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刁民冯美玉二
冯美玉被两个宦官叫走的时候,内心委实莫名其妙。
那两枚珠子他当时送到内官监,掌印公公分明开匣验看过的,又怎么可能会有损?珠子异常珍贵,绝不可能在他不知情的时候破碎,并且还送到大内。
外面百姓都对这天子赞赏有加,怎么天子竟如此的不分青红皂白就要杖他?
不可理喻。
莫非外面的歌颂都是地方官员刻意谄媚,天子实则昏庸无比?
四十杖,正常的打,也多半要落个残。更不要提下手稍重了。
一颗珠子便要了人命,商桀之流的暴君也不过如此。
冯美玉突然像那些人读书人一样,有些傻气地想,如果是这般的天子,自己手里就算黄金万两,也没有意义。
天子才整了兵权,刚登基几年。距离王朝颠覆少说还要十余年,这十余年过去,已是沧海桑田了。
冯美玉竟然真如曾经对着沈成玦自嘲的那样,担心起老百姓了。
他萌生一个大胆的想法,如果能见到天子,他又着实昏庸暴戾,那不如亲手……
一下他就笑了出来,天子怎么可能没有护卫,一声令下他便可直接见阎王了。硬碰硬必然会死,对于这种昏君,只得攻心了。
胡思乱想着,已进了大内。换了一个年少宦官为他引路。直到又入了一进气派的宫殿,路过的宫婢内侍,但凡见到这年少宦官便会行大礼,冯美玉猜,这便是天子住所了。
目前带路的年少宦官极有可能是天子的贴身太监。
怎么内中有些……寒酸?
外看是宏伟气派没错,里面陈设却还不如民间的大商贾。院中的那些阑干、石桌不像经常有人使用的痕迹,但也不至于荒芜。宫内婢女内侍也不算多,寥寥几人而已。
民间富裕些的员外宅邸都要比这地方热闹。
莫非天子不住这里?
那能住哪里?一个暴君,总不可能日日窝在御书房吧。若是个勤政明君,日日宿在御书房,宫人多在那处伺候,这里的荒芜倒还可以解释。
冯美玉暗自冷笑,怕不是日日流连后宫。
直到上了一段石阶,便出现了一处寝殿,隐约散着龙涎香,他才确定,这是天子寝宫,眼前这是天子寝殿了。
嘲讽之余,冯美玉不禁对“万岁爷”也生出一些好奇。
猝不及防的,里面一个清逸却明显带着怒火的声音响起,冯美玉才紧绷了起来:
“让这刁民滚进来。”
刁民?是说自己吗?冯美玉突然生出一些滑稽的感觉。
这声音听着好生年轻。这一下才让他想起了“万岁爷”应当是个二十来岁的青年。他隐约记得谁说过,新帝登基时才刚及冠。
二十来岁,贪图享乐也正常。
一进殿门,入眼便是一个瘦削的背影,黑发用冠束的一丝不苟,那背影直挺得很,昏君毕竟少时也得过良好的礼仪教导,单从背影来看,竟带着一种傲然风骨。
稀罕了,怎么世间毒物皆美?
诸如罂粟、毒蝶,甚至于妓子,以及他这些年见过的种种事物,当真是越毒越美、越美越毒。
冯美玉冷笑一声。
只见这年轻的昏君回过头来。
这一回眸却是让冯美玉错愕不已。
那张脸要如何形容才算恰当呢?
冯美玉饶是看过许多书,一时也无法形容妥帖,因为这张脸,实在是……有些婉约了。
这怎么能是“万岁爷”的脸?
而且这人刚才约是情绪激动,眼眶尚有余红。两颗珠子值得他如此大动肝火?
这昏君,昏的有些莫名其妙。
冯美玉清楚地记得,进贡的珍宝数不胜数,单是经过他手里的,比那两颗珠子值钱的就有许多。
冯美玉一时有些困惑了。
阅人无数的他,疑惑地打量着面前人。那张脸看似不喜不悲,实则刚有大恸大怒。眼中的悲戚都还残存着,却因为久处高位,神色才被与生俱来的倨傲占据上风。
他盯着那张脸,心中有些诡谲的悸动涌出,一时间竟然忘了昏君也是君,他该行礼的。
不过昏君嘴上真是极不饶人。
可以看出他情绪尚且激动,冯美玉只能以言语,为自己拖延时间。
冯美玉常年在外,可以说是舌灿莲花,然而与这昏君的气势相比,竟也稍显逊色。
只是刚才路上宦官说他下旨要杖杀,他此刻却否认了。
不仅如此,他竟还气冲冲的要放一道题来考我这“刁民”?
杖杀都只认“杖”,不认“杀”,如今又说要取我首级,要我血溅三尺?
冯美玉已经发现了这其中前后矛盾的破绽。他必定是不会在宫中下杀手的,传出去也不好听,刁民一条命不算什么,只是他没必要自毁名声。但他一出宫,就不好说了。这些权贵的手段他见的太多,没有几个乡绅、大宦会在自己宅邸之中见血,都是假意放人离去,再暗中杀戮。如此两手滴血不占,落个清白名声。
难不成自己明日就要“无故”死于非命?
正思索对策,这昏君竟然把殿门掩上了……
护卫呢?方才显然也没见到。是他草率,还是什么?
光线一暗下来,便只显身形,不显服饰了。
昏君往椅上一座,也是坐的笔挺,十足的皇室气度。接着他便以手指点桌几:
“你是不敢吗?怕朕取你首级?”便听到他冷笑道:“现在跪下也来得及,朕向来不喜欢为难于人。”
“你要我戴镜,却不准我触碰脸颊,这不算为难吗?”
这昏君既不是草菅人命的暴君,冯美玉语气也稍显和缓。同时暗中思索,如何可以避免自己出宫后“无故”死去。
“朕看你是怕了。你今日不把‘昏君’二字解释清楚,你休想活着出宫。”这话带着刺,却也有几分得意。
冯美玉站在暗中,打量着同样在暗中的对方,看来‘昏君’二字为自己争取了足够多的时间。先探他底。
于是平静道:
“我入你宫殿时,尚未想起昏君二字,但你如今刻意为难,又以我性命相迫,倒是昏君做派了。”
对方起身冷笑:“尚未想起,又怎会脱口而出?分明蓄意为之。”
冯美玉心中好笑:“你我首次见面,谈何蓄意?”
对方被噎的无话可说,晦暗中一片沉默。
“朕看你着实不想活着离开。”这句话平静极了,冯美玉反而生出许多忐忑。
“你刚才不是说了,只杖不杀?”冯美玉石试探道。
“朕如今改主意了。”
看不清表情,冯美玉一时无法确定此话真伪,情不自禁问道:
“此话是真?”
“君无戏言。”
朱从佑也只是想逼他服软讨饶而已。他就想看这刁民还有何手段为自己脱罪。
“我为你戴镜。”这刁民突然平静说。
“镜就在几上。朕且容你一试。”
冯美玉往桌几走去,他步子虽伪装的从容,心中却绞尽脑汁在想,如何稳住对方。此刻只觉得自己要被这五步远的路,拿捏住生死了。
他望着从格窗斜入的日光,突生一计。
……
朱从佑在晦暗中兀自得意。
朕倒要看看,你这五步赴死之路,要怎么走过来。是不是要五步掰成五十步走?
拿起镜后,这刁民没有动,突兀开口:“此镜,要我从后方给你戴上,便可不触你脸颊。”
“哦?”朱从佑将信将疑。毕竟他对这东西只有个大略的了解。
“可容我一试?”
“嗯。”朱从佑已然在椅上坐着,只见这刁民信步往自己走来,绕过椅子,站到了自己身后。
“我要戴了,你先勿动。”
就在这时,朱从佑猛然意识到了他要做什么,皇家子弟自小习骑射术,更练内家功夫。他虽算不上高手,但防身还是绰绰有余。他猛往抬肘往后撞击,却忘记了自己正在椅子上!于是一肘空击在椅背上,随着一声闷响,痛感也传递开来。
冯美玉从小被人揍到大,功夫相当了得,他之所以绕后,便是算准了这椅背能掩护他。
瞬息功夫,朱从佑喊道:“方……”
然而冯美玉已经扼住了他咽喉,同时剪住他右手。冯美玉一咬牙沉声道:“你最好不要说话。”
这人也是功夫傍身的,正剧烈挣扎着,一旦他挣脱开,自己必死无疑。
“你最好不要动,”同时又收紧了锁喉的力道,“我既已被你下旨杖毙,便是一个亡命徒了。我命虽贱,但你命贵。一命换一命实在不值得。”
也许是缓兵之计,这人确实不动了。毕竟他是天子,犯不着与自己硬碰硬,估计想智取。
但外面的宦官极机灵,已觉出了异常,过来询问:“万岁爷?”
冯美玉低声道:“我一瞬就可以扭下你脖颈,你知道该怎么说?”
这万岁爷头脑尚可,显然也在稳住自己,毕竟以目前的情况,就算他出声喊人,护卫来的再快,也快不过自己。
他点点头。于是冯美玉稍松开一点锁喉的力道允许他说话。
他轻咳两声:“方铨,退下吧。朕在与押送使研究眼镜的用法。”
这天子居然沉着冷静,语调没有什么惊慌。但那宦官似乎在确认天子情状,暂时没有离开。
“朕有些饿了,传膳。莲子粥。”
真是出乎冯美玉意料的事情。天子头脑十分灵活!这是变相求援,又不至于惹恼自己。
脚步退去之后,天子沉着道:“你还有一炷香的时间,朕传膳,必有人要进房,锦衣卫就在附近不远。以他们的身手,翻墙而入不过眨眼的工夫。而你必死无疑。所以朕给你一炷香的时间考虑。你若不杀朕,尚且可以活着出去。想要什么作为条件?金银?美婢?大屋?”
“你能不杀我?”冯美玉问道。
天子却说:“如今是你要杀我。”
这天子冷静异常?
冯美玉也冷静下来:“我不杀你,那两颗珠子不是我做的,我交至内官监时尚且完好。”
天子点头不答。
冯美玉明白了,他是压根不信,依旧在拖延时间。于是冯美玉急中生智想到一个办法,可以不让外面太多人进来。
“万岁爷,你说的话,我一个字不信。得罪了。”
说完开始解天子的衣扣。
……
朱从佑耳边一道炸雷响起。
“方……”话未出口,他已连呼吸都不能。
坐在这椅上,便是他今日最大的失策。
“你最好不要将人引来,我杀你,如同杀一只鸡那般轻而易举。我死前捞上天子垫背,也算值了。”
脖颈上力道一松,朱从佑轻咳几声,才说得出话来:
“你做什么?!你知道你在做什么?!”朱从佑看出这是个疯子,他不能和这疯子硬碰硬,万一惹他恼了,自己身死就太划不来。好在自己功夫傍身,宫中又没有绳索之类的物件,先佯装顺从,再伺机而动吧。
“你脱我衣物做什么?!”
“衣衫齐整,你又有功夫傍身,趁我不备你便跑了。”
朱从佑大惊,却只能强装镇定:
“你,你意思是,朕当……不着寸缕?宫中内侍婢女日日为朕更衣,谁又没见过?朕便是光裸而出,又有何难?”
“不难,但你不会。”
朱从佑一时语塞。
看来今日没查黄历,诸事不宜。
忽而朱从佑笑了:“你这样剪着朕的手臂,要如何脱衣?不如先松开,朕自己来。”
大家都有功夫傍身,只要他离开这个该死的椅子,他便得以施展了。
冯美玉冷笑:“你以为我会信你的话?”
“你有疯病,自然不会信。”
朱从佑断定,只要自己不招人来,他便不会下杀手。挟持一个天子,能得到的好处简直堪比登仙了。思及此处朱从佑反而生出了一些滑稽之感。
思索间这疯子不知从哪里来的绳索,捆住了他被反剪的手腕。
腰革?
“烦请移步龙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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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铨端着莲子粥进来的时候,万岁爷正在床上躺着,床榻边坐着那个金陵商人。
他已跟了万岁爷几年,万岁爷叫个戏子来消遣并不是什么稀罕事。这商人外貌确实出挑,不过方铨十分疑惑——这商贾尚且衣衫齐整。
这不是万岁爷的习惯啊。
他疑惑地想走近询问:“万岁爷?”
寝殿颇大,此时隔得很远,什么都瞧不真切,
“粥放着,朕乏了。你先下去吧。”
万岁爷语气十分平静。于是方铨也只是微疑,将粥放下,还是出去了。
门一关,冯美玉才将搁在天子颈边的碎镜片移开,稍作喘气。两人又是一阵沉默。
朱从佑盯着明黄的床帏,冷不丁道:“朕委实饿了。你挟朕为质,好歹让朕吃点东西。先解开。”
“做不到。”
朱从佑哭笑不得:“那不若你喂朕吃?早朝至今,朕尚未进食呢。”
冯美玉往他脸上瞧过去,那张脸毫无疑问很薄隽。又想起方才解他衣衫,确实削痩。鸡鸣时分到此刻约午后了,尚未进食?天子怎么是这样的生活。
“对不住,你再忍忍吧。”
朱从佑斜他一眼,叹了一口气:“朕当真乏了,要睡了。你走吧朕不喊人。”朱从佑是真的身心疲惫,一早起来先是朝上争论不休,加之大怒大悲,此时精力已所剩无几,又跟这商贾耗费了许多精神,也许真是饿的头昏,他眼皮越来越沉。他已经什么都不想计较了。
冯美玉可以肯定,他出宫必死。但天子在手,尚且有一线生机。只不过这天子真是好生奇怪。
再低头时,这人竟然真的睡着了!
轮到冯美玉怔愣。他狐疑盯着这人,来来回回确定他并不是装睡以后,又是满心疑惑。天子睡颜,是如此模样?他在内心反复纠结掂量,还是掀开锦被,将捆他腕子的腰革取下了。那削薄的腕子上一片青红勒痕,有些狰狞。毕竟当时的自己下了狠心,可他好像也没什么所谓,连眉头都没皱过一下。仿佛见惯了风波,眼中全是平静,没有一点畏惧。
这就是四年前逼宫篡位的定王,如今的福元帝?
冯美玉的视线在他脸上逡巡着。养尊处优,皮相果然如此上乘。骨相却不是很好,作为一个男子略有些阴戾。按照坊间相面先生的话,这人多半薄命。
“万岁爷”,薄命?冯美玉轻笑了一声。大半日过去了,只吃一碗粥,不薄命才出鬼了。
冯美玉脑中不自觉又浮现了他刚进殿时,天子的那一回眸。那目光很冷厉,高傲不可一世。
却是刚哭过的。
这年轻天子突然颤动一下,冯美玉急忙俯身确认他是否醒来。
从他进殿开始,这天子眉头都没皱过一下。而此时此刻却眉心蹙着,眼睫溢出许多湿润。
鬼使神差地,冯美玉往他身边躺下了,但仍是不敢松懈。
而下一瞬,冯美玉整个人都僵住——怀里一温,这天子回身,将他抱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