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那一刻,江立清晰地听见尖锐的金属撕扯皮肉的声音,他有些分不清,这声音是来自南威,还是来自自己的心。
剑尖从南威的后背扎入,穿透了她整个肺部,前端甚至还有一点没入了江立的背部。
仿佛有某种感应,南宫祈回眸望了一眼,撕心裂肺的声音脱口而出:“南威——”
得逞的黑衣人脸上露出疯狂的笑容,正要拔出剑把江立一起干掉,迟到了一步的灰楼援手终于找到了这里,联手把这名黑衣人戳成了刺猬。
留下人手解决掉剩下的黑衣人和处理现场,江立抱着南威用快要把马累死的速度往城里赶,南宫祈照旧在前边开路,与来时不同的是,这回他喊的不是“请大家避让”而是“快请大夫!”。
南威的红裙子被行进时的疾风吹起,花一样盛开在半空中,又很快枯萎凋谢。
还没能回到晋陵侯府中,南威就在江立的怀里断气了。
南宫祈骇然回首,只见江立停了下来,任由一袭火红的嫁衣垂落在地。
像是为繁华遮上了帘幕。
城外挂着大红绸子的庄园里,陆良搓着手在门口徘徊,随着时间越来越晚,他眉眼中的担忧也积累得越来越多。
派出去探信的人过了半个时辰才回来,陆良已经感到不对劲了,声音紧绷如琴弦,仿佛触碰一下就要断掉。
“南威呢?到哪里了?”
那人抬起头,竟是满脸泪痕。
“主人……南姑娘……南姑娘怕是再也来不了了!”
陆良一连后退三步,浑浑噩噩地望了望四周,喜庆的红色拼凑成满目荒诞,在嘲笑他痴心妄想的一生一世一双人。
晋陵侯和王准沉默地看江立抱着南威进府,所有喝喜酒的人都震惊地站了起来,不知所措,神色各异,江耀恨得自己推着轮子就要往宫里冲,方英秀已经哭得没有了表情,呆呆地站在江耀身边,眼神深处一片死寂。
江立抱着南威走进大堂,有两个人跪在地上拦住了他的路,正是胖子和瘦子。
瘦子一看就知道这姑娘已经没救了,心中满满的都是愧疚。
“对不起江公子,我们……早知道我们就该提醒您的!我们在来的路上曾经撞见过那些黑衣人啊!”
胖子也愧疚得想哭,抽抽噎噎道:“怎么会这样呢……”
玄商站在胖子和瘦子的身边,说:“他们是我的家人,来找我的。”他关注的重点不在南威身上,而在江立后背的伤口上,“你自己也受伤了?”
江立没回答他的问题,只是看了看地上的胖子和瘦子,然后冷冷地注视着玄商:“你之前提早知道柳兰惠的阴谋,以及总是能在听不到看不到的情况下有灵通的消息都是靠这两个人吧。”
玄商愣了一下,点头:“是啊。”
“那你实话告诉我,这次黑衣人埋伏的事情他们是不是也提早跟你讲过?”
☆、提前的收网
听见江立的问题, 玄商一瞬间想了很多。
作为黑暗中潜行的野兽, 他无时无刻不想要心爱的猎物死在自己怀里,所有妨碍他们拥有彼此的人事物都是障碍。他以前确实很看南威不顺眼,甚至在心中想象出她的千百种死法, 可是经过上次的教训, 以及考虑到南威马上就要嫁人离开,他不想对南威动手了。
这次和瘦子胖子重逢之后,胖子一味抱怨路上多苦多累,瘦子一味用时间威胁他回昆仑境, 他虽然听得不耐烦,但内容还是听全了的,里面没有提到杀手埋伏一事。
想来是胖子和瘦子当时也想不到这些黑衣人究竟在干什么, 以为无关紧要才没说。
玄商本可以把这些都告诉江立,证明自己这次真的没有存心要南威死,可脱口而出的却是:“你不信我?”
江立抱着南威的手紧了紧:“我只是不相信有这么巧合的事情,如此隐蔽的布置恰巧被你的亲人发现, 他们是什么时候来到晋陵侯府又是怎么来的没有一个人知道, 就像是防不胜防的幽灵。若不是心中有鬼,你为什么不可以大大方方将你的亲人介绍给我们, 反而在南威死后突然现身……”
“你就是不信我。”玄商冷冷地笑了笑,眼中阴沉之色乍现。
江立毫不躲闪地与他对视,两人都努力地压抑着心中的暴虐,气场强到堂外惊诧的众人大气都不敢喘一下。
瘦子左看看右看看,抹了抹半分真心半分假的眼泪鼻涕, 忽然灵光一现,跪着抓住江立的衣摆,急急道:“江公子,逝者已矣,深究无益,请您不要怪罪我家玄商,我那天虽然跟他说过黑衣人的事情,但他记性不好,不小心忘记了也是有的。”
胖子瞪大了眼睛看瘦子——你怎么睁眼说瞎话,我们什么时候跟蛇君提过这事!我们当时明明觉得不要多管闲事啊。
瘦子悄悄推推胖子圆滚滚的肚子,暗示他别多嘴,一定要把握住这个大好的机会!
江立低下头,语气是诡异的轻缓:“你是怎么跟玄商说的?”
瘦子道:“其实具体我们没听清,那些人说话总是藏一半露一半,我们只听见他们谈论什么梁政啊任务啊在成婚当天杀死南威之类的话。”
胖子震惊地张大了嘴巴——你怎么还是睁眼说瞎话,我们明明只听见“良辰吉日动手”这样的意味不明的话,里面半点没有提到人名啊!
江立抬头看玄商,眉眼间已没有丝毫感情,留下的只是失望到虚无的惆怅。
“你还有什么话说?”
玄商兀自点了点头,道:“你若不信我,我确实无话可说。”
“要我相信,就给我一个解释,一个完整的解释。”从怎么会出现在花溪镇开始到胖子和瘦子隐藏在暗处的种种作为,全都要解释,这才叫完整。
玄商自然解释不出来,他说:“等我们都冷静下来再谈。”我又何尝不想知道你的一切?
他迈步往外走,走过江立身边的时候被南威身上耀眼的红色刺了一下眼睛,恍惚间第一次感觉到了死亡对人类来说意味着什么,当鲜活的身体化为僵硬的尸身,随之消逝的是所有欢喜忧伤的过往。
江立放任玄商再一次从自己身边走开,突然心中发狠。
走走走!碰上一点问题他就只会走!任性而高傲,不愿意多说一句话,也不管被他抛下的自己的感受。玄商只肯面对那些温柔的,使人沉溺的“两情相悦”,却不肯面对那些残酷的,使人清醒的“好自为之”。
心已产生裂痕,留人何用?
思及此,江立转身对玄商吼道:“这一次你若还是走了,就再也不用回来了。”
玄商身体蓦然一僵,只觉有什么东西在心中炸开。
——阿彻,我们来定个规矩好不好,以后不论发生了什么事情,只要天不塌地不陷,就绝对不能先离开对方。
——好。
他没有打算离开,他只是暂时回避一下南威的丧事,江立却对他说出了这样威胁的话,怀疑他是想要一走了之……
换了别人一定会和江立说清楚,可是玄商什么都没说,沉默几秒后,再也没有回头。
瘦子不忍心看玄商的背影,低着头默默愧疚地想:蛇君,对不起,这段感情早死早超生,只要你平安回到昆仑境,以后可能还有再续前缘的机会。
不得不说为了这强硬的一招瘦子也是付出了很大努力的,细致观察了很久很久,彻底摸清玄商和江立各自的性格以及他们的相处模式,然后准确掐住了那个争端的点,一击毙命。
静静地一个人走着,玄商强忍住杀死江立藏在怀中谁都不给看的冲动,脑海中纷繁的影像重现几乎让他失控。
冒着提前化形的危险和江立回了竹林村;
冒着反复失明失聪的折磨努力成为一个正常人;
冒着昆仑境关闭再也回不去的危机一而再再而三地滞留;
他所求的原本只是个唯一,却发现唯一最是难求。
“这位公子,我看你魂不守舍,可是有什么烦心事?”
玄商用眼角的余光瞟了瞟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瘦骨嶙峋的老人,没有理他,继续往前面走。
“公子,我看得出你这是为情所困,有道是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情这种东西啊……”
玄商冷声道:“你懂什么?”
老头笑了笑:“我不懂是因为你不肯说啊。怎么样,小老儿今天当一回知心人,你可愿意与我聊聊?没准就能理清那纷乱的思绪。”
“你……”
玄商刚欲说话,忽然眼前一黑,一张极其细密的大网从天而降,严严实实遮住了他整个人,每一个网结处都有着长长的锋利的尖刺,一瞬间数不清的尖刺扎入肉中,冰冷的鲜血霎时间如泉眼般滚滚涌出。
尖刺穿透了玄商的左眼,通过被鲜红色占据的右眼模模糊糊看到老头脸上大功告成的奸邪笑容,烈火烧灼般的痛苦支配了他的本能,在老头和撒网的几个手下戒备却不惊惧和慌张的目光下,玄商化成了蛇的原形,并且不断膨胀扩大,似乎是想顶破这张网。
手下下意识不断后退,请示老头的意思:“国师!这……”
“太神奇了。”国师笑着感叹,“竟然如传说中一样的巨大。”
说完,他拿出背后用华贵绸布包得严严实实的斩龙剑,干错利落地从正面迎上玄商的怒火,他踩住玄商的尾巴,不断调整着重心,一步又一步稳稳地向上走,把庞大的蛇身当成了天然的梯子。
蛇的献血很快染红了国师的衣袍,国师专门挑蛇身上的伤口踩,并且巧妙地碾压,将痛感刺激到极点。
大蛇失去了理智,疯狂扭动身躯,试图甩掉国师,还以身体打结为代价用蛇头去够国师,想要活活把他咬死。
国师冷不丁对上了怪物恐怖的头部,却没有一点退缩的意思,反而露出微笑,大喝一声:“来得正好!”
国师脚下一用力,使出吃奶的劲儿蹬了出去,几乎在空中划过一条笔直的线,险险落在了大蛇的头部,他吊起眼睛皮笑肉不笑,高举手中的剑,直直地往两个眼睛中间偏软的地方扎了下去——
大蛇痛苦地仰天长大了嘴巴,身体拉伸到极致,不一会儿便力竭倒地,体型变成了普通成年蟒蛇的大小。
国师得意地“哼”了一声,收剑入鞘,对手下们一招手:“回去!”
在剧痛中失去意识,又在剧痛中醒来。
不知道身处哪里,不知道时间变幻,甚至确定,自己是不是还活着。
玄商发现他再一次失去了视觉和听觉,他对身体所有的感知均来源于疼痛。
重重锁链将他的躯体牢牢锁住,粗长的铁钉从头部开始一直钉到尾部,钉得他只要有一寸肉微微抽搐就会回报以钻心的疼痛。
有人在活生生刮他的鳞片,他的尾巴已经不见了,巨大的伤口难以愈合,一直不停地流血流血流血……
滴答滴答。
他在幽暗中悄然接近死亡,他希望死后可以回到故乡。
不是昆仑境,而是竹林村。
玄商再也不会知道,这段时间,外界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令虢侯太叔启进宫找太叔衿,太叔衿抱着梁泽正给他讲故事,太叔启的模样看起来很焦急:“你可长点心吧!”
太叔衿不解地放下故事书,问道:“父亲何出此言?”
“我也想知道我为什么这样说,我现在已经搞不清楚局势了。温嘉钰和梁烨告别圣上回边关,却在离皇城最近的荷州府滞留,据暗探回报,有大批军队正从东南和西北两个方向往荷州府聚集,我上奏章要求皇上以谋反为名下令抓捕温氏一族和梁烨,皇上竟然没有表态!”
“立储之事迟迟没有定论,我拜访了曾明确表态支持我们的大臣,他们忽然一致变了口径,对我的要求推三阻四……”
“宗室,新革,清流,民本,这几派之间的差别正在无限淡化,而千丝万缕的联系却越来越复杂。”
“我想破脑袋也想不出来谁会有这么大的能耐下这盘棋,梁烨吗,温嘉钰吗,晋陵侯?王准?还是灰楼楼主?这些人都有一定的权势,却不至于把手伸得这么长这么快,除非是他们全都加起来再翻上一番!”
太叔启为官几十载,并且早早就有确保自己的孙子当皇帝的心,他一直以为他把权势玩弄于鼓掌之中,把满朝文武当成站队的靶子拎来拎去,他还是第一次觉得,有什么事情已经脱离了掌控。
“这……”太叔衿也慌了,不自觉捏痛了手中的梁泽,“那我们该怎么办?”
☆、心机都算尽
冬去春来, 一场春雨过后, 万物悄悄复苏,湖边杨柳换上新绿衣裳,羞涩的桃蕊缓缓探出头, 冬日的肃杀在冰消雪融中飘然离去, 如水的春风却并没有化解皇城内外紧张的氛围。
不知不觉已到了南威的尾七,灵堂内白烛孤独地燃烧,风卷起纸钱的灰烬穿过回廊,堂下坐了几个人。
王准看了看众人, 率先开口:“经过一个多月的准备,我想我们已经可以开始了。”他问温嘉钰,“温将军, 你可还有所迟疑?”
温嘉钰无奈地叹息一声。每一个当兵的人,在最初都要立誓效忠王朝,效忠皇帝,效忠天下百姓, 遇到危险要战斗到最后一刻, 身先士卒,死而后已。可是现在, 他必须在皇帝和百姓之间选一个,选前者有荣华富贵,选后者,万一失败了就是万劫不复,从此以乱臣贼子之名被钉在历史的耻辱柱上。
他帮助江立这一边, 不是识时务者为俊杰,而是对暴君做出最后的反抗,抓住最后一点海晏河清的希望,梁烨即位以后若成了梁政这个样子,他会立即自刎以谢苍生。
“从我登门拜访向江公子询问立储一事开始,我就没有想过要后悔。”温嘉钰说,“而且我已经说服西北元帅和岭南两位藩王加入我们这边,兵力上我们占据绝对的优势。”
晋陵侯点头:“这一役,不成功,便成仁。无论结果如何,至少我们为之努力多年,应该足以告慰刘大人、威远将军以及千千万万被梁政害死的无辜百姓的在天之灵了。”
王准问江立:“君未,你看咱们的进攻策略还有什么问题吗?”
江立垂着头,看不清楚神情,声音低哑:“没有。”
王准看着他的模样,心中同情与惋惜自不必说。他们这些人,在一个多月的相聚中已经看明白了江立和玄商的关系,并且南威遇袭殒命那日,江立与玄商恩断义绝之时他们也是亲眼见证了的。
那天玄商离开之后,胖子和瘦子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南宫祈不敢再触江立的伤心事也就没有问他的意思,自己带着人跟着胖子和瘦子出去找人。
人海茫茫,玄商又是无家无根之人,本以为机会渺茫,幸亏胖子有一个灵敏的鼻子。
可惜,跟着那气味过去,大家只找到满地的血迹。
胖子趴在地上捻起干涸的血液凑在鼻子前面使劲地闻,登时掉下两行泪来。
瘦子一看他这表情,三魂七魄已然去了一半,又想知道答案又不想面对:“你倒是说呀,这血——”
“全都是蛇君的!”胖子一屁股坐在地上“啊啊啊”地嚎哭起来,“流了这么多的血,蛇君肯定……”
瘦子死死按住自己的胸口,喃喃道:“不可能的,谁能伤得了蛇君,不可能的!”
胖子愤愤地看了瘦子一眼,突然跳起来揍了他一拳,正打在鼻梁上,一下子鼻血就涌了出来。
“你——”
“我什么我!还不是你嘴欠!我们根本就没有留意官道附近的异常,也从来没有告诉过蛇君这件事情,你怎么可以撒谎,怎么可以骗江立呢!”
一直傻乎乎的猪队友猛地变成了牙尖嘴利的炸毛猫,瘦子捂着鼻子退后两步,语气弱了几分:“别人不清楚也就算了你怎么也不知道,我这么说还不都是为了蛇君好,昆仑境一旦关闭……”
“对,你就继续拿回昆仑当借口吧。没错,你是为了蛇君好,你看看现在你让蛇君好成什么样子了?”胖子揉了揉手指关节,看起来随时都想上去再补几拳。
南宫祈虽然不知道他们在说些什么,又为什么称呼玄商为蛇君,但是他会用多年的杀手经验估量这失血量,如果是一个普通人类,流这么多血的下场只有死。他顿时心慌起来,不敢回去把这个猜测告诉江立,他让手下在附近找一找看有没有什么线索留下来,但什么都没有找到。
南宫祈想要瞒着江立,却不想江立悄悄地跟在一行人身后。
听到胖子的大吼声,全身的力气都好像被抽空了。
他睁大眼睛不让眼中的透明液体滑落,只觉一阵气血上涌,心口空出来的那一块地方痛得生不如死。
“阿彻……我错怪你了……”
那天之后,周围所有人都发现江立的状态不对劲,尽管他每天吃喝睡觉的作息还是那么精确,但人却以恐怖的速度逐渐消瘦,他经常独自坐在自己房中或者南威的灵堂里发呆。南宫祈和胖子瘦子一直没有放弃找到玄商的希望,活要见人死要见尸,而每一次无功而返都是在给江立身上添刀子。
与此同时,江立拼命地加快部署,执拗地不愿意放松一下,江耀和方英秀被他的模样吓得心惊肉跳,儿子的这番举动,像是在给他们传递一个信息——早一点将梁政拉下龙椅,也就早一点放下所有的顾虑,这样他可以安安心心追随玄商而去了。
王准叹了口气,又问陆良:“陆公子,你觉得呢?”
“我也认为没有问题。”
说江立的状态差,陆良其实没有比他好多少。他曾经那么傻傻地相信先皇,先皇却负他,害死了他最爱的妻子郑氏。现在,他没有主动招惹过梁政,梁政依旧不放过他,他与南威跨过年龄和阅历上的差异已属不易,梁政却亲手毁掉了他和南威一生一世一双人的梦。
对这一次的行动,陆良没有丝毫愧疚,是皇家对不起他,而不是他欠了皇家。如果可以,他多么希望姓梁的全部死掉,可是那样的改朝换代无疑是让百姓承担战乱之苦,所以他只能退而求其次,支持了先皇的第九子,他看得出来,梁烨这个孩子,跟他阴险狠毒的父亲和兄弟不一样。
大赟王朝纪年五百三十八年,西北与岭南联军一路破关直达皇城,与早已聚集在荷州府的温嘉钰亲军会合,皇城军抵死反抗却因人数不足与战术落后而节节败退。
皇宫中,人心惶惶,太监和宫女们都暗暗收拾好了自己的包袱,这回皇权若能保住或者权力和平交接还好,若是不能,他们可不愿意把性命交代在这里,趁乱跑出宫不失为一个保命的良策。
太叔衿焦急地在凤仪宫里走来走去,梁泽问她:“母后,我真的可以当皇帝吗?”
太叔衿下意识警惕地左右看看,却见已经没有一个宫人还在意他们说出的话有没有大逆不道了,她自嘲地笑了笑,到了这个份上,确实不用再隐藏什么了。
“泽儿,你放心,你是陛下的嫡长子,太子之位原本就是你的。”太叔衿蹲下来,慈爱地抚摸梁泽的脸颊与鬓角,紧张激动的心情折射出她对权力的渴望,“等你外公来了我们就有办法了,今日之后,你会成为皇帝,母后就是太后,整个大赟王朝都攥在咱们家手中。”
梁泽欢呼一声:“太好了!”
太叔启带着人包围前殿的时候,梁政正在用午膳,魏德义仍如平常一样为梁政倒茶布菜,完全没有把太叔启当做一回事。
“兵临城下,倾覆在即,陛下还能如此从容,臣实在是佩服啊佩服。”太叔启哈哈笑着走进来,一点没有要跪下行礼的意思。
梁政不看他一眼,盯着桌上一盘红烧肉看,慢条斯理地问:“令虢侯这个时候进宫有什么事情吗?”
“陛下,你别再装了。”太叔启一指殿外,“联军很快就要冲破宫门了,这个皇位,你想让也要让,不想让也得让。”
梁政两手交叉往后一靠,虽然面色病态而苍白,气势上却没有弱下去一丝一毫,天然的王者凌厉沁到了骨子里:“既然最终都要让,你倒是说说,我为什么偏偏让给你?”
“陛下此言差矣,不是让给我,是让给你的亲儿子。”太叔启朝手下一伸手,手下立马递上一卷圣旨,他高高地扬起那黄卷轴,“退位诏书臣已经找人写好了,陛下只需要在上面盖一个大印就可以。”
梁政笑道:“盖个印很简单,孤只怕外面的联军不认这张圣旨。”
“这陛下就不用操心了,臣早有布置。”
“布置?”梁政突然往前一探,两手撑在桌子上,紧盯着太叔启说,“到这个时候了你还在骗我吗,你所谓的布置,早就被江立和陆良铲除干净了吧!”
太叔启眼神变了变,口中说道:“臣不知道陛下在说什么。”
梁政说:“说起来,令虢侯是世袭罔替的爵位,在孤还在襁褓之中时,太叔启你就已经开始行动了吧。”
多年渴望被戳穿,太叔启没有说话,梁政继续道:“孤幼时上无母妃依靠,下无百姓拥护,内无父皇喜爱,外无大臣支持,无奈中给了你一个最好的机会,你的集团就是在那时悄然膨胀到继位后的孤难以铲除干净的程度的吧?”
“孤自负,暴虐,控人生死,可是孤除了这些就没有别的了。君未离开之后,孤一一排查与你交往之人,本着宁可错杀不可放过的原则,杀了很多忠臣老将,由此进入了一个灭人伤己的怪圈,今日倾覆,实属意料之中。”
“事到如今,孤死后是没有脸面去见大赟王朝历代君主的,唯一还能做的,就是掐灭太叔家改朝换姓的可能。”
太叔启一愣,急急追问:“你这话什么意思!”
“孤的意思就是,你以为你那些深藏在各个系统中的党羽是怎么几天之内失踪或者哗变的?”梁政露出了得意的笑容,“你若是输,就输在自己太自负,不相信朝中还有比你更厉害的人。”
一旁侍立的魏德义暗暗嘲讽地瞟了太叔启一眼。
太叔启表情阴晴不定,想了一会儿,突然一切都想通了:“灰楼楼主!”
他总算知道梁政之前为什么在一心求长生之中还要横生枝节杀了南威,原来是堵上了他的退路!南威一死,陆良和江立这前后两任灰楼楼主都会恨毒了梁政,而梁烨早就接触过江立,陆良加入江立的阵营,便代表他的人脉站到了梁烨的身后。
还有,南威之死会促使他们加快筹备速度,反过来就压缩了太叔启收网的布置时间,让他从绝对的优势主动地位跌到了今天孤注一掷的局面。
资历上,太叔启比陆良晚,陆良是先帝之时的重臣,他的人脉真要论起来比后来辅佐梁政的江立可能还要厉害几分。他们俩的联合成为最厉害的智囊,再加上梁烨在外征战取得的士兵们的信任……
论谋略论武力,太叔启都输了。
“我不管!”太叔启吼道,“我筹谋了一辈子,好不容易熬到现在,我还有最后一张牌可以赌,就是他们名不正言不顺而我的泽儿是你的嫡长子,继承皇位理所应当!”
梁政面不改色,“一开始他们确实是拥兵造反,说出去没有立场,可是你拿着自制的圣旨屁颠屁颠地跑来,恰好给他们送上了理由——奸人逼皇帝退位,他们义无反顾回朝救主,乃是奉行大义。只要你我和泽儿都死在混乱中,他们的这番说辞就没人怀疑了。”
“这……”太叔启被梁政说得一下子乱了心神。
“别挣扎了,咱们都挡不住联军,你尚且有逃的机会,带着女儿外孙和全家老小赶快走还来得及。”
“不行!我不可能失败的!”太叔启抬手把圣旨扔到梁政面前,“你是故意说这些话让我退缩!不管怎么样,你必须把印给我下了,之后的事情你就管不着了。”
“之后的事情你也管不着了。”
殿外传来人声,破风声也同时响起,太叔启惊骇回头,一把飞剑正好刺进了他的脖颈,喷溅的血液一刹那染红了巍峨大气的承重柱。
南宫祈把空剑鞘扔在地上,冷冷地看着逐渐失去生机的太叔启。
太叔启还能动,他往上首的位置爬,目光死死黏在那卷圣旨上,只要梁泽当了皇帝,整个大赟王朝就在他鼓掌之中。
“我不会失败……我不会失败……我……”
他最后的话永远噎在了嗓子里。
梁政貌似惋惜地叹了一声:“明明在最终放弃还可以有一条生路,可以保全天伦之乐,偏偏要选择死在这里,这冷冰冰的宫殿究竟有什么好,如果可以重来一次,孤——”
“天地间没有重来一次的机会。”
江立慢慢走进来,一身素雅白袍,气质清浅,抬眸相望,恍如初见。
梁政“啊”了一声,语气中却不显惊讶:“是君未啊。”
语气熟稔,毫无芥蒂,仿佛他等这一刻已经等了很久。
联军控制住了皇宫中的侍卫,妃嫔皇子们也被团团围在自己宫内动弹不得,其中太叔衿和梁泽是重点监视对象。这场战斗到了这里差不多局面已定,众人的目光都聚焦到大殿,进了殿的只有江立一人。
“忙了这么久,还没来得及吃饭吧。”梁政招呼江立坐下,江立低头看了一眼,桌上本就摆了两副碗筷。
魏德义给江立斟酒,江立觉得魏德义的目光有点古怪。
梁政看着江立,笑了笑,这恐怕是他为数不多真心的笑容。
“自我登基后,我们就再也没有这样一起吃过饭了吧。”
江立表情不变,一点也不因为他提起往事而动容。
梁政端起酒杯等着江立,自顾自说道:“孤这一生很失败,一步错,步步错,都说人之将死其言也善,你就不愿意陪我最后一顿饭吗?”
沉吟片刻,江立也拿起了面前的酒杯。
一壶浊酒,曾经承载过他们的诺言,现在却见证他们的背叛。
“我未成名君未娶,可能俱是不如人?”
“殿下记错了。”
“记错了吗……管它呢,我不擅长背诗!我只问你一句,你愿不愿意跟我?”
“条件。”
“你助我得登大宝,我许你盛世清平。”
“君子一言——”
“驷马难追。”他笑得笃定,“来,干了这杯酒,我们就是一条船上的了。”
往昔铮铮话语犹在耳畔,此情此景却是杯酒释君恩,从此谁欠谁都不重要了,一笔勾销。
喝完,江立放下杯子,问梁政:“你还有话说吗?”
“说什么话呀,都说了要一起吃完这顿饭的,先吃再说。”梁政把桌上那盘红烧肉推到他面前,“这是我特意吩咐御膳房做的,你一定会喜欢。”
江立皱着眉看了看,觉得那不像是猪肉,而且烧得油腻,黑红黑红的,光看着就没什么胃口。
“怎么不吃?”梁政诡异地笑,笑得露出两排白森森的牙齿,“你不是一直在找这个东西吗?”
“什么意思?”江立心中一咯噔。
“没什么意思啊,就是想让你尝尝,所爱之人的味道是怎么样的。”
☆、幡然终悔悟
置身于一片花海之中, 江立只感到头痛欲裂, 他四处张望,周围的雾气越来越浓,一边跑一边大喊着玄商的名字。不知道跑出了多远, 也不知道喊了多久, 正当他想放弃希望的时候,一道突兀的声音从他背后传来。
“你终于找到我了,我一直在等你来找我。”
江立猛然回头,就见玄商静静地站在那儿, 一袭黑衣,墨发长垂,五颜六色漂亮的花朵在他腰间摇摆, 翅膀上有着骷髅图案的黑白色蝴蝶停在他肩膀上抖动着翅膀,仿佛在低声呢喃用心险恶的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