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6章 The Little Mermaid
葱郁碧绿的枝叶, 用血肉浇灌。
范意爬上玻璃栈道,随着他的攀升,暴雨猝不及防地落下, 他挂在身上的布偶娃娃开始不停地哭泣。
它们泪流不止, 分不清这些布偶娃娃, 是许愿过后付出代价的灵魂,还是因人鱼的心愿而无辜死去的牺牲者。
都不重要了。
无论是哪一种, 都再也没办法得到解脱了。
周围太暗,没有一丝光亮,布偶娃娃的数量明显比昨天要多,暴雨之下的栈道还滑, 因此范意爬得比上一次要艰难许多。
他落下的每一步都算得仔细,不敢松懈。
相比之下,白粥就十分轻松。
诡物的夜视能力极佳, 感知力也与人大相径庭,甚至不受暴雨影响,他可以轻而易举地避开娃娃, 一路跑到上方。
范意仰头, 用幽怨的目光盯着白粥。
白粥:……
好在他不像某些人, 不算没有良心。
白粥在自己避开的时候,也会提醒范意几句,告诉他布偶娃娃的位置。
在这样的合作下, 他们终于抵达了山顶。
雨水不断地落,打湿山顶中央那棵参天大树, 结成果实的布偶娃娃啪啪从树上摔落,滚到玻璃栈道上,到范意的脚边。
范意忍受着脑中如针扎般强烈的不适, 站在玻璃栈道的外围。
黑压压的色彩覆盖在眼前,死亡的气息弥漫四周,因为死去灵魂的增多,绝望浓郁,这棵树给范意的感觉比前一天更阴冷、更恶心,令人喘不过气。
他活动了一下手腕,紧接着,用力把早已捏在手里的鲤鱼娃娃抛出,扔进布偶娃娃的堆里。
不少布偶娃娃被鲤鱼娃娃砸疼砸哭,呜呜地闹着,从娃娃堆里散了出来。
范意张开口,发现自己的声音有些哑。
可能雨淋多了,有些感冒。
他没有在意这些细节,说:“我把你要的女巫带来了。”
他对着中间那棵树讲话,声音很低,像自言自语:“有两种方法,一种你知道的,在流下泪水之前,把刀刺进悲剧起点的胸膛。”
“但是你已经哭过了,这里也没有你用长发换来的刀。”
“所以只能让它哭泣,让愿望失效。”
范意讲完这句,怕自己被女巫波及,往后退了一步。
Cold Cemetery之所以仍在维持着宿命的循环,正是因为此处最初的愿望从未失灵。
希望美好永存。
真“美好”啊。
这种浮于表面的“美好”,伴随的是Cold Cemetery无止境的痛苦与失衡。诡物们甚至想出了可食用灵魂的馊主意,用以维持这里的平衡。
布偶啊……
是最容易被寄托感情,也最容易被抛弃的存在。
范意说:“我把它交给你了,怎样做,你自己决定。”
鲤鱼娃娃的眼珠向左转动,转向范意的方向,对于人类审判它命运一事,无动于衷。
它空洞的目光里不掺任何情绪,看着世间所有,众生在它的视界里皆为死物。
那棵树停止了结果,花瓣也开始一簇簇枯萎。
正在诞生的女巫抽出凌厉的枝条,卷走了顶上那只鲤鱼娃娃。
*
花园迷宫。
童沁追着陈希的背影,在迷宫的门口气喘吁吁。她撑住自己的膝盖,眼睁睁看着陈希的背影逐渐远去,消弭在浓浓的黑暗里,不见影踪。
张开手,碰不到。
她是在旅店的楼底遇到陈希的。
到了第四天,只要是还活着的人,多半有些属于自己的本事,当然也明白需要趁黑夜悄然探索的道理,童沁一早就和方晴分好了工,决定两头探索。
深夜是最容易胡思乱想的时候。
她找寻线索到了一半,忽然无端地想起了白日里被她拒绝过的“工作人员”的话语,原本以为对方在扯,而此时此刻,竟莫名令她耿耿于怀了起来。
【你们是那女孩的同伴,我还以为你们和她一样,愿意前往乐园呢。】
她觉得诡物在说陈希。
除了消失的陈希,她们两个的同伴没有别人了。
可是陈希的骨是她和方晴亲自敛的。
可是这里是怪谈——尸体是假的,陈希还活着这种假设,也不是不可能的事情吧?
难免抱有一些,不切实际的幻想。
于是Cold Cemetery如她所愿。
她看到了陈希的影子,在夜色中奔跑,她眼尖捕捉到对方的衣角,喊着“等一等”,追随陈希的背影,跑到了花园迷宫。
童沁喘着气,她体力不赖,然而她追陈希是一路狂奔,从餐厅附近到植物园区,难免有些力不从心。
怎么会追不上?
分明她看到对方的时候,觉得陈希离她很近,那身影就在眼前,触手可及。
然而她们之间却仿若隔了一道永远的鸿沟,她怎样跑都追不到,也碰不到。
童沁抬眼,花园迷宫的入口近在咫尺。
陈希进了里面,陈希就在里面。
她想进去,脚下却如被灌了铅般,迈不动步子。
花园迷宫。
童沁想起来了,早在第一天,广播要求所有人到花园的集合的时候。方晴就阻止过她们。
她白着脸色,指出广播中的陷阱,要她们不要跟着去。
花园里有危险的东西。
要命的东西。
方晴对这类东西有着敏锐的感知力,她的预感从不会出错。
童沁停在门口,慢慢地冷静下来。
是了,人死怎么可能复生。
太诡异了。
她想,今天的花园迷宫好吵。
*
另一边。
“它们用活人心底最渴求的东西作为诱饵,迷惑人心,把还在这里的人,全部引来花园迷宫。”
林寄雪踩住花园迷宫的格子陷阱,按照正确的跳法走了一遍,南晓雨有样学样,没出纰漏,顺利度过这条“踩错格子就会死”的路。
林寄雪凉凉地自语一句:“为什么呢?”
“要费尽心机地将人带进这里杀掉。”
他边说,边回过身。
他拎着手里一袋子的树枝,嘴角扬起一个戏谑张扬的笑,朝着向他们追来并掉入迷宫陷阱的兔子挑衅似地晃了两下。
里面都是疑似兔子躯体的植物。
“搬起石头砸自己脚。”他说。
南晓雨没管那些兔子,原地转了转:“这附近的植物没有移动过的痕迹,”
林寄雪:“那就不在这里。”
他把这袋子植物枝干交给南晓雨处理,停了停,他又想起来问:“信号恢复了没?”
他们收集到的肢体部位越多,花园迷宫的信号就越稳定。
南晓雨看手机:“差不多,消息已经可以发出去了,就是卡,要转好久的圈。”
“我这边联系了沐山和阿月。沐山回了句没事,他找到出口了。阿月那边一直没有动静。”
林寄雪说:“不管他,先做我们的活。”
兔子的残骸已经收集得差不多了,南晓雨在袋子里翻了一下,细细分辨过,关键的部位基本齐全,就是埋在植物里,剖出来需要一些时间。
林寄雪负责找寻搜集,南晓雨负责处理。专业对口,效率很快。
寻找的过程里,他们几乎把整个花园迷宫都摸了个遍,林寄雪现在就是闭着眼,也能找到回去的路。
……只要他不犯病。
他想,这段时间用了太多的药了。
南晓雨忽然碰了下林寄雪的手背,抬指道:“云见雪,你看那里。”
林寄雪迅速扭头。
他顺着南晓雨所指的方向找去,正巧捕捉到不远处的花丛里,一株浅色的花正悄悄往里躲藏,见林寄雪的目光投来,还加快了速度。
它仿佛拥有意识,不愿被人所找到。
花瓣的颜色与茂密的绿叶混合在一起,又有漆黑的夜晚掩盖,不细细观察的话极难看清。
好在南晓雨和林寄雪二人的感知极为敏锐,没有放过这些植物的小小动作。
林寄雪行动果断,“啪咔”划断大片挡在植物前边的多余枝叶,赶在花朵逃开前,干脆利落地切开了花朵的茎。
茎里面是空的。
这朵花已经不再生长,一颗被挤变了形的血红眼珠从花的内部滚落而出,成为长长的一束,还流着血。
“就是它,”南晓雨把变成条状眼珠举起来,装进袋里点了点,“最后一个部位。”
林寄雪说:“齐了?”
南晓雨:“基本齐了。”
“它身体的关键的部分都在这里了,尸体的重量掂着,也就比普通的兔子轻上一点,是正常现象。”
“就是,好像还缺了皮。”
兔子的皮……
林寄雪想起无舌小孩和自己聊的故事,把那株强行装入了兔子残躯的花朵扔掉,没管皮的事:“如果没有其他部位了,就到外面找临昕橘汇合吧。”
南晓雨说:“好吧,回去的路上再注意些,看看有没有漏网之鱼。”
林寄雪:“那就这样。”
临走之前,南晓雨多看了一眼那株被林寄雪拦腰裁断的,塞过眼球的花。作为药师,她自然认得这是什么。
绿色曼陀罗。
花语是生生不息的希望。
……如此讽刺。
惊雷划过长空,蓦地降下暴雨。
*
植物园区,玻璃栈道。
“纸飞机。”
在范意和白粥将要从玻璃栈道离开之际,忽然有一只小手,从背后抓住了范意的胳膊。
小手的主人用力极大,若非范意及时扒住玻璃栈道的栏杆,很有可能因惯性而滑倒。
范意想发火,忍着往肚里咽了咽,回过头,摆出一副僵硬的表情:“你来了?”
是阿时。
它出现得十分突兀,来去无影,掌心攥在范意身上,万分冰凉,比雨水要冷得多。
被晦暗的气氛晕染过,仿佛即将凝结成冰。
阿时的目光在白粥身上停顿了下,接着微不可察地移开,缓慢落到范意身上,朝他张开手:“我感知到了,纸飞机你带在身上,把东西还给我。”
范意不是言而无信的人。
他拿出纸飞机,塞进阿时的手里。
阿时接过,垂眸不知在想些什么。
它用异样的目光凝视着这架红色的纸飞机,即使经过了缝补,纸飞机依旧弹性十足——那是用五兔子的皮制成的,能够穿过深海的造物。
在女巫的故事里,是五兔子献祭了阿时和无舌小孩,借用它们的痛苦,当作与女巫交易的筹码。
后来,是阿时怀着愤怒,亲自带着其他诡物,剥了五兔子的皮。
于是剧场中未补完的画面得到填充。
它们死后,在剧场里面一幕幕地重复着自己死时的画面——阿时被五兔子设计,从高空坠落,血肉模糊,死后还要被分尸;无舌小孩被拔去舌头,头颅按在水里,在满口血腥中溺水而亡。
当时的剧目中,只有它们怀抱的兔子是假的。
五兔子被困在花园迷宫,不会出现在剧场。
纸飞机,是五兔子的替代品。
“是它欠我的,”阿时说,“它自己想要交易,却拿我的命去换,哪有这样的事?”
还连累了另一个小家伙。
——五兔子想要的真相,只需要献祭一份苦痛便已足够,原本无舌小孩并不是被五兔子盯上的对象。
原本只有阿时一个。
可是那一天,无舌小孩像往常一样,去找阿时外出,不想亲眼目睹了五兔子的所作所为,发现了女巫的秘密,没能忍住,碰到了地上的鲤鱼娃娃,听到娃娃的哭声。
它被察觉。
于是牺牲者又多了一个。
五兔子用它们换来了真相与掌控水的能力,从此能够在水中畅通无阻。
哪怕死。
阿时捏紧了手里的纸飞机:“只要这样东西在我手里,它死后也别想好过。”
先前纸飞机破损,阿时还担心兔子会因躯体的腐烂而挣开束缚。
好在,有人替他补了。
“那么,我们的交易应该快要结束了。”范意说。
他的火气来得快去得也快,此时又恢复了他装出来的心平气和。
范意问:“我是否还能再请你再帮我一个忙?”
也许是感受Cold Cemetery的状态,又或许是因为范意遵守了承诺,此刻,阿时的态度比起之前好了许多,它撒手松开范意,说:“请讲。”
“给这里的所有活人打一个电话吧?”范意开口就是大要求,“一通即使拒绝来电,也能强行接通的电话。”
时至今日,范意终于呼唤出了阿时的真正名字:
“完整的‘陌生来电’。”
阿时静了。
怪谈里的一切故事,都有其存在的意义。
剧场里,每一出剧目都有自己的名字。包括展现阿时与无舌小孩死法的那出。
【今日VIP特惠剧目:陌生来电。】
范意当时就觉得奇怪。
这部剧,与陌生来电有什么关系。
直到昨天下午在游乐区接应林寄雪时,范意才终于明白。
阿时的名字根本不叫阿时。
阿时……
范意立刻就想到了陌生来电。
那是可以跨越时间,让人听到死前十分钟声音的电话。
也许,剧目的名称,是主角的名字。
范意没有低头,他微微蹲下,不再做任何确定,就这样平视着阿时:“我要你告诉所有人,现在,不管他们在哪里,都要尽可能地赶往游乐区,快。”
今夜的诡物,想方设法地把人哄来死亡率极高的花园迷宫,就是为了掩盖一个事实。
游乐区的水上乐园,已提前开启。
哪怕水上乐园也终将毁去,却能短暂地在Cold Cemetery出事时为他们提供庇护。
范意相信叶玫,相信他会圆满解决水上乐园的故事。
关于那条人鱼,那只兔子。
这也是他拜托林寄雪找齐兔子尸体的原因,虽然缺了层皮,但不碍事。
叶玫会需要它的。
需要乐园的创始人。
他望向那棵参天之木:“Cold Cemetery要崩塌了。”
他把鲤鱼娃娃交给了新女巫。
新女巫还未彻底诞生,她正在抽取这片土地上的所有污染,以及绝望。
当鲤鱼娃娃身上的绝望被新女巫源源不绝地吸走时,它会否会感到悲伤?
一定会的。
阿时对范意看破自己身份的这种事毫不意外。
他转向白粥,无奈问:“你从哪里找来的委托人,有救世主情结?”
“自身都难保,还要去救其他人?”
白粥没正面回答:“谁知道,这个忙你要帮吗?”
阿时顿了顿:“他帮了我的忙,我没道理什么都不做。”
范意:“谢了。”
救世主情结,倒没那么夸张。
只是,这里实在死了太多、太多人了。
他们本该拥有未来。
你祈祷多少不幸的人得到幸福,就有多少幸福的人陷入不幸。
连结成环,周而复始。
*
那天,所有人的手机一同响起。
包括被诡物撕咬到一半的,花园迷宫里被自己渴求之物哄骗的,在其他地方探索的,留在旅馆的,徘徊在花园迷宫之外等待的……
自动接起一通号码是一串0的陌生来电。
人鱼的苏醒,是机遇也是变数。
人鱼为何会提前醒来?
范意有猜想,却无实质证据。
他想,或许是因为阿时破坏了它和无舌小孩用以压制人鱼的尸体,导致温泉区缺失了足以对抗人鱼的憎怨。
很简单,于是人鱼睁开双眼。
水上乐园的通道,也因此而开。
人鱼妹妹曾说,在Cold Cemetery的生灵都能够在乐园得到幸福。
是吗?
在许多人奔往水上乐园的背影里,那棵令灵魂开花结果的树正吸取着过量的绝望。
暴雨打落,劈焦了一只正寻花丛避雨的兔子。
生得很像当年那只。
随后,是第二只、第三只……雷在有意识地将那些兔子残忍地毁灭,毁给鲤鱼娃娃看。
鲤鱼娃娃被卷到高空,目睹所有。
半晌之后,流下了它平生的第一滴泪水。
这滴泪水混在雨里,悄无声息,也许连鲤鱼娃娃自己也没察觉,自己流下了眼泪。
霎时间,霹雳骤起。
山火在雨里点燃,映照着一片火红色的天空,如一团烈火在海中燃烧,安静燃烧。
范意在最后一刻撞进了游乐区的大门。
叶玫仿佛早知道他会来,就在门口等他。范意最后离开植物园区,跑得太急,险些闯进叶玫的怀里,卡着几寸距离急匆匆地刹住了步子。
他们在暴雨里被淋着,雨水打湿眼睫,无光的黑夜里,不便看清对方的神情。
叶玫顿了一顿,随即抬手,替范意拨掉头发上在植物区沾到的碎叶。
他有些无奈:“说了不要管水上乐园的事,你呀你呀,真是不听话。”
范意:“我听话就不是我了。”
叶玫笑道:“也是,不过还是得夸夸你,这次你做了最正确的选择。”
范意往叶玫身后看去。
游乐区内部已聚了十来个人,离得远,在嘈嘈的雨里,分不清谁是谁。
范意知道,自己不必再看了。
没有相信来电的,还没到这里的,没有机会了。
这是千人被卷入的怪谈。
最后只有十八个人留下。
等待着来自水上乐园的审判。
叶玫拍了两下范意,声音含混在雨里,却努力让范意听得一清二楚:
“接下来,就交给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