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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三章 天山残梦 其八

第五十三章 天山残梦 其八
自炎毒殿和观雪居后,这是云濯第三次见到满眼的血。

一年前,炎毒殿里的变故,断了他鲜衣怒马时的少年轻狂。

七日前,观雪居中的离乱,葬了他世所离弃时的些微温暖。

那些血都曾扎得他眼里与心里俱痛,仿佛整个世界都要塌下一角。

可如今,当他站在云崖宫的问琴台上,俯瞰着那自山门至脚下一路蜿蜒而至的鲜血时,眼里眉间,竟是一片死灰般的寂静。

大概是因为,这短短一年波折屡历,心里早麻木成片死地了吧。

“呵。”

看着眼前被吓到双手颤抖执兵相对的护法长老,他喉咙里溢出低哑的一声笑。

“天天天,天狼君……你,你别过来!”

左边,蓝衫的苏长老按着乌木琴上唯一未断的弦,原来头上束得极高的发冠将掉未掉地歪在鬓角处。

“对,对对对,你,你敢过来,别怪我们不客气!”

右边,白衣的刘长老死死握住砍豁了口子的宝剑,额头上的大滴冷汗“啪嗒”落地。

“吼——”

亦浑身猩红的雪月呲了呲牙,赤眸之中如血火燃灼,两人顿时吓得连退数步。

“我也不想为难你们。”

雪月身后,云濯一步一顿登上琴台正中,黑衣于风中猎猎翩飞,脸色更被衬得苍白如雪。

他的目光径直略过那两人,望向瑟缩在最后的吕印彬,声音冷冷:“吕宫主,你放不放人?”

“呸,云濯!你,你这弑父叛师的贼子!”

不及那人回答,苏长老倒先恶狠狠往地上啐了一口:“那白氏一家盗取信物,残害他人!你,你有何颜面让掌门放人!”

“盗取信物,残害他人?”

云濯又是一声笑,几乎被血丝布满的双眼,半眯不眯地轻蔑望向那人。

他一字一顿道:“信物失盗那阵子,白兄和我在洛阳,我方至云崖宫时便叫人将此证言通报于你们,又在那宫门口连跪了一整日夜,可你云崖视若无睹,避而不见,而今眼见处决之期将至,我才只得行此下策,以求还白家公道。”

苏长老振袖一怒:“呵,公道?一个连亲爹都敢杀的江湖遗罪之言,我们怎能信得?又来谈什么公道?”

刘长老亦一扬长剑:“对,就算你所言非虚,仅凭一句出自罪人之口的证词,如何服众。”

“……江湖遗罪,口说无凭?”

云濯瞥了眼自己手上沾染的斑驳血迹,唇角一勾,竟是不知为何,又想起了三年前姜未那番可笑的说辞。

因为曾性格浪荡,不守规矩,因为曾得罪他人,蒙下罪孽,所以若替他人辩白,纵何等真切言论,亦会成了狡辩托词,罪上加罪……

他仰天叹道:“……又是这样么?”

“天狼君啊,听老夫一言吧。”

僵持片刻,那筛糠般两人身后的云崖宫主此刻却忽佝偻着身子站起,脸上犹带冷笑,横肉堆挤在一处,甚为可怖。

他沉声道:“真相到底如何,谁会在乎。你如今替这狐妖一家作证鸣冤,又能怎样呢?还不如与我联手,共谋大业。”

四字入耳,云濯不明所以,却隐约觉其内有深意,转头死死盯着他:“……共谋大业,你什么意思?”

看着面前人惊异之态,吕印彬却洋洋自得:“我说,自抓回白氏一家之日起,我就已知道盗取信物之人不是他们了。”

什么?!

云濯气息一滞,左手攥成一拳,于掌心留下深深指印:“你竟!”

吕印彬眯了眯眼,继续开口:“可这又有什么关系?这一家子狐妖,都在山中避世修炼过好些年……尤其那白暮生,浑身上下,可没有一块儿不是宝的啊。”

“你说,白兄什么?”

言语入耳,宛如惊雷,云濯背后冷汗浸湿。

“哈哈,天狼君,先别急……你是个半妖,若有妖气强盛的助长修炼之物,亦应更为来者不拒才是。”

吕印彬自怀中掏出一物丢给苏长老,示意交给云濯。

——那是块鲜血淋漓的狐皮,雪白毛色已被血染得错杂不堪,似还带着隐隐热气。

这,这不会是?!

云濯连退三步,眼前阵阵发黑。

“不错,这正是那白暮生的皮!你看,妖力多强啊!”

吕印彬居高临下地一笑,一字一顿道:“除过那母狐狸和小狐狸,你怕就是信物失盗时唯一同那白暮生见过的仙家子弟。若今日答应我,此后任九淼如何调查,也守口如瓶,那这块狐皮就当我助你修炼的见面礼了。”

“……白,白兄?”

云濯颤抖着双手抚上狐皮,血渍凝结的白毛刺痛手指,当中灵力强盛而沉稳。

一如那个人的温润儒雅。

“怎么样?答不答应?”

浑然不顾眼前人双目空洞之态,吕印彬徐徐走向他,又谄媚道:“你若应下,那只还关在牢里的小狐狸,也当随礼送你了。”

什么……

言语声声入耳,若非眼前狐皮之上猩红刺眼,云濯只觉自己是听到了天下最荒谬的笑话。

他说送我?他要把未晗杀了送我?!

天山笑语晏晏似犹在耳,他望向那丑恶之人,伸手上前一把掀掉那张鲜血淋漓的狐皮。

无辜者蒙冤,善良者遭害,原来这世间的浩然正道,还不及位高权重之人的只手翻覆!

天地不仁,好一个天地不仁呐!

“哈哈……哈哈哈……

狐皮孑然落地之时,那颗千疮百孔的心也渐渐沉到了冰窟,放肆而绝望的笑声,终于响彻这一方小小天地。

目不忍视一般,他缓缓闭上了眼。

而须臾待再睁开时,眸子里已徒剩了满满的杀意,腥红血丝满布,与雪月沉碧眼中的血火如出一色:“白兄,岚嫂,是千玄无能,不能救得你们性命……但我今日,定要恶人血债血偿!”

“云濯!你,你你要做什么!”

情势陡转,看到眼前人面带冷笑,杀气腾腾,苏长老抬脚欲撤。

岂知,两步未出,身后的青年指尖一勾,雪月已扬起利爪向他后心挠去。

乌木琴,几乎是不堪一击地瞬间碎成几段,苏长老的胸前被掏出拳大的血洞,鲜血淋淋溅了云濯一脸。

“啊?苏,苏长老?”

蓝衫人的尸体重重砸在地上,面上双目仍圆睁,似是完全不敢相信死前的一切。一旁的刘长老亦大惊失色,旋踵欲逃。

可转眼之间步却又止——他颈上不知何时已被缠了极细的钢线。

“云,云公子,饶,饶命啊!”

引线如锋在皮肉间割出血痕,那人只得结结巴巴哀叫,腿间霎时湿了一片。

“饶命?白兄和岚嫂求饶之时,你们可曾饶他们一命?”

云濯语调淡淡,单手一拉,钢线上下旋即鲜血喷涌,刘长老的头颅滚落于地,埋进肮脏的尘埃里。

“云濯!你你你,你当真丧心病狂!”

未料到眼前人不仅敬酒不吃,还能果决狠厉到当场杀死两位长老,方才还成竹在胸的吕印彬,亦惊得一个踉跄。

他抖手执剑,软着脚连撤数步,却终在片刻后哆嗦着身子停了下。

——原来那琴台三面环山,已是退无可退。

“你!”

回望身后的万丈深渊,吕印彬被逼至急处,怒啐一口,破罐破摔地大骂:“放着大好机会不要!偏要杀人害命!我竟不知,世间,世间会有你这样的不知好歹之徒!”

“呵……”

云濯唇角笑意惨淡,两步逼至吕印彬面前,右手一抬,无奇剑刃架上那人脖子:

“我亦不知,世间竟有你这样的颠倒黑白之人!”

冰凉剑锋在肥肉横生的脖子上划过,鲜血入目却早熟视无睹,他又一字一顿道:“白未晗在哪儿?”

“呸!”

吕印彬的两眼被浑浊的冷汗挤成一条线,望着云濯,仍咬牙切齿固持着最后一点骨气:“事已至此,说也是死,不说也是死!”

“是么?”

云濯眼神淡淡,挥手一指,沉碧腹间羽箭破空,生生将吕印彬右手钉了在地上。

眼前之人痛苦万状,他却早无喜无悲,一脚踩上那只羽箭,布靴在其上来去狠狠一踩:“我再问一遍,白未晗在哪儿?”

“无,无可奉告!”

布靴转而向下,碾上指尖,五指连心,骨头碎裂之声清晰可闻,吕印彬吃痛地大口喘气,却仍咬紧牙关。

“无可奉告是么……”

没料到此人还有点骨气,云濯又动了动架在吕印彬颈上的无奇,剑锋将血痕破得更开,濡湿半边衣袍。

他冷冷道:“事不过三,说是不说?”

“呸,说得倒像我要交代了还能留命在似的……”

吕印彬额头冷汗大颗落下,生死攸关之际终于稍微松口。

原来还是为了一条贱命。

云濯嗤笑一声:“你若说了,我饶你不死。”

吕印彬不可置信:“当,当真?”

云濯郑重一点头。

“那,那我说!”

见人神色无欺,吕印彬得救似的眼底泛光,气喘吁吁道:“小狐狸,在,在西,西边的……地牢里……还,还望公子饶命……”

岂知,待得到想要的答案后,玄衣白发的青年看着那在地上蠕动的丑恶之人,却又是一声冷笑。

“饶你不死么?”

他缓缓移动无奇,一字一顿道:“饶你不死可以,但我要你,生不如死。”

“什,什么?!”

四字入耳,目眦欲裂,吕印彬眼睁睁看着无奇剑尖自颈间滑向自己左肩。

——锋刃几乎是毫无犹豫地砍了下,云崖一片血海之中,凄厉惨叫之声回荡不已。

待再至西边地牢时,免不了又是一场恶战。

左腿似乎在搏杀中被人捅了一剑,走路一瘸一拐,右臂也因连续激战数个时辰,有点举不起来了。

云濯抬着尚能动的左手,随意在玄衫之上摸了两把,先前割开的口子半分未愈,渐渐泛起难捱之痛,指尖尽是腥气满布的湿意。

也不知这血,是自己的,还是别人的……

他回头望了眼那些颤颤巍巍拿着武器围过来,却又哆嗦着手脚不敢上前的云崖弟子,衣衫之下的伤口牵扯着奇经八脉,一股一股作起痛来。

雪月沉碧满身剑痕,体内妖血似也将燃灼殆尽。

虽杀得畅快淋漓,到底是凡胎肉体啊。

只怕是,大限将至了吧……

云濯哑然一声笑。

“你这杀人害命的贼子!”

身后传来一声怒喝,一名云崖男弟子抱琴于怀,义愤填膺:“我两名师弟在山门前被你重伤!云崖宫下血流成河!你,你竟还能笑得出来?!”

“一年前就大逆不道!与南诏邪教为伍!今竟又血洗我门派,铸此惨祸!”

另一名女弟子亦言辞激动:“苍天无眼,竟让你这等江湖遗罪,还能苟活于世!”

“不能让这云濯活着走出云崖宫!”

“杀了他为同门报仇!血债血偿!”

“对!血债血偿!”

两人之语,犹如一石激起千层浪,众人皆壮了三分胆,纷纷附和,唾骂之声此起彼伏。

当啷——

然而,站在最前方的黑衣青年,却似双耳已聋般置若罔闻,右手一扬,用尽力气斩断面前牢门上的锁链。

他艰难地挪动一瘸一拐的腿脚,像抓住了最后一丝希望似的,抱起牢中满身血痕,又昏迷不醒的小团子。

“……还好,你还活着。”

语音低低,伸出染血的双指探了探白未晗的鼻息,云濯终长舒一口气,唇角扯出苦笑。

还好,终没负你父母以命相托。

“呸!你杀了我们两个长老,还想带走这小妖孽?!”

见他徐徐转身,方才领头的青年又是振臂一吼:“抓住他,给我上——”

话音未落,几十名弟子已乌泱泱执剑围来,雪月沉碧护主颇切,亦双双长啸一声,借强弩之末与那些人扭打成一片。

“千,玄哥?”

混乱之中,云濯匆忙往外挤,被他抱在怀里的小团子似有所感般,手脚隐隐一动。

白未晗勉力睁了睁干涸的眼眶,却终没有搞明白眼前混乱异常又血流成河的场景是因何而起,只能在意识朦胧中死死攥住那人的衣袖。

“千玄哥……你……你说过……开春要……带我去……武陵的……”

他哑着嗓子嚅嗫道:“可是我还……没等到开春……我家……就……”

“未晗。”

云濯抱着小小身躯的左手一紧,将他的脸死死埋入自己怀里:“等着,千玄哥……定让你活着回去……”

即使是以我之命换你之命。

即使是孤身破敌引开追兵,即使是尸骨不存千古恶名……

但为报故人之恩,全故人之义……也一定,要让你活着回去!

决心下定,黑衣青年终似要将牙关咬碎,旋即用右手一扬握起无奇,踏入眼前刀光剑影交杂一片的杀伐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