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08/-01J
庞大的地下实验室中,身着白袍的中年男人穿过电子门,踩在PVC地板上的脚步暴露出一丝期待似的急促。
他来到会客室的门口,稍稍停下,平复了有些乱的吐息,又对着反光的金属门稍微检查了一下自己的仪表,才按下开门的按钮。
并不陌生的少年坐在沙发上,听见开门声,站起身来,对他露出很有礼貌的微笑。
“顾博士。”谢争对男人颔首:“好久不见。”
顾青向他点点头,示意他坐下,自己坐到谢争对面办公桌后的扶手椅上,好整以暇地问:“有什么事吗?”
“正好路过,来看望您。”
谢争没有坐回原来的位置,而是把一个包好的礼品盒放到了顾青桌上,在办公桌前站住了。
顾青不得不微微仰视身高优越的少年,压着自己的心跳,笑着说:“我还以为,你们的手术取消之后,你再也不会来了。”
谢争目光微动,很无辜似的:“那我不是太无情了吗?”
顾青伸向茶杯的手不由停住,笑了一声,才继续拿起杯子:“毕竟我在你这里,也不算什么好人。”
谢争没有承认什么,只是眨了眨眼,说:“可我是在您的实验室里被创造出来的。在顾博士眼里,我应该就像你的儿子一样吧。”
顾青微怔,捏着温热杯柄的手指稍稍攥紧,抬头看少年毫无破绽的微笑。
“而且,我是不是应该感谢您?”谢争眼底映出顾青医生似的和蔼的脸,不紧不慢地说:
“如果不是你……个女人应该还活着,现在正准备切走我的腺体,然后想方设法地杀掉我,对吗?”
男人脸上的表情有一瞬的空白,看着少年的目光却渐渐发亮。
谢争眉目稍弯,看向通往实验区的那道门:
“其实,一个生物实验室里的实验仪器辐射会诱发原癌基因的活化,进一步加速癌细胞的扩散,在上世纪也很常见。”
“而且,你也没有非要她的命。”少年牵牵唇角:“虽然每次我们来的时候,你都会把那些实验仪器的功率开到最大。但如果她没有那么经常来实验室要求提前手术,就不会一次次暴露在辐射下,她的病也不会恶化得那么快。”
“你是在惩罚她,是吗?”
谢争征询似的问,却好像已经做出了判断。而顾青不动声色地沉默着,许久,笑了一声:“在这件事上,我们应该是同谋吧。”
男人盯着少年显出锋锐的脸部棱角,他目睹着这张脸一点一点长成如今的模样,让他惊艳,甚至无法自控地自豪,于是明知故问:
“我倒是很好奇,同样的辐射,你和那个Beta男孩不是没事吗?”
谢争和顾青对视着,像在对他示意一种默契:
“我准备了和您一样的茶。”少年含蓄地一笑:“每次他来我的地下室,我就会请他……喝一点茶。”
谢争看着男人手中的茶杯,眼底微光翕动:
“和惩罚相比,我更喜欢给人奖励。”
少年垂眼,像个在导师面前表达不同观点的谦虚学生:“您在给我们做检查的时候就应该发现了,对吗?”
顾青眼里有迸发后尽力敛去的灼热,他忍耐着这种久违的激动,放低声音问:
“所以,你这次为什么来?”男人瞟了一眼桌上的盒子:“我不认为你是来感谢我帮你这个忙的。”
谢争这才拉开顾青对面的椅子,坐到男人的对面:“是有别的问题,想请教顾博士。”
顾青在少年示意似的目光下拿过那只精致的盒子:“是礼物吗?不会是你给我准备的潘多拉魔盒吧?”
男人和蔼地笑起来,办公室里的氛围就更加像一场师生之间的对谈,而谢争掩去了眼中的锋锐,轻声说:
“那个盒子,您不是已经打开了吗?”
顾青的笑声缓缓停下,眼角浮现出松弛而深刻的纹路。他端详了一会儿桌上的盒子,拆开了包装,继而屏息似的,拿出了盒中立着的试管。
“我想,你可能已经知道了。”
谢争看着那只试管中浅红色的液体,是碾碎的花瓣一样的颜色:
“我在分化那天,遇到了我的爱人。”
少年深色的瞳被试管中的红染得偏近温柔:“他很特别。特别到我不得不怀疑……这种特别,会不会跟我一样,是谁的设计。”
“所以我抽取了他的腺液,借助这个学期的实验室资源,做了一些不值一提的检查。”
谢争看着顾青捏在试管上端微微颤抖的手,眼中闪过一丝很难觉察的厌恶的光,像是很希望砍掉那只在试管上留下指纹的手指。
“我知道,你是故意让我看到那份资料的。就像……一个已经失去学术能力的老师,向他的学生炫耀自己过去的成就。”
顾青拿着试管的手僵住了,视线慢慢移回谢争几乎已经看不到笑意的脸上。
“我查了之前那些供体的资料。当然,也要多谢你在我每次来实验室的时候,或多或少向我透露的数据库线索。我知道,你想看到我的能力。因为在你看来,我的能力都是你创造的。”
少年低垂的眼睑落下阴影,男人无法辨识他的情绪,却在危险之中,感到一种莫名的兴奋。
“总之,我发现你对供体的监测相当松散,只在两个时间点上表现出关注。一个是他们六岁注射发情期疫苗的时候,另一个则是你不得不给他们做移植手术的时候。”
“这可能是因为,除了我爱人之外,再也没有任何实验品通过了六岁时疫苗的那道考核。可后来,我听他说,他小时候就已经见过他的……哥哥了。”
谢争眉间微动,流泻出一点微妙的情绪:
“这不该是你们安排给供体的待遇。所以我想,他的哥哥,也就是岑三,应该打断了你们,从此以后,你们就对这个唯一成功的实验品失去了控制。”
“我的确很佩服岑三,那时候他也是个孩子……虽然我觉得他做得还不够。但很明显,现在的我也犯了错。”
谢争无意似的看着顾青不肯放开试管的手,低声问:
“所以后来,你们是怎么重新拿回对他控制权的呢?”
顾青的嘴唇微颤,似乎在抗拒什么,半晌才答:
“是那个警司……用了一些不入流的手段,刺激了他的分化。”
谢争遮住瞳中深处包藏的火焰,很轻地问:“哦,是什么手段?”
“岑三过生日的时候,他给平港那些大家族暗中放了风,说岑三就是岑家这一代的……哦,凤骨。”
顾青皱了皱眉:“你既然知道0号的基因情况,就应该也知道这个所谓的传说真相了。”
“那时候,岑三才……接手岑家。他是一个Omega,这些Alpha被他骑在头上,本来就有很多不满。洛昂是个很会煽风点火的人,他成功地点燃了那些家族的贪婪和愤怒,让他们共同决定釜底抽薪,合伙绑了岑三,让自己家族的Alpha继承人……都尝一尝凤骨的福荫。”
顾青脸上露出不认同的神色,但似乎并非义愤,更像是觉得某些同类的行为不够体面、有辱斯文似的:
“当时,洛昂只是打算用这种方式打击岑三,借机把0号带回来。其实,我们都不知道0号什么时候才会分化,也不能预测他分化之后会有什么表现。没想到,就在岑三被绑的那个晚上……”
顾青的喉结难以控制地动了一下,脸上浮现出压抑的狂热。
“0号看到了岑三被绑的场面,因为受到大量的Alpha信息素刺激,成功分化了。”
“那个晚上,0号杀死了在场所有的Alpha继承人。”顾青闭上眼睛,仿佛回味,又像在努力压住心头涌动的激烈情绪:“我才真的相信,这场实验成功了。”
谢争放在桌面下的手背上隆起青色的血管,又缓缓放开,听男人继续倾诉似的说:
“洛昂告诉岑三,这是供体的基因突变。但岑三不同意我再接触0号,他早先就通过自己的网络,找到了我的师弟给0号做检查。我师弟的价值观非常死板且单一,所以一辈子只能做临床。他把0号当成病人,也找出了所谓的病源:就是我给他做了基因改造的腺体。”
顾青像是嗤笑一声:“洛昂手上有一个犯罪分子组成的所谓特工小组,他告诉岑三,在那个小组里,0号可以释放自己的攻击性信息素,也可以免于被抓捕制裁。岑三是有些势力,但他那时还没有现在这么呼风唤雨,不可能让0号在杀了那么多家族继承人之后全身而退。”
“洛昂先是利诱,岑三不肯答应之后,他又拿出当天晚上0号杀人的视频,继而威逼。”
顾青看了一眼垂眼沉默听了很久的少年,笑了一声:“这就是你的……爱人,重新回到我们的控制范围内的过程。”
“这样啊……”
谢争很轻地说,像是没有那么在意,又或是在意着别的东西。
顾青有些惊讶地看着少年抬起的脸,听见对方轻蔑似地说:
“这么听下来,控制权好像在那位警司手上吧。”
谢争抬眉,看顾青微颤的松弛眼角:“可他不应该是你的实验品吗?”
“为什么,你不在这个故事里?”
少年的声音像是好奇,又像是挑衅:“还是说,你已经无法控制他了?”
“不!”顾青很快地否认了,像在维护或挽回一种权威的尊严:“我……只是在等。”
“等什么?”谢争唇边轻轻一动:“等我成年?博士,我们都知道,你的复制实验已经成功了,但你仍然无法进行实验的下一步,只能装模作样地关闭了实验。”
顾青拿着试管的手腕在少年催逼似的话锋中狠狠一抖,而谢争的目光随着其中摇荡的液体现出锋芒。
“你和那个叫洛昂的人之间,原本是科学家和犯罪者的合作——”
谢争伸手,紧紧握住了顾青的手腕,像在帮助一位失力的老人:
“可最后,科学家对自己的实验失去了控制能力,犯罪者却用一种粗暴的方式控制了实验品。你不觉得,这很可悲吗?”
“……你到底想问什么?”
顾青苍白的额顶现出一丝细密的汗:“是Cycler实验的事吗?”
“不,顾博士,我要问的,已经问过了。”
“我的爱人走丢了,我需要知道他的下落。而你刚刚,已经给了我足够的答案。”
少年自嘲似的笑了一下,像是在看着别的什么地方:“我也是现在才知道自己错在哪里。像我这样的人,总是自以为是地想去消化最难的那部分知识,却忽略了放在眼前的最基础的题目。”
他像是反省了一会儿,才收回目光,重新看向眼前有些狼狈的中年男人:
“哦,关于你给我备的课……我是说,Cycler的事,不好意思,我想我已经知道得很清楚了。”
“包括这场实验真正的目的,你们抢夺的权力,以及……你所陷入的瓶颈。”
谢争在顾青滞住的目光中,看了看对方手中的腺液试管:“而这个,就是证明。”
少年伸出手,一点一点,从他手中拿回了那只他早已无法掌控的试管。
“我今天来,的确不是送你礼物的。”
顾青的脸色渐渐泛起青白,而谢争好像无意留心他的情绪,只小心地擦拭那只试管外壁上别人留下的脏,眼底漾起脉脉的浅红。
“我只是来给你看看我的成果,借此通知你,接下来,你的失败会由我来接管。”
谢争抬起头,看着男人毫无血色的脸,淡淡地说:
“我不会再来找你,从此以后,我们之间也不再有任何关系。我有我自己的计划,你也不要再说什么跟我是同谋之类的傻话了。”
谢争无视了瘫坐在椅子上男人腮边垂下的颤抖的肌肉,站起身来,用一个刚刚成年的Alpha的背影告诉他:
“顾青,你并不是什么造物者,也控制不了谁的命。”
少年按开了通往外界的隧道开关,留下那个像是瞬间衰老的男人在他的椅子上无力地喘息,头也不回地离开了这片被抛弃的人间废土。
谢争回到地面上,走进满是军牌防弹车的停车场。而他们所在的世界其实已经不再需要这些无用的保护,没有哪一个国家拥有足够多的子弹来射穿敌人。
他打开其中一辆车子的副驾驶车门,坐了进去。
驾驶座上的Alpha女性从小憩中醒来,看少年没什么表情的脸,挑挑唇角:
“聊完了?”
谢争嗯了一声,拿出自己的手机,又一次检查了空白的未接来电记录。
“你说你……”谢晴无奈似地叹了口气:“洛昂和No Name的事,明明我也可以告诉你。为什么非要去找外人?”
“还是说,你对我的信任,还没有对那个失败科学家的多?”
谢晴一只手撑在方向盘上,托住半边侧脸,这也是谢争的习惯动作,似乎证明着两人之间的某种联系,却又并不足够。
“我说过,我会自己找到他的所有答案。”谢争敛眉,像是思考着什么:“别人送上来的答案,总是有基于目的的加工成分。”
谢晴不算赞同地挑眉:“可如果你早一点知道七年前的事,就会早做决定,设法回到谢家。说不定,你可以说服父亲救你们。”
“我想,你也猜到你小男朋友现在的情况了。”谢晴看着那双垂下去的和自己肖似的眼睛:“现在这样,你舍得吗?”
“……没有人能救我们。”
少年低声的呓语让谢晴微微愣住,而女人从那双眼里看到不该属于少年人的、近似苍凉的薄光。
“我也不能救他。”
谢争喃喃似的,说着谢晴一时无法理解的话:
“但下一次,我不会再让他一个人离开了。”
少年轻合的眼角缓缓抬起,看向身边的女人:“六姐,我知道,你也不是来救我的。”
谢争迎着女人骤变的目光,弯了弯唇:“可我想,接下来我说的事,你会很感兴趣。”
谢晴眯起眼,盯着眼前十九岁的少年开合的嘴唇。
车内在少年说完话之后有许久的静默,而后,女人轻声问:“阿争,你知道,自己要对抗什么吗?”
“不过是障碍罢了。”谢争深眸微动,看谢晴背后反光的防弹车:“现在,你可以带我去见父亲了。”
女人微怔,继而爽朗似地大笑出声。
“阿争,你不愧是——”
谢晴一把拉下手闸,干净利落地将车子开了出去:
“——谢家的儿子。”
谢争看着车子开出地下停车场,缓缓闭上了眼,听见自己耳边汹涌的潮水声。
他曾经藏在至深的海底,以为只要海足够深,就能藏住自己和爱人。而少年终究因为自己一时的沉迷与失神,付出了最惨重的代价。
现在的谢争明白,他必须离开这片深海,浮出水面,汲取所有黑暗中孵化与积蓄的力量,然后在凶狠的浪涛中用尽全力成长,而留给谢争成长的时间是由岑卯决定的。
谢争知道,岑卯会非常、非常努力,缩短给他的时间,谢争必须付出与之对应的力气,才能在未来的某一天,找到岑卯,带走岑卯,成为那个强大到足以守住他的骨与爱的人。
到那时候,谢争会给岑卯一点小小的惩罚,让岑卯知道,这个世界上也有人会因为岑卯的痛苦而更加痛苦,岑卯不能再自私地承担苦难。再之后,谢争闭着眼睛想,他会用尽全力爱他。
他要无声地告诉岑卯,从此以后,岑卯可以在谢争面前做想做的任何事,无论欺骗或隐藏,索求或逃避,依赖或拒绝,谢争都会相信岑卯的爱。这是岑卯经受一切煎熬之后,该有的报偿。
而谢争会清除前路上所有的障碍,不会再让岑卯一个人离开。
少年睁开眼,看着远方逐渐出现的偌大的森严宅院,在心底念出那人的名字。
卯卯。
他想,这个名字可以给他足够的勇气,开始这场无间的旅程了。
新盟机密法庭外,宋宁完成了自己的证词环节,出门抽一支烟。
他看到停车场里一辆白色的车子,像是救护车,又比寻常见过的救护车高级许多。男人意识到什么,靠近了车子,不大讲究地往什么也看不到的单面玻璃里看去。
他站了很久,听见里面不算陌生的骂脏话似的动静,也对着玻璃骂了一句。
“……去他妈的不回来。”
宋宁冷哼一声,转身离开了那辆白色的长车。
车内,陆鸣握着自己刚做完手术尚且不能活动的新婚丈夫的手,对着窗外宋宁离开的背影挥了拳头。
“看个屁啊!”陆鸣恨恨似的:“就他眼神好使!要不是看他刚刚庭上帮你弟说了不少好话,我他妈肯定下车揍他了。”
岑辛苍白的唇微微动了两下,陆鸣就不再吭声了。
病床上的Omega转了转脸,陆鸣立刻摸来了他的手机,看向屏幕上的来电,微微一怔。
“小谢的。”陆鸣张了张嘴,顺手按上了一旁法庭直播屏幕上的静音键:“他上周刚被谢家认回去,不会他妈的知道了吧?”
岑辛摇了摇头,拿过手机,接通了电话。
“手术还顺利吗?”
少年的声音意外平静,而岑辛却已经看穿了这人惯常的隐藏,用尽量稳的气息告诉他还算顺利,顺便恭喜了他。
少年停了片刻,才自言自语似的问:“恭喜我什么?”
岑辛仿佛陷入沉思之中,许久,才问:“为什么这时候打电话来?”
少年像是轻笑一声,却没有任何笑意:“你也会有问题想要问别人吗?”
岑辛无话,而少年也没有太多为难这个刚捡回一条命的恋人的兄长,只轻声说:“我现在才联系你,是因为我知道你什么也不会告诉我,而这应该是卯卯要求你做的。”
“如果这世界上有谁从来不会拒绝岑卯的要求,除了我之外,应该就是你了。”
少年静了一会儿,又缓缓开口:“我只是想告诉你,我的确什么也不知道。如果他担心,你可以这么告诉他。”
岑辛听见自己崭新的心脏过慢的跳动声,说了声好。
“还有。”少年轻声说:“你之前告诉过我,要清除所有障碍,才能带走岑卯。”
“岑三,你会是那个障碍吗?”
岑辛好像明白过来,少年打这个电话,是想向他宣告一种改变。这种改变从岑卯经受的苦难开始,而在这场苦难结束的时候,他们之间的地位关系会发生另一种变化。这只藏在黑暗中的幼兽因为爱人的陷落决定走进丛林,而现在,他已经暗中命中了所有潜在的敌人,包括所有可能影响他们的因素,比如岑辛这个兄长。
“我会听阿卯的意思。”
岑辛接受了对方的宣战,又隐约知道,这句话已是投降。
“好。”
岑辛放下被挂断的电话,看向屏幕上站在审判席上的岑卯,手指轻动,给晏繁发了条信息。
他的弟弟头发好像已经长长了一些,平静而妩媚的脸上没什么表情,漂亮的眼睛轻合着,像是不关心这场因他诡谲的法庭上发生的一切,只在想着自己的事。
他在想什么呢?岑辛好奇地思考着,又觉得这个问题的答案过于简单。
岑卯不会再浪费时间去想别的事了。
他站在那方窄小的审判席上,手腕上套着冰冷的枷锁,抓紧所有清醒的时刻,温习关于一个人的所有记忆。
那人接住他时手臂的温度,留在他身上的湿润或干燥的吻,和他讲话时温柔的声音,怀抱里清爽干净的气味,和对他说过的每一句话。
少年在他的头顶告诉他,他会找到他,带他回家。
岑卯轻轻闭上眼,不想再听法庭上其他的吵闹,只想把关于这个人的记忆刻在自己的身体里。
他不知自己在这样的空白里站了多久,似乎直到日落时分,才听见给自己的判决。
岑卯即将接受最短刑期三年的特殊监禁,这是这个国家最彻底与残酷的囚禁。他会被剥夺全部的感官,进入真正封闭的世界。
晏繁告诉过他,宋宁也警告过他。而岑卯觉得,这真的不怎么可怕,他受过那么多伤,其实也是怕痛的。或许,这样的刑罚只是对他过去忍耐的所有疼痛的补偿。
而岑卯可以在这片漫长的空白之中,好好温习那人留给他的记忆,直到麻木,或是清醒。
岑卯手上戴着冰冷的银色镣铐,被人带着走出黄昏时的法庭。
他好像听见宋宁的声音,男人叫他的名字,说他们会等他回来。
他还似乎听见晏繁转达了岑辛的问题,说如果出狱后,谢争来找他,岑卯要怎么办。
岑卯觉得,这可以是他走进空白的长梦之前最后留下的话,或许是个很好的兆头。
他想了一会儿,告诉晏繁,只要他来,我就跟他走。
岑卯并不知道小九还会不会来。如果岑卯足够能忍耐,那个日子也要在三年之后到来。而少年现在十九岁,三年之后,他可能已经拥有了新的生活,忘记了答应过岑卯什么。岑卯的公寓只租了两年,到时候,他们的家或许也不在了。
岑卯不想太贪心,却又记得自己攥住的光。
他没有松开手,就这样被人用黑色的头套罩住,听着自己的脚步声和金属碰撞的声音,像听一曲细小压抑的前奏,走进一条很长的回廊。
他像是被人带进一个房间,在一张很窄的床上躺下,然后有人走进来,摘掉他的头套,握住他微凉的手腕,告诉他每天会有固定的让他清醒的时间。如果要在其他时段中断特殊监禁,可以按旁边的一个按钮。
岑卯点点头,却很想把那个按钮的位置忘了。他不想停下,只想快一点、更快一点,度过这场即将降临的让人着急的梦。
液体沿着针管推进他的血液中时,岑卯的眼前现出一片苍茫的白,耳边渐渐响起细小的长鸣。
而岑卯也是现在才知道,原来就算他失去视觉,眼前也还是会有黑与白,像深海的潮或长街的雪淹没他的视野。就算他失去听觉,世界也不一定是安静的。那道细小的鸣响会伴随他的梦境,用这种方式提醒他自己还活着,为了自己,也为了别人。
而就算岑卯被剥夺了所有感知这个世界的能力,也还能记得另一个人的形容气味,吻和声音。
岑卯会偿清所有的罪,而那个人是他在尽头等来的唯一的赎。
岑卯在一片空白的世界里,抓着他的光,开始了属于一个人的漫长梦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