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章 拨雪寻春
这一夜尘埃纷乱,铜山关之中兴起数处兵戈相交的声响,从中原带来的血气,正彻夜弥漫在狂啸的沙风中,刀光剑影重重,难以从中辨清所有关节和真相。
飞沙走石,来自南州的香已经远离了,虚花宗如沙漠底下潜藏的一群淬毒蛇蝎,没入荒漠之下,从铜山关的城镇遁走,其后坠着数位紧追不放的高手。
这样混乱的夜,惊扰不了铜山关紧闭的瓦屋土房。猫卧在屋檐,修长的人影在墙上掠过,轻轻走入一扇虚掩的门。
里面只有一座陈旧得久无人气的土屋,窗户正乌黑地紧合,隔绝开所有世俗的争斗。
烛火微微,摇曳在桌前,殷怜香支着脸,百无聊赖地用布擦自己那把横刀,雪亮冷光的刃,在微暖的灯色下潋潋如水,映出一副浓墨重彩的朱颜。
这把横刀跟随殷怜香,沾过许许多多人的血,是一把邪煞的杀器。
钟照雪进来,他只是微抬了眼皮,莹莹的琥珀珠子在钟照雪身上掠过:“都上套了?”
钟照雪倚靠在门上,侧脸去探外面的痕迹,光影从他的鼻骨劈出一道锋利影子:“中间跳出个千蛊主,好在不足为惧,吊兰化险为夷。吊兰扮你扮得真假莫辨,十成十的像,他们心有疑虑,人心不齐,又借夜色遮掩,被你们虚晃一枪唬住了。只是此行有余一笑这等高手都在,恐怕不过奔出三十里,就看出来虚花宗援手未至,不过是强弩之末。”
他们和沈骊兰此次短促地在酒肆一碰面,本未通过任何书信,全凭一时发挥,只为了搅乱局势。虽然千蛊主出其不意,但吊兰与他本有同师之源,千蛊主太过轻心,又不够狠毒,不敢下绝命之毒惹来他人的后祸,才落得如此下场。
“吊兰从小跟我,替身之术自然炉火纯青,不知能不能连你都骗过去?”殷怜香将刀收鞘,碰出尖锐短吟,扬起唇,睨向钟照雪,“三十里,够了。”
这一眼带着钩子,吊在眼尾,未直说,却无疑是要勾他离近自己几分,钟照雪如今善于察殷怜香言、观殷怜香色,那狐狸精一勾,他的足步便习惯走近。
将斗笠摘下,在案边坐下,他的左臂提起一壶酒,放在了殷怜香面前。
“哄骗别人足矣,骗过我,还需正主。”钟照雪屈指一弹,壶身荡出的响声清亮如珠落,“——从客栈老板那偷来的桃花露,仅此一壶。”
殷怜香眼睛一眨,落在了青瓷壶上,近来喝多了关外的烈酒,已让他乏味,殷怜香喝惯了滋味细腻的酒,他想念南州盛产果类,酿造的美酒各有风味。
“你有时真是……”殷怜香低低地说,言语暧昧未尽,只留下盈盈的笑色。
两盏杯子立在桌上,倒入的澄澈美酒散发出微甜的桃花酒香。门窗仍是紧闭的,他们也依旧在逃亡之途潜藏,只不过换了栖身之处,也换了满怀心思,窗外没有倾盆夜雨,唯有两个人的邀酒,这次钟照雪没有推开递来的酒,殷怜香也没摔掉无辜的杯。
对酌一杯,影成双人,从舌底泛起的甘甜,也有不饮自醉的醺然。
他们在分秒必争的险境里,只有这片刻的喘息和安宁,能够平静地品味美酒。
饮下两杯,钟照雪沉静的面容在烛火下闪曳:“现在只不过鱼龙混杂的散客,五州九派的人马必然很快到来。吊兰和沈骊兰只能拖延一时。”
“金算子的援手只要数夜不停,一定能赶在明日与吊兰他们接头。三十里……再等半个多时辰,他们离远,我们往其他地方去,彻底割离回南州的路线。”
殷怜香说罢,那“割离”一词宛如幽幽抛出墙的枝条,后面的话语却没有出口,染着红寇的手指摩挲着杯沿。
演这一出戏,就是打算金蝉脱壳。
他们也可以分别,原本只是属于殊途的人,何况遇到了古宜歌,钟照雪恰好随他一起回掣云门。
那在后半程的行路中,总容易令他心烦意乱的想法又如柳絮,纷纷落在他的心里,毛绒绒地发痒。
……全怪钟照雪。殷怜香凭直觉认定。
若非他总是对他心慈手软一刻,没有用那把铲奸除恶的名剑割破他的喉咙,还总离他太近,说的话也不尽是该对宿敌说。
摸起来是温暖的,有时候滚烫地快消融,低低的无可奈何的叹息,掩在后襟里的艳痕,垂绕在指间的发,还有背上那如柳叶狭长的疤痕。
不知觉间,如今殷怜香的骄横与要求,已成了恃宠而骄的成果,做肆无忌惮的妖女,扮活色生香的狐狸精,要钟照雪头疼,也要钟照雪在意。
正邪不两立,仍有诸多的分歧横陈他们之间,可剑客的心已经有了情。人有了情,所有不可能也会为之让步。
难道只有妖女变了,剑客却能独善其身么?
“这间屋子有阮。”钟照雪在阁架上看到,那遗弃的中阮正沉在昏暗的角落,古朴而陈旧。他将琴取来,用殷怜香擦剑的布擦干净灰尘,拨动了两声弦音。
殷怜香杯子抵着唇,挑起眉:“不怕招引别人?”
“众人碌碌逐利,谁会停留在琴声之前。”
“真奇怪,你还会弹琴。”
“很生疏,是从前有长辈教过我。”
他放在怀中开始拨动了,确然是很生疏的模样,弹错了几个音,惹得殷怜香发笑,才渐渐从潦倒的韵调里,寻到从前的音律。
那弦音很轻快、很疏狂,是东州名曲,许多人曾经坐在秀林湖光间,弹着剑,拍着舟,无须雕琢得那么精妙,只是酒意足够留得片刻醺然。钟照雪垂眼拨弹,忽有一点灵犀,偏首去看殷怜香,烛火中,他们正好对视,眉目融融。
殷怜香又笑了,屈指叩杯,开始跟着曲律唱。
*湖上朱桥响画轮,*
*溶溶春水浸春云,*
*碧琉璃滑净无尘。*
*当路游丝萦醉客,*
*隔花啼鸟唤行人,*
*日斜归去奈何春……*
琴声里,殷怜香心里被桃花露浇灌出轻快的河流,他很久没这样唱歌,也很久不曾为谁的琴声快乐。勾心斗角,杀人如麻,不知道是他造出名声,还是名声造出了他。
若钟照雪执意要做孤雪剑,就万不该落到他的手中,变成一段多情的剑锋呀……殷怜香想,他本可以不用再畏惧雪不被任何人挽留。
于是这一点酒好像都突然能造出莫大勇敢,他捉着钟照雪的腕,五指变成温柔攀住他的花,倾前的身躯,近得快要触碰呼吸,丢出惊世骇俗的邀请:“钟照雪,我可以告诉你醉生六道到底是怎么回事……但,我要你跟我走。”
曲音停滞,钟照雪抬眼看向他,一点点的惊讶,使得惯常敛着的冷峻眉峰微微松动,好像在想什么,在说出来前又被殷怜香兀自打断:“如果你拒绝,我就打晕你,废掉你的一身武功,污了你所有的名誉,让你再无他处可以去。”
阴狠毒辣的话语,在殷怜香的口中,比给一个吻还要轻易,若和对待别人那种刀刃般的尖刻恶意相比,这近乎算得上温柔款款。
这邪魔外道的论调没惊起钟照雪的半分不虞,他眉眼静静地和殷怜香相对,如一尊冰雪所铸的剑像,瞳色深深,是一潭不为他人生出涟漪的水。
钟照雪的吐息拂在殷怜香的唇前:“轻易废了我的武功,日后你要教我醉生六道么?”
深琥珀色的瞳一缩,好似并成一道尖芒,殷怜香手上的力道忽然重了,要攥入骨肉里那么用力。那四个字是他的逆鳞,让他从幻梦一样的歌乐中惊醒,也让他松懈的内劲全然蓄起,足以暴起拧断钟照雪的喉口,或用出任何人都没见过的杀招。
如春水的气氛凝结成冰。
这瞬息凝成锋刃的杀气敛去,殷怜香松开了手,在钟照雪的手腕上留下淤青的痕迹。他蓦然避开脸,垂下眼去饮一杯酒:“……你知道了。什么时候?”
从齿间吐出的字眼,已带着冷彻的疏离意味。
“吴不刃那晚的第二天。”钟照雪看着他,“经脉逆行之势,不暴毙身亡,也该是终身废骨……传闻醉生六道能够逆转气脉,足以修复经脉、重新练功,看来并非只是传闻。”
一夜春风纵欢,情和欲交融,他还有余心试殷怜香的脉。
殷怜香心中深寒,冷笑:“不错!我确实修习过醉生六道,所以根本不需要从韦家夺走。你早就知道,看我虚与委蛇自作多情看够了么?”
钟照雪道:“不够。”
殷怜香攥紧掌拳,这一刻,他当真起了杀心。最不容易剖出真心的人,最容易被辜负,他想,要将钟照雪废尽根骨、嚼肉饮血,吞净了他,才能报尽他给自己的锥心之痛。
诸多酷刑闪过,殷怜香本心境偏激,易入魔障,几度心绪激烈,艳容已是隐生出邪戾之相。指甲深陷掌心,快流血也不觉,他狠狠扭头瞪去,却见钟照雪清亮的眼定定看他。
可那不是意料之中的任何一种神色。
苍冷嶙峋的剑意收入鞘中,一点春雪初融的笑,则化进冰壶,晕在眼底,如一缕料峭飞烟。
身外皆尘埃,唯有一人在。
“天涯之大,千秋之长,你不是还想让我和你一起走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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殷妹是一款比较敏感总是容易想很多的大小姐,但是钟哥长嘴且直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