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灯叙

▶专注收集耽美小说网站

第十五章   尖促的门铃声在凌晨时候显得格外突兀。

第十五章
  尖促的门铃声在凌晨时候显得格外突兀。
  舒岩从床上弹起,他看了看表,已经是午夜时分。
  三十分钟前他才哭过,不照镜子也知道眼睛红得要命。但是他想门外的不过就是又一次忘带钥匙的许平川,自己的笑话他看过不少,也不差这一次。
  于是舒岩穿着睡衣揉着眼睛打开了大门。
  安远站在门外,也穿着睡衣。
  舒岩愣了一下,甚至都忘记把安远让进来,他指着安远说:「你怎么来了?」
  安远皱着眉:「你怎么都不问问是谁你就给开门?」
  舒岩眨眨眼睛,呆呆地说:「因为这点钟只有许平川啊。」
  「那我是许平川吗?」
  「你不是,你是安远。」
  「那你为什么不问就开门?」
  舒岩觉得他肯定是哭得大脑缺氧,导致现在有点思考不过来。
  安远说:「算了,下不为例。我是来找你的。」
  舒岩:「哦。那你进来吧……」
  当舒岩端着一杯热水递给穿着睡衣坐在沙发上的安远的时候,他才有点明白过来当前的情况:在凌晨两点的时间,这个晚上才和自己吃过饭的,或者还有,还有可能和自己刚刚通过话的男人此时就坐在自己对面。
  明明才分开了没有几个小时,但是安远居然看起来有些憔悴,他皱着眉头死死盯着自己,让舒岩有点想逃走。
  但是不能逃啊,舒岩想,真的不能逃,因为……因为都走到这一步了……安远的样子让他有了预感。
  舒岩都不敢在心里把预感描绘出来。
  他小心翼翼地等待着,等着那一刻到来。
  「你眼睛为什么那么红?」安远问。
  「嗯?」舒岩下意识摸摸自己的眼,想起来自己才哭过不久,「没什么,就是太累了吧。」
  「舒岩。」安远唤道。
  「在。」
  安远端着水杯,慢慢地喝了一口,他停顿了许久才轻轻地说:「可以,原谅我吗?」
  舒岩静静地坐在那里,他看着安远的脸,不知道怎么回答。
  安远说:「对不起。」
  舒岩摇摇头,他说:「别,别说这个。」
  舒岩觉得自己的眼睛又开始酸了,他想不应该是这个啊,为什么要现在说这个呢?我不需要对不起……我从来都不需要对不起……
  「舒岩。」
  「在。」
  「我……」安远又一次停顿了,他下意识地摸摸口袋,许是在找烟吧,但是睡衣里并不会有烟,所以安远摸了一下就放弃了。
  「舒岩。」安远唤了一次。
  「在。我在。」
  「我喜欢你。」安远说,「不论是作为A先生,还是安先生,我都喜欢你,只喜欢你。」
  「是你吗?」舒岩呆呆地问。
  「是我。」安远点点头。
  「真的是你啊……」舒岩讷讷地说,「看来我没有傻到无可救药。」
  「舒岩……」
  「你什么时候知道,我是,我是电话里的人的。」
  「大概是,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吧……或者第二次,第三次……就,一直觉得应该是你。因为你很容易看懂。」
  「是吧……我也是来到这边以后才发现,原来天地可以这么大……曾经想过找你,却发现很难,虽然你近在眼前,可是我却从来不敢肯定。因为除了声音我一无所知……江州的人真的太多了,想像的人也太多了……不过,发现一个出现在身边的小地方来的,做着品酒师梦的,声音一样的人,还是挺容易吧……是啊,你早就知道……你早就知道……却没有……」
  「舒岩,对不起。真的对不起,一切都是我的错。我不是不喜欢你,我只是觉得我不能,不能骗你,不能耽误你……舒岩,对不起,我又在给自己找借口。」安远的声音哽咽了起来,他眉头拧得很紧,停了很久他才继续说:
  「舒岩,我是个很差劲的人。我很自私,我知道你喜欢我,容忍我,所以我,我很放肆。我这辈子,活到现在,没有人让我这样放肆过……你知道我的家庭了,他们时刻在提醒着我,我和这座城市并不相容,我也从来也达不到他们的期望,我大部分的时间很讨厌自己,你对我那样好,可是我无法回报……我不知道怎么对你才是好的……我是应该靠近你,还是应该远离你。舒岩,你不知道,你有多好……好到让我分辨不清自己的情绪。我喜欢你,可是我怕我配不上你。」
  「因为觉得配不上,所以就要放弃我吗?」舒岩抬起头直视安远,「可你却喜欢了别人十年,你为了那个人……为了那个人不断地变得更好……为什么你说你喜欢我,却要这样对我呢……还是因为我不够好吧,或者,没那么喜欢。」
  安远慢慢起身,走到舒岩面前,他缓缓地单膝跪下,手放在舒岩的膝盖上。
  安远仰头看着舒岩,舒岩也低头看着安远,两个人的表情都是凝重。
  「舒岩。我在没遇到你之前,我不知道自己想要的是什么。我只知道我应该变得更好,至于要好到什么程度,我一直很迷茫。他们都告诉我要向上走,可是没人告诉我要走到哪去才是终点……我想,可能我成为像他一样的人,就可以了吧……我这么多年,真的,真的习惯了……我之前分不清这样的感情应该怎么归类……舒岩……」
  安远把头埋进舒岩的双腿里,他不想说这些,如果可以,他会选择永远不说,他想舒岩喜欢的是电话里风趣的他,是现实中可靠的他,而不是现在这个,话都讲不清的他,懦弱的他。
  可是就在刚刚,几十分钟前,这个瘦弱的,温柔的,总是无意中会露出胆怯的男孩,在电话里说:
  他喜欢的人有点胆小。
  所有的顾虑,担忧,都让他来解决。
  安远想我何德何能让我在有生之年能遇到这样一个人。
  不需要欺骗,不需要诡言,没有困扰,没有负担,只需要全心全意地去爱他。
  舒岩如此简单,也如此坦诚。
  「舒岩……可以给我一次机会吗?不要再说再见了,我真的没办法离开你,每一次你消失我都会整夜整夜地失眠,虽然我在现实中还能见到你,可是一想到我让你受到的伤害我就更痛恨自己……我只能在每个夜里,不断地去拨打你的号码……希望有奇迹出现……」
  安远的肩膀在轻微地颤动,他知道此时的自己看起来很丢人,可是他想舒岩应该不会嘲笑他吧,就算真的嘲笑他也没有关系,只要他答应,答应可以让自己去喜欢他,爱他。
  舒岩的一只手从安远紧攥住的手心里抽离,安远的心咯噔一下。
  然后后背就是一暖,舒岩的手放到安远的背上,缓缓地摩擦着。
  舒岩在安慰自己。
  这只手轻轻抚慰过背部几下后,又一次消失了。
  这次他放在了安远的头上,手指深入进头发里,依旧是轻柔地抚弄。
  「我早就想试试揉你的头发是什么感觉了。」舒岩轻声说。
  「什么感觉……」安远没有抬起头,他觉得舒岩的腿、膝盖都温暖得让他不能离开。
  「好硬啊……安远……」舒岩又摩擦了几下安远的头皮,「你的头发好硬。」
  安远抬起头伸出手勾住舒岩的脖子把他的脸带向自己。
  一个来势汹汹的吻到了嘴边却化作万般柔情。
  曾经在梦里出现过无数次的吻此时化为了现实,但是安远从未想过是以这种姿态:他单膝跪在舒岩面前,仰头与舒岩接吻。
  舒岩的唇很柔软,就如同他本人。
  安远用舌尖细细地描绘着舒岩嘴唇的形状,舔过微张的唇缝。安远睁开眼,向上看见舒岩紧闭的双眼上睫毛颤动得厉害。
  安远松开舒岩的唇,转而去吻舒岩的眼,潮湿的触感让他心痛。安远细碎地吻着舒岩的脸,从眼角到眉梢,慢慢地蹭到了耳朵。轻轻地,安远的唇贴着舒岩的耳垂,他说:
  「让我喜欢你好吗?求你了,让我爱你吧。」
  安远紧紧地抱住舒岩,头靠在舒岩的胸口,舒岩也俯身搂住安远。
  两人的身体都有些颤抖,舒岩没有回答安远的问题,他只是把眼睛闭得紧紧的。
  就像在每一个梦里。
  怕睁开眼发现自己依然一无所有。
  可是这温暖的触感太过真实,超过所有臆想。
  舒岩觉得自己像跑了一场长长的马拉松,在耗尽精力前,他终于看见了终点。
  「宝贝……」怀里的声音闷闷,「答应我吧……」
  舒岩张开嘴,却发不出声音,他感觉有一点湿软的东西透过睡衣两颗钮扣间的缝隙直达皮肤。舒岩低头只能看见安远的头伏在自己的胸部,他看不见安远的动作,但是能感受到舌头滑过皮肤的触感。钮扣在一颗一颗地被解开,安远的手也穿过睡衣的下摆伸了进去,他在抚摸自己。
  这和Phone sex的感觉截然不同。
  没有声音的刺激,没有言语的挑逗,两人都不说话,只是用行动来表达自己的情感和欲望。
  安远的手掌很大,手指修长,它滑过舒岩上身每一寸肌肤,所到之处都留下一片滚烫。睡衣的扣子已经全部解开了,安远的舌头不断舔舐着舒岩一边的乳头,酥麻痒的感觉一起涌上来。这奇异的触感让舒岩很想喊不要,可是他咬紧了嘴唇,他怕张嘴就泄露出自己真实的想法。
  另一边没有被抚慰过的乳首暴露在空气里,也许是因为寒冷,也许是因为火热,乳头在无人爱抚的情况下也挺立起来。舒岩难耐地把手放在安远的头上,他揉搓着安远的头发,发泄焦虑。
  安远咬上舒岩那一点的时候,舒岩一下子抓紧了安远的头发。安远从轻而重地用牙齿细细碾磨那脆弱的地方,然后另一只手也捏住了空虚的另一边。
  舒岩的喘息开始重了起来,他用手推拒安远的头,可是他每用一下力,安远就会在同时狠狠地卷着舌头吸吮一下。
  声音开始有点隐藏不住了,舒岩渐渐发出甜腻的声音,他仰着头,喉结上下滚动,舒岩不用看也知道,胸部的两点已经红肿,刺痛中带着的酥痒侵蚀了他的大脑。
  安远抬头看着汗水滑过舒岩的下巴,沿着脖颈汇入到已经布满薄汗的胸膛。
  他用手指蘸取了一点放进自己嘴里,咸咸的,直到此刻安远才真的确定,在他面前的就是每个深夜的电话里纯真的性感的男孩,他不再只是声音而是一具真实的肉体,一个立体的、充满感情的、看得见、摸得着、也尝得到的人。
  舒岩发现安远停止了动作,他疑惑地低头,正对上安远的双眼,舒岩的脸一下子烧了起来,虽然他知道自己的脸一定已经很红了,可是安远的眼神依然让他觉得灼热。
  「答应吧,宝贝。」安远说。
  舒岩抿着嘴唇依旧没有开口。
  安远轻轻笑了。
  他双腿跪地俯下身,将头埋进了舒岩的双腿间。
  当内裤被拉下的一刻,舒岩紧紧抓住安远的头发,他想把安远扯开。可是安远并没有因为疼痛而退缩,他一口咬住舒岩肉茎的头部,重重地吮吸,舒岩啊的一声叫了出来,声音里有吃惊也有甜腻。
  安远两手扶着舒岩的两条腿尽量让它们敞开的幅度更大,他用舌头舔过舒岩肉棒的每一寸,凸起的青筋,龟头的边缘,顶部的小孔,都被舌尖照抚了一遍又一遍。舒岩抓着头发的手指渐渐使不上力气,他只能小声地说:「不要……安远,我不要这样……」
  「那你要什么……告诉我……」安远慢慢地把阴茎含入嘴里吮吸了起来。
  安远的手早已放开了舒岩的腿,他转而开始抚摸舒岩肉棒下的两个囊袋,轻轻地揉摸,用指尖描摹形状。
  在一个深深的吞咽后,舒岩呻吟着把一只腿搭在了安远的肩膀上。他双手撑着椅子,身体止不住地颤抖,他说:「不,不要。」
  安远闻言,慢慢吐出了舒岩的阴茎,他伸手抚摸着舒岩红肿的眼,他说:
  「舒岩,要乖。」
  舒岩的眼神已经有点涣散,他的腿还勾着安远的脖子,他的胸膛因为喘息不断起伏着,他说:「不要乖……」
  安远笑了起来,他低下头,重新把舒岩的肉棒含在嘴里。
  重重的几个吮吸之后,舒岩闷哼着射了出来,他本想让安远躲开,但是手却不用自主地牢牢按在安远的头。
  安远尽数吞掉了舒岩的精液,只是在嘴角依然有一丝残留,安远用手指抹去白浊,看了看,然后伸手都抹在了舒岩的唇上。
  他起身与舒岩接吻,舒岩乖乖地张开了嘴,任带着精液味道的舌头与自己到缠在一起。
  安远在接吻的间隙用鼻子蹭着舒岩的鼻子,他说:「宝贝,答应我吧,求你。」
  舒岩能感觉到安远坚硬火热的部分紧紧贴着自己。他的手隔着安远的裤子在那个部位缓缓摩擦起来。
  安远松开了舒岩的嘴,转而与他脸颊相贴,他说:
  「宝贝……帮帮我……」
  舒岩的手指探进安远的睡裤,他其实有点紧张也有点害怕,虽然电话里他们曾经相互调情模拟此刻千百次,可是真到了这一刻,舒岩还是觉得羞耻无比。
  指尖先摸到的是一片毛发,舒岩有一点迟疑,但是安远一直在他的耳边喊着宝贝,让舒岩的大脑变得模糊起来,他偏过头与安远接吻,指腹摩擦着一路向下。
  他说:「安先生……」
  吻再也没有温柔过。
  安远下面的肉棒早已硬得要爆炸,舒岩摸上去已经是满手的滑腻,他凑近安远喃喃地说:「好硬啊……比你的头发还要硬……」
  舒岩的手指圈住安远的阴茎,轻柔地套弄。
  安远发出压抑的闷哼,他一下子按住舒岩的手:「宝贝,别折磨我。」
  舒岩的眼睛亮亮的,带着一丝笑意,他用另一只手抚摸安远的脸颊,然后俯下身轻轻一吻。
  「你说过,不乖的人,要有惩罚。」
  安远松开按着的那只手,然后牵起舒岩的另一只手,他虔诚地亲吻着手背,他说:
  「惩罚我吧。」
  舒岩和安远并没有做到最后,他只是用手给安远纾解了欲望。
  两人一起去浴室洗澡的时候忍不住又相互抚摸了一番,不过到底也没敢突破底线。
  洗好后,舒岩给安远了一条自己没拆封的内裤,但是衣服确实没有办法,舒岩比安远小一个号码,并没有合适他的。于是安远只能又披上了来的时候那件睡衣。
  安远说想要开车回家,舒岩没同意,他说实在是太晚了,在这边凑合一夜吧,大不了明天早点起。
  舒岩带安远进了卧室,他看了一眼许平川的床,决定还是让安远跟着自己睡。
  安远倒也没推辞,二话不说就钻进了舒岩的被窝。
  刚洗完澡的身体还有点凉,舒岩被安远抱在怀里。他们细细地说着话,谈着一些无足轻重的事情,偶尔安远还会再问一下能不能答应他让他爱自己,舒岩总是笑笑不说话,他享受此刻的感觉:两人相拥在一起耳鬓厮磨,不用再隔着手机,不用再隔着天涯。
  舒岩在入睡前还在想:这不会是个梦吧。
  许平川早上打开卧室门的时候看见的就是这样一幅景象:舒岩正在给身旁的人盖被子,那人睡得很熟,好像安远。
  舒岩听见动静就对许平川挥挥手,那意思是让他赶紧出去。许平川翻了个白眼带上门退了出去。
  不一会儿许平川就看舒岩从房间走了出来,他斜眼看着舒岩指指卧室的方向说:「不解释解释?」
  舒岩想了想说:「就你看到的那样。」
  许平川觉得脑神经一抽一抽的,他说:「哪样啊?你昨天还一副被情所困生无可恋的样儿呢,这才几个小时你就这么满脸春情地站在这跟我说就那样?」
  舒岩用手指点着嘴唇示意许平川小点声,随后舒岩压低声音说:「我可以和你解释……」
  随后舒岩把整个事情的来龙去脉都细细地和许平川讲了一遍。许平川听得啧啧称奇,他说怪不得你和安远总是看起来像认识很久一样……原来他就是你那个神秘的电话情人。
  「那你准备答应他吗?」许平川问。
  舒岩犹豫了。
  「你不喜欢他了?」
  「喜欢的。」舒岩说,「可是我觉得就这样答应他,会不会显得自己太卑微……」
  舒岩说:「我是不是很没用?无论是电话里还是现实中都喜欢上同一个人。」
  许平川笑着摇头,他说你知道吗舒岩,这世界有七十多亿人,而只有两个人才能相爱,他们要做彼此的七十亿分之一,有很多时候我们可能搞错了,以为找到了却不知早已错失,更有的人穷其一生在寻找,而你,舒岩,是最幸运的一个,你喜欢他的时候他也恰巧喜欢你,不论何种形式何种方式。
  舒岩说许平川你怎么了,你这么正经,我不习惯。
  许平川说我没什么啊,我只是……羡慕你,我可能单身太久了。
  「不过现在这样很好,舒岩,你也算是有人要了,我很欣慰。本来我还很担心你……现在看来不用了。」
  许平川踟蹰了一下,还是缓缓说:
  「舒岩,我想离开江州。」
  如果说在舒岩的心里,安远是永不会被击倒的存在,那么许平川就是无所不能的代表。
  大学时代的许平川为人潇洒待人大度,喜欢就去追求,不喜欢就抽身而去,想做的事情都会付诸于行动,成功的时候占绝大多数,偶有失败却不痛不痒,可以说许平川是上天眷顾的极少数人里的一个,舒岩羡慕却不嫉妒。
  因为这么多年来,许平川算是对他最好的一个人,像朋友,像老师,有时候也会像亲人。
  许平川把话说得云淡风轻,他说舒岩啊我想离开江州了。
  舒岩问为什么?
  许平川笑着说:「因为我腻了啊,觉得没意思。」
  舒岩凑近许平川闻了闻说:「你是不是喝多了?所以在这里说胡话?」
  许平川推开舒岩,自己抬起衣袖闻了闻,然后皱着眉头说:「是有点浓……但是我没喝多。」
  舒岩的表情很复杂,他看着许平川的眼神里有不解,也有怜悯。
  许平川深深地看了舒岩一眼,然后叹口气,开始脱衣服。
  许平川脱了外套扔在沙发上,然后人也倒了下去,他头枕着手臂,眼睛盯着天花板,他说:「舒岩,你愿意和我回老家吗?」
  「算了,你别回答我了,当我没有说过。」
  许平川用外套盖住脸,只露了一点额头出来。
  舒岩走过去蹲在沙发旁,手摸上许平川的额头试了试温度,他说:「你到底怎么了?是家里逼你回去吗?」
  许平川沉默了一会才缓缓开口说:「我,只是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
  舒岩有点难过,为了许平川的话。
  他很想告诉许平川,如果他都不知道自己要什么的话,那么自己就更不知道了。这些年来,自己走的每一步似乎都会有许平川的引导,他是自己的朋友,但是有时候,也会是自己的目标。
  安远想成为宋知非。
  舒岩觉得自己也许曾经幻想过,成为许平川吧。
  卧室传来了细碎的声响,许平川也止住了话语,他从沙发上站起来望向门口,不一会儿就看见安远穿着睡衣从里面走出来。
  舒岩饶是脸大也感觉此刻的情景有点诡异。他轻咳了一声,然后指着立在一边的许平川和安远说:「他回来了。」
  安远点点头:「你在啊,许先生。」
  许平川在安远出来的一刹那有一种捉奸在床的错觉,可是当安远坦然地开口,他便觉得自己成了被捉奸的人。
  但是「奸夫」本人看起来还算淡定,舒岩只是脸很红。
  安远走过来凑在舒岩耳边轻声说:「我准备回去了,到家我联系你好吗?」
  舒岩有点想挽留,他舍不得安远走。潜意识里他总觉得天空还没有大亮的时候一切都有可能是个梦。他更怕发生过的这些都是真实的,但是安远回家以后突然反悔了,或者,或者怎么样的,就不再像现在这样对着自己充满浓情蜜意。
  手被紧紧地握住。
  舒岩从指间到手掌都感受到了一股暖流穿透皮肤窜进了血液里。
  安远握住了舒岩的手。他温柔地在舒岩耳边说我到家就给你打电话好不好?一早我就接你去上班好不好?我来的时候给你带早饭好不好?你想吃什么告诉我好不好?
  舒岩听得脸越来越红,他试图抽出手却被安远攥得太紧。一瞬间,舒岩紧张的情绪得到了缓解,因为他从指间传来的颤抖知晓:安远比自己还要害怕,害怕失去。
  回握住安远的手,舒岩也低声说:「你别麻烦了,回去好好休息,我们再联系好了。」
  安远笑着摇头:「你要是不说的话,那我就自己做主了,到时候我来找你,你赶快休息一下是真的。」
  舒岩还想说些什么,却听见「哗啦」一声,他顺着声音看过去,发现是许平川碰倒了杂志堆。许平川一边蹲在地上捡杂志一边说:「对不起对不起,打扰你们两人黏糊了,你们别管我,继续继续,那啥,要不我出去溜达一下?我看看表啊……现在是早上四点零八分……我去给酒庄开门也差不多……」
  「许先生,不好意思,我这就走。」安远抱歉地笑着,然后慢慢松开舒岩的手,他找到丢在地上的车钥匙,然后穿着睡衣走到门口。舒岩默默地跟在安远身后直到他拉开了门,舒岩突然抓住安远的手腕。
  舒岩想说别走,可是他开不了口。
  明明忍受了那么多的日日夜夜,明明之前站在他的面前都不敢多走一步,明明可以忍受孤独,可以承受分离,可以假装陌生人,笑着说你好……
  可是现在,就在此刻,当真的意识到这个人也许属于自己的时候,却再也不能保持之前用自卑、懦弱、逃避来堆砌出来的假象。
  不想分开,一秒也不想。
  安远拍拍舒岩的手,俯下身子再和舒岩轻声说:「好好考虑一下我的请求,我随时等你给我答复。」
  舒岩慢慢松开了手,看着安远挥手,转身离去。
  他低头看了着自己的手掌,他知道他的手里有了一条看不见的绳子,只要他牵动自己这头,对方就会立刻回应。
  舒岩合上手掌,他的不安在握紧绳索的时候稍稍有了一点缓解。
  安远走后,许平川并没有和舒岩说发生了什么事,无论舒岩怎么问,他都说没有事情,只是一时感叹。
  他说恭喜你了,这算是有情人终成眷属吗?
  舒岩脸红着不知道怎么回答。许平川笑了,他疲惫地躺在沙发里,闭着眼睛,他笑着说:「舒岩,你还在犹豫吗?说真的,你的恋爱,谈得真累。」
  「是挺累的……」舒岩也笑了。
  喜欢,不丢人,放弃,也不丢人,只有自己对自己说谎,才丢人。
  舒岩直到现在才真的理解这句话。
  喜欢他,真的喜欢他。
  在打开门看见安远的一瞬间,舒岩所有的迷茫、痛苦、焦虑,都一下子被喜悦冲散掉了。
  高兴,真的高兴。
  即使有那么多的波折,那么多的辛苦,那么多那么多的不甘。
  在这一刻,都不再是阻碍这场爱情长跑的拦路虎绊脚石。
  舒岩知道自己赢了。
  即使过程没有那样美好,可是他终究赢得了这个男人的心。
  就像许平川说的,这世界上没有有什么事情,比你喜欢他,而他恰巧也喜欢你更幸运的事情了。
  答应他吗?当然会。
  可是不是现在,现在的舒岩,是抓住了绳子的那一个,而另一头,则牢牢套住了安远的脖颈。
  舒岩笑着走回了卧室,他现在只想好好地睡一觉,想想这半年多几乎每一天对舒岩来说都是度日如年,他总是睁着眼睛盼天亮,而今天,是真的可以睡个好觉了。
  等待他的,将是晨光下,站在门外带着早餐的那个人。
  安远掐着时间,在早上八点半的时候出现在了舒岩宿舍的门口,许平川给他开门的时候对他伸出大拇指,他说安先生,你很有觉悟。
  安远笑着拿出一份早餐递给许平川,他说你昨晚喝了酒,怕你胃不舒服,所以只给你买了粥和牛奶,我想吃清淡点,对肠胃负担小一点。
  许平川接过早餐笑着说:「安先生不要这样细心,小心我挖舒岩墙角。」
  安远摇摇头,他说我这种铁板一块的,挖是挖不动的。
  许平川哈哈大笑,他请安远进来,然后看着安远把一样一样的早餐摆满桌子。许平川啧啧称奇,他说安先生你是如何凑齐这样品种齐全的早餐?这要花不少时间吧?
  安远指指卧室,许平川小声说:「还在睡。」
  安远这才笑着轻声说:「追人不就是这样子,总要花点时间精力才可以。」
  「他还需要你追吗?」许平川笑得弯着眉眼。
  「我需要。」安远说,「我需要追他,因为我喜欢他,我想把最好的都给他,把那些错过的时间都补回来,这样我的心里才能好过一些……」
  许平川喝着粥就着牛奶,觉得这个搭配好像有点诡异,他说安先生,你果然很自私。
  安远收起了笑容,他知道许平川说的没错,所以他更想对舒岩更好,因为他如此自私,而舒岩如此包容。
  舒岩醒来时看见的就是这样一幅景象:许平川和安远坐在桌子前聊天,似乎在聊什么时政新闻,而桌子上摆满了五花八门的早餐。
  安远说不知道舒岩爱吃什么,所以就都买了点。舒岩有点受宠若惊,但是还是坐在了餐桌前,他看着一桌子的食物,不知从何下手。
  终于犹豫着拿起了筷子,舒岩突然想到一个很重要的事,他指着这桌子问安远:「里面没有你自己做的吧?」
  安远愣了一下,然后摇头说:「时间有点来不及,我都是买的,你喜欢吃我做的,我下次给你做。」
  舒岩赶忙说不用麻烦,买的就挺好了。
  吃好早餐安远就开车送舒岩和许平川去酒庄,许平川本想自己开车,安远说他宿醉未醒的样子,为了安全着想,还是坐自己的车走吧,许平川也不再推辞,随着舒岩上了车。
  下班的时间,安远又开车来接,许平川表示自己不愿意当灯泡,要去林立的酒吧玩,问舒岩他们要不要一起。安远笑着说晚上订了位置吃饭,还是下次好了,自己也好久没见林立了,下次一定去。
  自此安远开始认真地追着舒岩,虽然舒岩有时候觉得这样的方式有些奇怪,因为他们并不是那种恋爱前期的关系,他们在心灵上其实更接近于谈了多年的情侣,可是舒岩对安远的殷勤周到并不厌烦,甚至可以说是享受,谁会不喜欢被恋人呵护着的感觉呢?何况舒岩真的一个人守着这份感情太久了。
  许平川依然夜夜笙歌,他再没和舒岩提起离开江州的事情,直到舒岩接到了酒庄打来的电话。
  舒岩知道酒庄出事的时候正在安远店里盘库存。
  电话是做杂事的小李给他打来的,电话里小李的声音很急切,她说岩哥你快回酒庄来,咱们这边来了好多工商的人,我给许老板打电话打不通啊。
  舒岩答应着挂了电话马上和安远说要回去了他晚上再过来盘点。安远担忧地表示也要一起去,舒岩想了想,也就答应了,他想毕竟安远更成熟一些,遇事也比自己冷静,万一真的发生什么严重的事情,安远也可以稍微帮忙出出主意。
  两人马不停蹄地赶到酒庄的时候,许平川已经站在大厅和一些穿着制服的人在说着什么,舒岩想上前去看个究竟,却被安远拉住了胳膊。
  安远带着舒岩先去楼上找了正在收拾资料的小李。
  「怎么回事?」安远指着楼下问小李。
  小姑娘也见过安远几次,大概知道是舒岩的朋友,而且见舒岩也紧紧靠在安远旁边于是就把自己知道的都一五一十地说了一下。
  原来是有人拿着酒去工商举报了他们酒庄,理由是没有加贴中文酒标,怀疑是假酒或者走私货。
  这个事情说起来就很玩味了。按照国家规定进口食品是一定要加贴中文标签的,但是因为很多顾客会觉得贴了中文标签的酒看起来不是那么的有面子,所以基本清关的时候大家都是交了标签费以后象征性地贴一部分就可以放行了,这也算是行业内的潜规则。
  一般来说酒庄卖出去的酒有没有中文背标他们是不太留心的,除非有顾客指明要贴标签或不贴标签,他们才会特意去区分开来。而且这种事情操作很简单,要求贴的就给他贴上,要求不贴的,即使酒瓶上已经贴上了标签还可以洗掉。
  但是说到底,「潜规则」毕竟是上不了台面,细究起来,肯定还是酒庄的错。只是一般的顾客都会首选与商家协商解决而不是直接去工商举报。
  安远看着楼下的人群,发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他转身让舒岩带他去酒庄后门,舒岩愣了一下,还是没问什么就带着安远绕过储藏室打开了背街的后门。安远领着舒岩走了出去,然后关上后门,在舒岩疑惑的目光下,安远掏出了手机,在通讯录里翻找了一下,接通了一个号码。
  「是我,安远,方便说话吗?」
  安远沉默了一会儿,又说:「是有点事儿想找你呢,我就不客气了,那个我想问一下酒庄的事儿,嗯,是,老板是我朋友,啊,他不知道我认识你,我这是来拿货的时候看见了……我现在啊……我在附近,没在店里。嗯,这么回事啊……严重吗?现在如果弄一下还来得及吗?行,你先忙去吧,回头下班了咱们再细说。」
  舒岩看着安远挂了电话,他凑上前问安远是怎么回事,安远说刚刚在那群工商的人里有个是他高中同学,所以他打电话问问具体的情况。
  「那对方怎么说?严重吗?」
  安远犹豫了一下,还是点点头:「许平川应该是得罪什么人了。这个不止是没贴酒标这么简单,其实之前已经有人投诉过他们酒标的事儿了,但是那群人也没在意,这种事情还挺常见的,也没什么油水,没涉及到足够大金额的他们也懒得管,但是这个隔三差五就有人来投诉同一家酒庄,这个不管就不合适了,而且昨天来的一对夫妻,不仅说了酒标的事情,还说你们这边卖假酒,拿了两支好像挺贵的酒,说是在你们酒庄买的,回去以后懂行的人看了都说是假酒,于是就跑去315那边投诉,当然,这个正常人应该都会先找你们来,可是显然这也不是个正常事件……挺麻烦的,最好让许平川好好查查这个事情,另外赶紧找人活动一下。」
  「找人?找谁呢?我和许平川都是外地来的,也没什么本地的关系。」舒岩焦急地说。
  安远安抚地拍拍舒岩的肩膀他说:「你别急,你跟我着急也没什么用,你是刚来的,但是许平川不是,而且他这个人其实也蛮精明的,要不然光凭自己操持不起这个生意,总归会认识点人吧?先把事情和他讲清楚,而且我猜说不定他心里也有数,看看他的想法吧。」
  舒岩听了安远的话,慢慢地平静下来,他深深地叹了口气,又觉得自己虽然也是这么大个人了,但是好像毫无用处。
  还沉浸在自己情绪中的舒岩拧着眉头,立在一旁,这时一只大手伸过来,安远一下就把他搂到怀里。
  他说舒岩你不要多想,人总会遇到很多事情的,不可能每一个事情都是顺利的,总会有波折甚至难以解决的事情出现,这是谁都逃不掉的,对于许平川来说这也是漫长人生道路中的一个坎儿而已,能不能过去,主要还是看他自己,而你,或者说我们俩,只能说尽力而为,现在才是刚开始,你无需责怪你自己,因为你并没有错。
  舒岩说安远你说的这些我都知道,可是,哎,许平川真的对我很好,特别好,我想帮他,可是我……我挺没用的。
  安远用手掌磨蹭着舒岩的背部给与安慰:「我知道你着急,我这不也是在想办法吗?可是事情总要一步一步来的,舒岩,你听我说,咱们等这些人走,再和许平川好好地聊聊,看他知不知道这些事情,大概了解多少,我会再去联系一下这个同学,搞搞清楚,这样我们也知道向哪个方向努力,你不要这么担心,说句现实点的话,担心对于这种事情并没有什么用处,你只需要照顾好自己,其他的事情,让我们来,可以吗?」
  舒岩想了想,觉得不对劲,他说:「如果像你说的那样,我岂不是显得更加没用?」
  安远哧哧地笑了,他收紧手臂,把舒岩搂得紧紧的,他凑在舒岩的耳边说:「求你了,就这样没用一次吧,让我来替你有用一次好不好?从我们认识到现在……我从未帮助过你什么……让你一个人在江州生活……对不起,我每次想到这些,我都很难过……因为你明明,明明有我,可是我却……」
  「不说这些了……」舒岩也回手搂紧安远,他小声说,「都过去了,那些日子,都过去了……」
  安远抱着舒岩瘦弱的身体,他不禁想和舒岩说,可以相信我吗?可以依靠我吗?你那么好……我想成为你唯一的依靠。
  等到那群人离开的时候已经是下午五点。
  因为检查来得突然,酒庄上下并没有什么准备,于是酒庄里几乎所有没有加贴中文标签的酒都被搬走了,至于假酒的事情,工商那边表示还要再做进一步的调查。
  许平川坐在空荡荡的大厅里,一遍遍地拨打着司机小张的电话。
  可是无论怎么打,这电话都没有接通过。每一次都是冰冷的女音提醒着对方已经关机。
  小张消失了,在这个节骨眼上。
  随着他消失的,还有酒庄里几箱名庄酒,当然,小张并不是简单地拿走,而是以物易物,留下了几箱拙劣的假酒,放在了储藏室。
  好在许平川的运气没有差到极点,这几箱酒因为放得隐蔽,并没有被工商搬走,要不然这罪名就真的太大了。
  这显然并不是一个单纯的事件,而是一场精心策划过的报复,许平川内心已有幕后主使的人选,可是他却毫无办法。
  「是李林。」许平川和安远要了一根烟,在酒庄抽了起来,他回答着安远的问题,「应该是他吧,我想不出别人……我也稍微和那个领头的人聊了聊,他给我看了一下举报的酒的照片,是李林上次卖给我们的智利的酒,后来被一对夫妻以婚宴用酒的名义买了十来箱,除此之外,这酒我再没卖过别人……而且李林当时坚决要求我给他现金,因为数目也不是很大,我就直接给了……现在想来是不留一点证据吧……另外我其实前一阵碰见他了,还有他那个老师,叫什么的,蛮有名那个,说起来声音听起来蛮像安远的。」
  「冯易。」舒岩接口说道,「国内的葡萄酒大师。」
  「哈,什么大师。」许平川吸了一口烟,又缓缓吐出,「不过是李林一路货色的东西。那天这两人就跑来威胁我,说叫我混不下去。笑话了,当这江州是他家的吗?现在想来,人家是早就计划好了吧……」
  安远坐在沙发上也抽着烟,他说:「许先生别急。这个办法想想,还是有的……依我看……」
  「安远,今天晚上,能把舒岩借给我一下吗?」许平川打断安远的话突然说。
  「嗯?」安远一下子坐直身体,狐疑地看着被烟雾笼罩面庞的许平川,「什么意思?许先生?舒岩又不是物品,何来借这个字?」
  许平川嗤笑一声,他说:「安先生这话说得没劲了何必来揪这个字眼呢,我就是想和舒岩聊聊,不行吗?其实我大可不必问你,我只是给你面子而已。」
  这话说得已经很不客气了,安远想发火,可是碍着舒岩的面子,他也只是冷笑了一声,说了句:「许先生想是有气没地方发。」
  言外之意就是来找别人麻烦。
  舒岩本来一直靠在吧台小口喝着葡萄酒,听着两人为了自己呛了起来也觉得十分尴尬,他忙和安远说许平川没什么特别意思就是两人很熟这样说话习惯了。
  「晚上我和许平川直接回去吧。」舒岩向着安远说,「正好我也有些事情要找他谈,安远,酒的库存我明天去你店里盘点好不好?」
  安远看看舒岩,又看看许平川,无奈地叹了口气,他站起来走到舒岩身边低声说:「有什么事情就第一时间告诉我,我先回店里看看了,也是饭点,该忙起来了,你也要好好吃饭。」说着话,安远又回头看了一眼还在抽烟的许平川,然后回身和舒岩说:「酒庄的事情你们也不要太着急,晚上我会再打电话给同学详细问问情况,这种事情,说复杂复杂,但是说简单也简单,你好好和他聊聊吧,我觉得他现在有点气糊涂了。」
  舒岩嗯嗯答应着安远,然后送他到酒庄门口,看他开车走了,才折了回去。
  小李早被许平川放了假,酒庄就只有舒岩和他两人。
  舒岩走过去踢了踢许平川的脚。
  许平川的烟抽得极慢,到现在还在一点点地嘬,他看见舒岩站在自己的旁边,一脸的担忧。
  这表情他在之前的五六年里见过无数次。
  舒岩似乎总是在担心着自己。
  许平川说:「你是不是又害怕了?」
  舒岩老实说:「有点。」
  许平川想了想问:「上次这样为我害怕是什么时候?」
  「你挂科太多我以为你拿不到毕业证的时候。」
  许平川笑了他说:「别怕,没什么好怕的。我自己都不怕,哪有什么解决不了的事情?就算真的有……哥哥我还有钱啊……」
  舒岩说好,我信你的。
  「你真的要和他在一起吗?」许平川问。
  舒岩低头嗯了一声算是回答。
  「我不放心。」许平川说。
  「你了解他多少?真正意义上的了解。思想层面的那种,不是肉体。」许平川严肃地问。
  舒岩苦笑说我连肉体都不了解。
  许平川诧异过后随之是不屑:「那你们这么长时间在谈个什么劲儿呢?你们在电话里精神乌托邦还不够吗?到现实中还要继续?你们能不能干点成年人该干的事情?我觉得你们这样不正常,不正常的开始,不正常的进行……你到底了解他多少啊?他的家庭、工作、社会关系,还有,还有很多其他的,很现实的东西,舒岩你都清楚吗?你都了解吗?舒岩,我真的不放心你跟着他。」
  舒岩端着酒杯偏着头思考了一下,他小声说:「你明明之前也说安远很好……而且你还和我说过很多话,我以为你是在鼓励我。」
  「我说那些话的时候哪次不是我喝了很多酒?」许平川烦躁地抓着自己的头发,「舒岩,你也看见了,他,他浸染在这个社会太久了,他太老成太世故,而你呢?你自己想想你自己,你谈过恋爱吗?你经历过什么风雨吗?你明明,明明……」
  许平川说不下去了,他被一口气堵在胸口,多少天来的烦躁愤怒都要在此刻倾巢而出。
  可是不行的。许平川想,不行的。不能和眼前这个人发火,因为他什么都不懂,什么都不知道,他只会无措地看着自己,然后抢先说一句「对不起」。
  许平川最看不得就是他那个样子,遇到什么事情,都像是在过世界末日的最后一天。
  每当这时候,许平川都要走过去,坐下来,然后和他聊聊,聊那些他自己都已经不愿意再去相信的鸡汤。
  可是这偏偏对眼前这人管用,似乎自己说什么,他都会认真去听,去消化,然后相信自己,无条件的。
  他那么弱。
  可是他却走到了现在。
  而这一切并不是为了自己。这认知让许平川很迷茫,甚至愤怒。
  就像你小心呵护的一件易碎品,你欣赏喜欢,但是太过小心翼翼的甚至不敢去触碰。
  许平川闭上眼,他用手指掐着鼻梁,他觉得自己真的累了。
  「平川……」舒岩轻声唤了一句,「我知道你担心我……可是你也知道,我是真的挺喜欢安远的……你说这个事情能怎么办呢?我也不知道我和他以后会怎么样,能不能真的走到一起,又能走多久……还有家庭的那些,我的爸妈,他的爸妈,还有,嗯……挺多挺多的事儿,其实我不是没有想过。有时候我晚上躺在床上想起这些,也会忧心得睡不着,可是,可是一想到可以和他在一起,真的,我挺高兴的,特别高兴,我没谈过恋爱,我不知道谈恋爱是不是都这样,但是我想高兴是真的,喜欢也是真的,那么,就让我先这样吧……」
  许平川闭着眼不耐烦地挥挥手,他说别说了,舒岩你别说了,嫁出去的男儿泼出去的水,我管不了你,你随便吧,你都随便吧……
  舒岩讨好地去冰柜里拿出了一瓶他二十分钟之前才放进去的甜红,他倒了一杯塞进许平川手里,他笑着说今天天热,你消消火气。
  许平川拿着酒,却还不肯睁眼,他睫毛颤动着,眉头紧锁。
  论样貌,许平川是英俊的,他做什么表情都不会看着让人厌恶。
  此刻舒岩像做错事的孩子,立在沙发旁边,他看见许平川拿着酒杯的手都在抖,他想了想,还是说:「对不起。」
  许平川的眉皱得更紧了。
  他想终归,还是听到了这句话。
  许平川睁开眼,看见立在自己身旁端着酒杯的舒岩。
  他已经不再是那个站在教室门口脸红的,眼睛都不知道望向哪里的那个少年了,他也不再是总是追在自己身后喜欢抱怨喜欢嘲笑自己的那个人了……他现在站在这里,气质温和,眼神里不再是只有迷惑,他是一个男人了,一个让人移不开眼的男人。
  舒岩看见许平川看着自己,他习惯性地眯起眼睛笑了,露出整齐洁白的牙齿。
  他说平川,别生气了。
  许平川的眼眶生疼,他抬起手饮尽了杯中酒。
  他想,你明明,被我保护得很好。
  舒岩还想说什么,被许平川摆摆手拦住了,他说你别说了,我刚刚只是有点担心你,毕竟你一直很傻。我没有其他的意思,我也不是觉得安远不好,我只是觉得你们这个事情有点突然,我一时有点接受不了,舒岩,你知道的,你做什么我都支持你。
  舒岩点点头,他说你也知道的,你做什么我也都支持你。
  许平川端着空酒杯,看着变得空旷的酒庄,他有点想笑。讲起来,不过是因为拒绝了不喜欢的人,就要被这样报复?
  总有人把自己的「喜欢」看得很重,比如李林,比如冯易。
  他们平日里对自己的感情给与得太吝啬,所以一旦动情就觉得这是了不得的大事,得不到回应就誓不甘休。
  李林觉得自己的爱太值钱,想要与许平川分享已是放低了姿态折了自尊,而许平川不但没有乖乖地束手就擒,还撇得干干净净,他当然要恨。
  许平川没有告诉舒岩,那天酒吧里,冯易也找上了自己。冯易显然是喝得有点多,发丝凌乱得没有规矩,衣服也皱巴巴的,全无杂志上那成熟稳重的一副成功人士的模样。他大着舌头拍着许平川肩膀,啰啰嗦嗦地说个不停。大概听下来不过是说舒岩这人也不像看着的那样单纯,问许平川知不知道舒岩在和许平川交往的时候还与另一个男人来往甚密,他笑许平川的帽子绿得都要冒出荧光,却还在这里满嘴的仁义道德骂他们骗婚出轨。
  冯易说:「许平川你啊还年轻,现实会教育你。」
  许平川笑说,不用费心啊冯大师,总归是轮不到你教育。
  他记得冯易的那张脸,在光怪陆离的灯光下有着愤恨的表情,以及,他可能真的老了,皱纹在此时显露了出来。
  许平川甚至有点可怜他,到了这个年纪,没有活过真的自己。
  说不定到死,都要把这一世的秘密带进棺材里。
  看着已经空空如也的酒柜,许平川想这就是他们口中的教育吧。
  是挺现实的,也挺丑恶。
  许平川看着又在一边倒酒的舒岩,突然觉得他与这酒庄格格不入。
  都说梦想照进现实,可是当你点亮了梦想,却看见的是这样冷酷的现实,你发现仅仅是自己的一点烛火一点光亮,并不能给这混沌的世界带来什么改变的时候,你还能像最初一样满怀着希望继续前行吗?还是麻木地混入人群当中,遵循着心照不宣的规则,了却此生。
  平衡,许平川想,我们需要做的是去寻找一个现实与理想的平衡点。
  可是许平川现在觉得自己很难找到。
  那么舒岩呢,这个傻瓜,他可以找到吗?他能在江州这样严酷的不近人情的城市生存下去吗?
  那么自己呢?自己可以吗?
  许平川笑着摇摇头,他接过舒岩手里的酒,他说:「舒岩,我想离开江州。」
  舒岩有点愣住,然后平静地说:「我以为你已经忘了这个想法。」
  「怎么会忘呢?」许平川笑着说,「我早就有这个打算。」
  「是吗……」舒岩的目光飘向别处,他的眼睛里的失落难以掩藏,舒岩小声说:「我竟然一点也没发觉。」
  「你是不是觉得我是被今天的事情打击的?」
  「不会。」舒岩这句倒是回答得干脆,他把目光收回又看着许平川,他说:「你不会,许平川,你不是这样的人。」
  许平川想我是啊我怎么会不是……
  可是舒岩说不是,说你不是这样的人。
  许平川看着酒杯里金黄色的液体,他早已忘记自己当初是为什么要报考葡萄酒学院,也早已忘记自己为何要在江州开一个小小的酒庄,这些年他不是与生意人谈生意,就是与陌生人谈肉体,他再没有仅仅是因为兴趣就静静地坐下来花一点时间去品尝一杯酒的时候了。
  「离开江州你会想我吗?」
  舒岩皱起眉,他说许平川,你很反常,你是想自杀吗?如果不是去自杀的话,我觉得你到哪里我们都不会断了联系,你干嘛说得和生离死别一样?大学毕业以后我还不是好几年没见到你,如果不是你叫我来江州,我想我可能还会更长的时间见不到你,可是这并没有影响什么啊,我们一样是好朋友。
  许平川放下手里的酒杯,手指揉着太阳穴,他觉得和舒岩的频道似乎总不在一起,他苦笑着想算了,就这样吧,这人一直是这样,有时候敏感得要命,有时候又心粗得伤人。
  「你告诉你家安远,这个事情他别管了,我自己会解决。」许平川对舒岩笑着说,「能用钱解决的问题都不叫问题。我没必要欠他人情。」
  「你要怎么解决?」舒岩问,「是要送礼?还是送钱什么的?可是这种事也总要人牵线吧?再说这也说不上欠不欠的,都是朋友,帮忙而已。」
  许平川摇头:「我和安先生,从不是朋友。」
  许平川拿起酒又给自己满上,「我不需要谁牵线,该罚多少罚多少,该没收就没收,这些钱对我来说其实不算什么,就当……」许平川又想起冯易的话,不禁笑出声。
  「就当现实给我上了一堂法制课吧……这学费,我认了。」
  许平川一点点喝着酒杯里的酒,这已经是第三杯,一瓶酒已经见了底。这酒极好,又被舒岩提前冰过,浓甜却不油腻的口感恰到好处,许平川的脑子里已经把下一步下下一步都考虑了个七七八八,这是他早就有的设想,只是还是比预想的提前了一些。
  「舒岩,我想关掉酒庄,然后出国去进修,我以前觉得像我父辈一样去做个生意,是个有点丢人的事情,尔虞我诈的,费尽心机,最后还满身的铜臭味,讲起来都没有素养,我很怕自己也会这样,可是我现在何尝不是如此呢?只不过是行当不同罢了。我觉得我需要一点时间去好好想想自己到底想做什么,然后怎么做……」
  舒岩挨着许平川也在沙发上坐下来,他认真地和许平川说,你做什么,我都支持你。
  许平川深深地叹口气:「可是舒岩,如果我离开江州了,你想过你的出路吗?」
  「我?」舒岩有点诧异,他说我有手有脚正规大学毕业而且还有工作经验,我怎么都可以活下去啊,许平川你不用担心我的,我已经想好了,过一阵子我就去报二级,我想还是从最基础的开始,考过以后就开始准备三级的考试,我可以再去找一份酒庄的工作,实在不行我就业余时间学习,总归我不会让自己荒废的,这点你大可放心。」
  「没想过去找安远给你安排一个工作?」许平川问。
  舒岩一时没有反应过来,在他脑子里他从未有过这个念头,他觉得谈恋爱很愉快,愉快得不食人间烟火,而工作什么的,当然是自己的事情,不想,也无需让安远帮忙。
  许平川看着舒岩的表情,猜测到了答案,他不禁有点点得意,因为舒岩从不会拒绝自己的帮助,而且总是答应得理所当然。
  因为他和舒岩是朋友,极好的朋友。
  而舒岩和安远是恋人,还不到爱人。
  舒岩可能需要花一点时间才能理清和体会这些关系其中的奥妙,但是现在这样的舒岩,许平川很满意。
  酒只剩下半杯,许平川又一次一饮而尽,他问舒岩说,我是不是教过你许多事?
  舒岩点头,他说是的,我都记得清楚。
  许平川说,今天,我再教你一件事,不过,这是个秘密,你不要告诉安远。
  舒岩没有犹豫,点点头,说,好。
  一个星期以后,舒岩和安远送许平川去了高铁站,许平川要回老家一趟,处理好家中的事儿,再飞去澳洲。
  终于还是在这个夏日的火车站向许平川挥手告别,用一种不知可否称作微笑的表情去向这个亦师亦友的人道别。
  这里的空气污浊得让安远想放弃呼吸,各种面孔,新到这个城市的、中途路过的、等待离去的,夹杂在热气、汗水,以及各种莫名的气味中。
  本想抽身离去,却看见舒岩默默地注视着他隔着玻璃渐渐远去的背影,那样的眼神里,有着他们自己的回忆与故事,于是安远也站着,就像两棵向日葵,静静地守望着黄昏的最后一丝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