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夺位(上)
那夜别后我再没见过余皮,依他所言,起事应在近日,可过了三天毫无动静。我知道这种事急不来,可我急啊,我急着回青霄哪,可每当我显露不耐之意时,南宫小艺总会淡淡地说:“青霄山又没长腿儿,再等些时候也无妨。”
石生花丝毫不知自己那位眼线早已曝光,我几次看见他缩在阴暗角落和那忠叔嘁嘁喳喳,脸上交杂着兴奋与鬼祟,大概还想利用盐帮庞大的情报网完成那尚未成形的《武林图鉴》。我旁敲侧击多番提醒,石生花拍着胸脯道:“百晓生做事向来神不知鬼不觉,保管没人发现。”
我长叹一声再无言语。总而言之,两人都是不走的。
盐帮奉我们为上宾,诸葛暗更是言明不须拘谨,但既然是客,我们就不便在帮中四处走动,所以南宫小艺提议不如出去走走,看看渡南城的风土人情也是好的。我想反正无事可干也就应许了。
这日天气阴凉,我和南宫小艺正在街上闲逛,我琢磨着余皮不动声色莫不是自己心虚了?如此也好,虽然依他所说我几乎没有危险,但作为一个外人实不该蹚别家的浑水。再等一天,他若依旧无所表示,我就辞行,青霄离得不远,我买匹快马说不定一天就能到···思绪展开,我开始猜测师父见到我是什么表情,师兄见到我又会说什么,至于师妹嘛,肯定是双目通红,然后一头扑入我的怀中···
“小哥笑得都合不拢嘴了,肯定是看中了什么。小店货真价实,包您满意。”
面前的小商贩满脸谄笑,我干咳一声,含糊道:“随便看看而已。”
即已决定走向侠客之路,发呆傻笑流口水的事以后得少干。
摊主神色殷勤,我也不好转身就走,正好南宫小艺拿着一对碧玉珰把玩,似乎颇为满意,我说道:“看上什么尽管开口,钱我付了。”
此举缘由有二:一来报恩,二来显示我豪气冲天挥金如土。南宫小艺瞅我一眼,清亮的眼睛的眨了眨,我感觉自己那点小九九被窥破了,所幸南宫小艺是个好姑娘,很给面子地收下了碧玉珰。
“公子好大方,姑娘好福气。”
南宫小艺面露微笑,走至一旁翻看其他饰物。老板趁热打铁,凑到近前低声道:“实不相瞒,小店尚有一镇店之宝,因怕盗贼上眼轻易不敢示人。我看公子器宇轩昂慷慨大方,这宝贝总算找到主儿了。我这就给您看看?”
这种街边摊铺能有什么珍宝?我刚想拒绝,那人却将一件事物塞了过来。我扫了两眼,原来是根簪子,可这簪子黄不拉几,触感粗糙,质地非玉,颇像砾石,连一星半点的宝物气场都没有。当奸商也得有点基本素养不是,还真以为我是钱多无脑的主儿?
感情上我觉得受了戏弄,理智上我告诉自己要冷静,所以我只想叫上南宫小艺走人。摊主一把扯住我的袖子,道:“公子别走,我这簪子白日平平无奇,到了夜晚就着月光便能化石为玉。我与公子投缘,一口价,一文钱,如何?”这我就不懂了,这人前几句牛哄哄,貌似要骗钱,最后一句本该狮子开口,要价却像卖破烂。此人意欲何为?
心中疑窦丛生,店主依旧煞有介事:“我句句属实,公子不妨再仔细看看。”
我将信将疑,还是将簪子举至眼前,目力扫过,还是顽石一块,不过却发现簪上几处异样痕迹,仔细辨认,竟是四个蝇头小字:“子亭时中。”
什么意思?我刚想发问,老板却抢道:“公子若是与哪位姑娘相约月下,便可将这宝贝赠与佳人,必结良缘哪。”
月下、相约,我心念一动:难道是余皮?铁定是他,做事偷偷摸摸,非他莫属,可这四个字又是什么意思?子亭时中···子亭时中···子时亭中!我心中雪亮:余皮今晚要动手,这是找人来吹风了。不过这人嘴忒笨,什么月下佳人,咒谁和余皮结良缘呢···“簪子我要了,这是一文钱。”
我摸出一文递了出去,老板伸手接过,笑眯眯地道:“嘿嘿,银货两讫。”
“你买了什么,怎么面色凝重?”南宫小艺如此问道,“我给师妹买了礼物,就怕她不喜欢。”
话一出口我就后悔了,因为一阵阴霾瞬间爬上了南宫小艺的脸颊。我暗骂自己缺心眼儿,赶紧手舞足蹈讲笑话,插科打诨卖洋相,总算让南宫小艺再开笑颜,至于我的大侠形象嘛,自然只有容后再议了。
心里有事儿,这街自然逛得精神恍惚,南宫小艺只当我是思归心切,倒也没深究。好容易挨得日头西下,我们才回了盐帮。帮里一切如常,过上过下的都尊敬地叫我一声“王少侠”,可我心有鬼,总觉得他们眼中不断射出犀利的精光,刺得我的小心肝儿一颤一颤的。
我低着头溜回了房,上床调息了半晌,心率仍是颇高,我暗骂自己没出息,“余皮那茬儿其实没我啥事儿,我顶多当会儿保镖,他们叔侄情深,就算真撕破脸,余皮大概也能保我。此事一了我立马回山,石生花自己看着办,南宫小艺哪儿来回哪儿去,小爷不伺候了。”
如此自我宽慰,胸口踏实了些,离子时还有好一段时辰,我便拉过被子倒头睡下了。
我没敢睡死,待到时辰差不多了,便蹑手蹑脚地去了花园。我已提前了些许,不想余皮更早,待我到时,他已在亭下负手而立,身后两人一高一矮,正是一心和一意。“少侠睡得可好?”这当口儿还问这有的没的,我回道:“睡好了才有鬼。废话少说,赶紧把事了了,小爷说不准还能困个回笼觉。”
余皮颔首:“爽快!一心,把东西拿来。”
高个儿闻言上前,面无表情地递上一堆物什。“瓷瓶里是龙涎香的解药,少侠换上这黒篷卫服,服下解药,我们就可出发了。”
龙涎香本是宫中妃子用于安神助眠的熏香,余皮自言他这是龙涎香改,添加多种名贵草药,吸了让人神智昏聩,不由自主有问必答,有答必真。我听着挺玄,但余皮保证已做过多次试验,且效果良好,“便是诸葛暗如何老奸巨猾,只要中了这龙涎香改,不怕他不老实交代。”
说实在的,这种计划用大胆来形容已颇为不当,我个人认为只有余家祖坟冒了青烟他这计划才能成功。我心里嘟囔,余皮自然不知,我接过衣物穿戴齐整,又把兜头向下扯了扯,确保无人看得到篷下容貌。余皮一挥手,我们四人便离了院子。
谍报机关确实暗藏玄机,一路我听到了无数轻微呼吸,就是一个人影儿都没瞅着,可见暗桩布置得很高明。余皮轻车熟路,左拐右拐之下我们渐渐入了深处,为了避嫌,这里我从未来过。又过了一个转角,余皮蓦地停下脚步。我抬头,眼前只得一幢屋舍,方圆三丈再无其他建筑。“敢情这便是诸葛先生的卧房了。”
我不由咽了口唾沫,神经绷得正紧,忽地从阴影里闪出一个人影,我虎躯一震,吓得差点转身逃跑。余皮很镇定,上前对那人道:“香换了吧。”
那人点头哈腰:“遵少爷吩咐,一切都已办妥。”
余皮摸出两锭银子:“拿着钱回老家,以后别回来了。”
那人接过银子,二话不说扭头就跑,不一会儿便没影了。
余皮一时无话,四下静寂,我凝神辨认,除了我们再无旁人。这里竟然没有暗桩?诸葛先生胆色过人。“王兄,诸葛暗亏心事做得多,平素都由甲级黒篷卫贴身护卫,未得应许,擅入诸葛卧房者杀无赦。待会儿还请王兄速战速决,以免打草惊蛇。”
“我尽量,我尽量。”
听这情况,我心发虚,余皮自己很有信心:“那便有劳王少侠了。”
一心一意组成两翼,我来组成头部,三人成三角防御阵型护住余皮。我摒除杂念,轻轻推开房门。
进屋便有一道屏风隔绝视线,我做了个“停下”的手势,眼睛扫过各处角落,未见异状。“高手,潜伏的高手!”我闭上眼,神智展开,终于感知屋顶横梁有些许异状。我翘起拇指,指尖朝上,一心一意心领神会,微微点头。我们假装不察,继续前行,刚刚绕过屏风,头顶微风轻拂,一道阴影电射而下,兵刃寒光直指余皮,角度刁钻,破风声微不可闻,不愧为黒篷卫中的翘楚。若非早有防备,余皮这便要作古。刺客武功不俗,虽说我有信心拿下此人,但也得十招开外,况且我单打独斗惯了,护人还是头一遭,心中稍有犹豫,余皮便要见血。
还好一心一意保镖经验丰富,便在刺客现身的一霎,一心舍身挡住主子,刺客身在半空不能变招,短剑钉入一心肩头。一心眼都没眨,死死攥住刺客手腕,一意赶上一掌拍下,“别伤性命!”我低喝。死了人就没转圜的余地了。一意给了我几分面子,伸掌按住敌人大椎穴,内力一吐,刺客浑身酸麻软倒在地,我刚送了口气,却见那人嘴一张,一根银针直射余皮喉头。针头蓝汪汪的,百分百是那种擦破油皮就要命的主儿,我头皮都惊炸了,百忙之中一口浓痰吐了出去,将将撞上针尾,那针失了准头,遁入空处。一心补上一掌,直接将人拍昏。我冷汗直冒,暗道惭愧,江湖种种伎俩,我的见识还差了点。“有惊无险,可喜可贺,走。”
余皮仿佛什么事都没发生,我则后悔那夜冲动接了个烫手山芋。
余皮昂首阔步往里冲,我等小弟如何能落后?我跟着余皮走得那叫一个步步惊心。这房间布置很怪,屋里过道盘盘绕绕,毫不考虑采光朝向,本来不大的地皮儿,硬生生来了个九曲十八弯。我暗叹江湖人当真不易,睡个觉都得拧股劲儿。
“如此蹊跷必有凶险,余少走慢些!”“王兄莫怕,卧龙居里的所有机关都被我废了,宽心落脚便是。”
难怪这小子有恃无恐,“诸葛先生到底睡哪儿?房子要着了火,轻功差点都跑不出去。”
既知安全,我便开始催促,“少侠莫急,马上就到。”
余皮的步子又快了几分。果然未行多远,路至尽头,只见一间斗室,室内但有一桌一椅一床,桌上香炉兀自青烟缭绕,床上白帐垂下看不真切。
“总算到了,你赶紧的,问了话走人。”
从小受到的正面教育导致我对今夜的行动很不舒爽。余皮沉着脸来到床边,慢慢撩开了帘帐,却见床上被褥整整齐齐,连根儿人毛都没有。“不好,上当了,大家扯呼!”我情急之下黑话脱口而出,余皮怔在床前毫无动静,虽说他是挂名帮主,可深夜来袭调戏下属的事儿传出去着实丢脸,趁着尚未曝光理应速速退避。
我刚拉住余皮后领,但听喀喀数声,墙面翻转,现出一间密室,诸葛暗大马金刀端坐其后,白衣如雪铁扇轻摇,面上神色十分平静。余皮挺直腰板,和诸葛暗隔空对望。我个人以为,余皮此时大可露出无赖面目,口中大呼:“小侄来给叔叔请安,叔叔晚上睡得可好?”偏偏余皮铁青个脸,这种阴谋败露的态度如何要得?
“皮儿,我来考考你,勾结外人构害帮众,依帮规如何处置?”诸葛暗语调平稳,好像也不怎么生气,“一经查处,凡有牵连者,杀。”
余皮答得流利,好像也没当回事儿,“若是帮主触犯帮规又如何?”这个问题很关键。余皮顿了顿,答道:“自刎于宗族祠堂,若不服,帮中上下人人皆可杀之。”
余皮顶多就是夜闯民宅,哪至于被判自裁。“好,你自去祠堂,还要叔叔送吗?”诸葛暗一字不提叔侄之情,这是要公事公办啊。我上前附耳道:“诸葛先生正气在头上,我们先逃出城去避避风头。”
诸葛暗微微摇头:“一个都走不了。”
听这口气我也得搭去,不过诸葛暗孤身一人,咱这儿可有两大高手一大绝顶高手压场,这种阵容渡南城谁留得住我们?
心里的小算盘正打得噼啪响,一意忽地闷哼一声,俯身便倒。我看得分明,一意背后插着一支□□,几乎没羽,一意气息微弱,眼见不活了。可这里确实只有我们五人,诸葛暗身在原处动也未动,到底是谁下的手?我又惊又怒,便要寻那凶手,忽然腰间一凉,我心知不妙,急退三步,这才看见一心手中的匕首之上鲜血正滴滴下掉。
“皮儿,你别怪一心,他一家老小都命悬我手,做事儿难免不太地道。”
诸葛暗说得轻描淡写,一心面部肌肉不断抽搐,终于大喝一声扑将过来,匕首绕着我脖颈胸腹转悠,这是在拼命了。论武功我远胜于他,可腰间伤口疼得紧,失血带来的晕眩也导致五感灵识大打折扣,再者一心一股哀兵之气惨烈决绝,此消彼长,我们一时战了个平手。
诸葛暗捋着胡须:“皮儿,我们不妨打个赌,你说谁会胜?”当看戏呢?我气得七窍生烟,一走神招一乱,差点多了几个透明窟窿,诸葛暗接着道:“我赌王少侠,尚有困兽之勇。”
余皮按着下巴:“我看好一心,王兄怒极攻心,必败无疑。”
我一凛,他这莫不是变着法儿地提醒我?我可不能中了诸葛老贼的奸计。当下我收敛心神专心对敌。需知刚极易折,一心徒有勇猛,浑不在意自己空门大开,霎时间便被我开了数道口子,一心受创章法更乱,酣斗中忽觉几股清风拂过,然后周身迸出鲜血。一心眼前一黑,就此倒地不起。
击败一心我的状态也不甚好,血正不断地从伤口渗出,我想现在自己脸色多半很苍白,所以尽管我哆哆嗦嗦地走向诸葛暗,但终究没稳住,三步不到便坐倒在地不住喘气。
诸葛暗缓缓起身,铁扇啪地收起:“大局已定。皮儿,不妨说说你为何反我?”余皮冷声道:“诸葛暗,事已至此,何必再假惺惺,我问你,父亲的死和你可有关系?”诸葛暗半晌不语,终是自嘲一笑:“我已做得天衣无缝,你又如何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