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一十四章
富县。
惊蛰快步走入将军帐内, 只见朱瑙与谢无疾还有几名军官正围着沙盘议事。谢无疾与朱瑙并肩而立, 谢无疾在沙盘上指指点点, 朱瑙低声问了句什么, 谢无疾似乎没有听清楚, 便侧过头将耳朵附过去。
两人交谈了几句,谢无疾原本凝重的眉结缓缓舒展开。也不知二人交谈的是什么机密要辛,全不顾屋内还有许多人,只管小声附耳说话,说着说着,面上竟还带了几分笑意。
这时朱瑙看见惊蛰进来,忙问道:“什么事?”
“公子, 谢将军。”惊蛰先向两人行了礼, 禀报道, “方才收到消息, 窑口村、刘家庄、西头村等多地有几十名百姓忽然遭到邪教徒杀害, 且死后尸身都被放火焚烧。”
众人顿时一惊。一下杀了几十个人?还烧尸?邪教想干什么?
朱瑙问道:“死的都是什么人?”
惊蛰道:“据查证,被杀害的百姓生前都曾听过我们的说书人说的书,看过我们的戏班子唱的戏。如今民间有消息称,听了我们的书, 看了我们的戏,就会受到张玄的诅咒, 被七重业火焚烧而死。”
——这个传闻当然是邪教徒放出来的。史安觉得直接杀人有些过于直白了,最后仍然采用了邪教一贯的装神弄鬼的手段。杀人后焚尸,假诅咒之名, 用来威慑百姓。
屋内的军官们听了这话,纷纷勃然色变。
有人火冒三丈,愤慨道:“那些邪教狂徒,竟敢使出如此卑劣手段,真是无耻之尤,可恨至极!”
另一人冷冷道:“他们早连更无耻的事也做了,这些又算得了什么呢?”
“要说诅咒,最该被诅咒的人就是他们自己!”
连谢无疾的眉头也立刻皱了起来。邪教阻挡不了他们说书唱戏,就从老百姓身上下手?想要用这种方法威胁百姓别再听他们的戏?
他心里自然是愤怒的,但他忽然想到:如果煽动人心的言语是火,在朱瑙到来之前,一直是邪教徒们四处点火,而他跟在后面焦头烂额地灭火。没想到,如今形势倒转,竟然成了他们四处点火,邪教徒却想尽办法阻挡火势。
想必那些邪教的人打死都没想到他们也会有今日……
朱瑙并没有着急,只朝着惊蛰道:“都有哪些地方的百姓遭到毒手,让探子全查完以后呈上来。”
惊蛰道:“是。”
朱瑙道:“把咱们抓来的那些黄鼠狼,大量放到有百姓遇害的地方去。”
惊蛰微微一愣,立刻道:“是!”
邪教使出这种手段,倒是正好给了他们机会坐实张玄是黄鼠狼精的事。之前张玄一直自称是神仙下凡,可哪路神仙心眼会那么小,别人听他几句坏话就杀人烧尸?只有妖魔鬼怪才干得出这种事啊!
朱瑙又道:“另外,通知机锋营的士卒待命,待统查完哪些村县有百姓遇害后,让他们立刻过去将那里邪教主要的管事人全抓起来。”
众人的目光瞬间都聚到朱瑙身上了。
这段时间他们通过引蛇出洞的方式抓到了不少邪教徒,对那些邪教徒严刑拷打后,又盘查出了很多消息。目前他们已经基本掌握了延州附近各县各村邪教徒的人数。但他们并没有立刻动手去抓人。一来是邪教徒的人数太多了,一网打尽几乎是不可能做到的,如果只抓一部分,怎么抓也是个问题。二来,有的地方举村都参与了邪教,如果全抓起来,那抓起来之后怎么处理呢?关着需要消耗大量的粮食,杀了的话对民间的元气又损伤太大,将会有大量良田空置,许多行当缺人。是以,现在还不是动手的最好时机。
有人问道:“朱府尹是打算那些杀人者绳之以法,为被害的百姓讨回公道吗?”
还没等朱瑙回答,谢无疾已经明白了。他望向朱瑙,低声问道:“你不是想讨回公道吧?你是打算以此机会威慑所有的邪教徒?”
朱瑙顿时笑了起来:“谢将军果然懂我。”
众人:“……”
朱瑙的目的确实就是威慑那些邪教徒。邪教能够通过残暴手段震慑百姓,那他们为什么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呢?以前是因为他们不知道哪些人才是邪教徒,现在消息他们已经有了,虽然没本事把人全抓起来,但是抓几个还是简单得很。
有人仍然不明白:“朱府尹,那些邪教徒早已走火入魔,不顾生死。纵使我们将他们全杀了,也未必能威慑住其他人啊。”
对于被洗脑的邪教徒而言,没准他们觉得为邪教而死是死得其所。
面对这个问题,朱瑙笑而不语。
谢无疾又明白了,道:“他们不畏死,却必有畏惧的东西。把那些人抓起来,砍一条腿,再砍一只胳膊,男的阉了,女的割去鼻子和耳朵。难道还怕震不住他们么?”
众人:“…………”
砍手砍脚,还给阉了?这这这,跟这对比起来,死简直太轻松了啊!
有人忍不住觉得这太过残忍,但一想到邪教的所作所为……这算什么残忍?这就是活该!这都太便宜他们了!
有人则心有戚戚地偷瞄了谢无疾一眼,心想论狠还是谢无疾狠,连这法子也想得出。不过说起来,这个头还是朱瑙起的……这朱府尹,平日看着温文尔雅,实则就是个肚里黑啊……
总之,无人出言反对,大多人都表示了支持。朱瑙向惊蛰吩咐了几句,惊蛰就出去安排了。
……
……
几日后,延州。
“什么???”史安猛地从椅子上跳起来,一把抓住向他汇报消息的手下的衣襟,不可思议道,“你再说一遍???”
那手下欲哭无泪,畏畏缩缩道:“史掌旗,他们,他们把刘家庄、西头村、窑口村的扛旗们,都砍掉了一手一腿,还都给……给阉了……”扛旗是玄天教内比较低级的官员,几乎每村延置,负责各村的教内事务。
史安:“!!!”
他情不自禁地夹紧了腿,震惊道:“他们是谁???谁砍了我们的人???”
“是、朱、朱瑙和谢无疾他们啊……”
“真的是他们?你确定?!”
“确、确定……不是他们还能有谁……”手下快被史安扭曲的脸吓哭了,“他们还放出消息,说他们掌握了我教所有人的名单,以后谁再敢为教派做事,谁也同样会是这个下场……”
史安倒抽一口冷气,只觉耳边“铛铛”一阵乱响,像是有人拿着铜锣在他耳边狂敲,敲得他一阵眼晕,情不自禁跌坐回椅子上。
那手下也是个不会看脸色的,这时候本该闭嘴了,可他或许是觉得坏消息还是一并说完得好,免得自己挨迁怒都要挨两次。于是他磕磕巴巴地接着道:“史、史掌旗,咱们有不少人已经被他们吓住了。李家村、鹿头坪的信徒都不肯去捕杀那些听过蜀人戏的百姓。生怕自己也被砍手砍脚和……砍那物事。还有在王儿坝的一支人从昨日起莫名其妙就联系不上了,像是,像是逃回家去了。”
史安:“……!!!”
这下不光是耳鸣了,他一口气没续上来,险些厥过去。幸好手下看出不对,赶紧上前掐他的人中,把他给掐回来了。
史安有气无力地躺在椅子上,内心波涛汹涌,却像是喝了一团浆糊,竟连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朱瑙和谢无疾,派人对他的手下实施了酷刑??这,居然是朱瑙和谢无疾做出来的事???
要知道一直以来,对付过玄天教的官府和地方势力有许多,这些势力中也有不少心狠手辣的。为了镇压玄天教,只要抓到一个信教者就杀无赦。可无论他们用了怎样的手段镇压,都挡不住玄天教的声势越来越大。
但是朱瑙和谢无疾,他们已经不是心狠手辣了,他们是丧心病狂啊!!玄天教的扛旗们带人杀害了听戏的百姓,他们就把扛旗们砍成半人彘,这,到底谁才是邪教啊!!
最可怕的是,他们使出这种残酷手段后,然后又放话说他们已经知道了附近所有教徒的名单,这简直让所有教徒头皮发麻!史安心里很清楚,之前被他们抓回去的那些教徒里大多就是一群蠢货,肯定会有很多人经不住逼供把该说的、不该说的全说出来。所以朱瑙和谢无疾极有可能是真的已经拿到名单了!
玄天教的教徒们有很多确实是不怕死的,他们相信张玄会保佑他们,就算肉身死了,元神也是飞去做神仙了。但是朱瑙和谢无疾偏偏不杀人,让人生不如死。生不如死远比死恐怖得多,没有人能不害怕,没有人能不动摇……
不知不觉间,史安已经出了一身冷汗。他脑袋里乱极了,偏偏有人不放他清静,一直在叫他。
“掌旗,史掌旗,咱们现在应该怎么办啊?”
史安抬头看向前面那张讨人嫌的脸,恨不能一拳捣过去。怎么办?他还想知道怎么办呢!
他不耐烦道:“还能怎么办?就照从前的办法办!”
从前遇上官府和官军镇压玄天教,他们会立刻派人到教徒中去煽动人心,把官军说成是受到妖魔蛊惑的邪魔外道,因嫉恨教徒们得道,才出手迫害云云。这些说辞不光能唬住教徒,甚至还能忽悠到不少愚昧的老百姓。而今也只有接着继续干了。
史安又道:“马上派人去给张师君送信,禀明眼下的情形。”
手下的了令,立刻出去了。
史安吸足一口气,也气势汹汹地出去了。弄成眼下这情形,给他出主意的焦别也必须得负责!他这就要找焦别好好算算账去了。
……
……
窈口村。
古井旁,十几名村民围成一圈。人群的中间铺着一张草席,草席上放着一具……乍一看是尸体,而且还不是全尸,可仔细看,却发现竟是一名肢体不全的活人。他还有气息,只是气息非常微弱了。
两名女子扑在两人的身边哭。看年纪,其中一名女子是那半死不活的人的母亲,另一人当是半死不活的人的妻子。
“不是说只要我们虔诚地信教,把钱财全都交给师君,师君就会保佑我们吗?啊?!这就是师君的保佑吗?没有天理啦!”那半死不活的人的母亲嚎哭不止,妻子则在一旁暗暗抹泪。
围着的众人神色各异,皆有不忍之色。
“这一年来,他们的说法变了又变!一开始说只要信教,就能刀枪不入,长生不老。后来又说,信教的人太多了,师君神力有限,只能保佑最虔诚的、交钱最多的人!再后来,又说只要为师君而死,死后就能飞升成仙。我儿真是猪油蒙了心,怎就相信了那些胡话?如今落得这样的下场,天啊!!”
围在那半死不活的人的四周的,就是窈口村里所有的信徒们。他们之中,有人曾是虔诚的,有人曾是半信半疑的。如今,却都已是满满的质疑与愤怒。
以前他们不是没有听说过对玄天教质疑的话,但是一个两个都一叶障目,死活不信。直到现在,他们亲眼看见和自己朝夕相处的扛旗落到了什么境地,他们从终于醍醐灌顶。
“去他妈的神仙,我看蜀人没说错,他真的就是只害人的黄鼠狼精!”
“他们骗去了我们的寿命,还骗走了我们积蓄多年的家财。必须让他们把钱还回来!”
“还回来!必须还回来!”
“我们现在就去找他们!”
“不,我们这点人不够。我们去刘家庄,去西头村,把受骗的人都聚在一起,大家一起去找那黄鼠狼精和他的帮凶们算账!”
众人接二连三地附和,情绪变得越来越高涨。这些人本就都是冲动之人,先前往南走的时候,一副不撞南墙不回头的气势;如今掉头往北走了,也非要冲破北墙不可。
转眼功夫,人们已经达成一致,说干就干。趁着天还未晚,人头攒动的队伍朝着不远处的村庄跑去……
215、第两百一十五章
几日后, 富县。
朱娇站在一棵校场不远处的大树旁, 而校场上, 延州军的士卒们正在练习骑射。
只听鼓点声响起, 一排骑马的士卒们同时朝着数百米外的箭靶冲了过去。只一眨眼的功夫, 一骑赤骑从人群中脱颖而出——赫然是主帅谢无疾!
只见谢无疾的背上斜挎着一把三尺长弓。他越骑越快,转瞬便已超出身后众人数个身位。在离靶还有百米远时,他双手脱缰,从背后捞出长弓,不慌不忙地张弓搭箭。他的动作从容不迫,速度却是极快的,眼神在箭身与靶心间走了一个来回, 便已锁定目标, 脱手便射!
长箭破空呼啸, 如长了眼睛般直奔箭靶而去, 命中红心!
利落的箭法让朱娇简直看呆了。
校场上的士卒们却对自家将军的本领早已见怪不怪, 紧跟其后,也纷纷射出自己的箭。一轮箭雨射完,负责计数的士卒们才从一旁奔向靶前,记下各靶成绩, 然后退回原地,等待下一轮骑射。
自从知道自己的父亲被谢无疾杀了后, 这段时日以来,朱娇一直躲着谢无疾。并不是杀父之仇让她有多恨谢无疾,她只是不知该怎么面对谢无疾和面对这件事。而她避着, 谢无疾自然也不会主动来找她,平日少相见,也少去诸多尴尬。
唯有现在这种时候,谢无疾在校场上训练,而她有大树作为阻挡,她才敢大大方方地将目光落在谢无疾的身上……
就在她看得出神之时,一个清亮悦耳的声音在一旁响起:“堂妹怎么躲在这里?”
朱娇吓了一大跳,猛地回过头,看到了站在他身后不远处的朱瑙。她仿佛做亏心事时被抓到现行,顿时又羞又窘,脸上蓦地烧了起来。
她磕磕巴巴道:“我……我正好路过……随便看看……”
朱瑙笑了笑,也不揭穿,道:“走吧,一起过去看吧。”
朱娇不好拒绝,只得讷讷地应了。
两人一起往校场的方向走,一面走,朱娇一面悄眼打量朱瑙。
对于朱瑙,她的心情也很复杂。她对朱瑙有些畏惧,毕竟她完全不了解这个来路不明的便宜堂兄,而他来到富县后的种种手段,都明明白白昭示着他是个极厉害的人,并不如他表面上看起来那么好相处;可朱娇对他又不由自主地生出亲近之心:或许是她对他已经仰慕很久了,或许是在这陌生的军营里,朱瑙是唯一一个会温和地叫她一声堂妹的人。
她打量了几回后,朱瑙有所察觉,也回头看了她一眼。朱娇立刻心虚地收回目光,看向自己的脚尖。
朱瑙笑笑,什么也没说。
过了片刻,朱娇小声开口:“堂兄,我听说了,最近那些邪教徒内斗得很厉害。”
最近连续好几天,每天都有打架斗殴、杀人放火的事情发生。这不过这次被杀被害的不再是普通百姓,而是邪教徒们开始了互相残杀和内斗。
要知道在此之前,邪教如同一头饕餮,风卷残云般四处侵吞人口、土地、钱财,却极少有人能从邪教手里夺回什么。而朱瑙一来,形势斗转。他甚至没有花很大的力气去讨伐邪教,就让邪教开始自相残杀,自我削弱了!
想到这里,朱娇终究忍不住好奇,问道:“堂兄,你究竟是怎么做到的?”
朱瑙笑道:“我?我没做什么。”
朱娇听他这样说,顿时很失望:看来朱瑙不告诉她。
却听朱瑙接着问道:“堂妹可曾见过海?”
朱娇一怔,下意识地摇了摇头,想了想,又点了点头。庆阳乃是内陆,自是没有海的。可她年幼时随母亲东去省亲,到过沧州一带,曾在山上远远望过一眼。
朱瑙道:“涨潮之时,海水快速泛滥,涨势又快又凶,再大的礁石亦被淹没于海浪之下而不可见。可等到风平浪静,海水退潮,纵使一块拳头大的石块也能露出水面。”
朱娇怔怔地看着他,有些不明所以。
朱瑙接着道:“人与人之间的矛盾便如礁石。顺风顺水时并不显露。可稍有受挫,往往牵一发而动全身。三五人间尚难以齐心,何况万人一心呢?”
朱娇眨了眨眼,有些明白了。
她年纪虽轻,但因是嫡长女,无论是父亲料理政务还是母亲打理侯府,她皆偶有涉足,见过的事情并不算少。朱瑙说的道理仔细想想她便理解了——旁的不说,只说她父母二人性情天生迥异,昔时国泰民安,庆阳百姓丰收,侯门富贵,两人倒也相敬如宾;可自从山河破碎,风雨飘摇,二人的矛盾便一日胜过一日,三天一吵,五天一闹,芝麻米粒大的事情都能闹得不可开交。整个侯府因此风云惨淡。
而邪教,一个由数十万人凝聚成的庞大势力,其中有愚昧之徒,贪婪之辈,残暴之人,也必会有许多矛盾。只是从前邪教声势汹涌,大浪之下,礁石隐没。而朱瑙的到来,给了他们迎头一闷棍,阻滞了他们的脚步。当浪潮平息,人们不得不停下思考,一块块硕大的巨礁岂能不浮出水面?
以前朱娇一直很困惑,邪教的各种说辞漏洞百出,邪教的组织亦有种种弊端,怎就仍能势如破竹地扩张?想来是扩张之时,人人都能分得好处,至少有分得好处的希望,是以有矛盾也忍声吞气。可势头过去了,人们自然就要为了分赃不匀和道理不公而大打出手了。
想到这些,朱娇的眼神都亮了,整个人神采飞扬:她一直担心天下要完蛋,如今她终于有信心了,看来邪教是可以颠覆的!有朱瑙和谢无疾在,时间不会很久了!
两人走到校场的围栏边停了下来,场上谢无疾已经开始了下一轮骑射。
只见骏马在场上跨栏飞驰,而谢无疾双手脱缰,端坐马上,稳若泰山。他不停地取箭张弓,依次向一排横靶射去,竟然箭箭中靶,无一脱离!
朱娇又一次看直了眼,连呼吸都忘了。
朱瑙忽然开口道:“堂妹,听闻你最近常来校场?”
朱娇过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愣愣地点头:“呃……是。”
朱瑙笑着问道:“堂妹觉得谢将军厉害么?”
“厉害……”
朱娇回答完这两个问题,猛然意识到不对,连连摆手:“不不不!……不、不是谢将军不厉害,是我……我不是那个意思!”
这意思也不知是哪个意思,她舌头打了结般分说不清,又急又羞,脸都红了。
朱瑙温声道:“堂妹也想像谢将军那样厉害吗?”
朱娇愣了愣,逐渐平静下来了。片刻后,她用力地点了几下头。
她常常来校场上看士卒们的训练,每次看时,她总是既心酸又羡慕。心酸的是,谢无疾明明这样厉害,父亲却偏偏看走了眼,落到这样的结局;羡慕的是,倘若她也能有谢无疾,有朱瑙的本事,哪怕只有一半,甚至三分之一,也许她的亲人和全庆阳的百姓都能上更好的日子。虽说她是个女子,可如今这时局,难道女子便要坐着等死么?
朱瑙又问道:“那你想回庆阳去吗?”
这问题叫朱娇一惊,踌躇着欲言又止。
朱瑙一直没有杀她,她便猜到或许有一天是要放她回去的。但朱瑙不赶她走,她也没有主动提。一来留在军营里,她多少能学到些东西。如今父亲死了,母亲又不是个能挑大任的,她是长女,弟妹年纪还小,往后庆阳侯府定要由她支撑一段时日。二来,被谢无疾俘虏来的几千名庆阳士兵如今还被关押着,她想替他们求情,又找不到机会开口,是以才一直拖着。
朱瑙仿佛有读心术一般,微微笑道:“庆阳军虽与邪教联手,可士卒皆是奉命行事,责在庆阳侯,不在众卒。四千人皆可发还与你一同归乡,重振庆阳。”
朱娇又惊:“真、真的?!”
“自是真的。”
“你们,你们不追究他们的罪过了?真的不追究了?”
“是。”
朱娇大喜过望,又不知该如何表达,原地小跳两下后,猛地扑上去抱住了朱瑙:“谢谢堂兄!!谢谢堂兄!!”
朱瑙笑眯眯地搂了搂她的背,以示安抚。
朱娇吊在他的脖颈上,又喜又慌:“可是,可是我爹不在了,家里已经没有能干的人了。我带着军队回去,我也不知该从何做起,这如何是好?”
朱瑙道:“放心,我自会派人襄助你。”
“好!太好了!!多谢堂兄!!”
就在此时,朱娇听见身后传来一声很轻的哼声。她还沉浸在喜悦中,并没有注意,忽然,周遭的卫兵们都朝着她背后的方向行礼。
“参见谢将军。”
“不必多礼。”
朱娇吃了一惊,赶紧从朱瑙身上跳下来,一回头,正对上谢无疾冷冰冰的视线。
朱娇:“……”不友好的目光让她情不自禁地哆嗦了一下,心里一阵莫名:她又做错了什么?谢将军的脾气可真是让人摸不透……
朱瑙拍拍她的肩膀,道:“你先回去休息吧。回庆阳之前,你若有什么想要的,差人来告诉我便是。”
朱娇连连点头,冲着朱瑙笑了笑,不敢再看谢无疾,扭头跑了。
朱娇走后,朱瑙来到谢无疾的身旁:“你不练了?”
“今日练够了。”谢无疾接过手下递来的帕子,擦了擦脸上的汗,与朱瑙一起往回营的方向走。他问道,“你告诉她,让她可以回去了?”
朱瑙颔首。
谢无疾哦了一声。
他和朱瑙麾下兵力有限,人才有限,还要多线应付战事,不可能到处派兵攻占。那庆阳虽算得上富裕之地,但地处边陲,对他们来说没有那么重要。只要庆阳安安稳稳,不在背后闹事,令他们腹背受敌,那么最好还是让庆阳原本的势力继续统治,他们只需派出少量人手监督即可。
谢无疾从一开始就有这方面的考虑,所以他当时将邪教军全数歼灭,却只把庆阳军俘虏了回来——要知道养这么多俘虏,每天可是要消耗不少粮食的!
而这段时日,他们也对庆阳军的内部做了一次清洗,已将其中明显偏向邪教势力的枝叶剪除。更重要的,是对于朱娇的观察。
其实把庆阳交还给朱娇的决定并不是朱瑙做的,而是谢无疾——毕竟他与朱娇接触的时日更久,朱娇是否能够胜任,他比朱瑙更有发言权。这女孩年纪虽小,性情也被惯得有些骄纵,但心性是热诚的,且有肩挑重任的觉悟。加上身份合适,假以时日,未必不能成器。
朱瑙道:“其实你若自己告诉她,庆阳侯的那笔账她便忘得更快了。”
谢无疾淡淡道:“她愿忘记便忘记,愿记着也随她记。我不擅长做好人,还是你来合适。”
朱瑙揶揄道:“谢将军打算待谁都心狠手辣一辈子么?”
谢无疾脚步一顿,偏过头看着他:“我待你难道也心狠手辣么?”
朱瑙笑道:“谢将军待我和待别人怎能一样?”
这本是一句调侃的话,没想到谢无疾竟然一本正经地点了点头,道:“朱府尹知道便好。”
朱瑙:“……”
他愣怔间,谢无疾已继续向前走去。他失笑地望了眼谢无疾的背影,很快跟了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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