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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四章 三月柳丝

第四十四章 三月柳丝
“霜姑——”
凄厉的孩童声音如一把残刀,霎时贯透了整片寒凉的夜色,呼唤的名字在长久地回荡,好像夜里一只杜鹃的啼血。包裹在土布里的女孩被少年剑客用手臂紧紧揽住,带离立足之地,她不肯移开目光,固执地注视残忍的托付,刀剑交错,光影如梦,她最透彻地、无望地知晓:在最弱小的时候,无论她如何挣扎,也只是一片无根之叶,最后总会被吹离任由自己栖息的枯树。
见她要被带走,马上的男人冷喝,即刻就要逼上,但刻骨的冷风扎来,那条奇异的银鞭若游龙而出,在黄沙天里卷出雪亮的尖芒,内力绵劲,足以将人一鞭斩折,他们又不得已拔剑迎接。
霜姑拦在了他们的前路,庇护着小雨的离开,是保护孩子的母羊,横起尖锐的角。追杀的人如狼群踱步,那兵器让他们忌惮,但他们也嗅到了她腰间伤口鲜血淋漓的腥味。
而骏马嘶鸣一声,钟照雪卷挟着小雨一同跃上马,双腿夹紧马腹,马便如一颗漆黑的流星飞出。
小雨在他怀里挣扎,隔着他的肩膀望向那边,仍极力想要转头望向霜姑。可沥雪跑得那么快,风一般带走他们,霜姑还在那里孤身伫立,形销骨瘦的一道影子,面目模糊了,总握着的手分别,熟悉眷恋的温度离去,在越来越远的距离,她再也不能看清。她唯一能看到的是男人的刀落下了,埋没在大漠忽起的大风里,此刻一双手伸来,像一块隔绝生死的布,紧紧阖上了她的双目。
小雨的泪像珠子一样滚落,湿湿沥沥,浸湿了他的衣襟,滚烫又伤情。
钟照雪没再回头。
这是一场必须彻夜不休的奔逃。
一路上风沙渐作,钟照雪撕下袖子蒙住了小雨的口鼻,两人伏低身体,力求让骏马用最快的速度飞奔往南州。
钟照雪已知道有些请求不需要答案,有些旧话也难再重提,此处往南州若一路飞马,也需一整夜马不停蹄才能勉强抵达,何况途中变故繁多,与死境也并无相同。这是一个几乎不可能完成的承诺。
但他不能拒绝。
在漫漫前路的无尽奔逃时,沥雪突然顿下脚步,棕金色的眼瞳如上好的玛瑙,在夜色里透亮,双耳一抖,随即骤然往左边倾倒。在马上的两人没来及反应,钟照雪手臂收紧,将怀中的小雨抱牢,两人一齐从马背上滚摔了下去。
下一刻,数把细刀投掷而来,像暴雨一样飞落在方才他们疾行的地方,深深插入沙地之中,长列一排,森寒冷酷。
钟照雪颈上浮出冷汗,是他乱神了,竟没听到这飞刀的声音。若非沥雪是最机警的好马,这飞刀来势之毒辣,他们不及躲避。
霜姑语焉不详的话语里,让他窥见了一些关于母亲的过往,也乱了钟照雪的心神。她称呼为师姐,那定然也是栖凤山的人,缘何会带着一个女孩沦落带这种境地?那些追杀她们的名门又是出于何种原因?栖凤山又为何不顾门人生死……
没有给他多想的空隙,一匹黑马当空跃来,正是方才投掷暗器的飞花雨。
他抱着小雨撑地翻起,将将避过铁蹄的踩踏,抬手将小雨推出,腰间的剑清鸣,和细雨绵绵的细刀们相接,霎时,一片尖锐的光芒交错。
年轻的剑客比一只鹤更清逸,飘贴至前来,与敌手迎面相对。血腥气浮动开来,在两人的距离间,从飞花雨的袖口喷薄而出,夜色太黑,钟照雪不知道那是飞花雨的血,还是霜姑的血。
忽有一种很轻的悲伤在他心口涌出,他意识到小雨再次失去了一个母亲,霜姑的无畏没能阻止任何豺狼的追逐,在中州如此广阔的天地,没有一处地方能够容下一对孤雏。霜姑望向他所怀念的那一切,已然消失了。
钟照雪的指节在如雨如叶的薄刃下迸出数道裂口,血珠滚出,他的五指淋漓湿润。
许多认识他的长者都曾说过他性情寡淡,太沉,缺了年少的生动,但钟照雪自负,从不在乎为任何人改变。母亲的离世令他的情绪如一潭死水,不再为任何事物激起水浪,他只是麻木地去做对的事,做侠,做剑客,年轻,锋芒毕露,然而他的心并不为这些所动容,更像在扮演从前。但此刻他终于发怒,为不公发怒,为死亡发怒,为陌生的过客发怒。
长剑飒然开合,忽有暴烈的迅疾剑风,向着飞花雨而去——剑气纵横,玉龙游天,乍然暴起的剑光,浑然不再躲避飞花雨的攻击,激昂而汹涌。
破绽百出,致命亦空,可飞花雨没有余力去捕捉,在剑网中原来还有这样的澎湃。他心中却惊愕:只因这个剑术,他曾在年少时见过,一位从北州走来的潇洒剑客,凭一柄剑,从默默无名到扬名中原,正与现在重叠交合。
……风铖的剑术,除了掣云门的弟子,谁能学得了他的几分剑意?
飞花雨犹豫了,只这一刻,剑刃就贴到他的颈边,飞花雨心口猛地一跳,用尽身法之曲折,旋身急急避剑,下一刻,他忽两指嵌住剑锋,低声道:“少侠,不该管的事还是不要再管,那小孩身上的东西,岂是你我所能担责的?”
他的声音刻意压低,似是忌惮着什么,只说了几句意味不明的话语。他知道自己的武学已被看破身份,不再遮掩。
然而钟照雪却不吃这套,只将剑刃一横:“阁下的心恐怕盲得太久了。”
“适时闭着眼睛,能活得比看得见的人久。”
钟照雪冷冷一笑:“比起做一个瞎子,我更情愿做一只鬼。”
飞花雨意识到,这是一个不在乎任何羁绊的年轻剑客,还学不会圆滑,更讨厌世故。
他的脾气与风铖绝不相同,也太过相似。飞花雨不明白,他和这种人自始至终不相同,他只做应该做的事情,做有利自己的事情,所以他当不成一个剑客,只能做一把虚伪又光鲜的利器。
短刀出袖,和钟照雪的长剑牢牢抵在一处,发着兵器的震鸣。目光相对的那刻,飞花雨已有了年岁纹路的双眼看着钟照雪,没有杀意,没有悲喜,只如惋惜看着一颗消逝的流星,轻轻地叹气:“然而……”
沥雪突兀地嘶鸣起来,愤怒与焦急,钟照雪霍然抬头,越过飞花雨的肩头,看到一道瘦长鬼魅的影子,从某处沙丘后跃出。
刀光如梦,纤长如柳,令人想起阳春三月时,在东州湖畔那令人眷眷的柳丝,吹拂着,温柔从面颊边经过,像春将初夏的吻。
沾衣欲湿杏花雨,吹面不寒杨柳风。
此刻,那柳丝将要拂到不远处小雨的身上。
小雨怔怔地,看着一弯月光,她看不懂它的寒冷和刻骨,只看得见这一瞬的美丽。在某些时候,霜姑会用手闭上她的眼睛,轻声告诉她:只要闭上眼睛,再睁开眼,一切都会过去。
于是她也蜷缩起来,闭上了眼睛,等着那死前的温柔,如回归到胚胎中的寂静。
血的味道弥漫,血的轨迹流淌,刀刃从血肉之躯上划过的声音令人战栗,她也被一种坚定的、毫不犹豫的、极为用力的力量拥抱,撞入还单薄的躯体。
小雨感到背上湿淋淋的,所依偎的胸腔一阵阵剧烈的震颤,而后,那种湿淋淋的感觉滴落,顺着鬓角淌下,沾湿了她的睫毛。
可沉默的荒漠,未曾降下过一滴慈悲的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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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时间线两人相差四岁,小雨年纪十岁但是营养不良多病多灾很瘦小,看起来只有六七岁,钟少侠十四正在抽条长个子的时候,所以看起来年龄差有些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