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灯叙

▶专注收集耽美小说网站

第19章

第19章
宝玉许久没吭声,就在这时,茗烟欢天喜地的闯进来,喊道,“宝二爷,咱们可以出去了!方才五王爷送了信笺,邀你去广林楼喝茶。老爷老太太已经同意了,还叫你好生玩,不急着回来。”

袭人捏了捏宝玉掌心,欢喜道,“看见了没?宝二爷你也不是一无所有。环三爷有晋亲王护着,你也得了五王爷青睐啊!他虽然只是个郡王,可手握八十万重兵,连太子见了都得礼让三分,日后说不得便是你最大的依仗呢!快,赶紧把眼睛敷一敷,别在五王爷跟前失了礼数。日后这些个人情世故利益往来你都得学着上手,再不能像之前那般浑浑噩噩了!”

宝玉点头,用冷水洗掉眼眶的潮红,又换上最华贵一身锦袍,带着茗烟兴匆匆出门。

“哟,这是怎么了?谁欺负你了?”五王爷凑得极近,去看他微红的,还带着水汽的眼眸。

因认识到自己的困境,也明白人脉的重要性,宝玉待五王爷与先前大为不同,纯粹的喜爱中不知不觉掺杂了几分讨好,忙摇头说自己无事,然后主动去握对方粗糙的大掌。

因经历过龙阳之事,且食髓知味,他举止间带上了一点暧昧和羞涩,目光触及五王爷强健的体魄和俊美邪肆的五官,脸颊似火烧一般发烫。

本着‘有便宜不占王八蛋’的处事原则,五王爷将他拉上马车,一路耳鬓厮磨上下其手,吃足了豆腐。宝玉刚开荤不久,哪耐得住,下车时腿都软了,被五王爷半拖半抱的弄上广林楼。

“见过王爷!”

“王爷这边坐!”

“小二,上一壶好酒!要最烈的!”

“……”

都说物以类聚人以群分,五王爷的朋友也都是大庆出了名的纨绔,个顶个的不着调,个顶个的混不吝。见他二人搂搂抱抱的上来,互相挤眉弄眼心领神会。

“宝玉,要吃什么只管点,本王做东!”五王爷大手一挥,豪气万分,然后依次介绍众位好友。

因还没上手,大家自然知道他的脾性,对宝玉相当热情,恨不能把他捧到天上去,至于心里究竟怎么想的,就不得而知了。

宝玉骨子里也是个爱玩的,很快与这些人打成一片,谈笑风生间仿佛又做回了贾府那个尊贵非凡,万事顺意的宝二爷。

五王爷眯眼审视他如鱼得水的表情,不知怎么的有点腻味,灌了一杯烈酒,转头朝楼下熙熙攘攘的街道看去,然后猛然站起身。

“看见谁了这么激动?”文昌侯嫡次子滕吉往下瞅了瞅。

五王爷不理他,探出半个身子大喊,“贾环,上来喝一杯!贾环……”

贾环与三王爷约好去白梨堂听戏,因时间还早,拿着一串冰糖葫芦一步三摇的晃荡过去,半道听见有人叫自己名字,咬下一颗糖葫芦抬头一望,额角忍不住抽了抽。他好像跟五王爷没那么熟吧?

本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原则,他吞下糖葫芦,极其自然的转开视线,又咬掉一颗糖葫芦,继续晃晃悠悠前行,全当自己啥都没听见,也啥都没看见。

哑巴兄妹各自捏着一个小糖人,舔一舔,又舔一舔,亦步亦趋的跟随在主子身后。

“贾环,叫你呢!贾环,听见没有!”五王爷挥舞双手,提高嗓门,然而少年终是越去越远。

“他没听见呢。”滕吉伸长脖子,感叹道,“谁家的孩子,长得忒漂亮,皮肤比雪还白,小嘴儿红艳艳的像熟透的樱桃!”话落吸溜吸溜口水。

挤到窗边的人连声附和。

“他听见了,跟我这儿装呢!”五王爷放下几锭银子,摆手道,“你们玩吧,我有事,改日再聚。”话音未落,人已带着稽延消失在楼梯口。

“这家伙,有了新人忘了旧人啊!”不知谁打趣一句。

众人拍桌起哄。宝玉渐渐懂了些人情世故,内里很是难堪,却硬生生挤出三分笑来。滕吉觉得忒没意思,撩起衣摆道,“我去看个热闹,你们来吗?”

“去去去,自然要去!”一伙人蜂拥而出。

贾环到了白梨堂,从掌柜那儿得知晋亲王被公事绊住了,可能会晚来片刻,便自己寻了个靠近戏台的位置坐下。

“贾环,可算给我逮着了!”五王爷大步走过去,眼睛直勾勾的睇视,恨不能把神秘的少年一眼望穿。

贾环‘诚惶诚恐’的站起来打躬作揖,本就苍白的皮肤变得几近透明,活似被吓住一般。这幅瑟缩模样叫随后跟来的众人看见,都不明白五王爷何以会对他另眼相待。

“坐着吧。”五王爷将他摁坐回去,忍不住捏了捏少年看似单薄实则圆润有肉的肩头。

贾环脸上的笑容更加‘谄媚’,冲贾宝玉毕恭毕敬的叫了声二哥,又与众人一一见礼。

五王爷盯着他一个劲儿的笑,心里直道有趣有趣,太有趣了。小东西爱装,我就让你装个够!

“听说你中了小三元?”待贾环坐定,他幽幽开口。

“是啊,撞了大运了,哪天得去庙里烧一柱高香!”贾环拍了拍胸口,那副侥幸的模样把众人刚对他改观的印象又打落谷底。

五王爷从腰间解下一块流云百福的玉佩,态度十分亲昵,“喏,这个送你算作贺礼。我给你戴上?”

贾环正要拒绝,对方已凑近了,慢腾腾的摆弄绳结,忙活了老半天才系好,其间不是碰了他腰便是摸了他大腿,占便宜占得不亦乐乎。

我忍!贾环不着痕迹的深呼吸。

五王爷心里乐不可支,面上却极为严肃,把玉佩的位置摆正,这才靠坐回去,正欲说两句话挑逗挑逗,台上忽然蹦出一个武生,一杆银枪耍得虎虎生威。

“好!漂亮!”贾环抚掌大喝,自然而然的截断他后续动作。

五王爷微微停顿,另想了个话题张口,又被少年的喝彩声打断,如此反复。

看见自家主子挫败的表情,稽延扭过头去忍笑。

“贾环,叫那么大声,你不渴吗?来,喝杯茶,这可是上好的洞庭碧螺春。”五王爷亲自倒了杯茶,递过去。

礼多人不怪,贾环不得不伸手接过。

五王爷眸光微闪,顺势握住他手腕,将他拉近,两人鼻尖碰着鼻尖,温热的气息相互交缠,晕染出暧昧的味道。

少年没有熏香,却从肌理内沁出一股淡淡的药味,有些涩,有些凉,又有些微微的腥甜,闻起来十分独特。一双狭长的桃花眼形状非常漂亮,瞳仁很大很黑,却似蒙着一层薄雾,透不出半点光彩,也映不出半分人影。台上的喧嚣摄入其中,转瞬就化为虚无。

五王爷被这双漆黑地、幽深地、死气沉沉地眸子迷住了,忍不住一再凑近。围坐一旁的纨绔们各自交换了个戏谑的眼神。宝玉傻愣愣的看着两人,心里酸涩胀痛,似乎在嫉妒,似乎又有些迷茫。

贾环五指发力握紧茶杯,告诉自己要忍。

就在这时,一把折扇挡在两人中间,晋亲王向来温润平和的嗓音透出几许凉意,“老五,我的救命恩人,你最好别碰!”说话间已拽起少年,将他拉到靠窗的位置坐下。

“娘的,来的真不是时候!”五王爷冷哼,对上自家兄弟暗含警告的眼神,不得不偃旗息鼓。

“你再不来,他脑袋就要开花了。”贾环坐下后狰狞一笑。

三王爷用手遮住他迅速染红的双眼,顺势摩挲他苍白的脸颊,低声道,“抱歉,临出门时被绊住了,再没有下次。”

五王爷与稽延打小便开始练武,眼力耳力胜过常人数倍,虽他们坐的远了,又有戏班子的吵闹声,却依然将两人的对话听了个一清二楚。

稽延眉头微微一皱,朝少年随手放下的茶杯看去。杯子好端端的,茶水也没倒满,底部却渗出一滩液体,沿着倾斜的桌面滴滴答答滑落。

“好大的手劲!”五王爷拿起茶杯细看,这才发现杯壁已被捏出一道道蛛网般的裂痕,若放下的力道再重半分,当即便会碎成片片。

你再不来,他脑袋就要开花了。反复咀嚼这句话,五王爷想不到世上竟有人比自己还狂妄,比自己还暴戾嗜血,比自己还无法无天,把杯子藏进袖管,忍不住抚掌大笑,直笑得前仰后合。

好在台上的戏正演到最精彩的地方,并不显得他十分突兀。

这头贾环摆手说无事,指着癫狂的五王爷道,“他就是个人来疯,你两确定是亲兄弟?”

三王爷用折扇拍打少年脑袋。

五王爷的笑声戛然而止,换成稽延垂头忍笑。敢这么说五王爷的,贾环是第一个。果然有点意思。

过了片刻,见少年眼珠恢复正常,三王爷给他倒了一杯茶,柔声道,“喝口茶缓缓心情。”

“喝什么茶,能舒缓心情的只有酒,而且是烈酒,最烈的酒。叫小二拿一坛过来,再添几个下酒的菜。”贾环吊儿郎当往椅背上一靠,再不复之前诚惶诚恐谨小慎微的样儿。

“小二,拿最烈的酒来,招牌菜随便上几道。”萧泽打了个响指。

那头稽延挑了挑眉。

五王爷又忍不住笑开了,心道小东西不仅脾性跟我像,连口味也跟我像,真是哪儿哪儿都顺眼,哪儿哪儿都喜欢!

小二很快拿来一坛烧刀子,替两位爷满上。贾环一饮而尽,惬意的龇了龇牙,瞥见小哑巴直勾勾的盯着自己,戏谑道,“你也来一杯?”

小哑巴用力点头。

萧泽几乎快给他跪了,哀求道,“三爷,别让他喝成吗?喝醉了又得我背回去,还吐我一脖子!”

小哑巴悲愤的朝他瞪去。

贾环抚掌朗笑,清越肆意的笑声钻入耳膜,令五王爷半边脸都麻了,极想转头看一眼,却又碍于自家兄弟的警告,不敢稍有动作。

见不少人偷眼朝环儿看过来,三王爷心底有些不舒服,敲了敲他额头斥道,“别折腾他两个了,好好看戏。”

贾环只得坐正了看戏,没多久又歪歪扭扭的靠回去,叹息道,“老实告诉你,我根本不爱看戏。他们咿咿呀呀唱的什么?一句话都听不懂!打来打去滚来滚去都是干啥,忒没意思!若能唱些靡靡之音,舞步妖娆一点,妩媚一点,勾人一点,随着乐音和动作的起伏把衣裳一件件脱掉,那才叫有看头。”

萧泽闻言被口水呛住,抻脖子拍胸口,好一通忙乱。

哑巴兄妹懵里懵懂。

三王爷捏住他下颚,低声呵斥,“小小年纪整天琢磨这些,就不怕玩物丧志?日后不许再说这样的混话!”

贾环不以为意的开口,“在李家庄的时候,我什么旁门左道没玩过?也不见我因此而玩物丧志!戏曲界有这么个说法——不疯魔不成活。我很赞同,如果骨子里没有一点疯狂执拗的魔性,干什么事都思虑再三,畏首畏尾,活着还有什么意思?既然来到这世上,我就压根没想活着回去,自然要过得痛痛快快的。”

既然来到这世上,我就压根没想活着回去?这是什么鬼话?简直绝了!三王爷本想发怒,却又忍不住低笑起来,最终无奈的揉了揉少年发顶。

这边厢,稽延用拳头抵唇,防止自己的面瘫脸崩坏。

很不幸,五王爷正在喝茶,闻言喷得到处都是,然后趴在桌上闷头大笑,还把桌面捶得砰砰直响,状若疯癫。

“你那兄弟一天连发了三次疯,不如改名叫塗三疯得了。”贾环冲对方孥嘴。

三王爷心有所感,冷冷瞥了五王爷一眼,拉上少年就走。

58五八

五王爷见他们要走,立马收了笑,站起来喊道,“贾环,今晚寻芳阁本王做东,记得要来啊!”

贾环回头瞥他一眼,面上没什么表情,漂亮的桃花眼却微微眯起,似答应又似拒绝,细看还透出一点儿冷冽,叫人难以捉摸的同时更觉得心尖发痒。

三王爷捏住少年下颚将他的脸转回去,留下一句结了霜的话迅速消失在楼梯口,“老五,要发疯找别人,环儿不是你能碰的!”

“不让我碰,我偏要碰!”五王爷哼笑,坐下后悄悄揉了揉方才猛然跳动起来的心脏,暗暗忖道:小东西不但长得漂亮,武艺高,笑声动听,连眼睛也鬼魅般勾魂,太对味了!得想个办法弄上手才行!

兀自咂摸回味一番,他看向贾宝玉,沉声问道,“跟本王说说贾环是个什么样的人。别胡诌些有的没的,本王要听实话!”

贾宝玉还是头一次看见五王爷冷下脸来的样子,一双浓眉深深皱起,一双虎目寒光烁烁,紧绷的下颚傲慢的上扬,跌宕不羁的气质转瞬被暴戾和肃杀所取代,令人看了胆寒。他这才想起五王爷还有个‘鬼将’的名号,手里握着百万千万条人命,后知后觉的害怕起来,嗫嚅半晌说不出话。

五王爷瞥他一眼,心里本就有些腻味,这会儿更觉得没趣儿。原来贾宝玉不是不害怕自己,而是反应太迟钝,还没意识到呢。想到这里便想起贾环要让自己脑袋开花那故狠劲儿,冷肃的面部线条忽然转为柔和,拍着桌子哈哈大笑。

旁人对他变脸的速度早就习以为常,宝玉却是第一次见,一惊一乍的更说不出话,眼眶看着看着就红了。

十五六岁正是花儿一般鲜嫩的年纪,更何况宝玉长着一张春花秋水般俊美的脸庞,委屈起来眼眶红红的,鼻头红红的,嘴唇红红的,可怜又可爱,确实有那么些味道。

五王爷见了色心又起,想着还没吃进嘴,扔了不免可惜,几近消弭的耐心稍微回笼,用帕子给他擦泪,顺势摸了两把小手,诱哄道,“好端端的怎哭起来了?本王又没欺负你,等本王欺负你了,再哭不迟。乖,莫哭了,这眼泪先给本王留着,日后本王要你哭的时候你才能哭,且还得哭得漂漂亮亮的。”

后面两句话怎么听怎么暧昧,怎么听怎么下流,滕吉几个闷声发笑,宝玉却半点旁的意思没听出来,想着王爷还是看重自己的,变着法儿的安慰自己,立时便不哭了,抬头冲对方讪讪一笑。

安抚了玩宠,五王爷继续追问,“说说贾环性子如何?平日都爱干些什么?”

宝玉心里有些不舒服,却也不敢撒谎,如实回禀,“我跟环弟平日不怎么接触,并不知晓他喜好。至于他脾性……”脸色白了白,小声道,“他脾性怪异,上一瞬对人笑得温和儒雅,下一瞬却能把人打得头破血流奄奄一息,最后还跟没事人似得,重又笑得灿烂。”

滕吉睁大眼,不可思议的问道,“你确定你说的是贾环,而不是五王爷?”娘哎,这明明形容的就是五王爷嘛!

贾宝玉又开始胆怯,暗道王爷原来是这样的人?

五王爷摩挲下颚,细细回味与少年仅有的几个照面,越发觉得心情鼓荡,难以自控,嘴角咧的老高,转向稽延幽幽开口,“本王就知道贾环与本王是同类,要不怎看他那般顺眼呢?可惜被老三抢了先,却是不好接近了。你说本王该怎么把他弄上手?”

稽延心中抽搐,面上却一本正经的反问,“王爷你想想,旁人该怎样做才能将你弄上手?”

“将本王打趴下,打到心服口服为止。”五王爷撩起衣摆便要回府,朗笑道,“走,回去练拳!”边说边把一双铁拳捏的咔哒作响。

众人纷纷为贾环默哀,唯独宝玉还傻愣愣的没回过味来。

五王爷走到楼梯口,似想起什么猛然停步,冲贾宝玉扬了扬下颚命令道,“戌时寻芳阁本王做东,记得把环儿带来!”话落人已走得没影儿了。

贾宝玉呐呐点头,心神恍惚的回府。

平儿连夜派人去寻青柳,也不知她运气好还是不好,翌日清晨便给找着了。

原来当天青柳一家在城外汇合,正准备改道去偏远的地方定居,没想青柳忽然得了怪病,一双手眼见着红肿溃烂,一天天的掉皮肉,很快只剩下白森森的骨头。且伤势不断蔓延,已从双手攀爬到脖颈,再到脸庞,半边身子都烂了却还没死,躺在草席上苟延残喘,半人半鬼的模样简直叫人不敢直视。

青柳爹娘对她也算是好的,并不因此而嫌弃,想着去了乡下缺医少药岂不是等死?不如偷偷回京,用琏二奶奶赏的银子给女儿看病。能治便治,不能治,他们也尽了最后一份心,下了黄泉好想见。

因找的是专为贾府下人看病的大夫,有心人稍微打听便能觅到行踪。不过短短一夜便叫平儿摸上门来。

平儿掀开腥臭的席子,看清青柳腐坏的模样,骇的一跤跌倒在地,老半天才爬起来,也不与青柳爹娘打招呼,煞白着脸夺路而逃。

从后角门溜回贾府,她撞开珠帘跪倒在王熙凤脚边,哀哀哭泣,“二奶奶,青柳,青柳也中毒了,半边身子黑红腐烂,露出骨头还发了臭,蛆虫钻进钻出的啃噬,已没了人样儿了!二奶奶,咱们该怎么办呀?咱会不会也变成她那样?”

王熙凤正准备解开布条查看伤势,听闻这话浑身的血液都冻结了,急促问道,“真的?你亲眼看见了?”

平儿重重点头,想起那地狱一般的场景,抖的跟筛糠一样。

王熙凤拼命叫自己冷静下来,但几欲爆裂的心脏和痛不可遏的十指却令她无法思考。就在这档口,鸳鸯过来传话,说老太太有请。

王熙凤勉强定了定神,迅速打理好着装,又叫平儿擦干眼泪,装作无事人一般往正院去。

“来啦,快坐。”贾母歪在炕上,额头绑着一块方巾,脸色蜡黄,精神萎靡。四面窗户都关得严严实实,更显得屋内药味浓重。

“老祖宗,您这是怎么了?身子不舒服?”王熙凤挤了老半天才挤出一抹笑,藏在袖子里的手痛得直发抖,却不敢叫旁人看见。

“老咯,身子不顶用了。昨晚贪凉开着窗睡,今早起来头疼的厉害。”贾母拿起鼻烟壶嗅了嗅,继续道,“下午设宴庆祝老爷高升,也庆祝环哥儿中小三元,诸般事宜还需你多多操劳。府中唯有你办事最爽利,我最放心。”

王熙凤自顾尚且不暇,哪还有闲心管旁的事,连忙摇头拒绝,“老祖宗,不瞒你说,我最近身子也不舒服……”

“哦?哪里不舒服?正好我遣人请了大夫,片刻就到,让他帮你看看。”贾母语气十分关切。王夫人倒了,邢夫人上不得台面,李纨性子软,自己身子又不顶用,数来数去,管理中馈的人选只有王熙凤最合适。这个时候她若撂了挑子,贾府必乱。

平儿吓得脸都青了,忙把溃烂的双手往袖管深处藏。

王熙凤勉力维持着表面的镇定,哑着嗓子道,“谢老祖宗关心,只是我这病有专门的大夫看,不好叫旁人知道的。”说着便用胳膊挡了挡下腹。

贾母这才想起她素来患有月经不调湿热带下等妇科顽症,确实不好叫旁的大夫诊治,便了然的点头。

王熙凤怕她追问,且双手痛得钻心一般,为了早点离开,只得硬着头皮接下筹办家宴的事,然后带着平儿匆匆回转。因事情杂乱,没有时间耽搁,她立即招来各位管事商议,不知不觉就耗了一天。

临到快开宴的时候,贾环、贾宝玉等人才陆陆续续回来,换了衣裳前往正厅。

搀扶赵姨娘在厅中坐定,见贾母迟迟未来,贾环折了一根柳枝,站在廊下逗弄鹦哥。

为遮掩苍白憔悴的面容,王熙凤上了浓妆,又换了正红百蝶穿花的襦裙,伴着贾琏款款而来,看见夕阳映照下仅一个侧脸亦俊美的不似凡人的少年,她猝然停步,眼里流露出深深的恐惧。

“怎么了?”贾琏见她不动,转头询问。

“没,没怎么。”王熙凤摇头,继续若无其事的往前走。

贾琏此人脑子活泛,直觉敏锐,对于贾环,他打心底里感到害怕,且不到万不得已绝不敢往前凑,只远远打了个招呼便要进屋。

擦肩而过的瞬间,贾环低头朝王熙凤的袖管看去。袖子不够长,露出半截缠满布条的指尖,一股浓浓的药味扑面而来,很是刺鼻。他当即便笑开了,用柳枝点了点她胳膊,轻声道,“忘了告诉你,上药只会烂的更快。”

王熙凤猛然回头,尖声喝问,“什么?你说什么?!”到了这个时候,她才彻底抛掉最后一丝侥幸,真正感到何谓‘侵入骨髓的寒意’。

平儿走在最后,自然听得清楚,心里绝望到哭泣,面上却不敢表现出来,只踉跄着倒退,背抵门柱,不让自己当场瘫软。为什么,当初奶奶为什么要答应帮太太的忙,不是早就向琏二爷保证再不管太太的事了吗?但凡奶奶对琏二爷的话稍微上点心,也不会落到今日这个下场。

莫名的,她对王熙凤产生了一丝怨恨。

贾环不答,扔掉柳枝轻轻一笑,负手进去了。

王熙凤紧追两步,却被贾琏拽住胳膊,厉声问道,“究竟怎么回事儿?不是告诉过你不要招惹环哥儿吗?我一个大老爷们见了他都得绕道走,你还凑上前去干嘛?送死么?”

平儿低头惨笑,心道可不就是送死么!而且死相会特别难看!

王熙凤想宣泄,想诉苦,却也清楚这事万不能让贾琏知道,否则日后再不会信自己,故而强笑道,“你也晓得,我早年得罪了环哥儿母子,他逮着机会便要刺我两句。我脾气暴,总是忍不住。”

“忍不住也得忍,你当环哥儿还是早年那个任你磋磨的庶子?能整死赖大和太太,气得二叔跟老太太几欲吐血却毫无办法,他手段之阴毒狠辣远超你的想象。你再横,到了他跟前也得给我装孙子,凭他的本事,弄死你一个内宅妇人简直跟玩似得!”贾琏一字一句告诫,末了深深看她一眼,甩袖子进屋。

王熙凤愣了老半天才心神恍惚的跨进门槛,因腿脚虚软无力,差点摔倒。好在鸳鸯眼尖,迅速扶了一把。

人都到齐了,贾母略说了几句吉祥话便让开宴。

贾环先给赵姨娘夹了满满一大碗菜,这才顾着自己吃。王熙凤手上缠着布条,十指越发痛得钻心,不敢稍动,只能干坐着。

贾母亲自端起酒杯敬她今日劳苦功高,王熙凤不敢推辞,仰头喝了,缠满布条的手理所当然引来众人注目。

“手怎么了?”贾母皱眉。

“打翻茶杯烫伤了。”贾琏无奈摇头。

众人纷纷责备她粗心大意,又适当的表达了关切之情,唯独贾环用筷子敲了敲碗沿,轻笑道,“我看不是烫伤了,是偷了别人东西烂了手。”

“你胡说些什么!我何曾偷你的东西!架词污控,昭冤中枉,血口喷人,你当心烂了舌头!”要害被戳的生疼,且还面临将死之局,王熙凤拼命压在心底的恐惧转瞬化为暴怒,胳膊一抬便掀了跟前的碗碟,又因碰着手指,痛得面容扭曲。

菜叶酒水撒了一桌,众人错愕万分的看向她。

贾环扔掉筷子,冷笑道,“你现在说话倒是挺顺溜。且等着,不出三日,看谁先烂了舌头。”话落拽起赵姨娘便走。

王熙凤自知坏事了,连忙推说头疼,在平儿的搀扶下踉踉跄跄离开。贾赦本就不忿贾政高升,见状呵呵一笑,摇着扇子走了,邢夫人夫唱妇随,冲贾母略一躬身,紧追出去。

贾琏礼数倒是周全,又是罚酒又是赔罪的,喝了两轮走得也很干脆。

剩下的人面面相觑好不尴尬。贾母心里怒火狂炽,身子越发觉得不爽,却不能叫贾政面子里子都掉光,只得强撑下去。

王熙凤一进屋便迫不及待的去拆布条,却苦于十指剧痛,行动不便,呻吟道,“痛死我了!平儿,快些帮我把布条拆开,我得再抹些药。”

平儿连忙阻止,“可是奶奶,环三爷说了,抹了药只会烂的更快!”

“他胡说八道你也信?他是诳我们呢,好叫我们不敢医治白白耽误了病情!快,快拿药来,我痛得受不了了!”王熙凤后槽牙都快咬碎了,额头布满大滴大滴的冷汗。

平儿手也伤着,实在拆不开布条拧不开瓶塞,只得出门去唤彩明。

彩明只知两人都病了,却不知得了什么病,帮琏二奶奶拆开布条,一块连着指甲的腐肉忽然落入掌心,骇得她猛然倒退,跌了个大跟头。

王熙凤受得惊吓半点不比她少,张大嘴想尖叫,干涩的喉头却发不出一丝儿声响。接连又掉了两块指甲,从黑红的腐肉中戳出一截白森森的指骨,随着她肌肉的抽动而震颤,看上去似挖开坟墓挣扎而出的阴尸一般恐怖。

彩明跌坐在地上连连后退,眼泪鼻涕双管齐下,惊恐的大叫道,“琏,琏二奶奶,你,你这是怎么了?究竟得的什么病啊?”

王熙凤吓得几欲昏厥,偏偏指尖的剧痛一再刺激她敏感的神经,叫她越发清醒,脸上精致的妆容早已被涕泪和冷汗打湿,糊成一团,看上去更像具腐尸。

“我也很想知道你究竟得了什么病?”贾琏站在门口,语气冰冷,“若是病了倒好,我立马给你找大夫,无论多罕见的疑难杂症都帮你治好咯。若是惹了环哥儿招来的灾,你且自求多福吧!”

“夫君,你帮帮我吧夫君!我也不想的,都是姑妈叫我去环哥儿那儿偷状子,说是看在血亲的份上帮她最后一次,我鬼迷了心窍就去了……我怎知道他会那般阴毒,竟在状子上下药,呜呜呜……”王熙凤扑到贾琏脚边哭求,手一动弹又掉下几块腐肉,没了布条上浓烈的药味遮掩,一股令人作呕的尸臭在屋内弥漫。

贾琏像漏了气的羊皮筏子,一下瘫软在矮榻上,盯着妻子丑陋不堪的嘴脸摇头狞笑。帮,如何帮?凭环哥儿那诡谲莫测的手段,睚眦必报的秉性,惹了他不是玩死就是玩残,总归不能善了!王家的妇人表面看着光鲜,内里不是毒妇就是蠢货,真没一个拿得出手的东西!

59五九

王熙凤又是嚎哭又是告饶,终究令贾琏心生恻隐,沉声道,“你起来,给我磕头没用,去环哥儿屋里磕吧。兴许他玩够了能放你一马。”

“夫君不要啊!我不要去见环哥儿!”一想到少年死气沉沉的双眼,鬼魅冷冽的轻笑,她就怕得要命,若正面与少年相对,恐连站都站不起来。

“这个时候你还摆什么琏二奶奶的谱?”贾琏不可思议的瞪眼。

“不是,我,我见了他就害怕。”王熙凤止不住的发抖,瞳孔因过度恐惧而收缩。

平儿听了垂头惨笑,心道你才知道害怕,是不是太晚了点?

“害怕,你怎才知道害怕?”贾琏气得跳脚,指着她鼻子低吼,“把赖大打成两截用箱子装殓了千里迢迢送入嫡母房中,能干出这种事的人,你想想他得丧心病狂到何种程度?你竟到了这会儿才知道害怕?王熙凤啊王熙凤,你未免把自己看的太高了,当真世上就你一个聪明人,就你一个能耐?你看看这是什么!”话落从书柜中取出一个扁平的铜饼。

铜饼已看不出原本的模样,表面一个深深凹陷的掌印令人触目惊心。

王熙凤的表情有些呆愣,平儿却愕然的张了张嘴,心道原来下人间盛传的环三爷一掌拍扁个铜炉的消息竟是真的!

贾琏将铜饼扔到王熙凤脚边,冷笑道,“你好生看看,在二叔跟老祖宗跟前,他说发飙就发飙,半点面子不给,一掌下去铜炉扁了桌子碎了,他没事人一样晃出去。两人一个是他生身父亲,一个是他嫡亲祖母,都拿他毫无办法,你再想想你是他什么人!?就敢大咧咧的去招惹?告诉你,把他惹急了,一指头就能捏死你!”

王熙凤挪远了一点,不敢去看那面目全非的,昭示着自己命运的铜炉。

平儿想起主子之前还曾放下豪言,说环哥儿不够她一指头捏的,再看眼下,被玩弄于鼓掌之间的又是谁?她扯了扯嘴角,露出个自嘲的苦笑,冲贾琏磕了三个响头,坚定道,“不劳琏二爷操心了,我去求环哥儿,若是他不肯饶过奶奶,我就碰死在他屋里。”

王熙凤瘫坐在地上大喘气,呢喃道,“平儿,不愧是我的好丫头!”

平儿没有上妆,苍白秀丽的脸颊被泪水打湿,显得坚强又脆弱,比王熙凤那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讨喜的多。且贾琏素日对她有情,如何舍得她去送死,沉默良久叹道,“你起来吧,我去。环哥儿那人喜怒不定,性情乖戾,就算你死十次八次,他也不会正眼看你。这念头快点打消了。”

话落用湿帕子擦掉脸上的狼狈,大步出去,走到门边忽然停住,头也不回的开口,“王熙凤,当初你如何向我许诺的可还记得?再不管二房的破事,好生孝顺爹娘、抚育儿女,安安稳稳过咱们的小日子。言犹在耳,你却一转脸就抛之脑后,又去揽你姑妈那些个破事!这是我最后一次容忍你,日后你是好是歹,都与我无关!”

王熙凤刚松口气,听闻这话心又提了起来,却也并不如何担忧,暗忖待我好了,略给琏二尝些甜头也就哄回来了,无事的。

平儿不放心,将主子扶回榻上歇息,自己匆匆跟了出去。

贾环只吃了两口就与赵姨娘败兴而归,肚子空乏的厉害,令宋嬷嬷置办一席好酒好菜端去上房。母子两相对而坐,惬意小酌。

正喝得尽兴,小吉祥立在门外禀告,“三爷,琏二爷来了。”

贾环甩甩袖子,漫不经心的道,“让他进来。”

贾琏满脸堆笑的冲赵姨娘做了个揖,看向贾环时迟疑开口,“环哥儿,事情紧急,咱们能否换个地方叙话?”

“换什么换?偷了我儿的东西遭了报应是吧?我正等着你们呢!”赵姨娘瞅着平儿缩在袖管里的双手冷笑。

贾环淡淡开口,“没什么事是我姨娘不能知道的,要谈就在这儿谈吧。来,过来喝一杯。”话落冲贾琏勾勾手指。

贾琏强忍惧意坐过去,仰头灌了一杯酒,觉得不够又连喝两杯,待酒气上了头才低声道,“环哥儿,王熙凤干下的丑事,我也是刚知道。她偷了你东西确实是她不对,但也不至于就要毒死了她。我的来意你想必已经猜到,你说,要如何才肯给她解药?”

贾环不答,冲平儿扬了扬下颚,“手拿出来给我看看。”

平儿不敢忤逆,慢慢将手伸出来。

赵姨娘嘴里正嚼着一颗肉丸,见此情景立马扑到炕边呕吐。哑巴兄妹听闻响动忙跑进来查看,视线扫过平儿的双手又自然的挪开,像没事人一般。

“要吐外边吐去,一桌子好菜都被你糟蹋了。”贾环轻踹了自家老娘一脚,又令哑巴兄妹将她扶到隔壁的厢房休息,这才用筷子戳弄平儿双手,又翻来覆去的看了老半天,抚掌赞道,“不错,与我设想中的效果一般无二。”

少年不但大方的承认了,且还对自己造成的惨状表示欣悦和满意,其丧心病狂的程度远超自己想象。贾琏头皮发麻,寒毛直竖,暗暗后悔为何要逞能找过来,触及平儿绝望的眼神却也不好扔下她不管,颤声道,“环哥儿,该怎么做才能让你饶了平儿跟王熙凤,你给句话。我跪下来求你还不成吗?”说着说着竟撩起衣摆下跪。对付贾环这种软硬不吃油盐不进的,他实在没别的招了。

“琏二爷……”平儿咬着嘴唇泣不成声。

贾环对两人视而不见,冲立在门口脸色苍白的贾宝玉举起酒杯,笑道,“真是稀客,进来喝一杯?”

贾琏心中一惊,连忙站起身,不忘顺手拉平儿一把。两人回头冲宝玉讪笑,强装无事。

宝玉刚来不久,只听了最后一句“跪下来求你”。他不明白向来精明能干的琏二哥会有什么事求到贾环头上,且看上去很有些狼狈,直觉自己听了不该听的,看了不该看的,眨眨眼,逃也似的跑了。

贾环仰头将杯中酒一饮而尽,嗤笑道,“无趣!”

贾琏见宝玉走了,心想自己跪也跪了,求也求了,该丢的脸面都丢尽了,实在没什么好端的,于是又给跪下,哀求道,“环哥儿你大人大量,莫与她一介妇道人家计较,便把解药给了她吧。你若肯饶她这次,日后但凡有事,我贾琏必定帮忙。虽然我官职低微,也没什么本事,可胜在人脉广朋友多,说不准什么时候就有用得着我的地方……”

贾环打断他的滔滔不绝,轻笑道,“惹我的又不是你,你来跪求算怎么回事?都这个时候了还端着琏二奶奶的架子,我倒有些佩服她了。你回去告诉她,那药名为‘丧尸’,绝毒不死人,只会让人一寸一寸烂掉,烂剩了骨头又重新长肉,再一寸一寸烂掉,如此反复,循环不息。保证她苟延残喘,半死不活,像具行尸一般熬满百岁。所以她大可不用来求我,且好好享受余生吧。”

贾琏听得骨头缝都在发痒,喉咙似吞下一块滚烫的烙铁,烧灼的厉害,心道你当初不如毒死她算了,何必留着她忍受这种非人地,无止尽地折磨!忒惨烈了!

平儿趴伏在地上嚎啕大哭,停顿片刻就要往炕沿上撞,却被贾环一根手指抵住额头,无法寸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