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顾则贞果然什么都知道。
刹那间,岳清明回想起来到这个家里后发生的所有事,瞬间感到无地自容。
虽然那些举止对一般宠物来说都是极为正常的,但现在想起来实在是羞耻得要死,比如他曾磨蹭对方要求洗澡,或者撒娇地向对方讨取更多小鱼干等等。
岳清明的思绪一顿,忽然发现了一件事。
尽管顧则贞这样说,但对方实际上并没有任何证据,自己死不承认不就好了,再说顾律诚肯定不会背叛他的,这样一来,顾则贞再怎么肯定也不能逼他变成人。
尽管这样想着,但顾则贞似乎看穿了他的想法,又笑了一下。
「这件睡袍上除了猫毛之外,还有别人的味道。」顾则贞语气寻常,「如果不是你的话,那就是家里曾经有别人来过。」
岳清明不明白对方到底想表达什么,只能装作镇定的模样,一动也不动。
「虽然小诚不知道,不过这间屋子里有装设监视器。」
这句话一出来,岳清明就明白自己已经没有选择了。
他变成人时,曾披着顾则贞的浴袍走来走去,甚至还曾经赤身裸体地走动,要是连那些都被看到的话,就完全不只是羞耻可以形容的程度了。
岳清明垂下头,示意对方将睡袍放下。
顾则贞果然明白他要做什么,甚至体贴地转过身去,他匆匆变回人身,套上了睡袍,开口道:「你早就知道一切?」
「我也不是什么东西都会捡回家。」顾则贞回过头,目光在接触到他的那一瞬间顿了一下,显然有些吃惊,「你为什么会是这个样子……」
「我不知道,那天早上你离开之后就变成这样了。」岳清明尽量客观地描述事实,「后来小诚教了我,我才学会该怎么转换型态。」
他这样说,是点出顾律诚知道该如何变换姿态这件事,侧面提醒对方,自己也并非一无所知。
孰料顾则贞并没有注意到这点,仍用若有所思的视线瞧着他,神态纠结,「我本来以为你至少也快成年了,没想到完全是一场误会……」
「你是不是有什么该向我解释的?」岳清明不由分说地打断了对方。
说实话,他很想知道这些事情到底是怎么发生的,顾则贞也许是发现他是岳清明才将他带回来,可是对方为什么要这么做?还有顾则贞本人究竟是什么生物?难不成真的跟他一样吗?
这些疑问埋在心里,不吐不快。
不过就算岳清明再怎么想知道,掌握着关键的人仍是顾则贞,对方可以决定说或者不说,即使对方维持缄默,他也毫无办法。
尽管岳清明做好了无法得到答案的心理准备,但顾则贞的态度却比他想像的还要坦然。
顾则贞让顾律诚先回去卧室,委婉地说明两人有事情要谈。
顾律诚恋恋不舍地看了他一眼,终究还是听话地上楼了。
「就从最初认识你的时候说起吧。」顾则贞在沙发上坐下,语气平淡。
……那么久以前?
岳清明心中一阵震惊,但表面上仍不动声色。
「你的味道嗅起来跟别人不一样。」顾则贞笑了笑,「我想你也应该猜到了,我们是同一种人,只是确切的种类不一样……但你似乎完全没有自觉。」
「你真的能靠嗅觉分辨东西?」岳清明下意识道。
顾则贞直直瞧着他,「你不相信?」
「只是说说而已,根本没有说服力。」岳清明不客气地道。
顾则贞想了一下,「只要证明那是真的,你就会相信我的话?」不等岳清明回答,顾则贞又继续道:「从我跟你认识到现在,你不曾与任何人发生过性关系,对吗?如果我没猜错的话,你从未与任何人上过床……」
话题陡然来到这里,岳清明自然而然地愣住了。
……这种事也闻得出来? !
虽说因为某种难以启齿的缘故,他一直不与人谈恋爱,也不与人发生性关系,但这些事情只有他自己一个人知道。
旁人大多被他的外表蒙蔽,以为岳清明这方面的经验相当丰富,甚至还有人私下向他讨教相关的技巧,岳清明不得不说些似是而非的话,圆滑地蒙混过去。
「你怎么知道!」他惊愕之下甚至忘了控制音量。
「我们每天几乎都会碰到面,也时常一起开会,但是我从未在你身上闻到别人的味道。」顾则贞语气平和地解释,「别误会,我不是故意去闻你身上的味道,只是好奇心作祟而已。」
「好奇心?」
「你身上的味道很复杂,这可能与你的血统有关。」顾则贞的神态多出一丝难以形容的兴味,「如果说一般人的味道是酸的,我们这种人闻起来是甜的,你的味道就介于这两者中间,摇摆不定。」
「那我到底是什么……」岳清明愈听愈是茫然。
「我也不知道。」顾则贞眼底仍带着笑意,「不过DNA检测是不可能出问题的,这点你尽管放心,你的基因大体上跟我们是一样的。」
岳清明愣住了。
「『你们』到底都是什么人?DNA检测又是怎么一回事?」
回想起这几周的生活,在岳清明印象中,完全没有经历过类似的事情,难不成顾则贞趁着他睡着时悄悄抽了他的血?
……不,这不可能。
他作为猫的时候,身体的感觉其实相当敏锐,轻微的响动也能听得清楚,警惕心也很高,不太可能被针头刺了还维持着熟睡的状态。
「这几天我不是去出差,而是去确认你的身分,为此特地去了一趟日本。因为必须准备DNA检测证明,我拿了你掉在客厅里的猫毛,反正最后也会被打扫干净,不如物尽其用。」顾则贞若无其事地道,「还有,不是『你们』,而是『我们』。」
「证明?证明什么?」
从刚才开始,就一直听到让人一头雾水的话,岳清明不禁皱起眉头。
顾则贞瞥了他一眼,「我记得你是孤儿,从未见过双亲。」
「没错。」岳清明承认道。
顾则贞会知道这一点,大概是看过他留在公司的人事档案,不过岳清明其实也没有刻意隐藏过这件事。
「你的双亲……或者其中一人,很可能就是我们这样的人。」顾则贞语气随意,「因为你的双亲无法出面替你作证,也不可能在短时间内找到他们,所以必须用DNA检测证明你真正的身分。」
岳清明思索了片刻,终于发现自己弄不懂的疑点是什么。
「你这么做……是为了向谁证明我的身分?」他谨慎地问道。
「要比喻的话,就是所谓的户政机关吧。」顾则贞似乎没有察觉到他的紧绷,说话口气就像平常一样,甚至带着一丝笑意,「毕竟在这个世界上,有能力在人类与动物这两种型态之间转换的,至少也有十几万人。」
这一次,岳清明是真的瞠目结舌了。
户政机关?
十几万人?
顾则贞到底在说什么……
岳清明的思绪全然陷入了一片混乱之中。
「你、你是说……」他少见地有些结巴起来。
「冷静一下。」顾则贞打断了他的话,态度温和,「不用慌张,这不是什么可怕的事情。」
对方明明说出了像是哄孩子一样的话,不知道为什么,岳清明突然便镇定下来了。
「你要我怎么冷静下来。」他语气平淡,神态却十分紧绷,「这几周以来,我还以为自己下半辈子就要以猫的身分度过了,突然变成人不说,现在又告诉我其实像我这样的人还有很多,再怎么调整心态,我也没办法若无其事地接受这一切啊!」
「所以我不是说了吗?我们是你的同类,或者说同伴。」顾则贞静静凝视着他,「你有什么想问的事情,可以直接问我。」
岳清明沉默半晌,才道:「我不知道要问什么。」
问题实在太多了,他一时之间甚至不知道从哪里开始,幸而顾则贞似乎也发现了这件事,自己主动开口。
「那你就听我说吧。」顾则贞对他安抚般地笑了笑。
其实他们这种能从动物变成人的生物于历史上并非没有留下任何痕迹,白鹤报恩的故事也好,人鱼公主的传说也罢,都是隐晦的证据,只是常人都将这些故事认定为虚构的童话,并没有想过那可能是真的。
「你是说……人鱼曾经真实存在于这个世界上?」岳清明忍不住插话道。
「是啊。」顾则贞并没有因为他的插嘴而不悦,语气依旧轻松,「我们这样的生物分成三类,一种是在历史上留下纪录,也被人类学者深入研究过,称作『一般种』;另一种就是像人鱼或独角兽这样,曾经留下过传说,但实际上并未被证明存在与否,称作『传说种』;第三种是前二者结合后生出的新种,称作『混合种』。」
「所以我应该被分类为一般种?」岳清明想起自己作为布偶猫的姿态,不禁接话道。
「不是。」顾则贞看了他一眼,发觉他似乎还不明白,耐心地解释道:「虽说一般的布偶猫拥有那样的体型很正常,但是看你现在的样子就知道了,你还是幼猫,那种体型可不是一般的猫会有的。」
岳清明却在这时突然回想起第一次被带去看兽医时发生的事情。
当时兽医曾委婉地暗示顾则贞,一般的布偶猫都是蓝色眼睛,他可能不是血统纯正的布偶猫。
现在想来,对方说得确实没错,他何止不是布偶猫,或许连一般的猫都称不上。
……自己到底是什么?
岳清明想发问,却又沉默下来。
「回到先前的话题吧。」顾则贞道,「起初我们大多是生活在荒郊野外或森林里,就算能变成人形,也提倡以原本的方式生活,但是你也知道,这几个世纪以来,人类对未知地区的开发与深入远胜从前,这个世界上所有地方几乎都被探勘过了,偶尔也会有盗猎者出没,我们不可能在被打扰的情况下继续生活。」
岳清明听得入神,直直瞧着顾则贞。
「既然能够化为人形,那么混入人类社会生活也不是什么奇怪的事情,大约在一世纪前,我们之中有人认为应该建立一个国家。」顾则贞笑了一下,「这是个合理的想法,如果必须隐藏身分在人类社会生活,按照人类的规则行动是最稳妥的方式。」
岳清明听得都呆住了。
「这并不是什么难事,当时一战才刚结束,有些国家摆脱殖民地的称号而独立,当时的计画主导者也利用了这个机会。」顾则贞顿了一下,唇角微微扬起,似乎是想到了什么,「我们的国家位于太平洋上的某个岛屿,在世界地图上只占据了针尖大小的一点,一般人甚至都不会对这个国家留下任何印象。」
说到这里,顾则贞拿手机开了世界地图,指了那里给他看。
正如对方所说,那座岛屿在地图上只是汪洋中极为渺小的一点,连名字都跟周遭的岛屿小国十分雷同,叫卡布利亚共和国。
「既然有了国家,相应的行政机关与立法机关也是存在的,只是小了不少,约莫是一般城市的规模罢了。」顾则贞停下来,不疾不徐地喝了口水,接着才继续道:「按照卡布利亚共和国的规定,所有国民在出生后必须由双亲或血亲向户政机关登记身分,据此可以得到本国居留资格与护照,成年后才能申请正式的身分证。」
岳清明下意识道:「你……也是?」
顾则贞露出了近似怀念的神情。
「当时才刚建国不久,但卡布利亚对所有人都一视同仁,只要能够证明自己拥有转换型态的能力,便能加入国籍,成为国民,本国唯一的理念是同类间不可相互残杀,只要能做到这一点,对所有人都毫无芥蒂地接纳,我也是其中之一。」
岳清明听得专注,甚至都不曾移开目光。
顾则贞所说的这些,对他来说其实是切身相关的事情,他不知不觉便全神贯注于对方的言语之间。
仿佛是怕他不够了解,对方还举了个例子。
「要比喻的话,本国跟当代的美国很相似,看重多元价值,但又彼此包容尊重。说实话,卡布利亚共和国的国民十分多样化,而且因为种类与出生地的不同,化为人身后也会有人种的不同,所以你大概很难找到国民相似度比这更低的国家了。」
「那你呢?」岳清明忽然想起了那个装置艺术般的巨大鸟巢,「你是什么传说种的鸟类吗?那个鸟巢……」
「你看到了?」顾则贞对此显然有点意外。
「那天帮佣妇人过来打扫,我进去躲了一会,不小心就……」
岳清明愈说愈觉得自己在找借口,略微感到不自在;心里却想:如果真的是那么重要的地方,顾则贞好歹也该锁个门,以免被外人踏足。
「要让你失望了,那个鸟巢并不是因为我的体型才弄得那么大。」顾则贞笑了起来。
「如果不是因为体型,那又是为什么?」他下意识问道。
「因为本能。」顾则贞答得坦然,「我们毕竟不是人类,总会有些无法用理性判断的行为,就像你偶尔会在后院磨爪子一样,那是不能控制的事情,小诚跟我也会捡一些喜欢的树枝或其他东西回来筑巢,并没有什么特别意义,只是遵循本能而已。」
岳清明有点尴尬,「原来你知道啊……」
对方说得没错,在成为猫之后,他也发觉自己虽然还保有理智,但很多时候却会不自觉被本能操控,比如说忍不住磨爪子,或者对小鱼干垂涎三尺。
顾则贞语气平和地解释,「那里的鸟巢起初只是普通大小,算是育婴室,这几十年来因为不断筑巢才渐渐形成那种规模,你不必想太多。要是真有那么巨大的鸟,大概就是恐龙的近亲了,就我所知,世界上目前并不存在那么庞大的鸟类。」
岳清明愣了一下,「育婴室?是小诚……」
「最初是我住的,后来小诚出生了,就成了他偶尔暂住的房间。」
他这时终于发现哪里不对劲了,小诚最多才五岁,但是从刚才顾则贞说过的话来说,对方的年纪明显与外表并不一致。
岳清明心里有些惊疑不定,「你说你在一战后就加入了卡布利亚国籍,成为正式国民……你现在到底几岁了?」
「你可以猜猜看。」顾则贞又笑了,好像当真笃定他猜不出来。
对方不曾正面回答,岳清明反而明白了。
如果顾则贞早在一世纪之前就住在这栋房子,那个鸟巢从最初筑好雏型到扩展为现在的庞大规模,这之间少说也过了将近百年,似乎也不是不可能。
「你竟然能够活这么久?」他愣愣道。
不只是活得够久,对方甚至还维持着风华正茂的外表,可见这一世纪对顾则贞而言,说不定仅是人生中的一小段时光罢了。
「不用那么惊讶。」顾则贞微微一哂,「虽说种类有所不同,不过我们这种生物的寿命大多很长,你大概也不会例外。」
「我……也是?」他这回是真的呆滞了。
「是啊。」顾则贞语气寻常,「虽然我说不出确切的年岁,不过你现在明显还是幼兽,至少还能活一、两百年吧。」
岳清明没有说话,还在消化这个令人吃惊的信息。
顾则贞并没有催他开口,只是继续叙述道:「有一件事我必须告诉你。」
「什么?」岳清明回过神来,随口接话。
「本国国民涵盖的种族实在太多,我本来不确定你到底是哪一种,但在DNA分析后,基本上已经能确定了,你不是普通的布偶猫。」
岳清明没有说话。
他知道对方不会说无意义的废话,他这副样子当然不可能是普通的布偶猫,对方这样说,是为了引出接下来的结论。
「根据专业人士的推测,你应该是某种混合种,我们只能找出其中一部分的基因来源,另一部分在资料库里找不到,所以无法解析。」
顾则贞说完这些话,拿起手机,打开上了锁的相簿,让他看里头的照片。
岳清明呆呆地望着照片里的动物……或者说野兽,一时间说不出话来。
「这……是老虎?」
「不是。」顾则贞耐心地解说,「这种生物名叫塔尔贝鲁特,是外国种,在人类历史上并未留下任何纪录,姑且算是传说种的一支,也是猫科动物中最庞大的一种,刚成年的成兽身长至少会超过两公尺,幼兽就更不用说了。」
照片里的野兽有着花纹斑斓的毛皮,有些像银灰色的虎斑猫,但明显不像猫咪那样无害,体型相当庞大,一口尖锐的牙齿极具威胁力,看起来就像是森林里的高等捕猎者。
「我以后也会长成这副模样?」
岳清明问出这句话后,感觉自己的心情十分复杂。
相较于可爱的布偶猫或凶恶的猛兽,他觉得自己大概还是更喜欢作为人类的自己。
「如果没有意外的话,就是这样。」顾则贞似乎是明白他的心情,语气也安抚般地放软了些许,「你体内携带的显性基因大多是塔尔贝鲁特一族的特征,另一方血亲的基因则大多是隐性基因,没有表现出来。」
岳清明思索着这件事,久久没有说话。
「还有一件事必须告诉你。」顾则贞稍微敛起笑容,神态变得正经起来,「一般的混合种……通常是不会有后代的。」
岳清明思绪一转,下意识道:「就像狮虎或骡子一样?」
「没错。」
他停顿半晌,终于自暴自弃地开口道:「反正你也知道,我从未与任何人发生过关系,我那方面根本就不行……没有后代也无所谓。」
「那是你弄错了。」
「我怎么可能弄错,我从来没有过……一次都没有。」
岳清明低下了头,感到脸上有点发烫。
他从未与任何人讨论过这件事,从小又是在孤儿院长大,很多事情都无法与人商量,只能悄悄埋在心底。
当着对方的面说这些话确实很羞耻,但这是实情,况且顾则贞都发现他还是处男了,再隐瞒下去也没有意义。
顾则贞叹了口气,「你刚才没有听我说话。」
「我有听,你已经说得很清楚,我不会有任何后代。」
尽管岳清明其实不怎么喜欢孩子,但真正确认自己的身体存在某种缺陷时,那种感觉依旧称不上愉快。
「我不是那个意思。」顾则贞失笑,「我是说,你现在还是幼兽,幼兽是不可能发情的;你过去这些年来没有任何性方面的冲动,只是因为这个原因。」
岳清明一脸愕然,将信将疑,「你说真的?」
「你恐怕还要过几年才会成年,到时候就知道了。」顾则贞仿佛是察觉了他很在意这件事,居然像安抚儿子一般,温柔地摸了摸他的头,「这件事远不是你想像的那么糟糕,尽管放心吧。」
感受到那只手在自己头上留下的触感时,说不清为什么,岳清明心里淌过了一丝陌生的滋味,有点酸涩,但却不让人讨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