白幽人,我怎么回去?我腿都被丐帮打折了。”残月眉毛一挑,忙招呼道。
古鸿意不曾回头,“谁管你。”
“白幽人,你现在去哪儿啊?”
“我回家。”
“嘿,这不顺路吗!你总不能让我自己爬回去吧。”残月嚷嚷着。
“我没手。”古鸿意重新紧一紧怀中人,把他抱得更舒服些。
“你不能用轻功把我运回去吗?”
“不能。”
“为何?”
“他不喜欢你。”
残月:?
白行玉昏昏沉沉间蹭了一下古鸿意的肩头,古鸿意顺顺他的头发,轻声说,“没事,休息吧。明日我再替你杀了他。”
一直抱着对方腿弯,兴许勒得有些麻,古鸿意便将托举着他的手臂,顺着他的腿,往上挪了几寸。
对方配合地稍微动动,待古鸿意调整好姿势,被抽空了似的往后一倾,整个人仰在古鸿意臂弯里,继续昏迷去也。
两人的身影很快消失在街巷夜色中。
见证了一切的残月瞠目结舌,一遍遍念叨,“色令智昏……色令智昏……色令智昏……”
一遍身残志坚地追随着古白二人的身影,匍匐前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