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章 密会
小小的阁楼有两层,一层有人,二层大概没有。因为只有一层的厅中灯火通明,将夜色拒之门外。当然,有人才需要掌灯。
亮堂的厅中有张大大的木桌,木桌由上好的梨花木打造。
桌边有五张椅子,椅子坚固且套上了舒适的丝绸软垫,看着就有坐上去的冲动。
虽然摆着五张椅子却只有四个人坐着。
主座之上是一个长得极丑的人,他叫余皮,他是名震江湖的盐帮帮主,这里也正是盐帮的秘密议事厅之一,作为东道主当然有坐主座的资格。
丑男左首是一个作文士打扮的胖子。胖子姓唐,是不折不扣的武林中人,附庸风雅或许是因为他单名一个“砚”字。唐砚本来只是一般出名,但现已出任著名的唐门的门主,自然也就名震江湖了。
盐帮之主的对面是一个明眸皓齿的漂亮姑娘,姑娘姓阎,闺名明珠,是即将名震江湖的铁丐帮帮主。说“即将”,是因为铁丐帮乃摩天崖之战后新崛起的帮派,建帮至今不过堪堪十年而已,根基不深厚不说,帮中人员还尽是一干流氓乞丐,理所应当不被主流看好。不过丑陋的余帮主可不这么想,他断定铁丐帮前途无量,日后甚至可能成为威胁盐帮的存在,一来铁丐帮提供的也是潜力巨大的情报服务,与自家正是同行兼竞争对手的关系,二来阎帮主有个号称武林第一的师父,导致丑男不便对铁丐帮直接动手,只得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放任的结果是铁盖帮的日益壮大,余帮主心中着实不痛快,但权衡利弊还是不敢对暂且不强的对手使阴招。平时眼不见心不烦也就罢了,此时却与铁丐帮当家对面而坐,余帮主的脑海里不由自主晃过无数让人万劫不复的阴损点子,却没一个敢真正实施,心里的不痛快又放大几分,索性不看那漂亮姑娘,转而把脑袋撇向一边。
斗败魔教盐帮功不可没,余皮实乃江湖一等一的狠角色,一般人物是不能让余帮主把又大又丑的脑袋撇向自己这边的,不过坐在余帮主右首的男人完全有这个魅力,靠的不是长相,而是个人资历。只见男人年近中年,双目紧闭,透出一派正气,他是早已名震江湖的青霄派的易掌门。
易掌门乃是青霄派有史以来第二年轻的掌门,更是武林第一高手的师兄,既然与第一高手同门学艺,那么易掌门是武林第二高手的可能性是极大的,也难怪余帮主不看唐门胖子看这里。至于为什么闭眼,当然不是因为余皮太丑不忍直视,易掌门如此解释:“论及耳聪目明,武林之中无人能和我那师弟比肩。我这做师兄的想要有所突破须得反其道行之。摒弃目力,练武修行纯凭一颗本心。”
从此,青霄开辟了一个流派,叫做“走心流”。从某种意义上讲,易掌门也算一位开山立派的祖师了。
易掌门身后还有两个年青剑客,一个透出与年龄不符的成熟,一个展现与年龄不符的活泼。成熟的年青剑客少年老成,眼观鼻鼻观心,立在当地不卑不亢,他很有可能成为青霄最年轻的仗剑长老。活泼的年青剑客则太活泼了,他不停地冲阎姑娘挤眉弄眼,可惜,阎帮主就是不理他。两名剑客的眼睛都睁得很大,当然不是走心流的弟子,不怪他们不贯彻领导思想,只因二人的授业恩师正是易掌门口中那位耳聪目明的师弟,师门传统保证他们有着正当的理由睁眼看江湖。
活泼剑客做鬼脸的同时心中暗想:师妹不过办了个帮派就可以落座,看来以后我也要弄个帮主来当当。
屁股贴在椅子上的四人代表了江湖一股庞大力量,人人都是有地位的,有地位的人一般不会轻易开口,所以大家都很有派头的没有率先打破沉默。易掌门离余帮主的脑袋最近,他以为余帮主撇向自己是有意让自己打破僵局,何况自己还是盐帮一干贵客中唯一带了俩小弟的人,自己起个话头应该不算僭越,所以易掌门说道:“各位远道而来,想必都是为了我那师弟吧?”
终于有人说话了,所有人都舒了口气。
唐门主“啪”地张开了扇子,扇子上的《仕女图》活色生香。唐胖子说:“这事委实棘手。”
余帮主说:“正因棘手,所以召集诸位。”
易掌门闭着眼,还是很准确地指着空椅子问:“还有哪位高人没到?”
余帮主说:“云剑圣是易掌门的师弟,是阎姑娘的师父,是唐门主的朋友,更是我们今日议事的关键,在下以为不妨开门见山,是以早先已给剑圣递了信去,邀他前来一聚。”
除丑男之外的所有人都很震惊。唐门主小心翼翼地问:“王兄弟怎么说?”
“他说好久未见老友,不妨来凑热闹。”
余帮主眉头紧锁。
“他会来?”漂亮姑娘首次开口。“师父要来啦?”活泼剑客同问,连鬼脸都不做了。
“哦,阎帮主也有不知之事?”丑男话锋一转,言辞之中意味深沉。阎姑娘娥眉一展,道:“昨日辰时得报,那人去往崆峒派方向,与此间背道而驰,怕是无意应邀了。”
余皮一凛,自己得到线报的时间竟比对家整整晚了半个时辰。虽然心中窝火,但余帮主还是说:“阎帮主经营有方啊。”
若把眉头舒展开了,相信语气还能真诚几分。
“余帮主客气了。若论经营之道,余帮主才是大家,小女子还要向余帮主多多请教。”
阎姑娘的语气比较真诚,要是面上不带那一抹嘲弄般的似笑非笑就更好了。
余帮主抚掌大笑:“阎帮主言重了。铁丐帮弟子混迹市井无处不在,敝帮自叹不如啊。”
可能动作大了些,余帮主右手戴的扳指被自己拍成了两截。
密会带上了火药味儿,而且偏离了主题。易掌门咳嗽一声,道:“如此说来,明珠师侄和余帮主都不知我那师弟来是不来?”
丑男和漂亮姑娘哑口无言。唐门主端起茶盏嘬了一口,道:“传言之中云剑圣性情大变,有人曾见到剑圣在曲州城和几个孩童弹石子捏泥巴,还有传闻说剑圣支身闯入武夷剑派,似乎要追查什么魔教余孽,言谈举止甚是无礼,淮阳子道长出面调解,剑圣却不买账,最后好像还伤了人,也不知是真是假?”胖子的小眼睛在余皮和明珠之间扫来扫去,意在征询二人见解。
若是以前,余皮的尊容无论如何也入不了胖子法眼,但胖子当了门主,不好意思直勾勾地盯着姑娘猛瞧,于是聪明地改为交替扫视,打探消息的同时拿余皮当掩护。
阎姑娘咬着嘴唇不言语,看样子是知道什么但不愿说,余皮则摇了摇头。唐砚松了口气,道:“既然余帮主摇头否定,看来此事子虚乌有啊。我就说嘛,王兄弟的脾气那是一等一的好,陪孩子玩泥巴还有点可能,这伤人的事情怎么也···”话没说完,却见余皮的脑袋摇晃得更加剧烈了,唐砚知道自己言之有失,于是讷讷住口。余皮说:“其实受伤的不止武夷剑派中人。当日,清凉寺的戴真言戴庙祝正在武夷山参与佛道两派的交流项目,刚巧赶上剑圣闯山。据传,剑圣气焰嚣张,戴庙祝也不是个好相与的主儿,两人一言不合大打出手,结果···”余皮住嘴不言开始揉眉心。阎姑娘脆生生地接道:“结果剑圣出手毫不留情,三招两式将戴真言打成内伤。淮阳子下场救人也没讨着好,现已闭关疗伤。”
唐砚浑身的肉都摊在了椅子上,嘴里喃喃说道:“最后如何收场?”易掌门语气十分沉重:“武夷派将事情缘由写作书信送与了青霄,依信中所言,师弟是自己离去的。武夷剑派口气还算客气,未有半点指谪言语,清凉寺目前并未表态,大概是要大事化了,可我青霄理亏在先,实在惭愧啊。”
话音刚落,阎姑娘便用更沉重的语气补充道:“其实武夷剑派并非遭殃的第一家,近年来王二折腾过的帮派不下数十家,出手一次比一次重,已造成若干重伤,数人当场毙命,死者虽有取死之道,但也不至于大奸大恶。小帮小派碍于剑圣威望敢怒不敢言,直至武夷事发,终于纸包不住火。”
活泼剑客凑到易掌门耳边,用自以为小的音量说:“师伯,师父他做事颠三倒四,是不是练功走火入魔啦?”稳重剑客说:“天生退下,师父的闲话你也敢乱说。”
事实上他也觉得师弟所言颇有道理,于是训斥的同时竖起了耳朵,想听听师伯怎么说。
易掌门沉吟之际,余皮道:“少侠猜测确有可能。在下早已差人去寻那‘起死回生’的叶神医了。可惜叶大夫莫名其妙携带家眷潜逃不归,至今行踪不明啊。”
“况且王二性子疏懒,虽机缘巧合被迫修成一代宗师,私下里却绝不是个勤学苦修的主,与走火入魔怕是无缘,即便找到神医大概也不对症。”
在场诸人都与剑圣有过交情,听了阎姑娘的深度剖析,再仔细回想剑圣生平,不禁连连点头。
唐砚晃着扇子,蓦地恍然大悟,道:“听说大道归一。王兄弟是武修惊天,引来了天劫吧!不想渡劫失败所以才神智昏聩。”
余皮闻言差点从椅子上摔下来,当初资助石生花搞那劳什子“江湖连画”只因银两太多浪催的,实在没料到影响居然如此恶劣且深远。
余帮主稳住身子,苦笑道:“百晓生作画虽好,内容却实属荒唐,余某身为幕后策划再清楚不过,武林后生卷不释手多因习武不勤偏好意淫。那种玩意儿唐门主少看一些为好。”
唐砚赶紧埋头喝茶,掩饰尴尬。阎姑娘咯咯一笑,接着道:“王二倒行逆施,其中缘由嘛,我想余帮主大概猜得到。”
余皮道:“哦,阎帮主不妨和余某一同猜一猜。”
明珠姑娘点头同意,随后用食指蘸了茶水在桌上龙飞凤舞起来,眨眼间便停了手。明珠姑娘写了个“瑶”字,余皮那边也刚好把一个“谢”字写完。
在场所有人都长长地“哦”了声。
胖子说:“我就说嘛。王兄弟娇妻在侧,不老老实实在家呆着,反而到处乱跑,定是房事不合。”
易掌门很想一巴掌抽到胖子脸上,忍了许久,最终说道:“除了尊师,师弟最听师妹的话,眼下这般胡闹,依在下之见,应是小两口闹了别扭。”
身后的年青剑客鸡啄米似地点头,对领导表示赞同。
余帮主和阎帮主不发表见解,而是分别将左右手搁在桌上,十指交扣,恰巧挡在自己嘴巴前。该造型使得二人变得深不可测。美女和丑男的眼神隔空交汇,含义是:事情恐怕没那么简单···咦,你也这么认为?不错不错,不愧是本人看中的命中对手。
明白人正用眼神交流,“愚人”觉得找到了症结所在,纷纷建言献策,归结起来就是把剑圣家妻请出来镇场面。众人唾沫乱飞,忽听“吱嘎”一声,却是厅门开了。大家都安静了,目光射向一处,只见一人自漆黑的屋外踏来,步子不紧不慢,动作自然而然,虽是灰衣灰裤的农人装扮,腰间却别有半截残剑,装束脱节,所以职业也比较扑朔迷离。夜已深沉,微凉的夜风贯入厅堂,拂起了那人破烂的衣摆,却拂不起那长长的头发,不怪风力弱小,只怪头发实在太脏,污垢使发丝打了结,重重地垂在面目之前,底下的真容自然也是瞧不真切的。
余皮暗忖:黑篷卫毫无反应,这人怎么进来的,难道,是他!
唐砚只关注女性容貌体型,心中嘀咕道:这人长发掩面,看身形却是男子,不值细观。
易掌门琢磨着:哎呀,有人来了,闭着眼就看不见,我要不要眯缝眼睛瞄一瞄?
剑客天生及其师兄睹剑识人,脱口道:“师父!”
阎姑娘离门口最近,捂着鼻子说:“王二,你居然来了。王二,你脏成这样,是想通了要来投靠铁丐帮啦?”
神秘而肮脏的来客捋开长发,露出脏得和衣服近乎一色的脸庞后才笑嘻嘻地说:“许久不见各位,王某十分想念,难得余皮策划一聚,在下怎能不来?”说话间男子大刺刺地在空位坐下,还不忘点评:“还是咱徒弟眼尖,一眼就瞧出师父来啦。嗯,不错不错,天生很有为师当年风范。天德,跟着掌门师兄好好干,青霄的未来就靠你了。明珠丫头也很出息啊,才几年就敢跟你丑叔叔叫板了,很好很好,大快人心。”
天德上前见礼,天生眉开眼笑:“我就说嘛,师父贵为‘云剑圣’,修为精湛,怎会变成那样。”
剑圣搔搔后脑勺,疑道:“变成哪样?”天生想也不想便道:“江湖有人造师父的谣,说您···”余皮认为状况不明,不宜刺激当事人,于是他果断喝道:“来人啊,奉茶。”
天生左顾右盼,不知所以。剑圣张口欲问,易掌门赶紧救场:“师弟来来来,跟师兄印证武艺。”
剑圣摆摆手:“谈那些多煞风景,咱哥俩还是叙叙旧吧。咦,师兄干嘛闭着眼,练功练出了针眼啊?”易掌门连连咳嗽,不知如何接茬。唐砚心说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索性把心一横,抖着嘴边的肥肉说:“王兄弟,谢姑娘呢,没跟着一块儿来?”
死一样的寂静,气氛陡然肃穆起来。剑圣感觉气氛有异,慢吞吞地说:“师妹让我出来采购事物,我也是出得村来才知晓聚会一事,所以就顺路过来了。师妹多半不会怪我自作主张吧?”所有人吐出一口浊气,心说:看来矛盾不深,只是发配购物,应该容易调解。
唐胖子哈哈大笑,道:“看来老弟夫妻和睦,甚好,甚好。”
易掌门语重心长:“师弟,心情不好多和师兄聊聊,跑到其他门派撒气就不太合适了。”
云剑圣满面疑惑:“师兄此言何意?我不过去了趟曲州城,路遇一小童,石子弹得惊天动地,一时技痒和他赛了几场,不用内力结果赢得颇为惊险···难道,那孩童小小年纪竟也是一派之主?”
余皮心想:别人还有可能认错,你王云木大名鼎鼎,黑篷卫绝不会看走眼。多半是出名之后脸皮变薄了,不如以往耿直了。王云木看我向来不顺眼,我还是少说几句,免得剑圣恼羞成怒拆了我盐帮门面。
余帮主笑而不语了,不料明珠姑娘和剑圣过于熟稔,竟然开门见山:“大闹武夷的不是你?能以一己之力连败戴真言和淮阳子的还能有谁?王二,你也老大不小了,不要耍赖皮。”
剑圣大惊失色:“戴少侠和淮阳子仙长被打了?哪个不开眼的如此无礼,我去收拾他!”
除了一直不开眼的易掌门,其余人等察言观色,都觉得云剑圣情真意切,言语发自肺腑,不像作伪。唐砚灵机一动,道:“王老弟不如跟我们说说近日去过何处,若不曾到访武夷,那定是有人假扮王老弟招摇撞骗了。”
剑圣仰头盯着屋梁,陷入深深的思考,良久才喃喃地说:“曲州城,耍石子,然后,然后···怎么什么都想不起来?”
剑圣眉头紧锁,眼中渐渐泛起痴相。唐砚温言道:“王兄弟慢慢想,不要急。”
剑圣不理胖子,神情变换不定,由呆滞变成惊讶,再由惊讶变成愤怒,最后忽然双手抱头,没头没尾地喊道:“你胡说,你滚开,师妹还等我回去。”
众人愕然。
天生大哭:“完了,师父傻了。”
唐砚惊呼:“王兄弟渡的竟然是凶险至极的心魔大劫,此劫难过啊!”
易掌门暗忖:什么情况,必须开眼了!
余阎二位帮主进行第二次眼神交流,其中的共识是:不出所料,事情果然另有蹊跷!
剑圣浑身颤抖,好似癫痫发作,蓦地又垂首不动了,头发再次遮住面庞。天德轻声唤道:“师父,您还好吧?”剑圣身子不动,一道闷闷的声音从发后传来:“我不是你师父,你师父一点都不好,你师父暂且不在了。”
众人面面相觑,只见剑圣缓缓地把脏发捋在耳后,面无表情地扫视四周,一双眸子冰冷异常,虽然气候温暖,在场诸人还是不由自主打了寒颤。
剑圣的目光最终停在余皮脸上,然后缓缓说道:“王某此来一为叙旧,二为寻找仇家。眼下叙旧已毕,王某尚有个不情之请,希望诸位施展神通,助在下寻找仇家。”
一干掌门都想知道当今武林谁还有资格当剑圣仇家,于是余皮问道:“不知兄台为谁复仇?”
剑圣平稳地回答,音调不带起伏,好像不过是自家的护院旺财意外死亡,但话的内容是这样的:“吾妻云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