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太子和伴读们回到家的时候都已经傍晚了, 睡了一晚上,第二天没给假,全都挨个提溜到文华殿里, 连一点准备的时间都不给, 就让汇报学农经验。
还真别说, 他们干农活没一个像样的, 但这么不给准备就演讲, 一个个都条理分明,看事情的角度, 提出的观点也各自不同。
太后、皇后、皇帝,文华殿的一干先生们, 连同伴读们能到场的家长们,听得都非常认真。
孩子们出去都瘦了一圈, 但是脑子里都长了知识。
按照惯例,家长们肯定都不会当面夸孩子, 只会严肃指出他们的种种不足。
吏部米尚书最为严厉, 提议:“京城附近的农户条件还是不错的,下回寻个条件差一点的地方,也别让他们借住在别人家里,就让他们自己赚钱。”
米希小嘴一抿, 要不是场合不对, 都得跳起来找奶奶告状。
瞧瞧!亲爷爷!
米尚书见孙子眼睛里都要喷出火星子,冷哼一声:“怎么?将来你们当了官,得管着许多百姓, 不让百姓们饿肚子。你们总得先知道怎么不让自己饿肚子!”
本来陛下提出这么个事情的时候,他觉得是瞎胡闹。
十来岁的孩子,平时在家里娇生惯养的, 手上拿过最重的东西就是笔,书都还没读好,让他们出去体会这体验那?别不是瞎了心!
但自从上次……嗯,军训回来,他就大大改观。
果然陛下还是陛下。
这次学农更好。
刚才一个个孩子的报告不管质量高低,他觉得孩子们都沉稳了不少,没那么心浮气躁了。
赵淩他们没那么轻松。
他们除了立即恢复的课业之外,还得抓紧时间把学农期间的各种认识和自己的见解写成文章,整理成真正的报告,交给师长们批阅。
家里也都抓紧时间,给他们把掉的肉重新补回去。
溺爱孩子的家长们当着孩子的面不说,背后哪怕像赵王氏这样的,都把赵骅掐得青一块紫一块:“丁点大的孩子,你们也放心让他自己出去,还让他下地干活!亏你们想得出来。也不想想自己七岁的时候在干嘛!”
赵骅被掐得嘶嘶抽气,缩在床脚小声反驳:“赵淩过完年八岁了,不是七岁。”
“七岁和八岁有区别吗?”赵王氏想着赵淩现在的样子就不是滋味,“瞧瞧就这么几天时间,整个人都瘦了一大圈,都不知道有没有吃饱饭。”
赵骅觉得他儿子别的不好说,饿着自己应该不至于。
“瘦点刚好,过完年都吃成球了。”
赵淩别的倒是还好,就是手上长了个冻疮,家里穿得暖和就开始发痒,冷一点又开始痛。
太后见了,招了御医来给他配了药,也就是能止点痒,别的用处不大。
他这还算好的,其他几个,包括顾朻在内,手脚多少都长了几个冻疮。
“好在”他们作业多,忙起来就能暂时忘记冻疮的难受。
赵辰几个本来还羡慕赵淩能跟着太子殿下“出去玩”,等见到他连着好几天一个人在书房里作业写到半夜,顿时就熄了心思。
赵婉蓉就比赵淩小三个月,正是对外面的世界充满好奇的年纪,问赵淩:“四哥,你会种地了?种地是什么样的?”
“种地特别辛苦。”赵淩就给她讲怎么翻地,为什么要翻地,讲耕牛,讲犁地。
讲到兴头上,还给他们画各种农具,以及他知道的各种农具的演变过程。
家里的兄弟姐们听得云里雾里,完全不明白这有什么辛苦的。
赵缙还很天真的表示:“听上去不难啊。耕地还有牛帮忙,能有多辛苦?”
赵淩觉得这么凭空描述确实比较抽象,是时候让他们体验一下“田园牧歌”的生活了。
谁让他们是亲兄弟呢?
于是,没过两天,赵王氏就把孩子们全都打发去了小庄上,两个得力的妾室也一起派过去盯着。
太子其他伴读们家中也是类似的操作,或许本来没这个打算的,但在“别人家的孩子都去了,我家的孩子也得去”的想法下,这股风越刮越大,最后连太子以外的其他皇子皇女也都被提溜去了皇庄上学农。
他们的条件没那么艰苦,起码吃得饱穿得暖,只需要满足每天一定数量的劳作,就能得到和在家里差不多条件的照料。
即便如此,参与了起码十天春耕的小姑娘小郎君们,回来全都一个个面如土色。
家长们有些很满意,有些则背地里抱怨。
“家里孩子哪用得着学那些东西?那都是下等人做的事情,咱们家孩子送去庄上做做样子也就算了,还真跟着一起下地啊?瞧瞧都瘦成什么样了?”
“你不懂别乱说。太子都得学,咱们起码做戏做全套。”
很多人都是类似的想法,上行下效,不管有没有用,跟着学了再说。
言官们头一回上折子表扬了太子殿下的带头作用。
储君重视农业生产,亲自体察民情,肯定是好事;带动别家的孩子一起学习,那更是好事。
哪怕跟风的人群里大多数人都体会不到陛下的良苦用心,将来只要其中成长起来一两个知晓民生的官员,对大虞就是一桩好事。
顾朻拿着表扬自己的折子,高兴地控制不住表情,要不是在御书房里,恨不能跳起来,花了点时间勉强平复心情:“儿臣一定不负父皇厚望。”
顾潥满意地夸奖两句之后,就让他继续当自己的小助手。
兴奋的顾朻没注意到的是,他的父皇看向他的目光除了慈爱之外,还多了一些探究。
他选择的太子很优秀,这很好。
但这孩子是不是长得太快了?
他还正值壮年,他的太子如今已经有了大人的模样,是不是马上就会不满足于当个太子,想要更大的权力?
看,顾朻现在甚至还积累了一定的人望。
连那群最难搞定的言官,都夸奖顾朻。
他当然不会直接把自己对太子的矛盾心情说出来,而是找了个机会跟赵骅谈:“听说你之前让赵淩帮里干活?”
赵骅作为天子近臣,还是管天子小金库的近臣,揣摩皇帝的心思比揣摩赵王氏的心思还准,立马用一种带着点惶恐的语气说道:“小儿文章写不明白,算数倒是还行,比现在户部里的好些官吏都算的清楚,是真能帮得上忙,不是瞎胡闹。”
顾潥摆摆手:“朕可不是追究你这些小事。你让赵淩把你的活干了,他没什么想法?”
赵骅立刻“想都不想”地说道:“他能有什么想法?儿子给老子帮忙,不是理所当然的事情嘛。”他像是觉得自己嘴快,立马躬身,“臣失言。”
顾潥微笑:“没事。赵卿退下吧。”
“臣告退。”
等赵骅离开御书房,顾潥反倒念头通达了。
没错,太子是他儿子,能干也是给他帮忙。
太子现在还只是在御书房里看看奏折,压根谈不上帮忙,都不如赵骅的儿子。
瞧瞧人家七八岁的孩子,都已经能正经干活了,他家太子还差得远呢。
嗯,这倒也不是一件坏事。
人家的儿子再优秀,将来也得给他儿子干活。
这么一想,顾潥的念头就更加通达了。
离开的赵骅心情却一点都不轻松,忍了一天上班没表现出什么异常,下班接了赵淩回家的马车上,握着儿子的手冰冷,还在微微颤抖。
伴君如伴虎,尤其是伴顾潥这样一个多疑的皇帝。
谁能想到呢,顾潥竟然连自己的太子都要猜忌。
那可是他和皇后的儿子,也是他们的嫡长子,学识和品行毫无问题,甚至是公认的优秀。
这样的太子要是被顾潥猜忌,他都不敢想将来大虞会面临什么样的动荡。
他今天的回答,应该是暂时停止了陛下的心思,但猜忌一旦开始,就不会熄灭。
赵淩看着这样的赵骅,也不敢造次,只敢在心里面揣测,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样的事情。
马车到赵家的时候,赵骅表面上已经恢复如常,瞧着儿子眼神里的担心,他到底还是说了一句:“等爹想想,该怎么跟你说。”
“嗯。”赵淩松了一口气。
他就怕大人们干什么事情都不跟他说。
虽然他的力量有限,但提前知道,总比懵懵懂懂要好。
他头一回见赵骅这幅样子,一路上连赵家要凉凉的可能性都想过了。
现在看赵骅这样,应该不至于。
别的小朋友们不知道大人们的暗潮涌动,只知道过不多久,就迎来了清明的七天长假。
清明需要祭祖,但更是出门踏青的节日。
上学上得脑袋瓜子都快炸了的赵淩,并不是特别愿意跟着家人一起去小庄,干脆任性找了个借口,跟着窦荣去窦家的庄子。
窦家在京郊当然也有庄子,规模很大,只是和赵淩想象中的不一样,距离京城并不算近。
马车颠了三个多时辰,才算到了目的地。
赵淩和窦荣的午饭都是在马车上吃的。
坐了那么长时间的马车,赵淩下车的时候走路都有些不利索,原地蹦跶了几下,才算恢复过来:“你家庄子也太远了。”
窦荣头一回带小伙伴来自己庄子玩耍,很是兴奋:“其实还好。这一片田多,又有河。我们可以去钓鱼!”
“好!中了鱼,豆豆帮我拉鱼!”赵淩顿时摩拳擦掌,上辈子都没觉醒什么钓鱼佬血脉,这辈子算是彻底觉醒了。
尤其是经历过学农那回,现在看到鱼就觉得好吃又富足。
蒸咸鱼是世界上最好吃的菜!
可惜现在鱼因为烹饪和食用都麻烦,价格远远比不上鸡肉羊肉之类的传统肉类。
“走!我们现在就去!”
随行的仆从们见两个小主人跑远,护卫周东周南赶紧跟上,其他仆从都没机会劝。
只有难得见一次窦荣的农庄管事尴尬道:“六郎真是精力旺盛啊。”
元武把怀里的狸花猫放下,笑道:“来的一路差不多都是睡过来的,正好活动活动。走,看看晚膳吃些什么。”
没有大人管束,身边又有小伙伴,窦荣和赵淩两人玩得忘乎所以。
尤其待了两天后,米希他们也陆续过来,人多更加热闹。
到了假期最后两天,顾朻也来了。
这个年纪的少年,还没有太多的君臣意识,觉得顾朻就是自己从小一起长大的小伙伴,完全没有老板在,员工们玩不开的尴尬。
只不过在场除了窦荣和赵淩这两个年纪最小的之外,其他人都有些心事重重。
赵淩看出来了,只是不方便问。
窦荣也看出来了,也没问。
等车队返程,赵淩和窦荣单独坐在一辆马车里,赵淩才小声问道:“朻朻哥哥怎么了?”
窦荣听他这么叫顾朻,板起脸来:“就你会装小孩子。怎么不叫我豆豆哥哥?”
赵淩刚进宫那会儿,顾朻哄他,让他叫自己朻朻哥哥。
只是叫了没多久,就被纠正,说是于理不合。
这个称呼重出江湖,还是因为这次学农。
他们寄宿在孟家的时候,就是兄弟相称。
“别顾左右而言他!”
窦荣跟赵淩没什么不能说的,只是今天难得有些迟疑:“表哥没跟我说什么,我就是猜,陛下是不是对表哥有些想法。”
管顾朻叫表哥,管顾潥叫陛下,这远近亲疏明显到不能再明显。
赵淩跟顾潥见面不少,接触不多,瞧着是个笑容和煦脾气温和的帅大叔。
他知道顾潥要是真的脾气好,肯定坐不稳这个位置,起码也是个笑面虎。
赵淩听窦荣这么说,感到很奇怪:“能有什么想法?”
太子是皇后生的,即是嫡子,又是长子,品行也没问题,才学更是稳压下面的小皇子们一头,能有什么想法?
以他多年看电视剧的经验,那些能够斗得起来的,要么就是皇帝本身弱势,只能放任几个儿子代表的各自势力争斗;要么就是皇帝故意为之,养蛊。
顾潥两者都不是。
哪怕要养蛊,也得等上十来年。
现在顾朻才十五岁,底下的弟弟们年纪差了许多,哪怕是背后母族势力,也没一个能和顾朻相比的。
顾朻这个太子之位可以说毫无争议,是政局最乐意见到的平稳局面,还能有什么不好的想法?
好的想法?
好的想法,顾朻就不会郁闷了。
他突然想到他爹节前那次异常,感觉是不是其中有些联系?
不行,他这次回家一定得问清楚。
上次他爹明明说要告诉他的,一转眼就忘记了,还是怎么滴?
窦荣贴着赵淩的耳边,手指往天上指了指,小声说道:“多疑。”
这个指向很明确,但赵淩还是不明白:“疑什么?还能疑自己儿子?”
他爹都没疑过他,顾朻这种温良恭顺的好大儿有什么好疑的?
窦荣撇撇嘴:“他就这性格,没法讲道理。我过年那回提前跑回来,太后娘娘批评了我,他倒是没说什么,瞧着还挺高兴的。”
赵淩对人的观察力不够窦荣敏锐,和顾潥也没什么私下接触,不足以认知顾潥的性格。
他信窦荣:“那我是不是也要像你这样早做打算?”
窦荣这人明明心眼贼多,偏偏有意识一直在给别人树立自己莽夫的形象。
他要是比照着来的话,该给自己立什么人设?
窦荣仔细打量小伙伴:“你能演什么?演个小财迷?”
赵水灵也不怎么财迷,没一点开源的本事。
真要说起财迷,得是赵骅出面受贿才行,但这就是在刀口起舞,赌什么时候顾潥开刀了。
赵水灵能怎么敛财?
他是能帮人办事,还是帮人求情?
就他那点小零花钱,能值什么?
吃货?
吃货不用演。
“要不你装着把心思放在吃上面?”
赵吃货不认:“不行不行。”他突然想到一个事情,小声笑道,“我装了好久不会写颂词,你们是不是都没看出来?”
窦荣一点都不意外:“你骗骗别人就算了,能骗得过我?知子莫若父知道不?”
“切~你又占我便宜。怎么看出来的?”他感觉自己明明装得很像,他亲爹都没看出来。
“你都能写策论了,还写不出几句颂词糊弄人?”赵淩的文章,他几乎都看过,确实文辞不够优美,但又不是文辞不通,还能写不出几句吹捧皇帝的虚话来?
赵淩长叹一口气:“我感觉我的读书进度太快了,确实得把精力多放一些在别的方面。”
他毕竟多活了一世,看问题的深度和理解力摆在那儿,又有名师指点,比起真正的小孩儿占了太多便宜。
窦荣端正了一下坐姿,眼睛闪亮:“你终于要养狐狸,做赵扒皮了吗?”
轿厢的门被轻轻敲了两下,马车缓缓停下,顾朻坐了进来,才又重新向前。
“水灵要养狐狸?”
赵淩赶紧否认:“不!狐狸可是吃肉的,哪儿来的肉养狐狸?”他拍了窦荣一下,“你别瞎说。”
窦荣觉得自己的提议没问题:“你可以钓鱼养狐狸。表哥,水灵养的狐狸皮一定特别漂亮,你说是不是?”
顾朻刚才一直骑马在外面走,让冷风吹走自己内心的烦躁,这会儿听两个小孩儿说一些不知愁的话,心情还真的轻松了一些:“还真别说,水灵钓鱼是真有一手。腌的咸鱼真好吃,我回宫后特意让御膳房做了蒸咸鱼,都没那个味道。”
他们心里面其实都知道,会觉得蒸咸鱼好吃,是他们饿久了,身体还缺盐。
但记忆总是那么奇怪,他们现在想起来,就是觉得蒸咸鱼特别好吃。
赵淩立马拍胸脯保证:“改天休沐,我们再去钓一条大鱼,腌起来!把鱼肉腌得红红的,带去孟家吃。”
“好!”顾朻回答得很大声。
明明才过了一个来月,回想起在孟家的日子,却好像已经过去了很久。
他有些感慨,“不知道孟大哥攒了多少钱,还得多久才能买得起一头驴子。”
赵淩觉得自己找到了事情做:“我以后要养多多的驴子,把驴子的价格打下来,让所有人都能买得起驴子。”吃得起驴子。
他想到学农前吃的那顿火烧了,压根不是驴肉的,是羊肉的。
虽然羊肉也很好吃,但总归差了点意思。
现在驴肉还是更多的作为生产工具,专门养了作为肉食的驴子基本没有。
车夫听着窦荣、赵淩和顾朻在车厢里吹着牛皮,笑了笑,觉得都是少年不识愁滋味。
赵淩回到家里,少不得被赵骅埋怨一顿。
“我都回来了,你还不回来?明天不用上课了?非得玩到眼巴前,才知道回家?一整个节,人影子都见不到半个!”
赵淩小声逼逼:“半个人影子怎么见?”
赵骅从赵淩那儿摸走的马鞭又要去拿到手上,想想还是算了,小声问他:“听说太子殿下也一起跟你们玩了?”
赵淩惊诧他爹的消息灵通:“你怎么知道的?”
“你别管。太子殿下心情怎么样?”他知道的可多了,也不看看他师门里的都是些什么人。
他自己虽然没干过言官,言官的那套他也是会的好嘛,无论是自己观察分析,还是身边的情报网络,只要他想知道的,大部分都能知道。
“不太好。”赵淩在书房里坐下,想到刚才回来感觉家里面格外冷清,“娘他们都没回来?”
“没。现在家里就我们爷俩。”他要上班,赵淩没法逃课。
全家就他俩不能请假。
赵淩立马就跳起来往书房外面看了看,见没人,就回来小声问:“来,说说。”
“说什么?”赵骅莫名其妙。
赵淩白了他一眼:“你节前说要告诉我的,想好怎么说了没?咱们家就算要抄家流放,我也可以早点做准备。”
赵骅又想抄马鞭了:“呸呸呸!什么抄家流放?会不会说话?”他可以是天子近臣,是心腹,怎么可能会落到那种下场,别开玩笑了!“我也不是不告诉你,就是说了你就烂在肚子里,当什么都没发生过。”
“嗯嗯嗯!”赵淩连连点头。
赵骅觉得赵淩平时的表现还是比较可靠的,反正这会儿就他们父子两个,也不用弯弯绕绕,直接说道:“陛下猜忌太子。”
“卧……”赵淩赶紧捂住嘴,瞪大眼睛。
他确实相信窦荣的判断,但哪怕是第二次从他亲爹口中听到这样的说法,他还是觉得很不可思议。
赵骅喝了一口茶,等他慢慢消化。
过了一会儿,赵淩满脸不解:“猜忌什么呢?”
“呵。猜忌太子夺权。”赵骅冷笑一声,语气中有些不屑,有些感慨,“先帝驾崩的时候,才三十九岁。陛下今年已经三十四岁了。他担心他会死,太子不够优秀,支撑不起局面。他又觉得自己能活很久,太子太过优秀,会不满足于现状,想要早早继位。”
赵淩还是难以理解这样的情绪。
感觉权力已经变成了什么妖魔鬼怪,迷惑住了人性的美好。
赵骅见赵淩这幅样子,就知道他听懂了,也因为听懂了,所以受到了巨大的冲击。
他这个聪明的儿子,大概是第一次这么直观地面对人性的复杂。
赵淩有些浑浑噩噩地吃了一顿晚饭,都不知道自己吃的什么,回去睡了一觉后,第二天上课的时候已经看不出什么异常。
倒是下午他在太后那儿上完小课后,提了个小要求:“姑外祖母,我想去工部瞧瞧。”
王太后对他这个请求倒是一点不意外,饶有兴致地问他:“哦,这回又是想做什么新鲜玩意了?”
赵淩毫无疑问是聪明的,但这聪明劲顶多就只有三分放在读书上面,七分都放在别的乱七八糟的事情上。
“我想学怎么烧琉璃。”来叭,不就是立人设嘛。
他的人设是现成的。
豆豆那个没眼光的,竟然说他是财迷,说他是吃货。
切,他明明可以做科学怪人……呸,科学家!
王太后不疑有他,问:“怎么想到学这个?”
小孩儿眯着眼睛笑出一边酒窝:“琉璃好看~想给姐姐烧一副琉璃的珠帘当嫁妆。”
“你姐姐定亲了?说了什么人家?”王太后还真不关心赵家其他人。现在听他这么一说,似乎赵家的大姑娘是到了说亲的年纪。
“没呢。娘在相看,那个是大人的事情。我要给姐姐添妆。姐姐成亲的时候,嫁妆里要是有一副琉璃的珠帘,一定很有面子。”
琉璃在现在可是高奢。
王太后也不得不承认:“确实很有面子。你亲手烧制,你的心意更加贵重。”
她现在岁数大了,又是这样的地位,格外觉得家庭和睦的珍贵,不乐意听那些斗来斗去的事情。
赵家这样的就很好。
兄弟姐妹之间团结友爱,彼此珍惜。
她愿意自己记忆里留下的,都是过往美好的事情。
烧琉璃这样的技艺确实宝贵,但……不危害国家安全。
只要太后发话,工部的人自然会带赵淩去琉璃作坊。
赵淩就自然而然开始一波新的学习,并且很快就投入进去,减少了在课业方面的时间。
他倒也不是就此扎根在琉璃作坊,每天文华殿的课也还好好上,但学习进度就慢了下来,查阅的资料都放在各种工匠的技艺方面。
等过了一个月,连顾潥都跟赵骅开玩笑道:“赵卿,你家水灵再这样下去,将来可得往工部去了啊。”
赵骅配合地露出一脸恨铁不成钢的表情,说起来就是一连串的抱怨:“我瞧着他那样子,别说是工部,就是科考都不知道能不能考上!臣还想着过个两三年,就能让他下场试试,现在看他这幅样子,哪里像是在读书?唉,以前每天回家还写两张大字,现在这都不练了。”
顾潥很善解人意地宽慰:“小孩子这个年纪,好奇心重是应当的。你也别太拘着他,让他该玩就玩。赵淩功课好得很,晚几年下场也不是问题,正好知识也学得更踏实些。”
赵骅躬身应是,心却飞快地沉了下去。
原先只是猜测的事情,现在已经完全可以肯定了。
赵淩倒是乖觉,他可怎么办?
继续跟着陛下一条道走到黑?
不然呢?
除了跟着陛下走,还有第二条路吗?
可陛下连自己亲儿子都怀疑,凭什么相信他一个外人?
他现在这个位置,连外放都没法外放。
只希望他上头那些个老臣都长命百岁,占着位置长长久久,可千万别空出位置来,尤其不要空出让他往前的位置来。
他的天子近臣,近到现在这样就足够了,千万别再近了。
等赵骅走后,顾潥心情不错地问:“李伴伴,你说赵卿回去后,会不会把赵水灵那个小子打一顿?”
李伴伴躬身笑道:“听说赵侍郎在家教训儿子,把人撵到了屋顶上。”
顾潥惊讶:“哦,还有这事?”
“是,好多邻居都看到了。”
顾潥想象了一下那个画面,忍不住笑了笑,又问:“赵家兄弟姐妹几个的关系很好?”
李伴伴想了一下才回道:“面上是不错。”
顾潥的笑容微微一顿,琢磨着李伴伴说的话,觉得明白了其中的意思,点点头继续若无其事地批阅奏折。
谁都没想到,赵淩在琉璃作坊一待就是一年多。
刚开始学怎么烧琉璃,等学会了怎么烧,又觉得烧出来的琉璃珠子颜色不够剔透;等烧出颜色晶莹剔透的琉璃珠子,又觉得颜色不够纯净统一。
他非得要烧出无色透明大小一致的琉璃珠子,串成门帘,给姐姐添妆。
琉璃作坊的老师傅们,哪怕有上头的吩咐,也觉得赵淩是异想天开。
可伴随着一次又一次的烧制,他们真的看到了每一次的成品,都愈发接近赵淩想要的结果。
其他人也从对赵淩的不理解,伴随着他一次又一次拿出来的成品,期待他能达成最终目的。
可惜,他的珠帘还没烧出来,窦荣却要走了。
窦荣的嫡亲哥哥窦虹被伏击。
“现在传回来的消息是重伤。我得带着御医尽快赶过去。”
赵淩得知消息的时候,只来得及赶过去给窦荣塞了一包东西,就见才十二岁的窦荣翻身上马,很快就消失在了地平线上。
顾朻站到他的身边,问:“你给了他什么?”
赵淩看着这位一年来,明显阴郁了一些的太子殿下,低声道:“我新烧出来的琉璃。”
几块凸面镜、凹面镜,加上一点小零件,可以组装成望远镜。
顾朻觉得应该不那么简单,下意识联想到他曾经在鞋底藏的刀片和金叶子,不过他没说什么。
赵淩倒是问他:“豆豆不会上战场吧?”十二岁上战场……不不不,应该不至于。
顾朻摇摇头:“豆豆在西凉更好。”上不上战场的,迟早都得上的。
窦荣的行程显然相当突然,赶过来送行的,只有顾朻和赵淩两个人。
等彻底看不到窦荣的影子,他们才一起骑着马,慢慢回城。
赵淩带着他到琉璃作坊,拿了新烧出来的剩下几块凸面镜和凹面镜给他:“我还想做个大大的空心球,结果做出来是这样的。不过我发现了一个好玩的地方,呐,对准太阳,看到这里有个点没有,可以点火!是不是很厉害!”
“不行,这个只是烫焦了,根本就没火。”
赵淩顿时跳起来:“你等着,我多弄点干树叶子来。”
大夏天的正午,两个人待在空旷的太阳直射的场地上也不嫌热,这么头碰头的拿琉璃对着太阳比划了半天,最后只弄出来一缕青烟。
“我就说你这个不行,还不如打火石。”
“打火石不好玩,这个好玩!”
“你乱放火,小心晚上睡觉尿床。”
赵淩立马跳脚:“哼!我不跟你好了!”
顾朻看小朋友跑远,在身后喊:“你琉璃不要了?”
赵淩赌气:“不要了!”
顾朻喊:“那我拿回去玩了啊?”
“……哼!”
顾朻说着拿回去玩的东西,转瞬就出现在了长乐宫内:“喏,赵水灵烧琉璃出来点火。”
太后、皇帝、皇后一起传阅了一遍。
“这是琉璃珠子烧裂了?”
“颜色倒是通透了许多,瞧着跟水晶似的。”
“可珠子哪有这么大的?”
东西转了一圈,又回到顾朻手上:“搞不懂小孩子喜欢的东西。”
搞不懂小孩儿脑子里怎么能够塞得下那么多的奇思妙想。
皇后倒是想起来了:“水灵的珠帘还没烧出来?”
“不知道,没问。不过看这个东西的样子,应该快了吧?”顾朻把一堆奇怪的琉璃半球重新放到一个不太匹配的盒子里,交给自己身边的太监收好,样子不慎在意。
赵淩的琉璃珠子早就烧完了。
赵婉清已经用各色丝线串了好几种样式。
他借口给赵王氏和赵婉蓉也各烧一副,还想烧别的颜色和形状的,但是先把放大镜给烧了出来。
凸面镜都有了,有个放大镜很正常对吧。
放大镜外面装个手柄,方便拿握,就能拿去孝敬太后。
王太后看一些小字不是很清晰,有了放大镜之后,看起来就省力多了。
送完王太后,赵淩又送了一个给管博澹。
剩下的?
哦,外祖父得送一个。
再剩下的?
再剩下的就是交给天家赚钱的事情了,跟他赵淩能有什么关系?
琉璃作坊是人家的,工匠也是人家的,原材料更是人家的,他已经把珠帘都烧好了,该换个兴趣爱好了。
譬如说做火药……火药还是算了。
危险,硝石还不好弄。
赵淩还没想明白下一部是做水泥还是肥皂,琉璃作坊先一步把琉璃窗给做了出来。
有了纯净透明的琉璃,做成琉璃窗是理所当然的。
只是受限于技术,现在做成的平板琉璃不够大块,不过比起原本的窗户纸,那是明亮到不知道哪里去了。
一时之间,整个神都都为之沸腾,都想要率先用上琉璃窗。
皇宫当然是最先开始换的。
也不可能马上就全换上,毕竟皇宫有那么多宫殿,只能先紧着主要场所更换。
赵家也排在前列。
赵淩的小院和赵家的书房都换上了琉璃窗。
其他人还不能有想法。
现在这种无色透明的琉璃,就是赵淩弄出来的。
没有赵淩,就没有琉璃窗!
闹?
有种自己去烧!
琉璃是天家生意,赵骅这个给皇帝管小金库的,从放大镜开始忙,忙了半个月觉得差不多了,又开始忙琉璃窗的事情,一路忙到翻过年,又转眼到了夏天,才算能缓过一口气来,早早回到家里,让小妾过来给他弹个小曲。
赵王氏听到院里的歌声,过来一看,问:“淩儿呢?”
赵骅迷迷糊糊都快睡着了:“嗯?什么淩儿?应该在工部哪个作坊里吧?”
赵王氏听他这么一说,也有些疑惑:“他今早不是跟你一起去的文华殿?”
“哦~”赵骅慢吞吞地想起来,“好像是有那么一回事。多大个人了,让他自己骑马回来。”
赵王氏一想也是,坐下跟着一起听曲,瞧着换上了琉璃窗的书房就觉得欢喜:“什么时候把家里其它窗户也换成琉璃窗就好了。现在还有许多人在排队?”
“排队的人海了去了。”赚的钱也海了去了。
为了这钱,工部还差点和陛下开撕。
毕竟琉璃作坊,说起来是工部的产业。
但陛下也有道理,琉璃的销售一直都是天家……嗯,直营。
户部也想要分一杯羹,毕竟眼看着那么多钱,搂不到国库里,心都在滴血。
现在吵归吵闹归闹,因为有钱,大家伙心里面都是高兴的。
没钱才是真不高兴。
赵骅和赵王氏有一句没一句聊着天,也不记得时间过了多久,一直到有丫鬟过来叫用膳,才觉得时间不早了。
他们坐到饭厅,发现少了一个人:“赵淩呢?没去叫?”
丫鬟说道:“叫了。说是四郎还没回来。”
“快去宫里头问问,是不是有事耽搁了?还是去同窗家玩了?”
赵骅的话刚说完,赵喜就急匆匆进来说道:“刚去宫门口问了,说是四郎未时三刻出的宫,已经派人去工部和四郎的同窗家去问了。”
虽说人不见了,赵骅和赵王氏倒是不慌。
“没事,我们先吃饭。估计去哪儿玩,忘了时间,一会儿就回来了。”
有什么好担心的?
赵淩没事就骑马一个人在城里晃荡,周围的店家和巡街使都认识他。
神都查拍花子查得严,就算是拍花子,都没人敢对赵淩下手。
过不多久就要宵禁,估计过一阵就得被人送回家。
然后,赵淩一晚上没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