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江湖
“你的儿子很有天赋。”
醉熏熏的师父对父亲说。
虽然知道对方不太清醒,但作为一个卖酒的生易人,笑脸迎接顾客是常识,所以父亲憨笑着回答:“哪里,哪里……”那时我正傻傻地看着天上的云,口水沾湿了衣襟。不知道为什么,师父越看我越觉得顺眼,于是他做了个很冲动的决定。“我决定收他为徒。”
师父放下酒葫芦很严肃地说,只可惜整体形象被他的酒糟鼻给破坏了。
父亲本想婉言拒绝,却意外发现对方腰间的云状玉佩,那可是本地第一大派青霄派的标志,看那玉的成色来人恐怕地位不低。父亲看了看正淌口水的我,心想反正儿子读书不成,生意也不学,找个机会历练一下也不错。但觉得师父样子有点可疑,口气多少有些犹豫不决。
师父当即说明身份,竟是青霄派高层,并现场表演了“旱地拔葱”的轻功。父亲是个乡下人,立刻觉得受宠若惊,满口答应下来。师父很满意父亲的表现,言明三日后带我离开,随后便飘然而去。父亲回家与母亲商量了一下,花了些银两托人打探师父身份,在确认了青霄派确有其人后,父亲决定送我去青霄派习武。
走的那天全村的人都来了,村长拉着父亲直夸我有福气,父亲憨笑着回答:“哪里,哪里···”母亲的眼睛有点红,叮嘱我注意身体并帮我系上包袱。一大群人闹哄哄地走到村口,看到师父正站在村口背手望天,一副神棍的样子,大家顿时噤声,生怕破坏了高手的意境。
我先给父母磕了三个头,然后对隔壁的二狗和对门的阿花说:“我走了。”
二狗不知所措,阿花好像哭了。我觉得无话可说了,就走到师父身边说:“走吧。”
师父隔了好一会儿才低头回答:“哦,那走吧。”
之后我才知道师父只是因为隔夜醉才站在村口发呆···
我回头望了下村子,发现视线被村人挡住了。师父开始迈步,我赶紧跟上。我们离开了村子。那年我十岁。
我平时比较沉默,教书先生说我脑袋不甚灵光,读书无望。我最大的特长是可以长时间望天观云,有时一看就是一天。孩子们嫌我太闷,只有二狗和阿花愿意和我玩,所以有人说我很有天赋我还是很高兴的。
师父在清醒的时候也是一个很惜字的人,因为他的嘴总被酒葫芦堵着。但他微熏之后话就开始多了,可惜能和十岁的我交流的事情实在不多,师父为了拔高自己的形象并且提起我习武的兴趣,一路上不断地夸赞青霄派的强大,话里话外还不断地暗示我他自己在派中的崇高地位,甚至还说二十年前的武林盟主大选他有提名资格。
我一度以为遇到了身份尊崇的绝世高手,但年幼的我没能敏锐地察觉到:哪个帮派的高手会自己跑到村里买酒?
青霄派在青霄山上,青霄山原先叫黑虎山。因为那时山上有个强盗山寨叫黑虎寨,后来青霄派的祖师爷路过此地,觉得此山阴阳交会,具有两仪之象,遂以一己之力挑了黒虎寨建立了青霄派。黑虎山便发展为青霄山。
我和师父走了七天,总算到了青霄山。
青霄派果然如师父所说的一样,山门宏伟,房屋高耸,门下弟子统一着青衣武服,背悬长剑。师父一脸骄傲,一路为我介绍哪儿是练武场,哪儿是食斋···我从出生就只见过土坯房,心想出来混果然是对的。可师父越走越偏,已经快到后山了。我问:“师父,我们这是去哪啊?”“我们住的地方。”
师父如此回答。
终于,我看到了两栋孤独的矮房,周围空旷荒凉。由于之前的景色过于宏伟,我自信地说:“这是柴房吧?”师父略显尴尬:“这是我们住的地方。”
“啊?!”我惊讶了。“环境清幽对练功有好处,不易走火入魔。”
师父高深莫测地说。
后来我才知道谁的弟子多谁住的地方就好,师父这一脉人丁稀薄,只能分到这种地方。但当时的我被“走火入魔”给吓到了,心里安慰自己:原来是为我好。
走近西侧的房子,发现有个和我年龄相仿的男孩正在扫地,师父一拍后脑:“忘了说,你还有个师兄,大你一岁。”
男孩走上前来用胳肢窝夹着扫帚,随随便便抱了个拳:“师父你回来了。”
语气很是散漫,师父也不在意,一指我:“这是你师弟,你要多多帮带。其他的进屋再说。”
进了屋,正面墙上挂着一副《老君像》,师父在画像旁坐下,严肃道:“现在正式拜师,先磕三个头。”
我恭恭敬敬地磕了,起身时却看到师兄一脸同情地望着我。师父又说:“好,现在你就是我青霄派云字辈的弟子了。恩,你原来的名不用了,为师赐你一个名。”
师父以手支额,沉吟半晌说:“你师兄叫易云树,你就叫王云木吧。”
我思索着这名字怎么都比“王小柱”强,便欣然领受了。随后师父从旁边的柜子里取出一件青衫和一块木牌递给我,说:“明天去九霄堂参加入派仪式,云树会引路。为师现在要打坐,你们先出去吧。”
我和师兄一抱拳退了出去。
刚出门,就听见师兄嘀咕:“打坐?肯定是先喝酒再睡觉……”我觉得自己辈份低,师父和师兄之间的恩怨不该妄加评论,于是我保持沉默。师兄嘟囔了一会儿,见我没加入的意思也就不说话了,只快步走进东侧房门,我亦跟进。师兄指着右边的空床说:“你以后睡这儿,我睡左边的床。”
师兄顿了顿,接着说:“你刚来,有些规矩要明白:遇到其他师兄弟尽量别提师父的名号,以勉被耻笑。”
我愕然:难道师父有问题?师兄接着说道:“但是触犯门规被师叔、师姑逮到,要第一时间抬出师父的名头。”
我淡定了:师父果然是高人。师兄看我一副安心的表情,摇了摇头,说:“师父和掌门关系铁,据说穿过一条裤子。”
这下我懂了,怪不得师父说他地位高,敢情是裙带关系,师父的高大形象哄然倒塌。师兄怜悯地看着我:“今天就说这么多,明天你回来我再讲详细点。”
一夜无话。第二天天刚亮师兄就把我叫醒,叫我赶紧准备,说是我们这儿离青霄派的主建筑群较远,必须早点出发。途中我看到很多和我一样着青衣挂木牌的弟子,到了九霄堂堂口,大概聚集了百来人。又等了半个时辰我们才入了堂,师兄说在外面等我。
进了堂,大家挤作一团,过了好一会儿才安静下来。我听见掌门在最前面讲话,由于我身量不高,又被挤到了最后,拼了命垫起脚才勉强看到掌门真容。
掌门自称姓刘,颌下蓄有三缕青须,整体仙风道骨,怎么看也和师父不是一类人。
刘掌门讲了下帮派历史,大概是说青霄属道家一系,一直心系天下苍生,从未间断除魔卫道等等。之后又上来一个老者,皱纹很深,仿佛每个人都欠他二两银子。他是胡长老,专司赏罚,他读了门规,大意是不可□□掳掠等等,还有多如牛毛的规矩。我无法集中注意力,无聊之下四处张望,发现右前方有个粉雕玉琢的小女孩,年纪应该比我小。她在认真地听胡长老讲话。
“可能比阿花要好看些。”
我在心底做出了客观纯洁的评价。正在我胡思乱想之际,一个年纪较大的师兄撞了下大堂左角的钟,然后入派仪式便结束了。
出得屋来,看见师兄正靠着石狮子打盹儿,我过去摇了摇他,师兄睡眼惺忪地瞅了瞅太阳,说正好到晌午,可以去食斋用餐。路上师兄介绍了本派分布:青霄以九霄堂为中心由内向外分成一二三三个圆环区,住一区的人不是长老就是武艺高超的前辈,二区的就辈份低些武功差些,退居三区的是些刚有资格收徒弟的高级门人。
师兄解释:“区号是写在牌子上的。”
我忙看自己的木牌,居然没有编号!“我们是后山居民,没有编号的。重点是住在高级区域的弟子们和我俩的待遇大有不同,至于有啥不同,一会儿你就懂了···”师兄沧桑地说。
到了食斋,我终于明白了,原来弟子们享用的菜色是根据区号决定的,比如一区的弟子有两肉一菜一汤,二区的降为一肉一菜一汤,三区的仅有两菜一汤,我和师兄这样的,只剩可怜的一菜一汤。回去的路上师兄还补充道:“师父是唯一不住一区的长老。”
我在心里下了结论:看来掌门的威望也救不了师父的颓废啊。
好不容易回到住处,师父正蓬头垢面地坐在门口晒太阳,我有点后悔没有好好读书以至现在找不到词语形容自己的愤怒,所以我只说了六个字:“师父,我回来了。”
师兄则拱了拱手,直接回了房间。
师父今天心情不错,他站起身清了清嗓子,说:“为师给你上第一课,让你了解一下江湖掌故。我们青霄虽不是数一数二,但也是数三数四。话说二十五年前正邪一场恶战,魔教败退……”之后的话我总结了一下是十个字:魔教很低调,天下很太平。末了,师父拿起葫芦喝了一口,说:“今天是你成为正式弟子的第一天,就不练功了。明儿起,每日卯时去演武场习武。”
我心想:难道不是师父传授武艺?但看见喝得正高兴的师父又没心情问了。
回房看到师兄正在打坐,正是心目中少侠应有的样子,我很羡慕,又不敢打扰,便想蹑手蹑脚地离开,师兄却突然睜眼说:“师父说了吧,明天还得早起。”
我被吓了一跳,问:“你不怕走火入魔?”师兄很淡定地说:“本门内功稳重笃实,进境稍慢却不易走火入魔。”
看来环境清幽不易走火入魔的说法也只是师父用来搪塞我的。我一头扎到床上,幽幽地叹了口气。
第二天,师兄把我叫起赶往演武场。演武场很大能容纳八百来人,师兄和我去了不同的区域。给我这种新手弟子上课的,是一个二十岁上下的年轻门人,他教的是青霄派的入门功——流云剑。
年轻的剑客教了半个时辰就让我们自己练习,我觉得剑招轻飘飘的完全没有威力,唯一的可取之处是姿势还算优美。就在我百无聊赖时,我又看到了那个好看的女弟子,她练得很专心。“不仅好看,还很有前途啊”我再次做出客观公正的评价。
午后回到后山居(师兄起的名字)。师兄说上午练外功,下午练内功,内功由师父教,然后就回屋打坐去了。我站在师父房门口,感觉师父应该还没起床,又觉得没有心情扰师父的清梦,索性一屁股坐在了师父晒太阳的椅子上。今天天气不错,我习惯性地抬头看天,发现山上的天和村里的没什么不同,蓝的底白的云,云慢慢地飘,形状慢慢地变。我仿佛又坐在了村子的院子里,闻着父亲店里飘出的酒香,听着二狗和阿花拌嘴……我吸了吸鼻子:这不是想家了吧?
“气起涌泉,过伏跳,经清渊,归气海……”是师父的声音。我想站起,师父却用手按住我的肩头。
“身体即是天地,气便是云,绵绵若存,用之不勤……”师父的声音很稳,很好听。我就那样坐着,仰着头,开始还能看见天空,后来心神内敛,眼还睜着却看不见东西了,好像自己就是一朵云,游荡在一片广大黑暗的空间,虽然伸手不见五指但十分温暖。不知过了多久,我回过神来,才发觉天已半黑,自己仍坐在躺椅上。
师父站在旁边,闷声喝着酒,天微黑我看不见师父的脸。我斟酌了一下字句,抬头道:“师父晚上好。”
师父一拍我后脑勺:“臭小子,快起来!为师腿麻了。”
可能被酒呛到了,师父的声音有点沙哑。
后来师兄告诉我,师父传授的正是青霄的招牌内功——流云诀。青霄只此一种功法,所以不论辈份路子都一样,所差只是功力高低罢了。我想了下,问道:“那就是说年纪越大武功越高?”“那倒不一定,武学天才一年的修炼抵得上普通人数年努力。掌门的年纪不就比胡长老小嘛。”
我感觉师父的年岁也已不小,似乎可以推算出师父的功夫并不会十分不堪,但结合自己上山之后的所见所闻,我立即否定了自己天真而大胆的假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