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三王爷极力忍笑,半晌后方吐出一口白气,温声询问,“环儿,咱们该怎么做?”
“先造雪屋吧。”贾环劈开雪地外部的硬壳,露出绵软的内层,而后找来一块木板,往下刨至坚硬的地面,将刨出的雪堆成一个巨大的半圆形球体,用力拍打严实。三王爷和萧泽如法炮制,三人合力,竟把雪球越堆越大,眼见挖空后能容纳五六人才罢手。
直起腰后见灾民们愣愣的看着自己,贾环斥道,“傻站着干嘛?不想冻死就照做!”
众人唯唯应诺,你帮我我帮你,空旷的雪地很快出现很多巨大的半球,像一顶顶蒙古包。
“行了,先生火,顺便补充点碳水化合物以消解疲乏。待体力恢复了再去河边冰钓,亦或捕猎几只野兔回来充饥。这些雪球先放着,半个时辰后我再来处理。”贾环边说边朝一株柏树走去,用匕首削下一块树皮,弃掉最外层的树疙瘩,撕开里面最柔软的一层,对灾民们示意,“树皮也可以吃,这个你们应该知道。但不是简单的扒了皮就吃,而是吃这层最软的,这里的碳水化合物最丰富,吃了能快速补充体力。只一点,扒皮的时候不准整圈儿扒,只能一缕一缕撕,否则树来年会枯萎,再遇见严寒天气,你们上哪儿找吃的!这里有松树、桦树、榆树,皮子都能吃。特别是榆树皮,晒干碾碎还能做榆树面,那个甜啊……”
贾环舔舔唇,将柏树皮扔进嘴里咀嚼,又迫不及待去削榆树皮。只可惜没有碾子,否则将一部分榆树根挖出来榨干还能得几斤白面儿,够吃十天半月的。
众人学着他的样子扒拉树皮,果然比整吞好吃的多!柏树皮有点苦,松树皮涩中带香,桦树皮脆脆的有嚼劲儿,榆树皮竟然带着微微的甘甜!苦了那么些日子,这会儿活似入了天堂。
“没想到树皮也这么好吃!”三王爷姿态优雅的坐在雪地里,眯眼回味唇齿间萦绕的清甜滋味。
“待我加工一下会更好吃。”贾环麻溜的生了一堆火,将一块平整的石板架在灶上烤热,而后把薄薄的树皮贴上去。兹拉兹拉的声响听起来悦耳极了,很快便有一股浓浓的焦香味蔓延开来。奶白色的树皮逐渐变为令人食指大动的金黄色,边缘微微卷翘,像一片片花瓣。
“吃吧,这个比薯片还好吃!”贾环捻起一块送到三王爷嘴边。
“何谓碳水化合物?何谓薯片?”三王爷极其自然的含住,挑眉问出心中疑惑。
“碳水化合物又名糖类化合物,绝大部分植物和水果中都含有此类物质,是人体所需重要能量之一。当身体疲乏,肌肉无力的时候,立即补充碳水化合物能够消解疲乏,恢复体力。我们现在吃的树皮,里面就含有大量的碳水化合物。薯片就是土豆切薄后放入油锅炸成的片,在家的时候我姨娘经常做给我吃。”贾环慢悠悠答了,自己也捻了一块塞进嘴里,嚼得嘎嘣作响。
萧泽对这种简单却美味的食物简直爱不释手,一连吃了好些还意犹未尽,心道环三爷真乃神人,把个逃难的日子过得跟游玩一样生动有趣!
灾民们有样学样,将各种树皮略烤热后吃掉,只觉胃里、心里、四肢百骸里无一处不舒服,无一处不爽利,冻得僵硬的身体也一寸寸暖和起来。
“身体热乎了吗?热乎了就削些柏树枝下来备用,另出些人手去林中狩猎或去河边冰钓。”贾环拍拍屁股站起来,冲萧泽甩袖子,“我跟三哥去河边冰钓,你带他们去打猎。打猎你总会吧?”
萧泽羞得面红耳赤,粗声粗气道,“三爷,您忒小瞧我了!论打猎我可是这个!”话落竖起自己两根大拇指,并在一起加以强调。
贾环撇嘴,跟笑眯了眼的三王爷往河边走去。
这些灾民何尝不想钓些鱼上来充饥,但无奈河上的冰层太厚,他们又饿的头晕眼花手脚虚软,哪儿来的力气凿冰?后世流传的所谓卧冰求鲤的故事便就这么来的。
贾环用木棍在河上敲击,发现冰层比自己想象中还厚便抱了一捆干柴过来生火,叫人远远站开。
火烧完了,冰也化开不少,用匕首往下捅几捅便破了一个半尺见方的小洞。贾环怕灾民们胡乱跟风,立即警告道,“生火融冰都给我离远点,否则冰化的太多咱都得掉下去淹死!”
众人唯唯应诺,各自站远了好些,生火融冰后扯掉衣服上的线头再系上几片柏树叶当鱼饵投下去。
不多时便有鱼儿上钩,引得众人连连惊呼,好不热闹。
三王爷见贾环眉心紧蹙,似有不耐,冲大家比划了个噤声的手势,又用熊皮将他裹紧了些,抱进怀里暖着。河面上立时安静了,上钩的鱼儿却也多了。
小半个时辰后,大家用草绳将鱼鳃串起,喜滋滋往回走,顺路又扒了好些树皮,离得近了便听见一阵热烈的喧嚣。
“没想到你还有点用处。”贾环朝扛着一头鹿,被众人围在中间膜拜的萧泽走去。
“三爷谬赞!”萧泽装模作样谦虚几句,终是忍不住仰头大笑。憋屈了好几天,总算叫环三爷刮目相看了!否则回去都不知道自己这侍卫统领的位置还保不保得住。
“处理内脏的时候远着点,省得引来狼群。”贾环叮嘱一句,而后用力踢踹之前堆好的雪球。
被冰冷的狂风吹拂了半个时辰,雪球外层已硬的像石头一样,踢起来发出砰砰砰的闷响。贾环满意的点头,抽出柴刀在下方砍出一个小口子,然后用木板一点点将雪球内部掏空。
“都看见了么?把球体内部掏空,墙壁不要掏的太薄,以免垮塌。出入口开大一点,便于通风。咱晚上就在里面歇息,还能生火。”贾环将多余的雪推出来,冲灾民们解说道。
待空间大了,三王爷也拿上一块木板钻进去,一点一点修整他们的临时住所。
雪造的屋子能住人吗?灾民们面面相觑。
离贾环最近的一对小兄妹却毫不犹豫的干起来。他们堆的雪球最小,不一会儿便掏空了,里面没有寒风呼啸,再铺上一层厚厚的柏树枝,生上一小堆火取暖,住着竟然十分舒服,墙壁也丝毫不见垮塌或融化的迹象。
灾民们见状连忙如法炮制。等萧泽带着一帮子人回来,大家都已住上新家,橘黄色的篝火从小小的门洞中透出,显得格外暖心。
这夜,大家将食物平均分配下去,又安排了人轮流守夜,度过了逃难以来最团结,最愉悦,最安心的一夜。
29二九
跋涉了七八天,一行人终于到得泽安县,这是最靠近云州府的小镇,出了泽安只需再行半日就能入城。但他们抵达时已临近傍晚,不得不就此停下。
泽安县里已聚集了好些灾民,因知府以身作则,再加之圣上分外重视,下边的县令哪怕不愿意也得摆出个体恤民众的样儿来,使人在镇外的野地里搭建了很多避难棚屋。
说是棚屋倒好听了,实则几根木头架子而已,上边盖了几捆茅草,四面儿都透着风,往里一坐冻得人骨头缝都疼。茅草上的雪积得太厚便扑簌簌往下漏,说不准谁就倒了霉,被砸个满头满脸。
萧泽盯着在风中吱嘎摇晃的木头架子,只觉心里瘆的慌。这棚屋连雪屋一半都赶不上,还住个屁?就不怕晚上冻死人?太他妈敷衍了事了!
三王爷眉心紧皱,显然对这等救灾措施十分不满。可他隐而不发,冲对面一个早来了几天的灾民问道,“这位兄弟,县城里处处挂着白幡,可知因何缘故?”
“这么大的事儿你竟不知么?圣上三子晋郡王被蟒山的土匪杀死了!五皇子现今还生不见人死不见尸。早前被抢的银子没个着落,这回好不容易筹措出的粮食又被劫了,也不知今冬得饿死多少人。”话落那人深深叹了口气,对未来十分忧虑。
既是官匪勾结,自己的‘尸体’被土匪发现,自然也等于被官府发现,且还背了个赈灾不力的罪名。想到这里,三王爷摇头苦笑。
“担心什么?回头灭了他们便是。如今大家都在暗处,鹿死谁手还未可知。”贾环低不可闻的劝了一句。
“环儿说的是。”三王爷眼中的阴霾很快散去,风光霁月一笑。
萧泽沉默半晌,吐出嘴里已经嚼烂的稻草,叹道,“我去造个雪屋出来,这木头架子实在住不得人!”
跟贾环一起从山里逃出来的灾民都以他三人马首是瞻,见萧泽去造雪屋,也都按捺不住,纷纷跑出来帮忙。雪地里很快就出现了一个个‘蒙古包’,挖空后垫上松软的树枝再生上火,不知比四面透风的棚屋舒服多少倍。
大家在雪屋前也烧了几堆大火,聚在一起烘烤树皮并这些天积攒下来的肉干,拉扯些家常,脸上洋溢着生机勃勃的笑容,精神状态与别处逃难来的灾民截然不同。
蜷缩在棚屋里的灾民用愕然的目光盯着他们。他们不明白为什么这些人好好的棚屋不住反倒去住雪屋,就不怕冻死?可再好奇他们也不敢去尝试,因为他们冷怕了。
闻见食物的香气,自制力稍差的孩子从棚屋内跑出,站在近前围观,似乎觉得年龄较小又没爹娘照顾的哑巴兄妹比较好欺负,走过去抢了妹妹的食物便跑,哥哥正在雪屋里铺树枝,听见妹妹叫声忙掉头,几个调皮的孩子竟然滚来一个大雪球把他的出口堵住,迫使他像小狗一样手脚并用的刨出来。
贾环掏出最后一壶酒,与三王爷坐在火堆边你一口我一口的慢慢喝着,见此情形抚掌大笑。
几个地痞无赖被爽朗的笑声吸引,一边劫掠众人食物一边走到贾环近前,伸手便去夺酒壶,嘴里放肆调笑,“哟呵,有酒喝还有肉吃,日子过得不错嘛!哥儿几个识相的快滚!这地方归咱们了!”
萧泽捂脸,对这些地痞无赖报以深深的同情。这可是环三爷最后一壶酒,碰都不让自己碰一下,三王爷能喝上那么几口还是花重金买来的。若让人白抢了去,环三爷估计会杀人。
正想着,贾环已变了脸色,眼中隐隐划过一抹暗红,将酒壶抛给三王爷,闪电般擒住对方伸来的手腕,顺势往前一拽。那人直直往火堆里扑,脸颊贴在一块滚烫的木柴上,发出嘶嘶声响,并伴随着皮肉烧焦的臭味。
“啊啊啊!”一阵凄凉的惨叫在夜空中回荡,那人疼得直想打滚却被少年按住后颈动弹不得,两手不停挥舞,触及烧红的木炭又是一阵嚎叫,霎时间弄得烟尘四起。
三王爷抱着酒壶走开,挑了个就近的位置边喝边看戏。萧泽凑到他身旁,贼头贼脑的使了个眼色。
“一口一千两。”三王爷摇晃酒瓶,笑得格外温文儒雅。
“王爷,您被环三爷带坏了您知道不?”萧泽语气艰涩,预感自己未来的日子可能不太好过。
两人说话的当儿,那地痞无赖的同伴已被他的惨叫和少年的狠戾吓走了。贾环似乎也受不了他的聒噪,将他带离火堆,拖死狗一般拖到雪地上,将他烧焦一半的脑袋摁进雪里,语气淡淡的开口,“五年了,再没碰见过敢在我眼皮子底下抢我食物的人,你这是在玩儿命知道么?我欣赏你的勇气。不过我现在很暴躁很暴躁,为了恢复正常,你得帮我消消火。嗯?”
那人脸埋在雪里呼吸不能,耳边听着少年神经质的低语,心头忽然冒出一句话——吾命休矣!
贾环用力将他摁入雪地,待他快窒息而亡的时候便将他脑袋提起,然后又压下去,如此反复。那地痞无赖被折磨的生不如死,恨不能求少年赶紧给他个痛快。
三王爷见差不多了,举起酒壶朗声喊道,“环儿行了,快过来喝酒。”
贾环眼中的血色已全部退去,慢条斯理的将微乱的衣襟抚平,冲那地痞无赖勾唇一笑,“把之前抢的东西还回来,你可以滚了。”
那人眼耳口鼻沾满雪粒却不敢去拍,忙将怀中的食物掏出来,连滚带爬的跑了。他的同伴心里瘆的慌,也悄悄将食物还回去,极力把自己藏进黑压压的人群。
空气终于清新了,贾环坐回火堆边。三王爷笑着将他拉入怀中,徐徐喂了一口酒,而后自己也灌了一口,两人呲牙,相视而笑。
灾民们重新拿回自己食物,并不觉得少年如何残暴,反觉得安心极了。
翌日正准备出发的时候,灾民中有好打听消息的气喘吁吁跑过来,回禀道,“三爷不好了,听说云州府的城门三日前已全然封闭,不准灾民靠近,只许持正式文牒并路引的人通行。城门周围还有大批官兵把守,见着灾民便上前驱赶,咱们怎么办?”
三王爷与萧泽暗暗对视一眼。
贾环还是那般镇定,将包裹重又扔回地上,摆手道,“凉拌,就先在这里待两天吧。”
那人连连点头,本还忧虑万分的灾民们见三爷嘴里叼着一根稻草歪在火堆边哼小曲,被他的悠闲所感染,也都变得淡定了。
“环儿可有办法入城?”三王爷凑到他耳边低语。
贾环乜他一眼,食指与大拇指轻轻捻动几下。
三王爷忍笑道,“我就知道你有办法。多少?”
“两千两一张文牒并路引。”
“成交,什么时候走?”
“待我想办法弄一辆装点门面的马车。总不能穿成这样,一看就是难民。”贾环扯了扯已经破破烂烂看不出原本颜色的衣摆。
三王爷也拉起衣摆看了看,神情微妙。
萧泽正想问环三爷去哪儿弄身份文牒并路引,灾民们忽然躁动起来,有人大喊道,“邱大善人开仓施粥啦!大家快去啊!”
“有人施粥了,快快快!”大家一窝蜂朝米香味飘来的地方跑去。
贾环精神一震,吐掉嘴里的稻草,欣然开口,“吃了几天树皮,嘴巴都快起泡了!走,咱们去喝粥!”
萧泽立马积极响应。
三王爷身体有些僵硬。他没办法想象自己挤在一群难民中跟人抢一碗粥喝的情景。他可是天潢贵胄!
“走啊!晋郡王已经死了,你现在就是个难民。不想抢食物的难民不是好难民!”贾环拽住三王爷胳膊,将他朝粥棚子拉去。
不想抢食物的难民不是好难民?这什么话?三王爷哈哈大笑,抽回胳膊环住少年肩膀,主动带着他往人群里挤去。
邱家的大管家正指使小厮给灾民们盛粥,几个婆子在粥棚后头用大锅熬,因里面堆了许多鼓鼓囊囊的粮袋,官衙派来的几名侍卫肃立一旁,神情戒备,手都按在佩刀上,谁若敢强抢,许是会立即人头落地。
贾环三个身强力壮,再加之他带来的人团结一致,你拉我我拉你,像铁板一块,立时便把旁人挤开去,排到了最前面。
“来,小哥儿拿好了。领到粥便往旁边去,莫扰了后头的人。小心着点,可别洒了或是摔了!”邱家的大管家笑得十分和蔼。
贾环护着粥碗挤出人群,蹲在墙角深深嗅闻这浓郁的米香味,片刻后眼中的愉悦被阴沉所取代。似是有些迟疑,他轻舔了一口,勾起唇角冷冷笑了。
三王爷跟萧泽领了粥也来到他身边,正待喝上一口,却不想被他一手打落,“这粥吃不得!霉烂的米熬的粥,对身体已十分虚弱的灾民们来说无疑于穿肠毒药,轻则腹泻不止,重则毙命,哪怕现在无事,日后也有可能罹患癌症!也就是不治之症!”
“这是霉米熬的粥?看着很白啊,闻着也香!”萧泽有些不信。
“不信你再去领一碗,吃死了我管埋。”贾环冷笑。他百毒不侵,霉烂变质的食物上辈子不知吃过多少,那味儿简直太熟悉了。若不是为这两人的小命,当然,也是为那55万两雪花银考虑,他压根不会说出来,自己闷头吃了也便是了,哪管旁人死活?
他带来的灾民早已对他深信不疑,哪怕饿的前胸贴后背,也都忍痛放下粥碗。
贾环啐了一口,大步朝粥棚走去,三王爷跟萧泽连忙跟上。
30三十
贾环看着细胳膊细腿儿,但那力道可不是盖的,一手刨开一群人,如摩西分海般轻易到得最前面,将手里满满一碗粥当头冲那大管家砸去。
“哎哟!你个兔崽子想干嘛?”大管家抹掉脸上的粥水,捂着红肿的额头怒骂道。
“兔崽子也是你能叫的!干嘛,砸场子!”贾环飞起一脚将他踹出老远,抬手便要掀翻粥棚。几名带刀侍卫见状立即挤过来。
三王爷先一步赶到他身边,温热的手掌覆住他后颈,用拇指轻轻地,一点一点揉捏按压他颈后的小窝,低语道,“环儿冷静点!这里有官兵,不宜闹大!嘘,冷静点……”边说边将少年搂入怀中,五指盖在他血红的眼珠上。
贾环极力深呼吸,压下心中狂躁。好不容易吃上一顿米粥,特么的竟是霉米!这等于在他最开心的时候反往心窝子里插一刀啊!这简直不能忍,却又不得不忍!深呼吸,继续深呼吸!
“你们这是作甚?造反吗?”带头的侍卫已挤过来,刷的一声抽出腰间佩刀。
萧泽大跨步,挡在自家主子身前,更有贾环带来的许多灾民团团将他们围住。侍卫们见对方人多势众,且这些灾民饿红了眼珠什么事都干得出来,心中便有些发憷。
三王爷见状徐徐开口,态度十分和软,“几位大人有所不知,我这小兄弟发现粥水是用霉米熬制,喝下去指不定会闹出人命,一时心急才冲将进来。还请各位大人看在他年小不经事的份上原谅一二。再则,我也想问问这位大管家,可敢打开粮袋让我等瞧个真切,也好叫我等服气不是?”
侍卫迟疑的朝大管家看去。
“你胡说八道些什么?我家老爷好心好意施粥,你们不领情也便罢了,竟还恶意造谣中伤?当真一群刁民!侍卫大人,把他们赶出去!这粥我不施了!小的们,收拾东西回府!”管家在一名小厮的搀扶下站起来,大声嚷嚷道。
周围的灾民不干了,纷纷怒骂,“不喝粥就快滚!谁人不知邱家最是心善,岂会行这等恶事!我看你们才是恶人!想以此讹诈是不?”
“是啊!不喝就快滚,别碍着旁人!这粥水纯白软糯,闻着一股浓香扑鼻,何曾有半点霉烂味道!我们相信邱大善人!大管家,使人将他们打出去,咱们继续施粥!”
“打出去,打出去!大管家行行好,赏我们一顿饱饭吃吧!”
灾民们此起彼伏的声讨起来,有的甚至给那管家跪下磕头。
三王爷见状不等侍卫驱赶,半拖半抱的将贾环弄出人群,临走又再次警告一句吃不得。侍卫们不敢触怒这群暴民,见他们自己走了便也不再追究。
大管家被众人一拜,不禁有些飘飘然,装作无奈道,“算了,我家老爷心善,若知晓我因这点小事便停了施粥,回去定然重罚于我。罢了,继续吧!后面的别急,人人都有份儿,小心别摔了。”说话间瞅见那少年回头望过来的淡红眼珠和嘴角邪气四溢的微笑,差点没咬着自己舌头。
出了人群,贾环已恢复常态,从三王爷怀中挣脱,对一众眼巴巴看过来的灾民说道,“我话撂这儿了,那粥喝不得,闻着香,实则加了白醋去了霉味。你们若实在饿得狠了只管去,我也不枉做小人。”
人群中有几个开始蠢蠢欲动。
贾环对跟在自己屁股后头的哑巴兄妹命令道,“你们两个,不准去!”
“三爷,我们绝对不去!”妹妹连忙摆手。哥哥一副饿死也不去的忠贞表情。
贾环心情和缓,坐回火堆边,抽出腰间柴刀,放在一块石头上细细打磨。
外号‘包打听’的灾民跑过来,附在三王爷耳边道,“三哥,我打听清楚了,这邱家是泽安县令夫人的娘家,当地最大的土财。听说这次因施粥有功,县令已将他名字报了上去,不日便能获封员外郎,子孙后代皆可入仕。他家要银子有银子,要权势有权势,咱还是少招惹为妙。”
三王爷表情阴郁的点头。
贾环闻言冷笑一声,举起闪着寒光的柴刀,用指腹轻轻刮了刮足可吹毛断发的刀刃。
“环儿,你想干嘛?”三王爷语气有些无奈。少年什么都好,就是有一副难以自控的暴脾气,但偏偏不惹人讨厌,反衬得他更赤诚更真实。三王爷不得不承认,明知这种冲动的性格不妥,他却不想令少年有半分改变。
“没想干嘛。”贾环撇嘴,将刀插回腰间,对脸色黑沉的萧泽道,“走,跟三爷我弄些吃的去。”
萧泽应诺,亦步亦趋跟上,留下三王爷对着火堆叹气。
两人到得被大雪覆盖的田地,循着一串脚印打了一窝田鼠,从田鼠窝里挖出不少谷粒,用石子磨掉外壳兜在怀中,路过一处结冰的池塘跳下去,捣腾半天才从坚硬的泥层中弄出几只冬眠的青蛙并两只王八。
两人将田鼠、青蛙和王八都处理干净,内脏远远扔掉,用草绳串着回来了。
与他们一起的灾民大多数很听话,有能力的去打猎,没能力的去扒拉树皮,少部分人实在禁不住那等诱惑,偷偷摸摸去领粥喝,喝完抹抹嘴,装作若无其事的回来。
两人到得火堆边时三王爷正拿着一截木炭教哑巴兄妹认字。兄妹两挺能干,扒了许多榆树皮,切成小段放在石板上烘焙,那股焦香味远远就能闻见。
“你两没去喝粥?”贾环挑眉问道。
“没有。我们听三爷的话。”妹妹眨巴着清澈的大眼睛答道。
“不错,听话的孩子有肉吃!”贾环勾唇,将手里的田鼠扔到三王爷袍子上,戏谑道,“老鼠肉,敢吃吗?”
三王爷放下木炭,用雪擦手,将田鼠肉一块一块串到树枝上,递给频频吸溜口水的兄妹两,无奈的语气中透着自己也没发现的纵容与宠溺,“不敢,看见都快吐了!”
贾环撇嘴,将怀里用油纸包好的各种谷粒倒进铁碗,掺上几团雪放在火上熬煮,笑道,“今晚咱们也喝粥,比邱家的浓稠,比邱家的香甜,重要的是吃了不会拉肚子拉死。”
萧泽本来笑盈盈的,听见这话噎了噎,憋屈道,“三爷,吃饭的时候咱能不说这么恶心的话吗?”
“不能。”贾环晃了晃食指。
萧泽默默败退。
三王爷仰头大笑。
这顿饭五人吃得格外香甜。收拾好餐具,贾环将自己所有武器都拿出来,挨个儿打磨锋利。哑巴妹妹烤了一些树皮当零嘴,见环三爷轻飘飘睇过来,忙识趣的塞了一片进他嘴里。
贾环满意了,嘴里嚼得嘎嘣作响,举起一把斧头用指腹试了试刃口。
三王爷接过投喂的活儿,捻了一块榆树皮送至他唇边,低声问道,“环儿,跟三哥说实话,你是不是想打劫邱府?”
“不是打劫,是洗劫!”贾环严肃纠正。
三王爷正待细问,住在棚子里的难民忽然一阵骚动,然后便是凄厉的尖叫冲破云霄,“我的儿!我的儿你怎么了?!”
与此同时,包打听疾奔过来,气喘吁吁开口,“三,三爷,不好了!咱们有人上吐下泻,这会儿已经晕死过去,人中都掐出血亦不见醒,您快去看看吧!”
这些灾民经历了数月的饥寒交迫,身体机能早已濒临崩溃的边缘,受不得半点儿摧残。若在平时喝了霉米粥也就拉拉肚子,这会儿肠胃虚弱到极点,上吐下泻后立即产生严重的脱水现象,在没有抗生素也没有输液设施的情况下当真只有等死一途。
贾环坐着没动,从包裹里拿出一包盐抛过去,淡淡道,“把雪水烧开,撒点盐下去喂给他们喝。另挖些鬼针草和车前草的根,一块儿熬成浓汁灌下。能不能好我不知道,且尽人事听天命吧。”
包打听捧着盐千恩万谢的跑了。
这一晚接连又倒下很多人,症状都是上吐下泻,有几个年幼的孩子撑不过半夜便去了,亲人的嚎哭声彻夜不绝。临到天亮,跟贾环一起逃出来的其中一人也归了西,另几人还在昏迷当中,生死不知。
“是米!是邱家的米有问题!昨天有人说过的,那米吃不得,吃不得,他明明说过吃不得的,我怎么没忍住……”一名妇女抱着自己已经僵冷的孩子,神情有些魔怔。
“走!去找邱家算账!”没有倒下的灾民抄起棍棒朝邱家涌去,却被匆匆赶来的衙役和护院打的头破血流。泽安县令也发了话,说这是疫病,要将所有病重的人集合在一起烧死,没病的人圈起来不准踏出棚屋半步,最终因灾民反抗激烈没能得逞,只得派几个衙役远远盯着。
三王爷收到消息怒火狂炽,面上却半点不露,对那魔怔中的妇女道,“听闻云州知府已经往各县巡查来了,不日就到泽安,若想为你儿伸冤,不如半路去拦了他轿撵。状子已经替你写好,你敢是不敢?”
“我儿已经死了,我爹娘、公婆、夫君都死了,我还留着这条命干什么?状子给我,我去!”那妇女夺过状子仔细收进怀中,抱着孩子的尸体遁入林间小路。
萧泽冲主子点点头,隐没身形尾随而去。
这边厢,贾环已集合了数十人,个个手里拎着柴刀斧头等利器,表情十分凶悍。
三王爷徐徐走过去,叹息道,“你们这群乌合之众岂能敌得过训练有素且身强力壮的衙役和护院?冒冒然冲进去等同于找死。我有个法子能将他米仓内的粮食光明正大搬出来,你们愿不愿听?”
贾环一人就能血洗整个邱府,却也晓得在没真正强大之前还需藏拙,于是勾唇道,“谁说咱们要冲进去?咱们潜进去不行么?不过能不费劲儿总是好的,你且说说看。”
三王爷拂袖,笑得意气风发。与环儿待在一块儿,他总觉得自己很没用,这下总算能叫环儿另眼相看了。
31三一
这日,包打听急匆匆奔过来,低语道,“又来了又来了。”
三王爷点头,冲哑巴兄妹摆手,“去吧,机灵着点。”
兄妹两点头,手牵着手朝一群衣衫褴褛的小孩跑去。两人虽然穿得也很单薄破烂,但小脸却每天用雪擦得干干净净,又因整日里跟着贾环,吃得好睡得好,故而眼睛亮晶晶的分外有神。
他们一眼看去就与旁人不同,自然不招这群小孩待见,还未等靠近便被一团团雪球砸的寸步难行。
“你们欺负人,呜呜呜……”妹妹一边拍掉哥哥身上的雪粒,一边伤心哭泣。哥哥忙反手把她抱住。
“小妮儿,这是咋了?咋哭成这样了?”两个婆子相携走过来,轻声问道。
“他们欺负人,不肯跟我们玩!”妹妹指着一群蓬头垢面,不停做鬼脸的小孩道。
两婆子瞅瞅那些脸黑的都看不清五官的小孩,又瞅瞅这两个白嫩嫩水灵灵的,心自然就偏了,走过去将那些孩子轰走,转回来给兄妹两擦脸,低声询问,“你们爹娘呢?怎得不管你们?”
妹妹哭的更伤心了,断断续续道,“他,他们都不见了……”
不见了有可能是路上失散,也有可能是死了,也就是说这两个孩子已经是孤儿了。两个婆子对视一眼,继续问道,“小妮儿,你今年多大?”
“我,我七岁。”
“你哥哥呢?”
哥哥啊啊几声,比划了个八字。
“哟,怎得是哑巴?”其中一个婆子有些犹豫。
另一个婆子细细打量两人,将同伴拉至一旁低语,“这哥哥虽然哑巴了,但挨饿数月,眼睛却还晶亮有神,可见是个身体强健的,带回去无需将养就能使唤得上,可省不少银子。且他只是哑,又不聋,老爷那里正需要这样嘴紧的人呢!没听说吧,施粥那天晚上,老爷院子里打死了三个嘴碎的小厮。把他带回去给老爷看看,能用便留,不能用便赶走。置于这小妮儿,我是一定要带回去的,瞧那水灵的样儿,太太定然喜欢。”
“行吧,先带回去再说。”另一人点头同意。
原来邱家虽然是泽安县一等一的富户,那邱老爷却最是一毛不拔,眼见涌来这许多难民,便想着拐几个人回去做丫头小厮,危难中救出的人自然比别个忠心,且又能从人牙子那里省下许多银两,每天管他们一顿饭,怕是连卖身钱都不必付了。
身强力壮来历不明的成年人他们自是不敢用,便把主意打到一群孤儿身上。这两个婆子便是专门替主子物色人选来了。
两人议定,转头问妹妹道,“你两年纪还这般小,又孤苦无依的,怎活得下去?这样吧,我带你们回去给我家太太看看。她若喜欢你两就留下做工,不但吃得饱穿得暖,每月还有二十个铜板当零花。若太太不喜欢,我也没法了,给你们一顿饱饭,你们自去另觅生路吧。”
妹妹听了忙拉住那婆子,语气激动,“求你一定把我们留下,我们可以不要新衣裳不要铜板,只需每天给一口饭吃就成!求求你!”说着便要跪下磕头。
那婆子忙拦住了,带着两人匆匆离开。
“每月二十个铜板,邱老爷当真好大的手笔!”贾环从暗处走出,嗤笑道。
“正常该是多少?”三王爷不耻下问。
贾环不可思议的睇他一眼,这才想起他以前是个王爷,每天吃的鸡蛋有可能是一两银子一个的金蛋,于是恶意的勾唇,呵呵两声踱步离开。
虽然少年什么话都没说,三王爷却感觉自己被深深鄙视了。他无奈的摇头,想着待会儿得跟包打听好好聊聊,把这些个民生问题都摸透。
这日晚上,篝火烧得旺旺的,橘红的火光照在人脸上带着温暖的味道,完全驱走了冬日的寒冷。
三王爷朝独自坐在角落,正用一块绢布擦拭柴刀的贾环走去,紧紧挨着他坐定,咳嗽两声道,“我打听清楚了,五文钱可买一升米,二十文钱可买四升米,兄妹两每天吃三两米饭,四升米足够吃上三十二天。没想到二十文钱竟然就能过上一个月。”
“啊,”贾环漫不经心的点头,另算了一笔,“两人签的卖身契上卖身银子是十两一个。每月二十个铜钱,存满一两银子需要两年零一个月,存满二十两赎身银子需要四十一年零八个月。何况这二十两只是句空话,压根没到得他们手里。每天只给两顿稀粥却有干不完的活儿,攒一辈子也攒不出的赎身钱,这日子确实挺好过的。”
三王爷沉默半晌,继续道,“他们又不是真卖身,咱们总会把他们救出来的。对了,你可知道:一文钱能买两个鸡蛋,一两银子能买一石大米,三十五两银子能买一栋两进一出带铺面的青砖大瓦房。”
说到这里,他拿起一柄匕首把玩,语气渐冷,“可我当年开府的时候,统共十四万两白银用来修缮郡王府,只修到一半他们告诉我银子不够使唤,又追加了十万两。如今想想,二十四万两,够我修多少间青砖大瓦房供这些穷苦人居住?又被内务府和御造司贪腐去多少?朝廷颁布的檄文中有明令:凡商税,三十而取一,过者以违令论;旧额官田租,亩一斗至四斗者各减十之二,四斗一升至一石以上者减十之三;新耕者,免三年赋税;开荒者,亩不得过一斗。可这些政令到了地方竟都变成了一纸空文,官府想收多少便收多少,灾年尤甚。不知不觉间,我大庆竟已被这些禄蠹啃咬侵蚀得千疮百孔。地方官员个个富得流油,可国库每年空虚不说,还要支借白银无数给那些王公大臣们奢侈挥霍。600万两,四王八公里随便哪家又岂会拿不出600万两?可偏偏我大庆国库就拿不出!呵!”话落冷笑一声,将匕首猛力插入雪地。
贾环乜他一眼,认真道,“据我所知,日渐没落的贾家就拿不出。哦,如果抄家的话就另当别论,把那些祖产、古董、庄园什么的卖了,怎么着也凑得出600万两。”
三王爷笑得温文儒雅,“我说的可不就是抄家么?”
贾环额角抽搐,心道原来您老这会儿就已经打定主意要抄了四王八公啊?不得不说,干得漂亮!似想起什么,他挑眉问道,“我听过一个段子,有位世家公子最爱吃烧饼,每天早上都要来一个,否则浑身没劲儿。他家大厨嫌每天烙一个费事,便一次做三十个尽他吃,每月报账三十两。不想有一天他父亲获了罪,他也沦为庶民,却感叹道:还是做庶民好啊!一文钱可以买两个烧饼吃,还是热的!”
话落瞅着三王爷,笑得十分恶趣味,“你们家的烧饼多少银钱一个?冷的还是热的?”
三王爷眯眼回忆曾在王妃那里看过的账本,铁青着脸开口,“我不爱吃烧饼,不知府里作价几何。只一次看见管事的报账,鸡蛋是三十五两纹银一个。”
贾环愣了愣,这可比他想象中一两银子一个还要夸张,不由抚掌大笑,边笑边问,“好家伙,你一口气吃了一栋青砖大瓦房啊!味道如何?”
三王爷眯眼睇他,似笑非笑道,“我也正想问你,普通人家十两银子能舒舒服服安安稳稳的过上一整年,你从我这儿榨了五十五万两,可打算如何花用?”
贾环立马收住笑,站起来拍拍屁股道,“我去看看那些腹泻的人醒了没有。”
“环儿,你个小无赖!”三王爷攒了一把雪投掷过去。贾环背后像长了眼睛一样轻巧的避开,回手也扔了一个。两人转眼嬉闹作一团。
不日,萧泽风尘仆仆的赶回,凑到三王爷耳边道,“已见着了,状子也接了。”
“他看上去如何?”三王爷心不在焉的拨弄火堆。
“看上去还跟五年前一样,只瘦了许多。咱要不要……”
三王爷摆手,“再等等看。一别经年,也不知他如今是人是鬼,且拿泽安县的霉米案试他一试。”
萧泽默默点头。
贾环不想过问这些隐秘,全当自己什么也没听见,慢悠悠道,“老萧既已回转,咱们是不是该动手了?”
“今晚动手,叫包打听给邱府里递个消息。”三王爷点头。
是夜,肥头大耳的邱老爷与夫人喝了酒,搂在一处好一番亲热,也没要水,黏糊糊便就那么睡死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