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雨水从柳生的下颚滑落,坠落在柳云若的手上,居然也是暖的。
空旷无人的青石板路上,柳生抱着他往回走,柳云若伏在养父的肩头,伸手环住他的脖子,衣衫被水一泡是刺骨的冷,肚子很饿,知道回家也没有可口的饭菜。可是柳云若的心里无限富足,这种被保护、被需要的巨大愉悦掩盖了所有残酷的真相,觉得他拥有了整个世界。
母亲没有再回家,再见她是两个月后,养父带着他到衙门里去认尸。
柳云若后来才知道母亲的一些事情。梅文康来南京参加殿试,与旧情人相见,这个女人风韵犹存,又为自己生下孩子,吃过许多苦头,多少心有愧疚。母亲再次为他的柔情俘获,她天真的以为昨日的一丝爱欲会给她的生活带来改变。梅文康考试的日子里她,她抛弃了儿子和丈夫,尽心尽力服侍他。她觉得自己又有了希望,梅文康双亲已逝,她幻想他金榜题名后,能够给她一席之地。
他梅文康也确实金榜题名,可是他歉然对这个女人说,他依然不能娶她,因为他的夫人要随他上任。
希望,再失望,那种打击的力量过于强大,足以摧毁一个人。其实摧毁母亲幻觉的并不是那个薄情的男人,而是时间,她终于明白自己不可能再有任何机会。
若要接受现实,便要重新回到那狭小阴暗的房间,过穷困局促的生活,陪伴一个不解风情的男人,在无尽的劳作中慢慢衰老。她是太过骄傲的女人,绝不甘愿。她选择了报复。
她和梅文康最后一次欢饮,第二天这个男人就要回家,回到他高贵的妻子身边。她为他付出一生光彩,却始终得不着他,她也决不让别的女人得着。酒酣耳热的时候,母亲拿出事先藏好的匕首,深深扎进梅文康的腹部,她的力量不够,一刀不足以致命,就拔出来再扎,一次又一次。他曾对她许下的诺言,他对她的亏欠,她让他用血液偿还。
然后她服下了亦是实现准备好的砒霜,伏在梅文康的尸体从容死去,同生共死,这是他们誓言。也许她还是爱他的,否则哪来这么深的恨?如果没有感受过幸福,又怎会懂得绝望?
处理过母亲的后世,柳云若被养父领回家去,他们穿过巷子,遭遇无数奇特目光。他也开始学着以一个成人的方式思考问题,母亲已死,柳生不再有抚养他的义务。若是富贵人家,大可算是行善积德,就像养一只小猫,将他随便丢在哪个角落,给点吃的,就可解决问题。可是柳生不是,他自己糊口都很艰难,若还想娶亲,怎能容得再有一个孩子拖累?
那天回家柳生为他做饭,红烧笋,他知道柳云若爱吃什么,这些东西连母亲都不知道。柳云若捧着一只小小的饭碗不动,他想这是不是他和这个男人一起吃的最后一顿饭。
吃饭。柳生淡淡说,有命令的味道,他始终对待他是父亲的身份。
“你是不是要走了?”柳云若抬头问,他的眼中有泪水,但是相当的镇静。这让柳生惊诧了一下,他知道这孩子聪慧早熟,却没想到七岁的年纪已是成人的方式,单刀直入,勇敢果决。那双凄惶的大眼睛让他心疼。
柳生抚抚他的头发,语气温和,吃饭。
柳云若和养父都不再提起母亲,他想没有母亲他一样可以活下去,只要爹爹在他身边。
生活依旧是艰难,柳生每日要去书馆教书,柳云若就打理家务,他已学会做饭,灶台太高,只能站在凳子上,常常被烫伤手臂。他却从来只是将伤处藏在袖子里,把做好的饭菜捧给柳生,直到伤处化脓被柳生发现,一边训斥他一边给他摸上鸡油。虽然刻骨的疼,他的心中依然是欢喜。
为了贴补家用,他学着别的孩子去挖竹笋,去抓虾,换来柴米。柳生不知米缸里的米究竟有多少,只当他是贪玩,狠狠地责备他,他要他好好读书,他们这样的境遇,只有读书能够出人头地。其实柳云若并未耽搁功课,他天生的智力,注定普通孩子学一天的东西,他一个时辰就可领悟。他却是甘心受他责罚,因为知道这个人是关注他的,他对感情的需求异常强烈,别的孩子吃饱便满足,他却宁可挨饿,只要有人爱他。
他对这个和他没有任何血缘关系的男人,倾尽他小小生命里的所有依恋。
可柳生始终爱的是他母亲,有时候会望着他黯然出神,怔怔唏嘘道,你真像她……
柳云若愕然,他几乎记不得母亲模样,母亲喜欢化艳妆,而且他也很少敢正面直视她。柳生出去的时候,他拿来镜子自照,昏暗的铜镜里映出一张清秀的脸,如同一朵苍白的栀子花,那个时候他还不懂这是美丽,只觉得无比憎恶。
是这张脸让养父无限悲伤,他忽然伸手出来掌掴自己,直打得双颊激辣辣肿起来。他只想要留住这个男人,用什么代价都可以。
可是连如此简单的希望都无法实现,劳累、哀伤,让那个温和的男人一点点垮下去,他终于在柳云若十岁那年病倒。大夫说是痨症,暂时不会死,也没有好起来的希望,只是卧床不起,每日搜肠抖肺地咳嗽。
这样沉重的打击,柳云若却依然要支撑下来。没有钱买药,他便自己跑到药堂去,说愿意做事,报酬是给养父的药。药铺的坐堂医生很快发现这孩子的好处,整整一面墙的小抽屉,说一声要取什么药,立刻能准确无误地找对地方,比已经学了两年的伙计还要快捷,且又识字,略略一教就能认识那鬼画符样的药方。老医生动了爱才之心,收了他为徒,教他医术药理,柳云若学得很用心,不仅仅是图那一点点聊以糊口的工钱,他幻想能够治好养父的病。
柳云若每日在药堂学徒做事,还要按时跑回去给柳生做饭煎药,稍稍有点时间就拿来读书。柳生依旧督促着他的功课,晚上躺在床上,要柳云若背书给他听。柳云若一边背诵,一边听见柳生的咳嗽声,感觉身上的皮肤一点点收紧,好像被拥抱着,便觉得温暖。
这样的艰辛,他并不觉得苦,只求时间为他停留。
柳生的病一点点重下去,他的脸苍白如雪,却又有两片红,他拉着柳云若的手说,爹爹知道这样很拖累你,可是我真的不想死,我还想看你中秀才,中举人,中状元。
柳云若没有告诉他,他去县里的官学报名应童子试,可是学官查了他的履历,他的母亲是妓女,且又有命案,他们不许他考试。或许他们也觉得可笑,一个十二岁的孩子?没有人知道他负担的绝望有多重。像走入一间紧闭密室,无门无窗,叫天不应,叫地不灵,只能伏在墙壁上拚命擂捶,希望有人听见声响前来搭救。可是他不能叫,大夫说,病人要心情舒畅。
他对柳生说,我这次就去考,你要等着我的喜报。他读自己写的文章给柳生听,柳生浑浊的眼睛里会聚起一点光泽,告诉柳云若该如何修改。
有时候坐在柳生床边看书,倦得趴在床沿上睡去。半夜被柳生的咳嗽声惊醒,看见明晃晃的月光从窗子里透出来,柳生脸上带着歉然的笑:“吵到你了,我只是……梦到她,我初次见她,她抱膝坐在船头,手撩起水花,悠悠唱歌。”
柳云若茫然,无从想象,他从未见过母亲这样子。
柳生继续轻轻地说,犹如梦呓:“真奇怪……只看了一眼,好像时间都停顿,其他人渐渐淡出,耳畔声音嗡嗡,一切都不像真的……”
他的声音渐渐因为疼痛和咳嗽而模糊,柳云若把脸靠过去,听他蠕动着嘴唇,唤的是母亲的小名。含糊不清的,似乎还带着哭声。
柳云若捂住自己的嘴巴,不让自己发出声音,不让自己动,他不愿打破他的梦境。梦境里的爱情荡气回肠且单纯美丽,没有那么多纸醉金迷的诱惑,没有那鲜血淋漓的结局。这个人到死爱的都是他的母亲,他给予他的关怀和爱护,只是那份爱的延续。
柳生死后柳云若卖掉了房子,置办了棺材,安排葬礼,将他和母亲合葬,他觉得心脏已经破裂,神智已经麻木,可是身体依然在现实中辗转劳碌。计算着卖房子所得的银钱,哪些要买香火,哪些要给做法事的和尚,他学着大人的方式说话。
守夜的时候柳云若穿着白麻孝服,跪在空荡荡的房间里,有几个柳生的学生来祭拜,更多的是邻居,在门口指指点点的议论。那内容大多是与他有关,感叹这样一个孩子,以后何以为生。怜悯之情谁都有,有时候很珍贵,有时候却虚空的一钱不值。
柳云若什么也不想,他的眼前只有一片黑暗的潮水,看不到痛苦,也看不到希望。这已是他第三次面对死亡,母亲的死,亲生父亲的死,最后是这个抚养了他七年的男人。原来人痛到极处会发不出声音。
处理完丧事他搬到药堂去住,老板自是高兴,可以省一笔雇人守夜的钱,不过给他置张床而已,何况老医生对他说,这孩子将来不可限量。属于他的东西不多,柳生的一些书,他用过的砚台和笔,母亲的几件衣服。晚上睡不着的时候,他把这些东西抱在怀里,试图想象自己被母亲、被柳生拥抱的感觉,可是那些东西上,没有他们的体温。
他看着月光水一样地流淌在自己的身上,那些水无声而寒冷,孤独和恐惧如一个黑黝黝的大洞,深不可测。
白天依然要神色平和,衣着整洁。老师已让他坐堂诊脉,他的记忆力好,读过的医书和脉案都能记得一丝不错,普通的病症已能应付。老师对他说,做大夫不光要医术好,更要气度从容面带笑容,这样才能给病人安慰。他对着镜子练习,开始时练得脸部肌肉都痛,终于养成微笑的习惯,那样时时刻刻都从容淡定到无懈可击的微笑,能够给别人安慰,可是谁来安慰他。
药堂的生意渐渐好起来,都听说这里有一个小神童坐堂,且不论医术如何,光一个清丽绝俗孩子坐在那里微笑,亦是一道风景。有许多人来看新鲜,柳云若尽力去医治病人,觉得自己还是被需要的。可是那些进进出出的病人,留下规定数额的银钱,拿走他的药方,两不相欠,也不会再多想。这个小医生,不管多么出色,也是与他们没有关系的人,真的是相忘于江湖的平淡,于俗世中擦肩而过,并没有一点温暖。
老板对他的态度越来越好,每日半天坐堂,不必再站柜抓药,给他留充分的时间学习医术,工钱也渐渐加多。他要钱无用,都买了书,他这样的身世,虽然觉得科举无望,可是继续读着,写着,仿佛可以让柳生的在天之灵得到安慰。
或许将来能够做一个诗人,最好是写史,到了太史公那样的程度,千载留名,他可以把柳生的名字一起写进来,让后人来纪念。他也是人,会有小小的幻想和野心。
他学得极快,半年之后师傅和书上的东西已不能让他满足。他便亲自背一只竹篓,到山里去采集药材,把那些不认识的植物带回来,和古医书上的记载比对,研究药性。
那一次也是进山,忽然有一只狐狸踉跄着奔跑过来,白色的皮毛上有一道触目惊心的血痕。他将狐狸抱起来,触手之时不由惊诧,那狐狸已经怀孕,看它身上的伤血肉模糊,似乎是利器擦伤,要是不救治怕是会死。他从背上的竹篓里拣出几种草药,在口中嚼碎了给它敷上。
突然一队人马趾高气扬而来,将他团团围住,一个首领模样的人指着那狐狸说,这是我的。
他看见那些人手中的弓箭,才明白他们是在打猎,这只狐狸大约也是被弩箭射伤。他试图说服那个首领,这只狐狸已经怀孕,这种短吻圆耳的银狐在南方很珍贵,一胎只能产两三只,他请他们放了这只狐狸。
他不肯还回猎物,那首领至为恼怒,一扬手,马鞭破风抽下来,柳云若大惊之下只顾得上抬手护住头脸,鞭子落在手臂上,是从未领略过的痛楚。他痛得流出眼泪,却是用身子护住那只狐狸,他不知为什么,抱着那只动物的时候会觉得温暖,他对怀孕的东西,不管是人还是动物,都会产生敬畏。
见他如此倔强,鞭子再次扬起,却忽然听到一个雄厚有力的声音:“住手!”
围着他的马纷纷后退,给来人让出一条路,一个三十上下的男人策马徐徐而前,一样的的猎装,可是英武轩昂气度高贵,刚毅的眉梢似乎还带着战场的味道。
那个时候柳云若还不知道,能够左右他生命的人已经出现。他睁着一双大眼睛,因为疼痛而淌下眼泪,哀恸却不屈服。后来汉王说,柳云若当时的眼神和那只狐狸至为相像,清透纯真,让他的心在怜悯外,更被一种复杂的惊艳困扰。所以他改变了主意,走上前来,将柳云若小小的身子抱上马,说,走,跟我回去治伤。
坐在汉王马上的柳云若已经止住了泪水,他低着头,只能看见汉王的手,大而丰厚,手背青筋暴露,但肤色柔润,右手拇指套着一个白玉扳指。他猜不透这个人的身份,但能感到那个人的呼吸,每一次都是深深的起伏,有力,缓慢,象征着不会被伤害的安全。
汉王带他回营帐的时候,迎接的侍卫官员都深深下拜,柳云若第一次从这么高的角度去俯视这个世界,那是一种如登高山如临旷原的舒畅。柳生以前也喜欢把他抱得高高的,可是自从他生病,柳云若不曾再享受过这种感觉。
他从官员们的称呼中已经得知这人就是汉王,却不是很惊讶,这个人华贵的气质注定他有非凡的身世,他只是非常迷恋那只手,和那只手抱在他腰间的感觉。很久没有人抱他或抚摸他,他甚至能感到自己腰间的肌肤像被火焰掠过,滚烫到疼痛。
汉王让人去传大夫,可是这期间柳云若已经处理了一些事,他要来水清洗了自己的鞭伤和狐狸的箭伤,然后从背篓里拣出草药,嚼碎了敷上。汉王就坐在对面,看着他做这些事,这个孩子不动声色,有条不紊的态度让久经沙场的汉王也有些震惊。
侍卫送来食物,汉王把一盏热汤推到柳云若面前,柳云若迟疑了片刻,端起来小口地喝着,突然抬起头,短暂地微笑了一下,似是表示感激。汉王第一次见到这个孩子笑,为其中的甘甜美丽微微发愣。
简短的交谈,知道他是个孤儿,读过书,汉王思索了片刻,问他,愿不愿意跟我走?去山东?
柳云若缓缓低下头,说,我要为爹爹守孝三年,而且,我要中状元。
这是原因也是借口,一旦跟他走,自己就会和那些侍卫一样,甚至更为低贱,接受他的施舍。那么只要他厌烦,他随时可以放弃他。柳云若对感情的判断很明敏,知道只有平等的交换才能持久,汉王对他的吸引力太过强大,他若想亲近他,便不能是被施舍者的身份。
汉王笑起来,好大的口气,然而他看柳云若的眼神却是赞许,好,你中了状元来找我。他转头对一个官员说,你替我好好照顾这个孩子。
仅仅几句对话,一餐饭食,柳云若抱着白狐离去,只是他生活的意义从此不同。中状元,成了他对两个男人的承诺。那个官员是后来的兵部侍郎王斌,柳云若没有向王斌索要任何钱财上的帮助,他有能力独立谋生,他唯一一次请王斌帮忙,是要一个应科举的资格。
像戏里唱得传奇,六年,他真的中了状元,琼林宴上那人回头,他突然睁不开眼。
他并不清楚自己把汉王当成什么人,也许是父亲,也许是兄长,他只想追随着他。经历过太多失去,他对于幸福一直都有隐约的恐惧,汉王的身份和气度带来强有力的安定感,是他生命中最匮乏的东西。直到那次从大明湖畔归来,汉王想要他,他惊恐到全身麻痹,由着他摆布。可是那次没有成功,他在巨大的痛楚下昏厥过去,汉王不得不停止,发现身下的人即使痛到咬破嘴唇,也没有呻吟一声。
事后汉王至为愧疚,向他道歉,保证不会再发生,他只是淡淡一笑。等到能起身了,他去了济南最有名的男娼馆,花银子请一个调教师父教自己。有时候受了伤甚至无法站立,只能向汉王谎称出去游山玩水,躲在妓馆里休养。名动天下的状元郎,在一家妓院阴暗的小屋里,在一个陌生人的注视下脱下衣衫,学习怎样做一个娈童,这是难以相像的事,他却并不觉得羞耻。
他知道若想得到感情,便要先学会付出,他想对汉王付出,一切的一切,只要他有。
二十四、同室操戈
宣德听罢这个漫长的故事,一时说不出话。他从小生在帝王家,登基之后俯视苍生,虽然也知道民生疾苦,但是和这样一点点听来不同,尤其这个人会让他心疼。沉默了片刻他勉强一笑,无法对故事本身做出任何评论,文不对题地说:“怪不得有传言说你是白狐转世……”
柳云若大约是说得倦了,拿起桌上的残酒抿了一口,淡淡道:“是,有人知道我和他初见的缘故,以讹传讹,不知怎地就变成了这样。”
他轻轻抚着柳云若的脸:“你应该早点告诉朕。”
“有什么用呢?”
“若你早点说出来,咱们便不至于对峙那么久,你也可以少受点苦。”
柳云若笑起来:“可我依然是叛臣逆子,皇上会因为我身世可怜而赦免我么?大抵犯罪的人,自己说起来都有不得已的隐衷,若是可以作为减刑的理由,刑部的大牢怕是要空了。”
宣德摇头:“国法是另外一回事。朕一直对你甚为戒备,数度刁难你,皆因以为你心里只有汉王。”
柳云若倒觉得有趣了,回过头道:“那现在,有什么不同么?”
宣德轻笑起来:“现在朕知道,你未必多爱他,你不过爱着心里一直无法满足的空缺。高煦仅仅是早朕一步而已,那个时候出现在你面前的倘若是朕,或者另一个不相干的人,你也会义无反顾爱上他。”
柳云若迷茫了一下,从小他都是压制自己的人,虽然文章可以写得花团锦簇,内心深处的东西却从不愿对别人讲。第一次将所有往事和盘托出,也是第一次和宣德说了这么多话,居然没有一句是谎言,这已让他觉得奇怪。宣德这样替他剖析,让他听到自己矛盾重重的内心,他倒失去了判断力,不知道宣德的话是真是假。
真的是这样么……大约是酒上来了,他忽然脑子一热,想要看看自己是不是可以相信他的话,他抬起头望着宣德笑道:“皇上,既然如此,那我能不能求您一件事?放了他,划一块封地,让他当个无权无职的王爷终老一生?”
宣德皱了皱眉,轻声道:“高煦毕竟是谋反罪,朕只是圈禁,已经法外施恩。你若是觉得对不起他,朕可以让他以前的王妃进去服侍。”
“算了……”柳云若看他面露难色,也知道自己要得过分,一句“法外施恩”还原了宣德的身份,他企望一个皇帝为他废除国法么?黯然一笑揉揉额头,“皇上恕臣酒后失言,呵,居然醉了……”
大概是夜色太浓,或者是自己也有了酒,宣德看不见柳云若眼睛里翻涌的黑沉沉的绝望,听不见无声的乞求已将他的心脏顶到破碎。很久以后宣德才明白,那是唯一一次,他们有一个机会改变那惨淡的结局,是他自己拒绝。
这时夜风吹来,宣德也觉得冷,看看炉中的炭火都熄灭了,柔声道:“既然醉了更受不得风寒,回去安置吧。明日朕带你进山,好好玩几天。”
柳云若撑着桌子站起来:“皇上……要臣服侍么……”
宣德看他醉眼迷离,心神有些荡漾,但也知他此时经不得云雨,扶着他笑道:“你都这样了还怎么服侍?来日方长,朕不急这一日。”他一伸臂将柳云若横抱起来,笑道:“朕送你到床上,小心着,可别吐朕一身。”
柳云若躺在他手臂上,睁眼就看见深蓝的天幕,眼前出现的画面,却是江南湿漉漉的青石小路上,一个男人抱着一个孩子,慢慢地走。从那个时候,他开始迷恋这样强有力的怀抱,或许,宣德说得对,汉王只是恰好出现。
倘若那个时候遇到的是宣德……他顺着这个假设想下去,自己也会爱么?不知道,命运里没有也许,爱了就是爱了。爱不是排队打酒那么简单,可以随便换一个顺序,或是重新来过。
他醉得人事不知,到第二天下午才醒来,宣德早已起身,大概是出去面见大臣。柳云若看见同来的灵倌儿在收拾行装,才隐约想起,宣德原说今天要起驾进山,大约是因为他睡误了时辰,才耽搁了。苦笑一下,大臣们若是知道,怕要和“断袖”之事做比较了。
宿醉之后头仍有些痛,让人拿一碗绿豆汤来,灵倌儿把碗捧给他,有意无意在他手上轻轻一捏。柳云若心中一凛,用调羹小口喝着汤,找了个借口把房中的其他人都遣散了,灵倌儿又去关了窗户,这里不比皇宫,服侍的人多有不认识的,时时都需小心提防。
柳云若轻声道:“是不是王爷那里有事?”
灵倌儿一言不发,撩起袍子,撕开自己的中衣夹缝,将一个巴掌大的纸片递给柳云若。柳云若接过一看,不由皱了皱眉,随记又淡笑一下:“这些小爷,真是一天也不让人安生。”
灵倌儿低声道:“王爷想问问公公的意思。”
原来越王瞻墉竟然将江湖刺客扮作王府护卫混入行辕,准备明日宣德进山行猎时刺杀皇帝。越王瞻墉是宣德的同胞弟弟,张太后亲生,一旦宣德出事,理所当然是他即位。他铤而走险,一方面固然是不满宣德削藩的种种举措,更重要的是孙贵妃产期在即,万一孙妃诞下皇子,他就多了一个竞争者。
大约是觉得诸王已经同仇敌忾反对宣德,且他的地位最高,越王理所当然地认为自己是皇位的继承人,这样机密的事情,居然没有回避郑王。却不知郑王在诸王中年纪最长,参与政务最多,怎会甘心一个弟弟爬到自己头上。
柳云若思忖了一下,郑王把这消息透给他,看似是和他联手,其实不过是想借他之手除去越王。按照郑王的想法,他一定会将此时呈报宣德,抓来越王的侍卫一审就可问出真相。但这样一来,外面的传言,就会是宦官离间皇家骨肉陷害王爷,别说那些本来就看他不顺眼的大臣们会扣他一个干政的帽子,太后更会恨他入骨,随便找个借口就能要他的命。
柳云若轻笑了一下,果然是一箭双雕。这就是政治,虽是盟友,也要防着从背后给你一支暗箭。他对灵倌儿道:“你告诉王爷,作壁上观即可,这里一切有我。”
灵倌儿得了他的话就出去了,柳云若在窗前看着他的背影,细白的手指随意敲打着窗棂。心里暗暗好笑,郑王看似心思缜密,底子里却透着怯懦,这人成不了大事,以后还真不能倚重。
随行官员的名字一个个从他心里流过,想到守备李隆,此人手握京畿兵权,他正愁无法拉拢,何不送他一件大功?柳云若微微地笑了,这时一片枫叶被西风吹落,飘进来坠落在他肩头,他拈起来,轻轻吟道:“九月霜秋秋已尽,烘林败叶红相映……”
忽然想到他进宫正好一年了,他所做的种种布置已经初见成效,比预想的还要快些。若是几个藩王一败,太子即位不再有障碍,他是不是应该把原定的十年之期缩短了?
他被这念头惊了一下,要加重药的分量么?要亲手毒死那个人?那个向他许下“生同室死同椁”的人,那个静静抱着他,听他诉说往事的人……宣德虽给他诸多伤害,却也有恩情,自小他就是心存惶恐的人,知道世间人情冷暖,故而一丝丝的暖意恩情也让他珍惜。柳云若只觉心中一阵阵刀割样的痛,让他全身软弱无力,如同被钉死在某个悬崖峭壁上,不能上不能下,又知道最终逃不过去。
宣德说来日方长,却不知他的时间已经不多。
趁着宣德还没回来,柳云若去找了陵寝的守备李隆,李隆听说有刺客预备行刺皇帝,吓得脸都白了,凝视着柳云若道:“公公既然得了消息,为什么不禀报皇上?将越王身边的侍卫拿来审问不就行了?”
柳云若淡淡一笑:“罪迹未显,难拿真犯。越王地位尊贵,不能因为我一个太监的言辞就拿他的侍卫。何况,只怕我们这里的锦衣卫还没有出动,越王已经将身边料理干净了。”
李隆沉吟道:“不能拿……怎么办……”
柳云若耸耸肩:“他们要闹,就让他们闹好了,等到他们原形毕露时将军带人杀出救驾,人赃俱获,越王也无话可说。”
李隆全身毛孔一炸,这是要拿皇帝做诱饵!他向外看看,觉得身上发冷,颤声道:“这不行!万一刺客伤到了皇上,我们都担待不起!”
柳云若忽然换了话题:“李将军,你做这陵寝守备有四年了吧?”
李隆眉毛稍稍一扬:“怎么?”
柳云若微笑一下:“没什么,以前我跟着汉王的时候,曾听王爷说,他手下曾有一员部将李隆,为人忠直坦荡,是将帅之才国家栋梁。可惜跟随成祖瓦剌一役兵败,白担了败军之将的名声。”
“王爷……啊不,高……他这样说?”
柳云若望着他出神,徐徐道:“将军现在,连‘王爷’两字都不敢出口了么?”
李隆神情黯淡了一下,苦笑道:“惭愧,末将不是势力小人,但身为人臣,唯君命是从,公公见谅。”
柳云若轻轻摇头笑道:“将军误会了,我只是以为,您和王爷很熟……王爷多次对我说,瓦剌一役是成祖调度失宜,李隆能够全身而退站稳脚跟,不失名将之风。若有机会,他一定要在皇上面保奏李隆,这样一个人才,派去守灵是国家损失。可惜……”
李隆当年跟随汉王打过一次仗,汉王是中军主帅,他是偏军副将,见面不过两三次,话都没说过,并没有什么交情。万没想到,汉王竟如此看重他,这些话,皇帝不会知道,他自己不敢说也不敢想,汉王却了解得如此清楚……他一时五内俱沸,心都紧紧缩了起来,也分不清这些话到底是汉王说的还是柳云若编造的,几年来的冷遇混合着对汉王的感激涌上心头,涔涔的泪水在眼眶中滚来滚去,终于还是夺眶而出……
“将军不要这样……”柳云若掏出手帕来,递给李隆,叹了口气道:“我来找您,一来是向您求救,二来,我想替王爷圆了这个心愿。您若有救驾之功,必然能够重新起复,我能为王爷做的,也就这么多了……”
李隆抹去眼角的泪水,握住柳云若的手道:“王爷和公公的恩情,末将铭感五内,公公放心,明日定然不会让皇上和公公毫发有损!”
第二天,宣德带着柳云若等人进山围猎。说是围猎,更像是游玩,这里不是皇家围场,没有众臣左拥右赞,宣德也不必披着皇帝铠甲一本正经。只带着一队侍卫,穿了一身射猎的便服,披一幅黑丝绒披风,随意跑跑马弯弯弓,比在行辕里要惬意地多。
他回头向身后的柳云若望了一眼,见他穿着青色的披风,真的如一片柳叶般清淡。阳光从枫林缝隙里撒下来,将淡淡的红色涂了他满身,在宣德的眼里,映进了比阳光还炫目的色彩,仿佛将郁郁春色召唤回了寥廓而斑斓的秋光里。
他心情舒畅,勒住马等了两步,待柳云若上前,笑道:“你的马术如何?要不你过朕马上来,朕带你。”
柳云若淡笑道:“皇上要和臣比较一下么?”
宣德摇头道:“不必,朕知道你会骑就行,山路不好走,摔着就不划算了。还是外头好,紫禁城里的秋天除了天阴就是下雨,刘禹锡说‘自古逢秋悲寂寥’,那悲寂寥的定然是闷在屋里的人。”他忽然笑道:“朕来了诗兴,咱们联诗可好?”
柳云若侧头笑道:“柏梁体?”
宣德用马鞭在他身上轻轻一抽,佯怒道:“你敢做柏梁体朕就揣你下马!朕先起,湖天雨过晓色开,满市晴岚带烟树——”
“远山近山杳霭间——”
“前村后村相弥漫——”
“浮蓝积翠久不散——”
“悬崖滴露松稍寒——”
……
两人一句一句地顶着,等到宣德无句可联时,翻着眼睛想想:“有三百多句了吧?再不打住,回去就记不得了。”
柳云若抿嘴笑道:“皇上尽管往下联,这点子聪明我还有,回去一定能写出来。”
宣德噗嗤一笑:“好了好了,不就是要朕认输么,你赢了还不行?”他难得见到柳云若如此自在从容,看他清丽的脸上带着些孩子气的得意,粉红的唇含着一抹笑意,恨不得从头到脚将他包起来。他心里痒痒,悄笑一下,将两匹马凑近,忽然一捞,就揽住柳云若的脖子,在他唇上用力吻下。
柳云若大吃一惊,险些跌下马来,双臂抵着宣德的胸膛,急得红了脸:“皇上,有侍卫在……”后边的话,都被那丰润的唇堵住了,宣德的唇上带着阳光的温暖,却又是那样的柔软, 四唇如粘合,却又欲剥离般地纠缠在一起,呼吸是在彼此口中进行。舌尖相互抵触,却又逃避着,口腔里的一切都被对方探索着,柳云若的手臂忽然失去了力量。
宣德衔着柳云若略薄的唇,口中忽然含糊道:“明白了么……只要在朕身边,就什么都不用怕……朕可以做任何事……他能给你的,朕能给,他不能给你的……朕也能给……”
柳云若痴在那里,这个时候,宣德心里还在想着汉王,还在做着比较和揣摩。他的心情平静下来,感觉到某种奇怪的孤独的感觉,让心一丝一缕地疼痛着。他知道宣德是爱他的,只是这爱里有控制的欲望,他给予他的恩赐是有条件的,意味着他随时都可以收回。
宣德感到了他的僵持,停下来望着他:“你怎么了?”
柳云若无声地笑笑:“皇上,你真的全不介意了?”
宣德抚着他的脸:“是,朕相信随着时间推移,你终会忘记他,全心全意爱上朕。”他说着话的时候眉梢微扬,脸上闪耀的全是帝王天子的骄傲自信。
时间,时间可以让他忘记过去,重新再爱一次。那么时间是仁慈还是残忍呢?
若上天能够赐予他时间,或许他真会爱上宣德,抛弃这些无聊的阴谋暗算,将爱修复到简单如初,如抚摸般的天真,相依般的温暖,让他们能够彼此宽容,谅解。但是他知道,他已没有多余的时间。
他的时间已经沦陷,连这片刻的幻想亦不可得。
随着一声鸣镝声响,一个侍卫惨叫一声跌下马来,蹭蹭蹭几声,原本平静的枫林里跳出二十来个彪形大汉,个个黑巾蒙面,有的舞刀,有的射箭,竟是都朝着宣德冲过来。
侍卫统领张迁立知不对,大喝一声:“护好主子!”几个侍卫围成一圈,将宣德挡在身后,拔出刀来抵挡箭雨,虽然形势危急,却寸步也不敢后退。
宣德脸色微变,手臂一拖一提,瞬间将柳云若扯到了自己马上,放在背后,低声道:“抱紧朕,低头!”他倒是临危不乱,拉弓搭箭护在胸前,却不忘向后边温和地说了一句:“别怕,有朕在。”
柳云若在身子腾空的时候有些眩晕,等坐稳了才明白,宣德是在保护他。
明明是他亲手策划的游戏,最不怕的人就是他了,却在扮演一个被保护者的角色。突然想起,宣德是并不知道这一切的,不知道李隆的兵马就在附近,不知道他们根本不会有事。对他来说,也许真的就是生死关头,他最先想到的,居然是自己的安危?一个皇帝,用身体遮挡一个太监?
有那么一刹那,柳云若心底升起生死与共的感慨,这感慨太过强烈,有太多的沉溺和不可自拔。如同戏台上的戏子,虽知唱的是人家的故事,还是情不自禁落泪。
柳云若伸手环住宣德的腰,将脸贴在他的背上,听得见他沉稳有力的心跳击打自己的脸颊,宣德的气息和体温如同潮水一样将他包裹。生死关头有一个人相依相伴,是何等的幸福,他扮演着自己的角色,心中酸涩煎熬,因着这幸福,以及这幸福的短暂。他又何尝不是,在不知道的时候就入了戏。
李隆毕竟不敢让皇帝等多久,很快是一片呐喊声,甲胄分明的官兵涌过来,二十来个刺客虽然武艺高强,毕竟寡不敌众,和快就被团团围住。
宣德这才松了口气,向领兵的李隆喝道:“朕要活的!”
官兵来了少说有两百人,要死的要活的都容易,打斗毫无悬念,不一会儿刺客就全数被擒。
宣德感觉柳云若的手臂依然环在自己腰间,转过身拍拍他的脸笑道:“没事了,放开朕,朕要下马。”惊魂初定,他竟然没有注意柳云若眼中的泪光。
二十五、废后风波
宣德和柳云若回宫之后,孙贵妃的产期也近了。她向宣德哭诉,说皇上不在的时候,有人在她宫里偷偷安放檀香,分明是想害她;又抱怨说太医院的药吃了“心口闷得慌”,还是柳云若配的药好,要柳云若到她宫里伺候。
檀香一案时过境迁已无从查起,但宣德从孙贵妃闪烁的言辞中能感觉到她是指向皇后,宫闱之事风起云涌诡谲多变,宣德不想深究。他只得吩咐柳云若好好照顾孙妃,他要处理越王的案子,实在分不出心力。
柳云若搬到了孙贵妃的储秀宫,一切事情就好安排了。他选了宣德要去瀛台接见安南使者的一天,早上储秀宫传出消息说孙贵妃破了羊水,早已选好的太医便带着孩子进了宫。
宣德刚从瀛台回来,见柳云若在寝宫门口迎接他,有些吃惊:“你怎么回来了?”
柳云若一笑道:“臣来跟皇上道喜,今晨贵妃娘娘开始阵痛,稳婆已经去了,现在拉着帘子,说是一切平安。”
宣德猛得站住:“你是说——就在今天……”
柳云若道:“娘娘脉相平和胎位正常,如无意外,很快当有佳音。”
宣德兴奋地抓住他的手:“那你还不在那里守着!黄俨,派人禀报太后!”
柳云若看他高兴得脸上都放光了,心里不知为何突然疼了一下,勉强笑道:“贵妃娘娘那里都是女人,臣插不上手。太后已知道了,她老人家在钟萃宫礼佛,说要斋戒一日,请菩萨赐福。”
宣德感动得眼眶都是一热,对黄俨道:“传令全宫,自朕而下,今日斋戒!”忙忙地扔了帽子,脱了朝珠道:“咱们还是过去看看……”拉起柳云若的手刚要往外走,突然听见外头一个太监高喊着:“皇上!皇上大喜!皇上大喜——”
太监尖细的嗓子惊得宣德浑身一炸,随即明白过来,孙贵妃生了!
他冲出内殿几步跑下玉阶,小太监跑得晕了头,没有来得及收脚,一头撞在了宣德怀里,吓得魂飞魄散,刚要跪下道:“奴婢罪该万死……”已被宣德一把揪住,先问:“是男是女?!”
小太监大声喊:“是男孩儿!是皇子!”
皇子!
宣德头顶轰然一响,只觉有人拿大棒子敲了他一下,激动地透不过气来,抓着小太监忘了松手,慢慢地回过头来,对着刚刚追出来的柳云若愣了半天,才憋出一句话来:“你听到了吗?是皇子……朕有儿子了……”
柳云若奔过来的步子也止住了,孙妃派人来报喜,说明一切都已安排妥当,他的努力,他的策划,终于有了结果。有这个孩子在,即使营救汉王的计划不能成功,他也可以放心去死……他的心在腔子里乱撞,不知是该喜还是该悲,双膝一软跪倒在地,颤声道:“恭喜皇上……”
“太祖保佑!”宣德仰天长出一口气,狂喜地喊道:“感谢苍天!朕有儿子了!大明有后了!朕有后了!”一年来的期望、忐忑、猜测、不安终于在今日梦想成真。宣德几乎要落泪,有了儿子,意味着江山后继有人,意味着自己再也不用担心诸王觊觎皇位,意味着他的血脉将与大明一起传承……
宣德顾不得再和柳云若说什么,扔下那个太监撒腿向孙贵妃的储秀宫奔去,慌得黄俨带着一群太监赶紧去追他。没有人注意柳云若仍然孤零零地跪在乾清宫门前空荡的广场上。
远方传来噼里啪啦的鞭炮声,这是在向整个皇宫宣告,皇长子平安降生。
柳云若缓缓抬起头,他隐约看见冥冥之中有一双眼睛在望着他,或许是欣慰,或许是谅解,或许是悲凉。他终于做到,他让汉王在这一场旷日持久的争夺里,终于成了一个胜利者,但这也意味者,他对宣德,将永远是背叛者的身份,那虚幻的快乐和温暖,已被他亲手捏碎。
他缓慢地挪动身子,面向西方,轻声道:“您听见了吗?您有儿子了……”然而越来越激烈的鞭炮声淹没了他的低诉,他听不见自己的声音,脸上有冰冷的水滑过,可是他觉得自己并没有哭泣。
史书记载:“宣德二年十一月己亥,皇长子朱祁镇生,大赦天下,免明年税粮三之一。”
也有野史说,“贵妃孙氏亦无子,阴取宫人子为己子,即英宗也,由是眷宠益重。”
赞颂也罢唾骂也罢,后人看到的只是毫无感情的文字,故事里的人物的孤寂和落寞,选择和付出,谁又知道。
宣德陪着太后去储秀宫看望孙贵妃,刚刚分娩的孙妃体态还是有些浮肿,但是笑容如同五月之花,灿烂、慵倦而满足。她知道从此之后她是不是最美的女人已经无关紧要,她是第一个在后宫中拥有孩子的女人,太子之母终将为后,这是不言而喻的。
张太后对小孙子爱不释手,皇长子模样漂亮哭声响亮,在太后的怀里撅嘴伸腿咬拳头,一刻不肯安生,逗得太后合不拢嘴。她看看皇长子,又看看宣德,突然笑道:“你猜猜着孩子像谁?”
站在宣德身后的柳云若心头突得一跳,宣德笑着道:“不像朕就像爱妃,还能像谁?”
太后看看宣德又看看怀里的孩子,笑着摇头:“哀家看,这孩子,还是像成祖爷多些。”
“成祖……”宣德有些茫然,他印象里的祖父定格成了一张浮肿阴郁的脸,无法和眼前这粉嫩的小肉团相联系,他仔细又看了一眼,皇长子瞪着眼睛的样子,猛然让他想起了汉王朱高煦——那样的坚定不屈。
他随即摇了下头,赶紧摒弃了这个阴翳的念头,也许太后说的对,这个孩子像成祖,不是都说高煦最像成祖么?
从储秀宫里出来的太后脸上慢慢退去了欢笑,她拉着宣德的手,一边缓步走下台阶一边低声问:“皇帝,你是不是停了中宫笺表?”
中宫笺表是皇后特权的象征。皇后在三大节——万寿、元旦、冬至时,或在特殊喜庆日,或有特别请求,可以使用皇后之宝,直接向皇上进笺表致贺或提出要求,皇上是不能拒绝的。停了中宫笺表,等于取消了皇后的权威。
这是宣德和柳云若商议的结果,孙贵妃生下孩子后虽然不明说,但隐约会提起当初宣德许下的“生下儿子就立皇后”的戏言。柳云若也认为,若是皇帝要立皇长子为太子,就要抬高太子之母的身份,以防止将来再有儿子,发生宠母夺嫡的事,引发后宫纷争。若要废后,就要先给大臣通通风,不如先停中宫笺表,一些懂事的大臣必然后见风使舵,请立皇长子之母为后,到时候宣德“勉为其难”听从大臣建议,就可以免除“薄幸”的非议。
宣德也知道太后必有这一问,从容答道:“是,儿臣和孙贵妃许下了‘母以子贵’,她现在生下儿子,是我大明功臣,儿子要给她些奖赏。”
太后忽然站住了脚步,转脸静静望着宣德:“要奖赏她什么不能奖赏,非要立皇后么?皇后跟了你十年了,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你是皇帝能包容天下,为什么容不下她一个女人?”
宣德咬了咬牙,沉声道:“民间也说‘不孝有三,无后为大’!”
太后炯炯有神的眼睛黯淡了一下,喟然叹了口气,却不再接着这个话题说下去,对黄俨和柳云若吩咐道:“皇帝晚上在哀家那里用膳,你们都回乾清宫吧,哀家那里有人伺候。”
宣德诧异了一下,随即明白有些事母亲要和他单独谈,向柳云若使个眼色,让他先回去。
进了慈宁宫,太后屏退了宫女宦官,开门见山道:“皇帝,你跟哀家实说,你要废后,是为了孙妃,还是为了那个太监?”
宣德惊道:“母后!”
张太后苦笑了一下:“知子莫若母,你喜欢什么,在乎什么,为娘的知道。孙妃得宠不假,可你宠她还没到能为她大动干戈的份儿上,就算要立太子,一个贵妃的身份足够了,你真的是为了柳云若么?”
这个心思,宣德连柳云若都没有说过,却被母亲洞悉,一时间他也有些窘迫,迟疑着道:“也不全是……”
“为什么?”
太后一眨不眨地盯着他,宣德觉得他在母亲面前真的是无事能瞒,咽了口唾沫道:“儿臣……怕将来万一我早走一步,皇后会难为柳云若。邓通在汉文帝时多大权势,可是汉文帝一死,就被窦皇后活活饿死,儿臣,不想他落个这样的下场……”
太后黯然点头:“哀家猜就是这样……皇帝,真值得么?”太后忽然有些气喘,颤声道:“他毕竟是个男人啊……你全忘了哀家告诉你的话了么?”
宣德咬了咬嘴唇,终于抬起头直视了母亲:“儿臣以前跟您说当他是一个玩物,现在要收回这话了,娘,儿子爱他!”
“爱……”太后失神了一下,“皇帝,这话不能轻易出口的。”
宣德突然提衣跪下道:“儿子知道,天子无私事,但儿子也是人,儿子爱谁,喜欢谁,自己心里清楚。儿子并没有让他干政,没有给他官职,没有给他越份的封赏,甚至为了保全儿子的名声,儿子把他……儿子就想留他在身边,让他平安一世,这点权利都没有么?”
太后缓缓伸出手去抚上了宣德的脸,叹息道:“皇帝……听我说,只要你高兴,当娘并非不通情理,哀家不拆散你们。但是,废后一事哀家坚决不能答应,天子家事人们看都是国事,不要厉颜厉色的大动干戈。汉武帝的阿娇皇后,十几年没有子息,还捣腾巫蛊,汉武帝废了她后人还念叨《长门赋》。为什么?只因为‘糟糠之妻不下堂’!现在皇后没有过失,你这样平白无故的废掉,是让天下人骂你薄幸汉子……你说的事,我会劝皇后,让她对柳云若好一点,对孙贵妃也好一点,她底子里是不嫉妒的,是你这些年太冷淡她了,多少有点怨气,哄一哄就好了。人,将心比心呐,后宫的女人,哪个是不寂寞的,为娘也是这么过来的……”说着已淌下泪来。
宣德沉思良久,实在没有理由可以反驳母亲,无奈地笑笑道:“儿子听您的就是,您别伤心了。”挪身到榻上给母亲拭泪。
有了母亲的话,宣德不得不恢复了皇后笺表。几天后他带着柳云若去探望孙贵妃,正在逗弄孩子的时候,忽然有皇后宫里的宫女彩霞来,黄缎子覆盖下是一碗上等燕窝羹,说是南海的短嘴金丝燕的头窝,宫里都难得的,送给孙妃补身子。宣德猜一定是母亲跟皇后说了什么,皇后趁着自己在,有意向孙妃示好,向孙妃一笑道:“既然皇后赏赐,你就谢恩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