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因泽安县内聚集了数千灾民,治安十分混乱,府里请了许多护院轮番值夜。但因天气实在严寒,站久了谁受得住?这些人见连日来都没丁点动静也就松懈了,聚在耳房温酒赌博,好不快活。
纷飞的大雪中,一个小小的身影在院子里左窜右窜,悄无声息地朝米仓摸去。到得一处角门,见门房果然受不住冻,用大铁链子将门锁住,早早回去睡觉了,他立即在门上嘟嘟嘟的敲击三下。
门外同样传来三声轻响,他悄悄将角门拉开一条缝。一只纤细的手从门缝中伸进来,指尖捻着一根铁丝,在锁眼里捣鼓两下,啪嗒一声便轻而易举的打开。几个黑影鱼贯而入,将铁链子重新挂回门上,转身隐没在暗处。
小黑影继续朝粮仓走,却没入内,反绕到屋后,每隔两米便烧一把火,用湿柴覆住,弄得烟尘大起。转出来行至一处杂房,放了一把明火,等火烧得旺了才不紧不慢的朝藏身在暗处的人走去。
等他躲好了,其中一人扯着嗓子喊道,“不好了,粮仓起火了!快来救火呀!”
已是半夜丑时,又因天气酷寒,仆役们早就睡下,看守粮仓的护院也都喝的醉醺醺的,听见喊声后足过了一刻钟,邱家的大管家才衣衫不整的带着一群人匆匆赶至,看见被浓烟包围的粮仓,差点没被吓傻。
趁着大家陆续赶到,注意力都被火势吸引的空挡,隐没在暗处的几人光明正大的走出来,站在人群中指指点点,竟没招惹半分怀疑。
“傻站着干嘛?快去救火啊!不不不,来不及了!赶紧把粮袋都给我背出来!一袋也不能少!上啊!”大管家回神后气急败坏的呵斥,一脚把站在最前面的小厮朝火堆里踹去。
“小的这就去!兄弟们,上啊!”小厮将衣襟拉得高高的,遮住口鼻,只露出一双眼睛,带着一帮兄弟冲进粮仓,好半天才挪出一袋粮食。
大管家心急如焚,可看见杂房里照亮半边天的烈焰和四处弥漫的浓烟,他愣是不敢过去,只站得远远的大声催促。
就在这时,正院也亮起漫天火光,声势看着比粮仓这边还浩大,隔老远都能听见丫头婆子的尖叫。
“不好,正院也着火了!”大管家将护院们留下帮忙,自己转头往正院跑。
抢救粮袋的一个小厮见状,大声嚷嚷道,“怎四处都着火?莫不是蟒山土匪打进来了吧?哎呀,那些可都是杀人不眨眼的主儿,连皇帝儿子都能干掉!伙计们,快跑吧!没得为了几袋粮食把命赔上!”说着扔下粮袋拔腿狂奔。
众人见状也都四散逃开,吓得尿都快出来了。
“回来回来,快给我回来!谁说土匪来了!胡说八道!你们今天若是把粮食都救出来,回头我赏给你们每人五两银子!”这话没什么效果,许多人还是跑了,只有十来个站在墙角里犹豫。
大管家把赏钱提高至十两才换得他们勉强点头。
耽搁了这会儿功夫,正院的火更大了,还夹杂着凄厉的尖叫和哭嚎。大管家心里瘆的慌,真怕半路遇上土匪把自己给砍了,将剩下几名护院全部叫走,簇拥着自己一路疾奔而去。
“快,把粮食都搬出去!”佝偻着身子的一名小厮慢慢直起腰来,有条不紊的命令,侧影在火光照耀中显得分外高大。留下的人里有几个原是邱家的杂役,还没等回过味儿来就被悄无声息的打晕了。
一个小小的黑影从一条幽径钻出,轻声问道,“我哥哥呢?”
“啊啊!”另一个小身影冲妹妹招手,然后拉开铁链打开角门,让这些‘小厮’把粮食背出去,放在早已备好的三轮小推车上。
片刻后,杂房的梁柱烧断,厚重的屋顶连带半融化的积雪一股脑儿砸下,把火完全压灭,而湿柴不易燃烧,没多久粮仓周围的浓烟便淡了。
等大管家扑灭正院的大火,确定老爷和太太都无事再跑回粮仓时,里面已空空如也。
城郊的难民营里,一袋袋粮食丢得到处都是,等大家早上起来发现,莫不喜极而泣,立即点燃火堆,迫不及待熬成粥。浓郁的米香味萦绕在空气中久久不散。
贾环往锅里撒了一点盐巴,用筷子拌匀,而后舀了一勺徐徐吹凉,送进嘴里,舒服的直叹气,“终于吃上大米了,真爽!”
“味儿好浓!比御厨熬得还好!”萧泽低声夸赞。
“嗯,不错。不过我感觉劫富济贫的滋味更好。”三王爷哈哈一笑。
贾环心有戚戚焉的点头。萧泽却感觉万分忧虑,心道王爷您可千万别想不开,好好的天潢贵胄不当跑去跟环三爷当土匪!
32三二
吃完丰盛的早饭,大家兴致高昂的坐在火堆边猜测这些米粮究竟是谁送得。与此同时,邱老爷气急败坏的跑到衙门,让县令把所有灾民都抓起来严刑拷打,一定要查出幕后主使并赔偿他所有损失。
县令张罗了一队人马,还没跨出府衙大门便被忽然而至的知府老爷的仪仗堵住……
其中内情不一一详述,只知到了下午,知府老爷派了许多大夫给腹泻灾民诊治,并断言这不是疫病,而是吃了霉烂的食物导致的中毒。邱老爷粮仓里的新米全被盗光,留下的都是些霉米,这下反成了铁证。
之前有许多病重灾民被县令老爷集合起来活生生烧死,这回沉冤得雪,激起滔天民愤。知府查明案情后雷霆震怒,立即将县令一家和邱家全都押入大牢,择日候审,那偷盗米粮的事反被隐去不提。
灾民们闻听消息后莫不额手称庆,然而他们最关心的还是那些乍然出现的粮食该怎么处理。不会再收回去吧?
包打听兴匆匆跑到火堆边,搓着手道,“都打听清楚了,偷盗的事知府老爷压根没打算去查。置于那些粮食,他只说了一句话:反正案情查实,邱家也是要抄家灭族的,便当本官提前抄了去救济灾民,不费那二遍事儿了。”
三王爷闻言淡笑开口,“他对灾民可有安排?”
“听说明日便派文书前来统计人数,造好名册后送咱们去梨山修官道,年轻力壮的每天可拿十文钱,还管两顿饱饭,老幼妇孺帮着干点杂活,每日也有五文铜钱并一顿稀粥。比待在这里等死要强。”
“以工代赈,一举数得,倒是个好办法。”三王爷满意的点头。
包打听见他们无事便自动退下,贾环这才慢悠悠开口,“明日造册的时候,姓名、祖籍、年龄,恐都会查个遍,你若不想暴露还是趁早离开吧。”
“去哪儿呢?”三王爷满眼信任的朝他看去。
“我这里还有几身干净衣服,入夜后咱们找个地方换上,捯饬出人样儿便找个客栈落脚。我包里本就存了十两银子,昨日在邱家顺手牵羊弄了五十两,尽够了。”贾环拍了拍背后重又鼓起来的大包裹。
“哎?我也顺手牵了五十两。”萧泽从怀里掏出一个荷包,小模样挺得意。
“三爷,带上我们吧,你看,我也有!”哑巴妹妹小心翼翼从袖子里摸出几两碎银。哥哥立马用谴责的目光瞪着她。
“瞪什么瞪?咱这是劫富济贫知道吗!”贾环赏了哥哥一个爆栗,笑道,“小丫头比你哥哥还机灵,有前途!三爷我身边正缺几个得用的人,带上你们便是。不过无需你们卖身,想走的时候告我一声就成。只一点须得记住,如果你们胆敢背叛我,天涯海角也能把你们找出来剥皮。”
兄妹两丝毫也不怀疑环三爷话中的真实性,连连摆手表示自己绝不背叛。
三王爷瞅着一大两小抿嘴而笑,等他们议定才徐徐开口,“找个客栈不是难事,难得是怎么住进去。现今盗匪猖獗,灾民蜂拥而至,入住客栈都需出示身份文牒并路引,你们身上可有那种东西?”
“我自然是有的。哑巴兄妹是我的人,他两的身份文牒并路引我来搞定。你两照之前说好的,一人两千两纹银。”贾环捻了捻指尖。
“少不了你的,先记账上。”三王爷失笑。
贾环点头,在包裹里一阵翻找,老半天才从最底层抠出一个粗布袋子,放在膝头解开。
萧泽伸脖子一看,好家伙,全都是身份文牒并路引,少说也有三四十张,男的女的,老的少的,应有尽有。
“你,你是人贩子吗?”他结结巴巴问道。
“我是拉皮条的。”贾环正儿八经答道,见两人还真信了,忍不住嗤笑,“前些天不是病死烧死很多人吗?这些都是他们的遗物,我一个没忍住都给搜集过来了。喏,这个是你两的,七星镇索河村刘家兄妹,哥哥九岁,名唤刘根,妹妹七岁,名唤刘娇,记住了。”
让妹妹复述一遍,贾环才将身份文牒递过去让他们藏好,另拿了两份抛给三王爷和萧泽。
两人打开一看,表情都有些微妙。
“这是那两个替死鬼的?”三王爷皱眉。
“嗯,一个是贾家车夫,一个是贾家小厮。如果不拿这两张,如何解释你们整天跟我形影不离的状况?且忍耐几天吧,此间事了,我还是那个贾家庶子,你们自然还是……”贾环瞥了懵里懵懂的哑巴兄妹一眼,将未尽的话隐去。
三王爷连忙开口解释,“不,环儿你误会我的意思了。之前你的马车掉落山崖,我猜测你可能遭了算计。看见谋划者的身份文牒,内心厌恶罢了,并无其他意思。”
“他两算不得幕后谋划者,顶多两个小罗喽。”贾环冷笑,不想多谈。
几人围坐在火堆边默默等待,眼看天色一点一点黑沉下去,正想寻个隐蔽的地方换上干净衣物,包打听却带着一名陌生男子鬼鬼祟祟走过来,语气有些心虚,“三,三爷,这人说有要事想跟您谈谈。”
“什么事?”贾环扬了扬下颚,不着痕迹打量来人。
“是这样,你们昨晚的义举我已听说了。”那人呵呵一笑。
三王爷和萧泽立即正襟危坐,神情戒备。哑巴兄妹冲他呲了呲牙。
贾环却轻蔑一笑,捻了根稻草放进嘴里慢慢嚼着,斜睨他道,“只有包打听从别人嘴里掏东西的,断没有人从包打听嘴里掏东西,你挺有能耐。”
包打听急赤白脸的摇头,表示不是自己透露。不过难民营里人多眼杂,贾环倒也不怎么在意这个,厉声催促道,“有话快说,有屁快放!”
那人太阳穴鼓动,似乎在强忍怒气,好半晌方才挤出一抹笑,夸赞道,“小哥儿,你怎么带你兄弟逃出来,又怎么弄来粮食,我都知道。不瞒你说,我很欣赏你的本事,倘若你肯跟我干,日后吃香的喝辣的,荣华富贵,良田万顷,美女如云,要什么有什么,全看你有没有那个胆量。”
“三,三爷,他想拖咱们兄弟去当土匪,咱们说了,您肯干,咱们才干。您给咱们个准话儿吧。”包打听小声补充道。
三王爷和萧泽暗自将握紧的拳头藏进袖子里。
贾环还是那副惫懒模样,似笑非笑道,“好好的良民不当,做什么去当土匪?脑子进水了吗?”
“话可不能这么说,如今世道不同了。”那人摆手,耐心劝解,“如今当土匪好歹有条活路,当良民,你活得成吗?连年不是大旱就是大涝要么就是大寒,可朝廷偏偏不管。说减免赋税,你可曾看见哪年减过?那些狗官为了凸显自己执政有方,更为了孝敬上峰,甚至还要把赋税往上叠加三到五成,可着劲儿的从老百姓身上刮油水。好点的地方勒勒裤腰带勉强过着,不好的地方卖儿卖女,颠沛流离。这些惨剧你们一路上看的还少?”
“可知府老爷说让我们去做工,不但管饭,还能领工钱。”包打听弱弱插了一句。
“小兄弟,别天真了!去年并州知府也说让灾民去修河道,结果可曾给工钱?连顿稀粥都没有,不干活就拿鞭子抽,比畜牲还不如。那些饿死,累死,抽死的人,一车一车拖到郊外烧成灰,那个惨哦!漫天的冤魂聚在一起数月不散。”
包打听吓得脸都白了,一个箭步躲到环三爷身后。哑巴兄妹一左一右拽住三爷袖子。
三王爷和萧泽看似表情淡漠,只他们自己知道,心中究竟燃烧着怎样滔天的怒火。原来大庆百姓竟过着这样朝不保夕的日子,而朝堂里却处处歌功颂德,粉饰太平。如果此次不是亲身经历,大庆的百姓反了,他们恐还弄不清原委。
贾环吐出嚼烂的稻草,曼声道,“你究竟哪条道上的?我这么多兄弟,说得难听点,若跟你上山,那就是把脑袋卸下来别在裤腰带上。你连来路都不交代清楚还想让我们给你卖命?打量我们几个糙汉子好忽悠是不?”
那人沉吟片刻,笑道,“三爷你小小年纪便手段了得,我怎敢忽悠你?我的来路着实不好开口,只你们几个知道便罢了。”说着说着拉开衣襟,露出盘踞在左胸上的一条黑蟒,然后飞快用亵衣遮住,压低嗓音道,“这是咱们的图腾,刺在心口可庇佑咱百毒不侵,遇难成祥。并非所有兄弟都有,除非坐上前十把交椅,否则没那个资格。”
蟒山!三王爷瞳孔剧烈收缩了一瞬。萧泽差点没忍住拔出腰间的斧头。
贾环这才坐正了,冷笑道,“杀了晋郡王。蟒山大祸临头竟还招兵买马?怎么着,想拉我们上山当炮灰?”
那人面容有片刻紧绷,很快又和缓下来,解释道,“不不不,我们大当家想干一番大事业,正是求贤若渴的时候。我看三爷您天生就是那块料,上了山指不定能闯出个名堂来,总好过眼下饥一顿饱一顿的熬日子,这才贸然开口。你看朝廷想要灭了咱们蟒山,打打杀杀十来年,可曾有半点建树?非但没有,连飞将军白术,神威将军段德涵,威远将军林靖都断送在咱们手里。咱打得过就打,打不过从上万条溶洞隧道中撤离,朝廷又能拿咱们怎样?咱手里有银子,有米粮,有人才,还有易守难攻的据点,指不定数年过后,蟒山又是另一番模样……”
“打住!蟒山未来如何我没有兴趣知道,我只问你,上了山,我兄弟可能吃饱?可能穿暖?可有钱花?可有女人耍?”贾环吊儿郎当的问。
“吃饱,穿暖,花不完的钱,耍不完的女人。”那人拍着胸脯保证道。
“行,你让我考虑考虑,入夜了我来找你。”贾环不耐烦地挥手。
“我就住在最东面的棚子里,你过去了打声呼哨,我立刻出来。”那人面上终于露出几分真实的笑意。
包打听本还有话要说,见环三爷面颊崩得紧紧的,仿似十分不爽,便也不敢去触他霉头,蹑手蹑脚的走了。
哑巴兄妹乖乖去淘米煮饭。
萧泽吐出一口浊气,低语道,“王爷,不若让我跟他们上山,把情况都打探清楚。”
“不可。”三王爷立马否定,嗓音冰冷,“正如他自己所说,蟒山土匪一贯的作风便是打得过便打,打不过便跑。这次因我身陨,父皇定然派重兵不惜一切代价围剿,他们此刻非但不撤,偏还大肆招人,莫不真如环儿所说,想找些灾民当炮灰使那李代桃僵之计。你此时不能上山,上山就是送死。且这背后还有官匪勾结的痕迹,也不知是谁摆下这么大一盘棋。这事必须要查,却得另寻突破口。”
贾环听得都快睡着了,懒懒道,“突破口不是已经送上门了吗?把那土匪绑了严刑逼供,他又不是什么仁人义士,饿个三五天再上点刑,不怕他不招。”
三王爷笑了,抚掌道,“环儿说得对,果然头脑简单有简单的好处!”
“你什么意思?”贾环眉毛一竖。
“字面上的意思。环儿你该洗头发了,都结块了。”三王爷揉乱少年发髻,表情万分嫌弃。
是夜,一行人潜至最东面的棚屋,打了个呼哨。很快就有条黑影窜出,将他们带入不远处的小树林。
“你们想好了?”那土匪压低嗓音问道。
“想好了,不过我有个条件。”贾环笑嘻嘻开口。
“什么条件?”土匪早做好了被敲诈的准备。如果这些人满口答应下来,他反倒会起疑。
“给咱哥儿几个找最好的客栈落脚,让咱们睡睡那高床软枕,吃吃那山珍海味,最好再弄几个粉头作耍。等咱们吃饱喝足也耍够本了,再回来拉上兄弟们跟你落草。”
“招了粉头,你耍得起来吗?”那土匪上上下下打量贾环单薄的身体。
三王爷跟萧泽不厚道的笑了。
贾环一拳头就要砸过去。
那人连忙告饶,“别别别,我开玩笑呢!既然叫你们给我卖命,自然要让你们尝点甜头。哪怕你们不说,我也会带你们去见识见识。走,去福运来客栈吧,那是泽安最好的客栈。不过,你们真的要带上这两个毛孩子?”他指了指躲在贾环身后的哑巴兄妹。
“这两个是我表舅的儿女,我表舅一家子死的只剩他两了,自然要带上。不成吗?”贾环口气有点冲。
“成成成。”那人连忙点头,从棚屋里翻出一个大包裹,取出五套锦衣递过去,小声道,“把衣服换了,再把头发捯饬整齐,咱们去投客栈。”
几人换好衣服,走到福运来客栈要了五间上房。
瞥见土匪从包裹里拿出六张身份文牒并路引,贾环嗤笑道,“这土匪挺专业的嘛。”
萧泽忍了又忍,终是没忍住,真心实意夸赞道,“还是不如三爷您专业!跟您比起来,再悍的土匪那都是银样镴枪头!”
33三三
四个大男人每人一间上房,兄妹两因心中害怕,无论如何也要住一起。贾环等人一进门便这里看看那里摸摸,虽然力持淡定,眼中却时时流露出艳羡贪婪等神采,把个初进城的土包子演绎的惟妙惟肖。
那土匪本就有意带他们花天酒地作耍一番,好叫他们领悟落草为寇是多么风光无限的职业。见他们如此,心中自然满意,走到外面大声呼喝店小二,让赶紧上几桶热水给大爷们洗澡捯饬,随手便扔了一两纹银做打赏。
店小二喜得牙不见眼,好听话不带重样的。
贾环三人装作十分眼热的朝土匪看去。哑巴兄妹不用装,他们确实没见过把一两银子当铜板扔的土豪。
土匪心中万分自得,在众人艳羡不已的目光中悠然落座,笑道,“这么点银子在咱那儿委实算不得什么。咱们山上等级最低的小杂兵,一月也是这个数儿。”话落伸出一个巴掌前后翻了翻。
贾环凑到他身边落座,腆着脸道,“大哥,咱不耍了成吗?我这就回去拉了兄弟们跟你一块儿上山!对了,山上什么时候发饷银?”
土匪对他前倨后恭的态度很看不上,撇嘴道,“什么时候发饷说不准,反正不会亏待了你!老子在山坳坳里也憋得久了,这回好不容易出来一趟,自然要耍个够本!去去去,回去洗个澡把自己捯饬出个人样儿,哥带你们往那百花巷里风流快活一夜。”
贾环连声应是,端茶递水,捏肩捶背,态度好不谄媚。
那土匪正享受着,后颈忽然挨了一记,一下就趴在桌上不省人事了。
贾环把两只拳头捏的咔哒作响,慢慢从他背后绕出来,脸上的谄媚已被邪肆所取代。
萧泽立即拿来绳子将土匪五花大绑,嘴里不忘塞一团抹布。
“喝茶。”三王爷替少年斟了一杯茶,送到手边,轻笑道,“让环三爷给端茶递水,捏肩捶背,他死的不冤。”
萧泽心有戚戚焉的点头。
贾环笑睨三王爷一眼,仰头将杯中热茶饮尽,听见店小二说话的声音从走廊那头传来,一脚将个五大三粗的男人踹进床底。
“嘶,不会踹死了吧?”萧泽不自在的摸了摸脖子。
“放心,我有分寸。”贾环哼笑。
说话间店小二使人抬水进来,见人少了一个正要张口询问,贾环随手扔了一两银子过去,他立马忘了这事,放下水千恩万谢的走了。
“都回去洗澡吧,明天叫店小二帮忙租一辆马车,看云州知府什么时候继续巡查灾区,咱们跟他一块儿上路。对了,这个拿着。”贾环从包裹里翻出两盒药泥扔给三王爷,解释道,“脸上许久没透气了,用白色的药泥可以将易容抹掉,明早出门时再上妆也不迟”
三王爷伸手想摸摸他脑袋,见着那酸臭结块的头发,做了个牙疼的表情。
贾环立马竖起眉毛,嗤笑道,“当你自己很干净呢,解开发辫非得掉二斤土下来!”
三王爷掏掏耳朵表示自己什么都没听见,出了门露出个得意的笑来,看得萧泽嘴角直抽。他那温文尔雅,风度翩翩的晋郡王果真被埋葬在历史的长河中了吗?
终于睡上高床软枕,第二天醒来,大家面色比往日好很多,且洗了澡换了低调奢华的锦袍,看上去不打眼,却也显得身家不菲。
几人在大堂坐定,花五两银子叫了一桌大鱼大肉并几壶好酒,也不动筷,只直勾勾的盯着。
“大清早的,吃这么油腻好像不利于养生?”三王爷转头,看着少年淡笑开口。
“你可以不吃!”贾环一字一句强调。
“不不不,我要跟环儿同甘共苦,环儿吃什么,我自然也吃什么。”三王爷笑得风光霁月,万千温柔。
萧泽跟哑巴兄妹可没心思插科打诨,手里紧紧握着筷子却不知道该怎么下口。饿了近两个月,眼前忽然出现一桌山珍海味,他们还当做梦一样,生怕一筷子戳下去梦就醒了。
贾环扶额,咬牙低语道,“看看咱身上穿得锦衣,咱现在好歹也是有身份的人了,别做出一副难民的样子成么?否则我就把你们扔回难民营去!”
三人立马正襟危坐,悄悄用袖子擦口水。
三王爷忽然轻笑起来,追忆道,“以前每到夏日酷暑,我便觉得精神萎靡食欲不振,常因一道菜做得不合胃口便冲下人大发雷霆,吃过一口的菜绝对不再碰第二筷子,也不赏人,只管倒掉了事,现在想来还真是……”他摇头叹息,不知该怎么形容自己才好。
哑巴兄妹用敬仰的目光盯着他,心道三哥看上去如此落魄,原来曾经也享受过那等荣华富贵,死了都值了!
“你那是脑子进水了,有钱烧得慌!”贾环嗤笑。
“是,脑子确实进水了!幸好遇见环儿,现下脑子又明白了。”三王爷伸手想摸摸少年发髻,被躲开了去,少年也回敬了个牙疼的表情。
三王爷哈哈大笑,挥手道,“还看什么,快吃吧!今天我请客,记环儿账上!”
贾环正大口吃菜,闻言噎了噎。
萧泽和哑巴兄妹噗嗤噗嗤喷笑起来。
云州知府迅速处理了邱家的霉米案,又将泽安县令的所作所为写入奏折叫人连夜送往京城,然后统计灾民人数,各自安排去路。因有邱家的前车之鉴,云州知府倡议城中大户开仓放粮接济灾民的时候,大家态度十分积极踊跃,解了官府存粮不足的燃眉之急。
五日后,数千灾民都已安置妥当,云州知府离开泽安,继续往下属县城巡查。因一路有官兵随行保护,许多投亲的灾民或行脚商人害怕遇上盗匪惨遭不测,都远远跟在仪仗后面,求个心安。知府也不驱赶,还派人时时询问可有什么需要,照顾的十分周全。
“父母官,父母官,说得就是这样的人吧?”贾环谢过两名送水的衙役,叹息道。
“他做得很好。”三王爷满意的笑笑,却也不提坦露身份的事。相比一个五年不见的门客,自然还是生死之交的环儿更为值得信任。且观察一段时间再说。
已在路上耗费了四日,贾环翻出地图,顺着河道指点下去,低声询问,“你可看出什么了?”
“他沿咱们走过的路一直往上。咱们又绕回去了。”三王爷将烤热的馒头掰碎,小口小口往少年嘴里喂。
贾环极其自然的一口口接了,笃定道,“他在找你。”
“说不准。晋郡王已经是个死人了。”三王爷微微叹息。
两人沉默对坐,贾环觉得心里憋闷,一脚登上马车,从小瓷瓶里倒出一枚丸药让那气息奄奄的土匪含着。
土匪呜呜哀鸣,却饿的说不出话,想把丸药推出去,却发现它早就化了,只能啪嗒啪嗒掉眼泪。四天滴水未进,粒米未食,只要眼睛一闭,就能渴死饿死过去,得个痛快。偏这药邪门的紧,含了以后精神格外亢奋,想闭眼睡上一小会儿都不行,只能半死不活的吊着。起初身上还五花大绑,这会儿不用绑,就是把他放了,也没走路的力气了。
少年塞完药下车,从包裹里拿出几片腌好的牛肉,放在烧得滚烫的石板上煎,兹拉兹拉的声响听着便觉得分外诱人,他还偏要用个大扇子把浓浓的肉香味往车厢里扇,简直不让人活了。
那土匪在山上大鱼大肉逍遥快活惯了,早忘了受苦的滋味,这时哪还撑得住,又加之服用了兴奋剂,有了一点子力气,忙低不可闻的喊道,“三爷,给我一口饭吃吧!你们想知道什么,我全都招!”
萧泽激动的站起来,见环三爷和自家王爷依然老神在在的烤肉,咳嗽两声又淡定的蹲回去。
肉烤好了,饭也煮熟了,贾环一行慢悠悠吃完,这才拿着两片肉上车,摆放在土匪鼻尖,曼声道,“这才四天就坚持不住了,三爷我还有许多手段来不及施展,当真失望的紧。”
饿的连指尖都抬不起来的土匪闻言抖了抖,心道幸好自己妥协的快,否则真要被这煞星玩儿死!他拼命耸动鼻尖,被闻得着却吃不到的烤肉勾得仿似万蚁噬心,只得凄凉开口,“你们快问吧,问完赶紧给我东西吃!”
萧泽立马拉好车帘,关上车窗,令哑巴兄妹把风。
贾环踹他一脚,低声骂道,“白痴,关死门窗,还叫两个孩子一左一右望风,是怕别人不知道咱在干见不得人的事儿呢?把门窗都敞开,别人想来偷听,也得会飞天遁地才行。”
萧泽恨不能把头埋进裤裆里去,苦着脸将门窗大敞,把土匪扶起来,自己跳下车跟两个孩子捏雪人玩儿。他觉得自从碰见环三爷之后,王爷身边就没自己的地儿了。真希望赶紧把这些乌糟事处理完,回京在营里那帮兄弟身上找找自信。
车厢里,三人微笑对坐,好似在闲谈,旁人只瞥一眼便挪开目光,打死也想不到这竟是一场严刑逼供。
“你问吧。”贾环碰了碰三王爷胳膊,自己从包裹里掏出一壶酒,优哉游哉小酌一口。
土匪舔了舔龟裂起皮的嘴唇,用饥渴的目光死死盯着环三爷手里的酒壶,喉结上下耸动。
三王爷皱眉,挡住身边邪气却诱人的少年,这才淡淡开口,“你在蟒山待了几年?”
“十三年。”土匪语气十分虚弱。
“蟒山十三年前崛起,你也算的上是元老级人物了。你胸前的纹身,蟒山土匪人人都有?是什么地方都能纹还是只能纹在左胸?”
“并非,只有蟒山堂主级别的人才有资格纹身,且只能纹在心口。”
三王爷闻言沉默良久。
那土匪等了又等,嘴唇都快舔出血了也没见他再发问,恨不能揪着他衣襟猛烈摇晃,边晃边高声呐喊,“你倒是问啊!快问啊!问完我要吃肉!我要喝水!我要好好闭眼睡上一觉!”
就在他意淫的正欢的时候,贾环没耐心了,轻轻踹了沉思中的三王爷一脚,催促道,“你倒是快问啊。我这会儿正无聊呢!”
土匪松口气,想着待会儿该怎么瞒下蟒山最重大的秘密又能顺利吃上肉。被拷问的人比逼供的人还着急,这事儿也忒奇葩了点。
34三四
少年一上车就脱了鞋只着一双白袜,三王爷顺势握住他纤细的脚踝,在脚板心挠了挠,见他竖起眉毛斜睨过来方笑着罢手,转头看向土匪时已完全冷了面色,徐徐开口,“你们这次下山招兵买马是假,招替死鬼是真。将这些穷苦百姓骗上山,你们这些真正的土匪便悄然撤离,让他们代你们赴死。是也不是?”
那土匪没料到他一上来就问这么尖锐的问题,神情有些呆怔的同时又流露出惊骇之意。
三王爷见状心中了然,又问,“你们撤离后脱了这身土匪皮便要换军服了,是也不是?”
那土匪骇得嘴巴都合不上了,心道这人莫不是练了读心术那等妖法吧?想到这里连忙低头,不敢去看对方幽深的眼睛。
“换上军服后可是在苏鹏举麾下效力?”
土匪愕然抬头,刚与他锋锐的视线对上,又狼狈的躲开去。他原本以为那‘三爷’已足够骇人,没想到这个斯斯文文的男子却更是深藏不露。他怎么知道这些事的?若不是自己娶了大当家的妹妹,对这些阴私恐也一无所知,更何况一个外人?
“看来是猜对了。”三王爷冷冷一笑。
我究竟说了哪句话让您猜到这许多,求您告诉我成吗?土匪恨不能给他跪了。
“七年前江西巡抚段清和一家赶往南安赴任,为你蟒山盗匪所杀,六年前苏州知府马成英赴任,为你蟒山盗匪所杀,白术、段德涵、林靖等大将惨死,这一桩桩血案背后可都是苏鹏举的手笔?”
土匪把自己紧缩成一团,惊惧不已的问道,“你,你究竟是何方神圣?”
“看来我又猜对了。”三王爷往背后的车壁靠去,睨视那土匪半晌没说话,待他冷汗淋漓,几欲昏倒的时候方冷不丁的开口,“晋郡王身边最有名的谋士公羊先生,可是你们蟒山的人?”
那土匪已经放弃抵抗了,虚弱的点头道,“没错,他曾是我们的军师,很受大当家器重。”
三王爷摇头苦笑片刻,再开口时语气分外阴郁,“苏鹏举一无背景,二无人脉,以一介寒门爬到现今的高位,背后肯定有人扶持。你可知道是谁?”
“这个小的真不知道!连我们大当家都不知道!”那土匪骇得连连摆手,复又期期艾艾问道,“这个,您应该也猜得出吧?”您这是逼供吗?您知道的比我还多好么!
“没错,我能猜到。”三王爷吐出一口浊气,抢过贾环手里的酒壶,狠灌了一口,摆手道,“把食物给他吧,等恢复些体力,拿块绢布让他把知道的内情都写下,再盖上手印。他于我还有些用处,不能让死了。”
“这些个烂事儿我可不管,叫萧泽。”贾环哼笑,见那土匪蠕虫一样挪到碟子旁去叼肉块,忙一脚将之踹开,没好气的喝骂,“饿了四天,一上来就吃烤肉,想死不成?哑妹,端一碗粥来,若他稍有不轨便给一刀子,甭客气!”
“哎,知道了!”哑妹甜笑着答应,往腰间别了一把寒光烁烁的匕首,这才盛了一碗粥上去。她哥哥也将靴子里的匕首抽出来,虎视眈眈的盯着。
萧泽看得心尖直颤,暗道以前多纯良多可爱两个小毛头,自从跟了环三爷硬生生被调教成了小怪兽,忒叫人心寒!
三王爷下车后吹了好一会儿冷风才坐回火堆边,徐徐开口,“苏鹏举乃现任两江总督。”
贾环一把捂住他的嘴,恶声恶气道,“别说!知道的越多死得越快!”
三王爷眼里荡出浓浓的笑意,掰开少年五指,戏谑道,“可是环儿早已与我生死相依,情牵一线,这些个事你当然要知道,日后也好有个防范!”
贾环做了个呕吐的表情,却也知道自己早上了三王爷的贼船下不来了,只得边喝酒边绷着脸听他说下去。
“我自小过目不忘,大庆所有官员的身世来历,但凡宫中有记录的,但凡我瞟过一眼或听过一耳的,都在这里。”三王爷指了指自己脑袋,继续道,“苏鹏举,寒门武举出身,十三年前还是一个小小的把总,无意中救下被盗匪围困的温子恒一家,也就是时年刚刚赴任的两江总督,得他一路提携,从正七品的芝麻小官做到现今的封疆大吏,这等经历委实太过幸运太过传奇,叫我印象深刻。十三年来他致力于剿灭匪患,也因此屡受提拔,可两江一带的盗匪却日益猖獗。他曾上折子坦言自己剿匪不力屡战屡败,却又屡败屡战,因措辞巧妙言语诙谐,不但未受父皇贬斥,反赞誉他勇气可嘉尽忠职守,官位又往上擢升半级。而今前后串联细细寻思我才恍然醒悟,他与那些盗匪恐不是你死我活的关系,而是相互依存的关系,胆敢在两江境内对两名皇子出手,这样大的事也只有他才能兜得住。十三年前是苏鹏举生命的转折点,也是蟒山盗匪崛起的起点,一个官位越升越高,一个势力越做越大,这一切不觉得太过巧合也太过反常了吗?想来当年温子恒一家遇险之事也是他一手策划。”
觉得口有些干,三王爷指指自己唇瓣,笑道,“喂我。”
贾环不耐的瞪他一眼,还是徐徐喂了一口酒过去。
三王爷龇牙吸气,道了句好酒,这才继续述说,“他向来以拥皇党自居,只听令于父皇,未曾与任何皇子有明面上的往来。这一点他做得很好,没叫人看出半分蛛丝马迹,只可惜……”
“你就直说吧,是你哪个兄弟?”贾环不耐烦的踹他一脚。
三王爷哈哈笑了,低声道,“这太好猜了,有能力策划并施行这事的,除了时年二十岁的大皇子还能有谁?十三年前太子十四,还未出宫建府。我和四皇子七岁,老五六岁,六皇子、七皇子早夭,八皇子两岁,九皇子还未出生。且那一年我记得宸妃薨逝,父皇唯恐他伤心过度,曾下旨令他出游散心。他第一站便到得两江,在此盘桓数月方回,想来就是那个时候联系上的。”
“竟是大皇子,真是情理之中意料之外啊。”贾环啧啧喟叹。
因日后要走科举仕途的缘故,他对几位皇子也有几分了解。大皇子乃宸妃所出。这宸妃是大庆朝的一位传奇式人物,她原为今上结发妻子,后因夺嫡需要主动退位让贤,替今上迎娶了当时宰辅之女也就是而今的皇后瞿氏。嫡妻变侍妾,嫡子变庶子,这一对母子当真过得凄苦。待今上顺利登基,那宸妃也就郁郁而终了。许是因身份尴尬,又许是为自保,大皇子待宸妃去后便自请去陪都看守皇陵,自此远离世俗纵情于书画,人称逍遥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