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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3章 梧桐路

第73章 梧桐路
  下午四点五十, 上海龙华机场。
  因为战时管控的原因,这里已经看不到多少乘客, 取而代之的大量身穿制服甚至军装的工作人员, 行色匆匆地调配着各种军需物资。
  能在这样的局势下坐飞机离开上海的,都不是一般人,就更别谈包机了, 除了身居高位的政府或军方要员,基本绝无可能。
  但沈克山不止搞到了包机,还是两架。
  虽然已经脱离了生命危险, 但他因为脑溢血进行手术的事毕竟就在几个月前,本身年纪也不小了, 并不适合乘机, 就算从上海到香港的路程并不算太远, 但这几个小时的时间里也随时可能有意外和危险发生。
  所以, 两架包机间的一架是供他单人使用的, 上面配备了各种各样可以带上飞机的医疗器材,医生、护士,和贴身照顾的佣人, 而沈璁和一些其他下人会乘坐另一架飞机离开。
  毕竟捏着裴筱这个“人质”, 沈克山比以往的任何一次都更胜券在握, 并不怕沈璁中途闹出什么幺蛾子,还是保命要紧。
  旁人看来大概都会感叹一句沈家财雄势大, 手眼通天,但能在“逃命”的时候搞出这样的排场, 沈璁怎么看都觉得, 这一切更像是一场沈克山与政府和洋人之间的一场交易。
  这会沈克山已经被医院的车送上了飞机, 提前做好安顿, 沈璁也已经带着喜伯坐上了另一架飞机,但窗外天公不作美,阴云密布,已经早就过了事前约定好的时间,飞机还是迟迟未能起飞。
  喜伯坐在沈璁旁边靠窗的位子上,手边抱着个绸布的盒子,里面装的正是窦凤娘的牌位,搁在大腿上;他身侧还随身带着个藤编的小箱子,虽然不知道装着什么,但沈璁看到了从旁边伸出来的半截天线——
  应该是一台收音机。
  去年刚好赶上喜伯的六十大寿,沈璁本想着要带老头好好过个生日的,但喜伯坚持天下没有主子替下人庆生的规矩,说什么也不答应。
  当时还是裴筱打的圆场,悄悄劝沈璁要顺着老人,实在不行就好好准备个礼。
  东西是裴筱挑的,沈璁还亲自找人托关系,好不容才搞来了这台台湾制的台式收音机,就算在上海,在法租界,也是稀罕得不得了的物件。
  怕喜伯不肯收,当时沈璁还是让裴筱送去的。
  也得亏裴筱嘴甜,说这收音机摆在屋里,一家人都能用,喜伯这才收了下来,爱不释手的,恨不能一天擦八回,包养得铮亮簇新,就连这会都要拿个小箱子随身带着,不放心放在行李箱里交给司机。
  刚才沈璁赶到机场时,看见喜伯正在摆弄着收音机,大概是担心沈璁和裴筱在外面,想找新闻来听听。
  虽然裴筱教过好几次这收音机该怎么用,但喜伯毕竟年纪大了,平时又有裴筱帮忙,一直都没怎么学会;这东西毕竟是裴筱送的,刚才他看见沈璁回来,约莫是怕对方睹物思人,便赶紧将收音机藏回了行李箱里,匆匆忙忙的,连天线都忘了收。
  想想外面灰蒙蒙的天,再看看身边一脸担忧,紧张兮兮的喜伯,沈璁轻轻叹了口气。
  “喜伯,那是收音机吗?”他指了指喜伯脚边的藤箱,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随口问道:“拿出来听听吧,反正这飞机看样子一时半会是走不了了,闲着也是闲着。”
  喜伯虽然稍有疑惑,但闻言还是小心翼翼地把那台收音机搬了出来。
  虽然知道收音机里不会听到什么实时的消息,更不可能跟裴筱有关,但沈璁的想法其实还是跟之前的喜伯差不多——
  裴筱还在外面,他就想听点跟外面有关的东西,好能安慰自己,裴筱那边一切都好。
  他接过收音机架在大腿上,手指拨动着几颗旋钮,一阵令人心烦的杂音后,很快调出了声音。
  “下面播放一条紧急通知,今天早些时候,梧桐路附近遭遇空袭,目前伤亡人数不明,因为不排除第二次空袭的可能性,请广大市民——”
  “滋滋——”
  随着沈璁的手指一抖,收音机的波段受到影响,声音很快中断,只剩下一片混乱无序的电波杂声。
  但他已经顾不上了,因为,他听到了一个熟悉的名字——
  梧桐路。
  第一次在百乐门遇到裴筱那晚,他曾让车子送对方回家,因为道路不便,二人不得不弃车步行,当时走的就是梧桐路,跟裴筱之前租住的那条小巷,就隔了一条街。
  不等回忆像书中描写中的那般排山倒海地袭来,沈璁的思绪就被一阵争吵的声音打断了。
  “沈少爷。”他抬头,看见飞机上的空姐已经站在了自己的旁边,躬着身子,一脸为难道:“飞机下面,有人要见您。”
  这个时候能摸到这里来的人,本身就已经不简单了,只是飞机的闸门早已关闭,是随时准备起飞的状态,这才会跟机场的工作人员起了争执。
  沈璁突然好奇,是谁有这么大本事。
  他侧身偏向喜伯的方向,撩开窗前的帘子看了一眼,便立刻紧张道:“放他上来。”
  等对方登上飞机后,他立刻起身将人带向了机尾的方向,那里堆放着许多行李,基本上没有人。
  “你怎么在这儿?”他急道:“裴筱呢?”
  来人正是一直跟在他身边的贴身保镖,此刻明明应该在护送裴筱去往英租界教堂的路上,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少爷……我……”保镖灰头土脸,满头大汗,含着腰背歉疚道:“我、我把人……跟丢了……”
  汽车从法租界开往英租界,是要经过梧桐路的,那附近的路被炸毁,一行人只得弃车步行。
  一旦离开租界范围,路上到处充斥着逃难的人群,游行的学生,伤者,病患,警察,军队,场面混乱不堪。
  保镖已经尽量保护着裴筱了,但就在这时——
  “一个炸弹……”保镖颤抖道:“落了下来……”
  沈璁闻言突然觉得眼前一黑,后退两步正好撞上飞机座椅的靠背,才勉强维持住站立。
  一旁的保镖见状忙上前将人扶住,很快解释道:“少爷,少爷你放心,炸弹没有落到梧桐路上,裴老板他没事的。”
  只是附近遭遇空袭的事情很快引来了一阵巨大的骚乱和恐慌。
  “我们……被人群冲散了……”
  “他往哪边去了!?”沈璁一把攥住保镖的衣领,力道大得像是要把人举起来,“你不去找人!跑到这里来干什么!!!”
  “我、我不知道……”保镖抱歉道:“但是少爷放心,我已经把手边能派出去的人都派出去了!”
  “被人群冲散前,我听到裴老板好像一直念叨着……什么‘南南’……还是‘难难’的……”
  “我看这天儿不好,飞机有可能还没飞,便想着过来碰碰运气,也许少爷会知道裴老板在说的是什么……我、我好像有个方向……去找人……”
  “难难”还是“南南”,裴筱到底实在感叹时局艰难,还是心心念念着已经去往香港那个更南边的沈璁?
  凭借着保镖模糊的三言两语,沈璁一时也想不出裴筱到底在说什么,更别提找到一个方向;事实上,不管是哪一种可能性,听上去都并不合理。
  他心乱如麻,太阳穴边突突地狂跳,头痛欲裂。
  “南南……难难……”
  他不断重复着裴筱可能说过的话,强迫自己必须冷静下来,分析对方可能在想什么。
  “南……难……囡……囡囡……”他缓缓松手,念叨着念叨着,突然抬头,看着面前的保镖,“是‘囡囡’!”
  保镖和他一样,都是北方人,听不懂上海的方言;但因为平时经常需要出门应酬,他知道“囡囡”是当地人称呼小女孩的昵称,之前朱麒祥也会这样喊朱珠。
  上次带人要收走裴筱租住的那栋小破楼时,他曾看见对方抱着个小女孩哄了好久,看样子很喜欢那孩子;炸弹就落在梧桐路的附近,很接近裴筱之前租住的小巷,难道……
  裴筱是去找那个小女孩了?
  思及此处,沈璁一把攥住身旁的保镖,正打算说什么,却又突然松开了手。
  “你都把人跟丢了……那……”他沉声问道:“‘那些人’呢?”
  “路上太乱,所有人都走散了……”保镖当然知道,沈璁口中的“那些人”,指的便是一直监视着他们的眼线;他说着压低声音,咬牙道:“可能……炸死了……也说不定……”
  “那些人”究竟是被炸死了,还是被保镖走前下令除掉,都已经不重要了,反正一个炸弹落下来,短时间内,真相已经不可考,想做什么之前不敢的,现在,也都是可以的。
  沈璁不关心“那些人”去了哪里,也不关心他们的死活,他只需要知道——
  现在,没有人再监视和控制着裴筱了。
  只要裴筱不被找到,就没有人可以像之前那样,死死捏着他的软肋。
  “沈少爷。”就在此时,空姐突然找到了机尾来,提醒道:“气象台报,今天晚些时候上海会有暴雨,请您尽快回到座位,我们的飞机会跟在沈老爷的飞机后面,赶在大雨前,即刻起飞。”
  沈璁闻言并没有什么太大的反应,面上异常平静,绅士地点了点头,道:“好。”
  他说着朝自己的座位走去,却迟迟没有坐下,而是站在座椅边,缓缓脱下了西装的外套。
  把衣服递给喜伯时,他躬下身来小声道:“喜伯,我之前在国外积攒下的产业,走前已经全部卖掉,投资去了新加坡。”
  “你知道,我本来是没有打算回国的。”
  他慢条斯理地解开了衬衣的袖口,将袖子卷了上去,看样子好像只是在为接下来几个小时的旅程做准备,想要坐得舒服些。
  “我已经都安排好了,等到了香港,会有飞机接你马上转机去新加坡,那边所有的文件我都签好字,提前寄出去了,等你到了那边,所有的产业都会过户到你的名下。”
  “少……”
  见喜伯要说话,沈璁马上眼神示意对方噤声,然后接着道:“放心,不需要你做什么,信托律师我都安排好了,只要每年等着拿分红,便足够你安逸终老。”
  “你跟着我,整天不是侍候人,就是担惊受怕的,没有过过几天好日子,往后——”
  把卷上来的袖口固定好,他抬头看见窗外沈克山的飞机已经缓缓驶入了跑道,正准备加速起飞,便没有再继续说下去,而是轻轻拽松了领带,然后突然转身推开了一旁正打算上前催促的空姐。
  飞机大门就要关闭,听到动静,几个男性工作人员也连忙回身查看;沈璁抬手放倒一人,身后的保镖也已经反应了过来,及时控制住另外两人。
  沈璁的座位本就在飞机的前端,有保镖断后,在机舱关闭的前一刻,他飞身跃出机门,两步便跳下了悬梯,在所有人反应过来之前,当着所有人的面,扬长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