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08/-01G
平港的秋天一向很短,年底来得猝不及防,所有人都好像被擦身而过的秋天洗了脑,忘掉了夏日里的灿烂喧嚣,沉浸在一种莫名的年尾情绪里。
岑卯的心事也越来越沉,就多少忽略了周遭的变化,甚至没来得及注意自己日渐减少的任务量。
岑卯一直在想答应少年的事。他其实从来没有预料到自己的生活会发生这样的改变,甚至希望陆鸣带着安慰意义的话是真的。等明年销案之后,他的过去就能跟着一笔勾销,岑卯可以开始另一种不需要隐藏的生活。
但岑卯知道这不大可能。就算案子撤销,他也的确在这个世界的规则里犯了罪。哥哥告诉过他,他的逃亡不只是为了逃避规则的惩罚,也是为了避免更大的祸事。
岑卯不知道更大的灾祸是什么,只因为自己不得不瞒着小九一辈子而感到痛苦,甚至开始觉得如果接受惩罚就不用躲了,那就接受好了。
又或者,等规则过期了,他就可以告诉少年自己做过什么,这样也算坦白。可小九会觉得他有罪吗?岑卯抱着侥幸忐忑地想。他会愿意和一个逃犯继续生活吗?那一天过后,一切真的会发生改变吗?
在岑卯若有似无的焦虑中,年底中心局的工作也不知不觉变得十分繁杂。他这次被借调过来虽然是为了长线的贩毒案,也不得不偶尔为快要跑断腿的同事们分忧。
岑卯表面凶悍,实际上却很容易心软。同事们逐渐发现Omega不大会拒绝的本质之后,就经常拉上这个挂逼神器一起出任务。岑卯每天跟人上街抓抓相对正常的刑事犯,就当缓解焦虑。反正他是按件计费,在宋宁看到账单之前,他可以尽情摸鱼。
干活的时候,宋宁照例还是盯着他,不许他过分暴力。而岑卯已经学会了节制。其实和少年在一起之后,他身体里的涌动的暴戾情绪就在慢慢消弭。现在的岑卯能够很好地控制力气,不再会在捉奸的时候把谁的阴茎折断,也没有再像No Name的惯常行事那样不在乎任务对象的死活。
岑卯渐渐觉得这样的日子也不错,他要对付的不再是装备精良被几十个保镖团团护住的大毒枭,也不必深入哪个吃人的基地或部落,在子弹和刀尖中穿行。他答应过小九尽量不在他看不见的地方受伤,而现在,宋宁似乎也会有意地提醒他不要滥用这具身体。岑卯泡在普通人的生活和担心里,有种自己也是个普通人的错觉。
这一天他照例帮同事去抓了两个国际偷窃走私犯。两人是一男一女,都是平港人,似乎是因为孩子一直养在老家,想在年底的时候回来看看。岑卯看这对鸳鸯大盗绑着手铐被分别带进审讯室,些微不解。
跟他一起抓人的同事向他道谢,也颇有些唏嘘。岑卯忍不住问,为什么明知道会被抓还要赶在这个时候回来。同事微愣,干笑一声说,因为快过年了吧。
岑卯就着这个问题思考了很久。他也算是资深逃犯,推己及人地想,为了赶一个没什么意义的时间点暴露自己就是很没逻辑。
路过的莫恒舟把两人的对话听在耳中,看出Omega的疑惑,拍他的肩,好心解释:“你可以这么想,你是一个逃犯,你男朋友明天就要过生日了,但这段时间平港正在严打,你一旦回来陪他过生日就有很大概率被捕。这种情况下,你会放弃你男朋友的生日吗?”
岑卯沉默了五六秒,面无表情地看着莫恒舟染黑的一头顺毛,问:“你为什么换发型啊?”
“哦,我上个月18岁了。”莫恒舟摸了摸发顶:“打算重新做人。”
岑卯没说话,不知想些什么。刚开门出来的宋宁听他们聊什么逃犯给男朋友过生日听得头大,一人一句地骂回去干活儿。
岑卯垂着眼要走,宋宁看Omega表情,叫住了他。岑卯不知所以,宋宁把人拉到一边,问:“你年底的述职还是要去总局,洛昂一月会过来,你可以准备一下。”
岑卯不知道什么是述职,No Name的管理形式本就非常规,却听清了洛昂一月会过来。他心中思忖着,问宋宁:“如果我想从总局转到中心局工作,需要做什么?”
宋宁愣了好一会儿,才咳嗽了两声,神色少见得慌:“这个,你得先跟你……家里人,还有洛昂警司那边商量。只不过咱们队里没签过干散活儿的,都是正式编制,我得跟队长——”
“要是想正式工作呢?”岑卯眼也不眨地盯着他:“上下班打卡,每个月领工资,还能拿你说的公积金买房子的那种。”
宋宁的眼神微微变了,他看Omega很久,像是顾虑很深的审视,问:“你决定好了吗?”
Omega迎着他的目光,过了片刻,又垂下了眼。
“我就是问问。”Omega很快地说:“到时候再说吧。”
岑卯在宋宁的凝视下转身,宋宁像是又看到那天晚上从会议室里离开的Omega的背影,忍不住喊了一声。
Omega回头,因为没有名字,不大确定宋宁是不是在叫自己。宋宁看他的目光有他读不懂的复杂情绪,半晌,男人说:“你先考试吧。”
岑卯微怔,男人清清嗓子:“一月份的ICPO初级考试,你不是在复习吗?”
Omega迷茫的眼底渐渐亮起光,又有些犹豫:“但是我考了六年了……”
宋宁着实没想到Omega还有这种锲而不舍的丰功伟绩,卡了会儿壳才说:“这回努努力,你现在不是有个学霸男朋友吗?不能让人家帮着复习,总能学到点考试技巧吧。”
Omega考虑着似的,眼角微微弯起,哦了一声。
宋宁看他离开的背影,青年的肩背像是舒展开来,露出流畅的脊线。男人握在门把上的手渐渐收紧,掌心留下一道浅痕。
晚饭时间,岑卯跟少年说自己有个年纪很轻的同事过生日时染了头发的事。他本来只是想跟对方分享一些仅有的可以暴露的生活,却又因此生了别的小心机。
少年问那个同事多大,岑卯说十八了。少年似乎有些惊讶,但没有多说什么。岑卯借机问:“你什么时候过生日啊?”
少年眉间稍暗,帮岑卯加菜,过了一会儿,才说出一个日期。
岑卯有些惊喜地发现,他和小九的生日离得很近。他的生日和哥哥一天,在二月初,而少年的生日在一月底。
夜里,岑卯趴在少年胸口,渐渐从高潮中平息下来,吻身下Alpha轻动的喉结,试探地问:“以前你的生日都是怎么过的啊?”
少年的手还在他寒湿的腰臀上摩挲,闻言停了停,才说:“就是很普通的一天吧。”
岑卯身体里含着对方半硬的器官,就像能感受到这人的一半思想与情绪一样,想了想少年的身世和这些日子他跟生病的母亲越来越少却越来越严肃的通话,轻声问:“你妈妈……怎么样了?”
“不大好。”少年漫不经心似的,捏住了岑卯腰上的软肉:“但也不是很重要。”
岑卯低叫一声,被人翻过来压在身下重新插入。他搂着少年的脖颈,半挺起腰迎接不算温柔的抽插。他刚刚射过一次,此刻有些累,反而留了些理智思考。
这个世界上有人会为了一个特殊的日子涉险,也有人会在某一天换了发型重新做人。可岑卯也和少年一样,从来没有庆祝过生日。小时候他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出生,后来知道了,却同时得知自己是家族的不详。岑卯的出生似乎给很多人带来了灾难和不幸,而他很久以来,也因此不大喜欢自己。
岑卯甚至没有发觉内心的自我嫌弃,直到现在在他身体里顶撞的这个人出现。少年告诉他,岑卯的特别都值得喜欢,并亲自示范给他看,如何接纳岑卯的一切。这是很难的事,岑卯在断续的呻吟中想,只有小九这样的天才,才能教会如此特别的岑卯怎样爱自己。
“明年……我们一起给你过生日,好不好?”岑卯的腰肢颤抖着,缠上Alpha的身体,眼里的光像是乞求,又像安慰。
“为什么想过生日?”少年俯身咬住他的耳垂,身下勃发的肉器碾着他浅处的嫩肉,逼Omega的声音乱起来,断断续续地,甚至说不清楚一场告白。
而Omega还是用破碎的话语告诉他:因为你的出生对我来说很重要。因为你是我这辈子遇到的最好的事。
少年没有再拒绝,在Omega今夜的第二次高潮中答应了他。岑卯心满意足地含着爱人的精液和吻睡着,就没有看见少年在黑暗中用嘴唇蹭着他额头时,微沉的眼神。
这一夜,谢九抱着怀里的Omega,梦见冬日里的一场雪。
这是场很多余的梦,梦中的少年看着白色的街道,想,他和岑卯还没有经历过雪天。他们会一起第一次看雪,这种事不需要在梦里完成。
梦里的Omega拉他在雪地上走,大雪很深,他们都走得很费力,谢九从未见过这样的深雪。而岑卯像是觉得有趣,一边笑,一边在他身前的雪地里犁出一道深深的沟壑。
他走在岑卯为他踩过的小径上,不知是自己追着岑卯,还是岑卯带他来的。总之,他们两个不应该被分开。谢九看见岑卯被雪沾湿的鞋子,喊岑卯的名字,想让他停下来休息。
岑卯回过头,浅色眼底有惯常的迷茫,在满目的白里像融化的水。谢九想去吻他沾了雪花的睫毛,脚下却传来窸窣的声音。
他低下头,看到脚底纯白的雪地正分崩离析似的,逐渐崩塌成细小的碎片,露出黑暗的底。
那是属于他的深渊,藏在纷纷扬扬的落雪之下,被柔软干净的白盖住,如今又来找回他。
对面的岑卯脸上露出恐惧与惊惶,是只给少年看的。梦中的岑卯在怕什么呢?谢九站在那块逐渐吞没了他的黑渊之上,带着笑意注视他的Omega。
怕被他拉下去,怕他的黑侵略这片无暇的白,怕深渊里无边的暗和刺骨的冷。不,谢九笃定地想,岑卯只怕一件事。
他怕他离开。
少年握紧了梦里瑟缩的Omega的手,叫了一声,卯卯。
梦的世界崩塌时,少年拉着他的爱人坠下无尽的深渊。
谢九从久违的噩梦中惊醒,床头的手机亮起微光,是Beta的来电。
他的手还紧紧攥着Omega的掌心,生了一层融化的雪似的薄汗,像是提醒他在梦里做了怎样偏执的坏事。Beta的来电似乎因为久未接听而中断,屏幕很快又亮起来。
少年想了想,放开Omega被他握得留下印子的手,轻轻吻了掌心的痕,才拿起手机走上阳台。
冬夜风冷,他拉开门时,就像被梦里带出的透明雪花扑在脸上,立刻清醒了。
而那边的Beta说,妈妈要见你。
少年缓缓穿过雪白的走廊,打开尽头房间的门,看到站起来的、和自己一模一样的Beta男孩。
他能从Beta的脸上看出病房里那人油尽灯枯的情况,但还是不紧不慢地问了一句:“我跟你同时出现,没问题吗?”
Beta摇了摇头,清秀的眉拧成很深的死结:“妈妈坚持要你过来,我也……顾不了那么多了。”
少年想了想,才安抚似的拍了拍他的肩:“不要出去。”
Beta张了张嘴,而少年没有等他回答,转身拧开了病房的门,在他面前关上了。
少年耳边有仪器的嘀声轻响,和病人借助呼吸机苟延残喘时、呼出的气体铺在氧气面罩上的声音。那种被放大的呼吸声就像是垂死的野兽在陷阱中的挣扎,残损的皮毛摩擦野草,每一声都不大甘心。
少年走到病床前,看床上勉强睁着眼睛看他的女人。那双眼睛曾经美艳而炽烈,如今皮肤松弛下去,像是火光燃烧后的余烬。
少年坐到床对面的椅子上,隔着病房里无菌的空气,读她眼里的话。
“你要我来做什么?”少年近似温柔地问:“是有话对我说吗?”
“可是你好像已经说不出什么了。”
女人脸边的一束肌肉轻轻抽搐着,似乎只能用这样的方式跟他对话。少年看她一会儿,又垂了垂眼,好心地问:“是想听我说,对吗?”
女人夹着探头传感器的手指微颤,已经没有抬起来的力气,就不知是要他过去,还是要做别的什么。少年仍然静坐着,沉思似的,继续问:
“你想听我说什么?”少年习惯性地撑起一边侧脸,看床上人:“你的病,谢家,还是十八年前的那个实验?”
女人的手僵住了,枯槁的眼里继而迸出残火似的光。
“你在怀疑我了,是吗?”少年没有躲避那道光:“你在想,这个病不该恶化得这么快,为什么用尽全力治疗都不能拖到我们的手术之后。然后你想,你的病是在我分化之后发作的,又在催我们做手术之后恶化得最快,于是你毫无证据地得出结论,你的病一定与我有关。是我要杀你。”
水封瓶中的气泡急促作响,像是打开的女人沸腾的胸口。少年平静地看着女人眼里的恐惧与恨意,用目光安抚她似的:
“可我不想杀你。”少年轻声说:“你的命,对我来说毫无意义。”
女人苍白的额上有渗出的细汗,落在少年眼底,有些脏。
“就算你在地下室里关了我十八年,但也有你的理由,不是吗?”少年合了合眼:
“我可以理解,在你眼里,我并不是一个人,只是一只长得和你儿子很像的动物,或者说,一个会呼吸的复制品……”
少年像是稍稍加重了最后那三个字,抬眉看女人些微涣散的放大的瞳孔。
“其实,你也在为此骄傲吧。”少年唇角微扬:“你觉得十八年前,是你足够机警,才能得到那个实验的情报。也是你足够坚持,顾青才会答应你,为你已经生下的婴儿复制出一个克隆体……来做他的供体。”
少年循循说出女人自以为保守了一声秘密,在对方震惊的目光中,给她更深的刺激:
“十八年前,在你生下一个Beta男婴而被谢家拒之门外后,你听说了什么?”
少年眨了眨眼,询问似的:“是不是某个几乎被放弃的生化实验,终于成功了?”
女人瘦弱干瘪的胸口上下起伏着,氧气罩上一片又一片模糊的水雾。
“在那个叫Cycler的实验里,所有被改造的供体婴儿都没有实现他们想达到的效果,腺体基因优化几乎宣告失败。直到……”
少年稍停,垂下的睫毛挡住眼底一束微暗的火:
“其中一个Omega,在他六岁注射腺体疫苗时,出现了异常反应。”
“疫苗对他失效了。”
少年深邃的眉眼微微敛起,像是怀念什么自己触碰不到的东西,很轻地说:
“这个孩子的腺体基因突破了这道考核,证明他们的技术终于有能力得到更强的腺体基因。所以这时候,刚生下一个Beta的你想,可以用这种方式,改写你和这个孩子的命运。”
“但你的孩子已经出生了,而供体都要从试管胚胎的受精阶段开始,才能有完美的基因配型。”
少年伸出一只手,像是端详自己逐渐生长的骨骼:“你找到顾青,央求他,逼迫他,或者用了别的什么手段,他才终于提出,可以尝试还没用过的复制技术,也就是人体克隆,造一个基因类型完全匹配的供体出来。”
少年收回已经长成的手掌,目光落到女人被汗水浸湿的眉尖,对她笑了笑,展示什么似的:
“所以才有了我。这个被你养在地下室的……怪物。”
“你一直这么叫我,对吗?”
少年的笑容优雅有礼,甚至比门外的Beta出入正式社交场合时更为庄重,眼中却看不见底,让病床上的女人想到地下室里令人骨寒的黑暗。
她在喘息中,细细地颤抖着。从一开始,她就不知道一个怎样的人才能一直在那样一个地下室里生存下来。她被告知必须给这个孩子恶劣的生存环境,而她的控制欲又不允许他离开自己的视线,于是她在自家房产的公寓大楼地下造了这样一个空间,把他养在里面。
那个博士告诉她,他只改造了她儿子的腺体基因,余下的部分,仍然是她和那个男人的基因结合的产物。这个诞生在实验室里的怪物身上留着她的血,这让女人感到至深的恐惧。
这种恐惧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女人在发白的脑海中寻觅着往日的记忆。她记得很多年前,她也曾因为小孩可爱而乖巧的脸忍不住带他出去看看,那时的小男孩第一次出门,还不能很好地掩饰自己的情绪。他为阳光下的一切感到惊喜,但在女人最后问他想要什么的时候,只说想要一只鱼缸,养一些能在海里游的鱼。
她感到这个要求的卑微与收敛,忍不住心软了,为这个孩子买了巨大的水族箱和许多漂亮而普通的小鱼。可在她又一次进入那间地下室的时候,却发现地下室的灯被关上了。而那只她特意买来的巨大的鱼缸里,所有的游鱼都在黑暗之中亮着诡异的光。
而那个七岁的孩子站在鱼缸边上,回头告诉她,他在他的海底造出了光。
女人仍记得站在黑暗当中的小男孩迷恋地看着水中的光的眼神,那是她在许多个病痛缠身的夜里,无法摆脱的梦魇。在那之后,她拆掉了地下室里所有的灯,惩罚似的给他真正的黑暗。
直到现在,她都会幻想着自己就是这个怪物手中的一只鱼,在她完全没有觉察的时候,被人在眼皮底下盗用了账号购买奇怪的药剂与工具,而长成少年的怪物不知不觉地改造了她的身体,让她恰好在这个时间,在一切即将结束的时刻,迎来生命的终焉。
她内心的所有恐惧此刻都从无力掩饰的脸上泄露出来,摊开在少年面前。少年像是倦了,松了撑着下颌的手臂,活动着手指。
“可惜,这些都不值得你骄傲。”
少年叹了口气似的:“到了现在,你还在为做一件工具而沾沾自喜,确实有些……可怜。”
他看向那双写满了愤怒和惊疑的眼睛,眼角微动:“要我再给你一些提醒吗?”
少年终于站起身来,缓缓走到女人的床头,慈悲似的垂眉:
“还记得,你是从哪里听到这个实验的情报的吗?”
女人因为他的靠近更加剧烈地呼吸,瞳仁混乱似的转动着,像在思考,又想已经想不清楚什么。
“是一个国际刑警组织总局的警司,对吗?”
少年居高临下地看着她:“你找到顾青的时候,也是他提出可以复制一个孩子的,是吗?”
“你真的以为,这些都是因为你的努力吗?”少年施舍在女人脸上的目光里像是带着悲悯:“其实,努力从来不能改变什么。你这一辈子,还没有看清吗?”
女人睁大的眼中闪过一丝愕然的光,而后仿佛终于觉察到什么,颤抖的身体一瞬间僵住了。
“那个警司不会对一个军长的情妇泄露情报,顾青那样的研究者也不会为了一个女人的固执改变自己的原则。”少年的声音仿佛叹息:“这些都是他们设计好的。”
“他们终于得到了改造强化后的腺体基因,于是实验进入了第二阶段。”少年的薄唇轻轻翻动着,像在给一个无知的长辈讲解自己的课业:“这个阶段的实验目的,就是通过克隆,让这种无法产生后代的基因可以被复制。”
“你把你的孩子送给他们,做了复制技术的实验材料。”
“而我……”少年想了想,很轻地笑了一下:“就是这个实验里,第二个成功的实验品。”
女人褪净了血色的双唇在氧气罩下轻颤两下,浑浊的眼缓慢地动着,最终定格在头顶的少年脸上。
她的眼里有种诡异的光,像是传说中心有不甘的厉鬼,最生命消逝的最后一刻,抓住了唯一一道赖以维持魂魄的执念。
少年的目光却好像已经看穿了这缕残存的魂,温柔地捏住了她的执念。
“你现在想,我能做到这个程度,也是因为有你的基因,是吗?”
“直到现在,你也觉得自己有足够优秀的能力,只是被命运亏待了……”少年眼角轻垂,眼底却泛起深冰:“但事实上,我跟你毫无关系啊。”
“我是你儿子的复制品。”少年想了想,轻声说:“如果说,我的能力得益于谁,该是你儿子才对。”
少年凝视着女人眼里逐渐被深冰淹没的光:“他才是被命运亏待的人。”
“而他命中最大的劫难,就是有你这样一个母亲。”
少年把最后两个字放得很轻,似乎不是在说一句完整的话,而是在叫一个与病房中的两人毫无关系的称谓。
房间里有一片被仪器声装点的沉默,少年站了一会儿,像是终于把压在胸口的许多珍贵而复杂的信息传输给一台即将报废的机器,算是报偿,也是安全的释放。
他看着女人渐渐合上的眼角流下的浑浊液体,转身离开了这张通往死亡的白色病床。
他推开门,等在外面沙发上用打游戏缓解焦虑的Beta立刻站了起来,问他怎么样了。
“她有些话想对我说。”少年用一贯温柔而冷漠的声音说:“现在,已经说完了。”
Beta张了张嘴,试探地问:“那,妈妈对咱们两个手术的事……”
“我们自己安排就好。”少年安抚似的,看了一眼桌上一口没动的水果:“先不用操心这个,忙你该忙的事。”
他回头,却发现Beta低着头,并没有像他想象中那样松一口气,仿佛陷入了更深也更复杂的焦虑之中。
少年思考片刻,问:“怎么了?”
Beta没有立刻回复他,像是自己完成了一场独立而艰深的思考,对他抬起头,脸上有所求的神色是少年熟悉的,眼中定然的光却让他觉得陌生:
“阿九,妈妈生病这些日子,我一直在想一件事。”
少年看着Beta张阖的嘴,耳边却像沉进深海里。Beta似乎说了很多的话,在他耳中,都成了海中温柔的汹涌。
眼前的Beta不知何时站在他面前,握住了他的手,似乎发觉那双手有些凉,下意识地搓了两下。
少年微微低头,看被Beta握住的手。
“就算是……最后一次帮我一个忙。”
Alpha少年看着Beta男孩的眼睛。那是跟他一模一样的一双眼,却比他澄澈,比他真诚,比他无所畏惧。这双眼睛的主人曾经在黑暗中发现了他,而那时,他看着也是这样看着他,没有丝毫掩饰:
“答应哥哥,考虑一下吧。”
谢争的母亲最终没能熬过这一年的十二月。
这名Beta女性的死在平港并没有掀起什么水花。好像所有人都知道,她不够重要,并不能在任何一个城市中流传的故事里成为主角。而她这一生付出的所有努力,都只是在一只巨大的金字塔上玩滑梯。爬上去时顶着烈日,滑下来时满身尘土,与顶端无缘,却如此不疲。
岑卯是从陆鸣的电话里听说这个消息的。如果不是陆鸣问了一句谢争最近怎么样,他也不会想到少年的母亲在几天前去世了。谢争看起来毫无异常,也从来没有跟岑卯说过什么。
岑卯心下戚戚,但已经习惯了在别人面前伪装成对谢争无所不知的样子,只是这次没有瞒过陆鸣。
男人在电话里帮他挽尊似的咳嗽两声,问:“要不,你陪小谢出去散散心?”
岑卯并不知道谢争需不需要出去散心,他总觉得,那个所谓的母亲对少年来说或许真的不重要。谢争也没有在压抑什么情绪,即使有,也跟这场早能预料到的死亡没什么关系。
但陆鸣紧接着提供了一个郊外度假屋的信息,告诉岑卯是他哥最近交给他的产业,保密性和安全性都很好,正好可以两个人一起去跨个年。
岑卯有些犹豫,晚饭时问了少年这个问题。少年没有想太久,就答应了。
这是岑卯和谢争的第一次单独出游,岑卯也稍稍兴奋起来,很早就跟宋宁请了假。莫恒舟听说他要跟男朋友出去跨年,为他提供了许多自己准备了但用不上的节日约会攻略。而现在的岑卯已经有了许多实战经验,有点瞧不上莫恒舟的书本知识了。但他还是很给人面子的学了一些,并且答应他回来之后告诉他效果如何。
岑卯和少年在一年中最后一天的下午出发,是谢争租的车子。岑卯戴着口罩坐进车里,对司机问好,就想起来之前谢争的学姐说过的开车旅行。少年在他身侧,帮他调整座位的角度。岑卯想到自己连考驾照的资格都没有,有些失落,趴进少年怀里问他什么时候去考驾照。
少年眉目稍弯,说应该快了。
岑卯这些天没干什么重活,最多就是心理压力大,一路上看着外面的风景和少年聊天。他有很多奇怪的问题,少年总能很耐心地答,路上时间就显得很快。他们到度假屋的时候才三四点,徜徉的阳光尚有午后余温。岑卯说想出去逛逛,少年答应了。
他们沿着度假屋边的一条河流行走。岑卯把手揣进谢争的口袋里,少年攥着他的掌心,说觉得冷了就回去。岑卯靠在自己的热源边,只觉得从手暖到心里,并不想回去。
他看着眼前的河流,忽然觉得一直这样走下去也不错。他和身边的人都不再回头看了,河流的终点可能是大海,他们可以在海边盖一座小木屋。岑卯负责砍树挖地基,少年来设计房子。他们可以种一些蔬菜和水果,少年来种地,岑卯就去抓鱼和其他无辜的小动物回来吃。
海边的日子不用担心未来,如果有人来打架,岑卯就把他们扔进海里,让这些人永远消失。海永远包容慷慨,能吞掉所有岑卯身上洗不清的罪孽和少年忧虑的源,也不会挑剔谁的特别。
岑卯忍不住把这个美好的设想讲给身边的人听,少年微微笑着,问他都想把谁扔进海里。岑卯想了半天,发现没有一个能透露给少年的名字,又难受起来,只好憋出一个陆鸣。少年反倒点点头,很赞同似的。
两人的晚餐正是这个被他们合谋扔进海里的人安排的,布置风格非常套路浪漫,岑卯却颇为受用,帮少年切牛排倒饮料。他不能喝酒,陆鸣给他们准备了各种奇怪的果汁和汽水。岑卯选了他和少年第一次见面时两个人喝的最普通的碳酸饮料。气泡在红酒杯里轻鸣,让人有种错位的恍惚感。
岑卯发现,原来自己也可以像之前在餐厅外看到的客人那样,跟一个人很慢地用完一餐。他吃东西原本很快,进食似乎只为生存。而过去将近一年的时间里,少年跟他一起的每一餐都会通过夹菜和对话控制他的进食速度。他就这样不知不觉地被驯化,又或是终于得到了教养。
少年看他失神,笑着提起话题,说他就快放假了,假期结束后,就是大二的学生。岑卯想了一会儿,对他说了恭喜,然后又有些发呆。
岑卯偷偷看烛光下少年的脸,心里竟然涌出许多不舍。好像想起两人第一次遇见时,那种仓促如露水似的心情。他似乎在怕烛光一旦灭了,这个人就又要不见了。他手里的时间会比这根蜡烛燃烧的时间多吗?岑卯恍惚地想,是不是等到这根蜡烛熄灭,他的天就亮了。
他发呆的时候,被人握住了手。少年凝目看他,像是对别人布置好的餐桌没有太多留恋,问他吃饱了没有,想不想出去逛逛。
岑卯立刻答应了,他因为意识到时间而焦虑,这让他不想停下,总觉得应该和小九去更多的地方,做更多的事。不要停下,停下就会被发现。
少年把他裹在暖和的大衣里,包上围巾,露出小半张精致的脸。外面足够黑,岑卯就不用再戴口罩。他们手牵手走进冬日的夜里,水流声很轻,远处有寒鸦在叫,岑卯听着身边人的脚步声,才隐约想起来这场过分美好的约会是为了什么。
岑卯想了一会儿措辞,才开口问:“小九,你妈妈她……”
“去世了。”
少年很快地说,像在谈论别人的事:“上周的事。”
岑卯沉默片刻,才踩着脚下月亮给的影子,让自己和身边人的影子更靠近一些。
“你会不会难过啊?”他轻声问,舍不得打破少年的脚步声似的。
“也还好。”少年握着他的手,力度并没有变:“可能因为早就想到了吧。”
岑卯哦了一声,挨着他的手臂看河水的流向,仿佛无意地说:“有些事,迟早都会发生的。”
他稍稍顿住,回头看少年:“知道会来,就没那么可怕了,对不对?”
少年像是停了一下,放柔了声音说:“也要看是什么事。”
岑卯注视着月光下少年的侧脸,问:“你也有害怕的事吗?”
“我不是告诉过你吗?”少年回应他的目光,像是提醒岑卯曾经答应过自己的事。
岑卯眨了眨眼,故意似的,又把头转了过去,看向河水另一边深黑的树林。
他总能在夜晚看得很清楚的眼睛好像捕捉到一个模糊的影子,有些突如其来的好奇,戳了戳少年的掌心:“那是什么啊?”
少年顺着他的目光看向树林深处黑色的尖顶,摇了摇头,又问:“想去看看吗?”
“你不怕吗?”岑卯回头看他:“挺黑的。”
Alpha伸手,蹭了蹭他额顶垂下来的软发,眼里露出笑意:“跟你在一起,我需要害怕吗?”
岑卯胸口轻轻一撞,转身拉着他往树林的方向走。他想和这个人去所有能看到的地方,而少年说了愿意。
他们穿过树林中的小径,在一片鸦鸣中走到了那片黑影前。岑卯看着面前破败的尖顶建筑,微微睁大了眼,问少年:“这是什么地方啊?”
“教堂。”少年放低了声音说:“应该已经废弃了。”
岑卯揽住少年的手臂,走过那扇颓圮的门。这座建筑很高,而且空旷,月光从门对面的长窗上洒下来,照在他们面前的道路上。
“那个地方,原本应该有神像。”少年指了指长窗之下一座空置的高台:“很久以前,人们会在这里对神祈祷。”
岑卯迷茫而好奇地看着月光下空无一物的高台,建筑物的角落里满是脱落的残片和蛛网,高台之上只有一片在雪白中飘散的蜉蝣,又或只是微尘。岑卯试着想象那里立着一尊或许高大的神像,人们跪在这片残垣上,虔诚地乞求着什么。
“他们祈祷什么啊?”岑卯问。
“很多。”少年想了想,说:“有时候,也会来忏悔。”
岑卯的心头轻轻一跳,很轻地问:“向神忏悔吗?”
“对。”少年跟他一起看向那团月光下的尘,敛起的眉目渐深:“那时候很多人都有信仰。他们认为,每个人降生时都有罪……而神能宽恕人的罪孽。”
“为什么……人生下来就有罪?”岑卯微微仰起头,看少年深邃的眼。
“讲起来会有些复杂。”少年敛起眼中闪过的微光,不自觉似的,轻吻了岑卯的额头:“有可能是真的。但现在,已经没什么人相信了。”
岑卯抱住了少年的腰,吸着从对方身体里流出的珍稀的暖,问:“如果忏悔了……罪孽就不见了吗?”
“卯卯。”少年的吻滑到他或许是因为冷而轻颤的唇上,很轻地厮磨:“你要向谁忏悔?”
岑卯并不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这座破败的建筑里已经没有神的存在。月光照亮栖居在这里偷生的微小生命,却无法洗净人的罪孽。
为什么人生下来就会有罪?岑卯想,这句话很奇怪,却又真实到让他颤抖。
他们做错了什么,又或者他们的存在本身,就是谁犯下的错。在这个世界上,还会有人来宽恕他们吗?
岑卯忍不住挽留少年即将离开的嘴唇,用唇舌汲取更多的暖。他挣脱了少年的手,去抱他大衣下的脖颈,好像他所有的偿还都只能来源于这人的爱与吻。而他有多渴望洗清自己的罪孽,此刻就有多渴望眼前的少年。
他能洗掉他身上罪恶的壳,露出内里最干净的柔软。脆弱总该是无罪的,岑卯在喘息中想,他甚至愿意被伤害,只要少年能用一点爱意宽恕他。
“小九。”他叫这人的名字,在口舌交缠的间隙乞求:“我冷了,抱抱我吧。”
少年像是被他体内的涌起的情绪浇湿,用更暴烈的方式回应他的吻,岑卯口中的液体从嫣红的嘴角溢出来,纯洁的淫糜。
少年好像知道,Omega的身体里正有一种黏稠的欲望,迫切地需要一场告解。他是岑卯在这片废墟上唯一能够求助的对象,也不希望岑卯再去找别的谁。
岑卯在寒鸦的叫声中微微恢复清醒时,已经被人按在高台下的石柱上,从身后不断地顶撞着。Alpha的手环在他露出的腰上,月光皎洁冰冷,他们身体的连接之处却通红火热。他用黏湿的软肉吞吐着少年那根狰狞的肉器,贪求所有交媾之中的快感。
他可以在这种快感中忘掉所有羞耻与罪孽,像是有人替不在此处的神宽恕了他。抽插之间挤出的淫液就能将他洗净,而他腰间青紫的指痕和两腿之间被顶撞出的红斑就是惩罚。岑卯呜咽着抬头看高台上空白的月光,眼角被身后人操出泪水,湿透的眼底映出那片飘散的微尘。
而少年像是发现了他在看着什么,把Omega含着自己肉器的身体转了过来。他让岑卯的腿盘在自己腰上,整具身体都不得不依附自己,接受他的鞭笞似的操干。他按着Omega的脑后,很深地吻他,岑卯因此无法再看任何东西,只能接受来自他的光与影。而Alpha坚热的阴茎正被Omega吞食,如同一场因果的报偿。
如果他们真的是流失了信仰的人撺掇神权而犯下的造物之罪,那么只有在对方身上才能找到解脱。少年这样想着,将Alpha的阴茎刺入那个被冥冥中的造物者诅咒的生殖腔,射出只为了让对方喜悦的精液。
Omega在他怀中满足地颤抖着,湿透的脸颊挨在他胸前,被月光照亮睫毛上的残泪。少年低下头,吮干他露出来的液体,像褪去人性后就变得无辜的野兽,在交配后舔舐伴侣的皮毛。
屋顶的寒鸦惊鸣,钟声落地时,很远的地方传来城市角落里烟火爆炸的轻响。
少年抱起他的爱人,在新年的第一个夜里,从无神的废墟之中,走向只属于他们的温暖巢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