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悟剑(下)
睁开眼,仍是空无一物的洞窟。又是一夜迷梦,脑子兀自昏昏沉沉。夜夜幻象时而美好,时而凄惨,痛时生不如死,美时不能自拔,两者轮番交替。我心力交瘁,虚实之分渐渐不太清楚,求生之心日益淡薄,带来的干粮也没吃多少,如此下去别说半月,却已到了油尽灯枯的边缘。
每当日光射入,我便在石壁上划下一道。“原来竟已过了七天。”
望着壁上痕迹我喃喃自语:“不知今晚又会见到什么···”。我靠着岩壁怔怔出神,过了好一会儿才拿起石子准备再添一笔,却觉得浑身发软,几番使力才划出浅浅的凹痕。我扔开石子,喘了口气,脑海中翻翻滚滚尽是幻境情景,到得后面记忆混乱,再也记不得清晰画面,索性一无所想,整个人便如痴傻了一般。日光在地上投下一个亮点,我懵懵懂懂地伸手按住,手背的暖意很是舒服,于是我便不动了。
除了手上的温热之感我再无他想,大概这就是师父提过的“无我之境”了,不过这么说来天下的痴呆傻子境界都很高了。只是那时的我没精力去考虑高手与痴傻的区别,只是趋于本能地想要多享受那方寸温暖。可惜光终究渐渐淡了,嗡嗡之声便如恶魔的呢喃,在夜色的掩护下悄然逼近。我在地上蜷缩成一团,却是连挣扎的想法都没有了。伴随着怪声,眼中所见渐渐扭曲变形,我浑身都在哆嗦,但却别无他法。
闭上眼,深吸一口气,再慢慢睁开,右首一座破败凉亭,正是曲州城郊。一人迎面向我走来,一双眸子黑多白少,其中暗蕴杀机。我的掌心布满冷汗,长剑却怎么也递不出去,忽然一道青影挡在面前,虽然摇摇晃晃终究没有倒下,我涩声道:“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生死有命,师妹你就退下吧,就当是帮师哥最后一个忙。”
她没有回头,只是横剑于胸。黑眼人顿住身子道:“你天资过人,假以时日必是武林数一数二的高手,何必为了个废人搭上性命?退开吧。”
青衣女子微微摇头,手中长剑没有分毫摇晃。黑眼人叹息一声,仍是一掌推出,速度不快,如同蝴蝶在花间游弋,却轻易穿过了长剑的封锁···然后青色的衣衫飞了起来,像折翅的鸟。
我颓然坐倒,喃喃道:“师妹没事,师妹好好的,都是幻觉,都是想象···”纵然知道是假,心里的痛却很真。“王云木啊王云木,在外面窝囊还不够,现在连这区区幻象也来耍弄你,师妹护你良多,你却让她在这里被欺负,还说什么恢复武功,还谈什么重回青霄?”心口一股热气冲入脑,我不禁狂啸一声,霎那间,时间定格,黑眼人拍出的手将将收回,女子也定在空中,两人一动不动如同雕塑一般。我只觉头疼欲裂,却在模模糊糊间想到:既然景象由心而生,那便让我来做主,在我的世界师妹安安稳稳,在我的世界老子天下无敌!
如此想着,定格的画面开始震动,一圈圈波纹荡开,鸟儿倒飞回树梢,滴下的汗珠重新回到了脸上,黑眼人那一掌才堪堪推出,青衣女子仍然挡在我的面前。便在此时,时间重新流动,手掌再次穿过了长剑的遮挡。我知道下一幕的事,但我不允许它发生。我心中存想,景随意变,黑眼人仿佛被套上了千斤重负,动作变得奇慢无比,但手掌仍是缓缓击出。
“这还不够,这并非吾想,这未达吾愿。”
我说时间要倒流,于是黑眼人的手掌一寸寸地缩回。
我说我已恢复武功,于是流云真气在体内奔涌咆哮。
我说我要战,于是我一跃而出,举剑力劈黑眼人面门。
黑眼人面露惊色,微微侧身让过当头一剑,左拳闪电伸出,直击腰腹。我招式使老,已来不及躲闪,眼见便要被击中腰间。但我可是这个世界的神,神便不可能被人伤到。
我在心中默念:我便是天下第一。
脑海中轰的一声,无数事物蜂拥而来,流云剑,青霄十八剑,小三剑,云河星瀚,眼前便如有万万个绝顶高手在过招,每一招都是妙招,每一式都是绝式,他们在电光火石间斗了千千遍,我似乎记下了他们的每招每式,又似乎什么都没能记住。
“原来剑法也可以像内功一样自然而然,原来千万招不过是一招,原来一招便能演化千万招。”
下一刻,所有高手尽皆消失,眼前仍是那一人一拳。我似乎能听到拳头划过空气的风声,似乎能看到这一拳将要走过的轨迹,于是我将长剑换至左手,向着空处一格。黑眼人如不收招,拳头必会撞到剑刃之上。黑眼人以脚尖为点,脚跟画个半圆,直击变横扫,拳头奔着我后脑而来。我若只顾低头闪避,免不了受他蓄势待发的一脚,我低头,持剑护住下盘,正是一招“瓜田李下”,如果黑眼人提脚便踢,那就是把脚伸给我砍了。黑眼人一拳走空,脚下发劲,却是弹了开去。看他脸上神态惊疑不定,应是不信我能躲过这兔起鹘落的几下。我更不说话,提剑反攻而去。
黑眼确为当世高手,一招一式都经过千锤百炼,使将出来奥妙非常,只是他既然由我意念中生,又怎能反抗创造他的人?黑眼人的一举一动皆在我的预料之中,招数再妙也无丝毫作用。我剑光霍霍,招数不拘一格,时而是小三剑,时而是云河星瀚,流云剑的一招使到中途也会倏地变为青霄十八剑。黑眼虎吼连连,却难挽颓势。堪堪斗了千八百招,黑眼人的破绽越来越多,我清啸一声,长剑刺出,剑势隐隐约约飘忽不定,黑眼人挡无可挡,被一剑穿心。黑眼垂下头,伤口却无鲜血流出,但见汩汩黑气往外冒,身躯随着黑烟慢慢融化,不多时便如雾般消散开来,一点痕迹都未留下。
我收回长剑,环顾四周,青衣女子、破败凉亭早已不见踪影,周身只余诡谲异常的莫名色彩。我正凝神戒备着,忽见阵阵黑雾凝成数十道人影将我包围。目光扫去,居然人人都有一双几乎全黑的眼眸,“一个黑眼我不怕,便再来十个又何妨?”我仰天大笑,笑声震得幻象空间不断扭曲。便在此时黑眼们尽皆扑了过来,集十数绝世高手之力恐怕当世再无一人能正撄其锋,但在这幻境之中我何惧之有?笑声未绝,剑芒咆哮暴涨,森森剑影以排山倒海之势将黑眼身影尽数撕裂···记得那日在九天镇祭外,师妹对我说:“师兄看到了吧,云河星瀚要那样使才有点用处···”
尘埃落定,我正站在洞窟中央。抬头,日光耀眼,我不由得眯上眼睛。“强敌”已退,我的右手却兀自虚握,如同握着一把剑一般。
“哈哈。”
声音虽然嘶哑难听,但我很高兴,总算出了几日的憋屈之气。试着运了下功,丹田仍然空空如也,“唉,毕竟好不了啊。”
欢喜之情稍减,我翻开皮囊找了些干粮,咬了一口,才发现自己早以饥肠辘辘。我狼吞虎咽,食物被吃了七七八八。我拍了拍肚皮,满足地坐下,心道:不论今晚所见为何,我已无所畏惧。
白日盘膝打坐积蓄气力,待到黑夜将至,我已神完气足。耳中怪声大作,眼前迷茫一片,我知道自己已经身陷幻境。心念一动,手中便有一把长剑出现,剑已在手,胆气立刻壮上三分。我冷眼看着周围色彩变幻,心想不论出现什么老子只管提剑乱刺。
画面渐渐清晰,只见块块梯田散落在山间,阡陌之上都是衣着朴素的农人。我正站在一幢土房前,院中布局我何其熟悉。我欲推门而入,却看到了手中的剑。我一凛,暗道:好险,这幻象一会儿唱黑脸,一会儿唱hong脸,刚才差点又着了道。我缩手,扭头便想走,忽然一个男声响起:“王小柱,你怎么回来了?”我转身,来人方脸浓眉,正是二狗。我不停念叨:不是二狗,不是二狗···
二狗走近跟前,将肩头的锄头放下,道:“你不是上山跟仙人学本事了吗?学好了,下山啦?”我没理他,低头看着手中剑,暗忖:他是真是假,我一剑刺下便清楚了。可想归想,若真要动手我却是没那份果断。二狗见我神色有异,关切道:“小柱你没事吧,是不是吃不了苦偷跑下来的?没关系,你可以到我家躲两天,我去跟王老爹说说,让他别用板子抽你屁股···”二狗喋喋不休,我打断道:“你家养的第二条狗叫什么名字?”二狗一愣:“你问这个干嘛?”我回道:“你告诉我就是。”
二狗挠挠后脑勺,道:“那条狗啊,还没取名字。”
我点点头,长剑闪电刺出。二狗捂住肚子,一脸震惊地望着我,“二狗最讨厌狗,家里连条狗毛都没有。”
我冷冷地说。“二狗”张大了嘴,却没发出声音,身子慢慢倒下,大股的黑气自创口飘出,不多时“尸体”便消失无踪了。
“果然是假。”
我吃了颗定心丸,要是刚才二狗惨叫一声,鲜血狂涌,我估计会有拔剑自刎的冲动。“有什么招都使出来吧,这等鬼蜮伎俩耐我不何。”
我仰头对着空处叫着,心里却不知道说给谁听。“在门外鬼叫什么?还不进屋。”
屋门不知何时已开,悦耳的声音自院中传来。我身子巨震,缓缓转身,云瑶叉腰站在门口,一身农妇装扮,脸上尽是不满。
“还有什么好犹豫的?一剑砍了她!”我盯着师妹的脸,右手慢慢举起,可杀意怎么也聚不起来。“不如进去看看她要耍什么手段。”
于是手又垂下了,速度比抬起时快了不少。“不行,进了门再想出来就难了。”
我猛地摇头,喝道:“你休想骗我,师妹眼下身在青霄山,你就算样貌逼真也决计不是师妹,若再要纠缠不清,小心我劈了你。”
这话与其说是讲给云瑶听,不如说是为了压下心底那疯狂危险的想法。
云瑶柳眉倒竖:“不就叫你买点东西,哪来这么大的脾气,你进不进来!”“敬酒不吃吃罚酒,看剑。”
我正欲出手,却见手中利剑不知何时成了一块猪肉。我吓了一跳,连忙将猪肉远远甩开。云瑶作势欲出,我连退几步,道:“你别过来,小爷没剑也能教训你。”
云瑶脸上青红一阵,似乎很生气,最后尽都化为担忧;“师哥,你怎么啦?是不是在村子里呆不惯?想要重出江湖,我们可以去找云树师兄。”
我双手捂了耳,嘴里不住道:“你是冒牌货,你不安好心。”
云瑶双眼渐渐红了,哽声道:“我已如此对你,你仍不开心。”
我胸口一紧,索性闭上双目。
“师哥,你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吗?”云瑶声音幽幽响起,我当然不敢回答,“青霄武较大会时,你在台上犹犹豫豫,似乎很弱的样子,我还想着这一战说不定会很轻松,谁知···”我心道:我暗中窥探你很久了,武较时大概不算第一次吧。云瑶不知我心中所想,便自顾自往下说了,从私自比试到跟我修习内功,从下山除魔到不期而遇,从寻医治伤到遭遇黑眼。我的眼虽闭着,脑海中的画面却如皮影戏般连番闪过,心里酸甜苦辣难以言表,似乎叙旧之人便是师妹真身了。
“我负师妹太多,便是粉身碎骨也难报答,便是她的幻影,我又怎能辣手斩杀?”虽知不可,但心里防线渐渐失守,“再让我沉迷一夜就好···”如此想着,眼皮颤抖着张开了。云瑶仍然站在门里,脸上的神情是欣慰的,金黄的阳光自侧面射来,正好抚上云瑶半边脸颊。
这个场景我似曾相识,哦,对了,那是云瑶找我修炼内力的第一天,那天的夕阳也是这样照来的,那天师妹的表情有点落寞···“原来从那个时候起我便喜欢上师妹了。”
我试着将眼前的脸和记忆中那张重合起来,却总觉得差了点什么。“是了,师妹还在等我回去,我却沉迷区区幻象。只顾自己快活,苦候的人情何以堪?”想通此节,心中迷惘消退,我顿下将要迈出的步子,若有所思地盯着门里的“云瑶”。
或许发觉我虽然看的是她,眼底的影子却不是她,“云瑶”面上神情由喜转悲,终于她不再等候,转身便向里屋走去。随着“云瑶”离开,四周景象陡变,起先是我与师妹在后山练剑,然后是我与师妹成亲之时,最终竟是师妹抱着一个婴孩冲我微笑招手。“原来我是如此打算。”
种种幻化景象皆是心底愿望,只是现在看来却没了起先那种难以抵御的诱惑力。
我只是一名看客,我的世界不在这里。
苦笑摇头,我转身,向着远处踏上一步。空中响起阵阵尖啸,空间便如活物一般扭动挣扎,混沌便要再起幻境,却总是在初具雏形时自我崩塌。我念想所至,腰间便凭空多了一柄长剑。我拔剑,舞剑,毕生所学混而为一,招数随性而为,似此招似彼招,似有招似无招,似与人斗似与己斗。不知我舞剑,亦或剑舞我?
此剑无始无终,我也不知舞了多久,只觉酣畅淋漓,只觉欲罢不能,待到收剑静立,周遭哪还有什么混沌幻境,哪还有什么悲欢离合,若非那几乎微不可闻的嗡嗡声,我便要怀疑这几日经历皆为大梦一场。
淡淡月光自天孔流入,漆黑的洞窟被照得清清楚楚,我能看清石壁上深深浅浅的凹痕,侧耳倾听,我能听见微风吹过的声音,便是冰凉坚硬的地面摸上去也有不一样的感触。原来世界竟是如此纷繁多姿,入洞之前的我就如同从未睁眼的雏兽。
“鬼窟竟然还有明净五感之效。”
我伸手捧住月光,眼见一颗颗微小粒子在手掌上翻滚跳跃,心中的欢喜之情快要溢出胸口,我仰起头裂开嘴,过了好一会儿才笑出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