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谁？」顾则贞明显对这个话题很有兴趣。
他犹豫了一下，说了实话，「是以前在孤儿院认识的人。」
说起来，彼此都已经十余年没见过了，岳清明看到对方，也是花了一点时间才回想起来，对方名叫周立冬。
他们两人都是被孤儿院收容的弃婴，年纪又相近，从幼时便时常待在一起，要说关系好也算不上，不过在那段时间，对方确实是他最亲近的人之一。
周立冬原本并不叫周立冬，而是被一户周姓夫妇收养才改了姓氏。
岳清明记得对方是在小学时被收养的，尽管当时周立冬十分不舍离开，口口声声说往后一定会回孤儿院看他，但后来十余年间，他一次都不曾见过对方。
有了新的家庭，新的家人，截然不同的人生……想与过去的生活划清界线，这也是人之常情。
与周立冬不同，岳清明的外表实在太过显眼。
那些想要收养孩子的夫妇虽然喜欢漂亮聪明的孩子，却大多不会考虑收养他这种一看就有外国血统的混血儿，毕竟一眼就能看出不是亲生的孩子，况且他也不是什么都不懂的年纪了。
「我们十岁前几乎都生活在同一个地方，不过在他被领养之后，我已经十几年没见过他了。」岳清明言简意赅地道。
「我听见他叫你小雪。」顾则贞唇角微微扬起，似乎觉得很有趣。
岳清明愣了一下，「你听到了啊……」他踌躇半晌，自暴自弃地说了实话，「我小时候住在孤儿院时就叫小雪，现在的名字是成年后自己改的。」
「所以你才不喜欢雪球这个名字？」顾则贞若有所思。
岳清明瞪了对方一眼，「既然你知道，为什么还刻意说出来。」
虽说一开始不怎么喜欢雪球这个名字，不过久而久之，他也习惯了。在家里的时候，顾律诚会对着人类的他叫哥哥，但对着猫还是一样叫雪球这个名字。
「你现在对我说话还真不客气。」顾则贞一点也不像是生气的模样，反而笑了笑，「终于决定把那层乖巧老实的猫皮脱下来了？」
「反正我在想什么你都知道，倒不如直说。」他心中有点郁闷。
「我也不是什么都知道。」
两人一边说话，一边往停车的地方走去。
岳清明本以为这是一个意外，不会再遇见以前认识的人，但过了几天，他就发觉自己搞错了。
周立冬站在讲台前，脸上带着温和的微笑，向所有人自我介绍。
作为班导的历史老师因为即将分娩，必须请上一段时间的长假，学校便另外聘了代课老师过来代班，兼任导师及历史老师的职责，这人正是周立冬。
早自修点名时，周立冬看到他，明显露出吃惊的表情。
这显然只是个巧合。岳清明这样想道。
几堂无聊的课程结束后，岳清明趁着午休去买了三明治与咖啡，随便在校园里找了个地方坐下，开始吃午餐。
「我可以坐在这里吗？」树荫下多出了另一人的身影。
岳清明抬眼一瞧，默默点头。
「你还记得我吗？前几天我认错人……」
「记得。」他答得言简意赅。
不知道为什么，岳清明总觉得自己似乎明白对方接下来想说什么，而事实也证明他的猜测是正确的。
「你……认识岳小雪吗？」周立冬语气谨慎地道。
外人或许看不出来，不过岳清明现在跟过去的长相还是有一定程度的相似，被熟识的人认出来也不奇怪。
「认识。」岳清明顿了顿，「他是我哥哥。」
这个说词是他与顾则贞商量过的，毕竟他现在的模样与以前颇有几分相似，总要找个借口敷衍外人。
顾则贞索性将他设定为双亲过世与兄长失踪的次子，之所以用一样的中文名字也只是为了纪念异母兄长，护照上则是另外取的外文名字。
「原来他找到家人了。」周立冬怅然若失，过了一会，才小心翼翼道：「他现在……在什么地方？」
岳清明答得平静，「他已经有很长一阵子不曾出现在我面前，我也不知道他现在在哪里。」
说了一个谎言就要用更多谎言圆谎，但在这种情况下，他又不能不这么说，毕竟自己与过去那个岳清明虽是同一个人，但光是外表与年纪就对不上，不可能有人会相信的。
「我找了他很久，也曾经回去过孤儿院，那里的人说他定期汇款过去，但从来没有回去过，也没有留下联络方式。没想到他的家人就在这个城市……」周立冬语气低落，很快又问道：「你们是什么时候相认的？一直生活在一起吗？当年他为什么会被留在孤儿院？」
「有些事我不方便说。」岳清明答得含糊，「我们的母亲并不是同一个人……」
这个回答富有让人想像真实答案的空间，周立冬果然也信了，做出自己的推断，认定他与岳小雪关系比想像中复杂，于是并没有继续追问下去。
周立冬得知他不知道「岳小雪」行踪时，多少有些失望，但在那之后，并未再提起这件事，也将他当成一般学生对待，岳清明也渐渐不将这件事放在心上。
倒是某次顾则贞主动开车来接他回家时，正巧撞见了周立冬与他道别。
「那是你在孤儿院的朋友？」
「你记得他的长相？」岳清明有点吃惊。
要知道，顾则贞当时只是远远见过周立冬一面，听对方叫过一声「小雪」而已，没想到顾则贞至今都还记得这个人。
「我的眼力一向很好。」顾则贞轻描淡写道。
尽管顧则贞没再说什么，但岳清明觉得自己应该将情况交代清楚。
「他现在是我们班上的代课老师，我跟他说的是我们之前商量好的那一套说词，他应该是相信了。」
「你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事？」顾则贞笑了笑，看了他一眼。
「反正你以后可能有机会与他接触，索性先说清楚。」岳清明耸了耸肩，「毕竟你是我的监护人，往后升学或跳级的事情恐怕都要与他接触，不是吗？」
「你说得对。」顾则贞含笑道。
周立冬的出现并没有为他的生活带来什么改变，至少表面上没有。
随着天气渐渐变得寒冷，顾律诚身上的羽毛也脱落得差不多，长出新的羽毛了，岳清明时常睡在猫窝里陪伴顾律诚，但因为他现在的体型实在太大，不得不买了新的猫窝。
要说是猫窝其实也不精确，因为那实际上是给大型犬用的，但在岳清明发现自己长得比一般的布偶猫甚至缅因猫还要巨大时，就已经明白自己还能冒充猫咪的时间已经不长了。
与他愈发巨大的体型相较，顾律诚那副雏鸟的模样只能用娇小可爱形容，为了引起他注意而发出的啾啾声也相当悦耳。
不过这种相亲相爱的情景似乎让顾则贞感到有点嫉妒。
「每天晚上都睡在一起，你们的感情未免也太好了。」
「你也可以一起来。」岳清明随口道。
「这是邀请？」顾则贞意味深长地瞧着他。
「当然，只要你肯变成鸟类型态，要不然我的猫窝睡不下。」岳清明答得坦然。
说实话，他一直很想看看顾则贞的动物型态到底是什么模样，如此讳莫如深，反而让他更加好奇。
从顾则贞无意间透露的只字片语看来，小诚那副雏鸟的模样距离成鸟还有一段距离，他们的外表是不一样的。
「我并不是小诚那样的雏鸟，他还不能完全控制身体变化。你想看我是什么样子，除非是我心甘情愿。」顾则贞意有所指地道。
正是因为对方老是说这些话，岳清明的好奇心才会被吊起来。
他不禁问道：「要怎么样才能让你心甘情愿？」
顾则贞笑了一下，没有说话。
岳清明尽管还是好奇，但也没有问下去。
对他来说，现在的生活很微妙，他想了很久该如何形容，最后才找出了一个勉强相近的形容：像广告一样。
不管是家电还是食品的广告，总有一部分诉求都在强调家人之间的亲情维系与其产品带来的温馨印象，那种和乐融融的家庭出现在广告上，每个人脸上都带着笑容，虚伪得像是作戏。
岳清明一直是这么觉得的，直到现在。
不知不觉，他好像融入了顾家，至少顾则贞与顾律诚都没有将他当成外人，有一部分原因可能是出于他们是「同类」，另一部分的原因他现在还弄不明白。
渐渐地，那些广告中温馨家庭的形象也不再让他感到刺眼、甚至虚假。
这种观感与思维的变化岳清明并非没有注意到，只是不愿深想。
天气一天一天转冷。
因为怕冷的缘故，岳清明在家时化为猫的时间不由自主地增加了，毕竟身上有一层厚而柔软的毛发，比穿上层层衣物更加保暖，况且小诚也喜欢靠着他的躯体取暖。
「你长得愈来愈大了。」顾则贞低头仔细打量他，「都已经超过一公尺了，却还是一副幼兽的模样。」
岳清明趴在猫窝里，用前肢拢了拢一旁的雏鸟，懒洋洋地「喵」了一声，以示不明白对方为什么这么说。
「不只是雏鸟要换毛，你这样的野兽也要。」顾则贞失笑道，「看就知道了，你现在的毛发从出生后还没换过；据我所知，等你换毛时，毛发模样会与现在不同，届时也就差不多要成为成兽了。」
岳清明一开始还没明白对方的意思，不过仔细想想，像丑小鸭这样的童话不也说明了天鹅在换羽前后是两种模样，如果他是类似的种族，也不是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事情。
这时顾则贞已经在猫窝旁坐下，用手指抚了抚雏鸟的背脊，雏鸟发出了细微的声音，动了一下，但仍熟睡着。
岳清明也有点昏昏欲睡，察觉一只手在自己背脊上游移时，差点吓得跳起来。
他瞪向对方，而顾则贞却一脸若无其事，「我以为你会喜欢。」
岳清明顾忌着一旁熟睡的顾律诚，并没有试图甩开对方的手，顾则贞便肆无忌惮地在他背脊上挠了几下，短短一瞬间，岳清明浑身酥软，只差一点就要发出软绵绵的猫叫声。
「这也是监护人的义务之一。」顾则贞笑了一下，眼神里蕴藏着难解的情绪，「我的舌头上没有倒刺，不能像猫一样替你舔毛，只能这么做了。」
尽管感到不习惯，但身体却会诚实地做出反应，就像他会不自觉地想磨爪子还有追着会动的东西跑，那种反应正是所谓的本能。
所以顾则贞的抚触才会令他感到愉悦，甚至浑身发软，都是这具身体的错。
到了这时，再来假装自己是人类，需要维系尊严或羞耻心之类的，已经太晚了。
岳清明一边这样想着，一边趴回猫窝里，没有再做出任何抗拒行为，算是放任了对方的善意。
打从第一天在对方面前假装是猫一样乖巧地喵喵叫时，尊严那种东西早就已经不存在了，这点他还是有自知之明的。
期末即将到来的时候，顾律诚终于换完了所有的羽毛，恢复了人形。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对方似乎比先前长大了一点，如果说之前看起来还像是四、五岁的孩童，现在就像是六、七岁了。
岳清明问过顾则贞，得到的答案是顾律诚各方面都没有问题，这种生长的速度也在正常范围之内。
期末考过后寒假即将到来，顾则贞某天晚上突然对他道：「要不要去我们的国家看看？」
岳清明愣了一下，「可以吗？」
虽说拿到了护照，但因为还在就学的缘故，他至今也都还没去过自己护照上标明的国家。倒不是说他对旅游或观光有什么兴趣，但是一想到那个岛屿上充斥着与他们称得上同类的生物，他便觉得很好奇。
「难道你寒假有别的事情？」顾则贞似乎是对他的回答感到不解。
岳清明起身拿来书包，从里头抽出一张通知单，顺手递给顾则贞。
那是一张通知单，为了让学生不荒废假期，无所事事，所以学校决定在寒假中避开春节假期，另外加开两周辅导课，帮助学生预习下学期的课程。
「你想去上课？」
岳清明答得诚实：「一点都不想。」
说实话，从跟周立冬重新认识以来，虽说对方并没有对他的生活造成什么改变，但岳清明还是能感觉到，对方其实一直在关注他。
或许是因为认定他是岳小雪的弟弟，周立冬在各方面都相当注意他，就连批改考卷时也不例外，上次他写错了一题问答题，周立冬批改后还特地在角落留下标注，建议他去看课本某页的课后补充。
如果只是这样也就罢了，可是岳清明看过旁人的考卷，上头除了勾与叉、加分与扣分之外，周立冬并没有留下多余的字迹。
这种多余的关注说不上让人厌烦，但岳清明也不知道该如何应对。
对方产生变化的理由其实很简单：期中时开了一次家长会，当时来的人是顾则贞，周立冬这才明白他并非与父母同住，而是寄居于远房亲戚家中。
从那之后，周立冬的关心就明显增加了，甚至偶尔会在午休时主动过来，在无人的树荫下与他说话。
「我替你去跟导师谈一谈吧。」顾则贞沉吟半晌，「他什么时候有空？」
「我记得他周三下午没课。」
「我知道了。」顾则贞忽然抬头看了他一眼，「你不想自己跟他说？」
虽说不想承认，不过这话也确实说中了岳清明的心事，「毕竟我现在不是以前的我了，虽然感谢他的好意，不过……」
……不过，过去的事情就是已经过去了。
那么多年以来，他从未想过自己会再次见到周立冬，他此前没主动去找过对方，以后也不会，那段幼时共同生活的时间就已经是全部了。
岳清明秉持着这样的想法，却不能说出来。
况且周立冬似乎总觉得他寄居于亲戚家中并未受到良好的对待，他也不能一一解释，倒不如让顾则贞与对方谈话，或许之后周立冬就会放下这些不必要的关心与关注。
而且，有些事岳清明不说，并不表示没有察觉。
他认为周立冬仿佛是透过现在的他，看着过去的他，甚至是透过与岳小雪的弟弟接触，意图探知多年不见的岳小雪有什么变化。
岳清明并不觉得自己过去跟周立冬的交情有这么好，可是周立冬的热忱却让他感到一丝无以言说的愧疚，不由自主地产生想要回避的念头。
「那就交给处理我吧。」顾则贞想了想，「寒假开始之后，就直接过去，等农历春节过后再回来。」
「嗯，我知道了。」
顾则贞看了他一眼，似乎还想说什么。
岳清明并不打算与对方玩什么猜谜的把戏，直接道：「你想说什么就直说。」
「我一直以为你以前跟周立冬关系很好，原来不是？」
「我不知道。」岳清明犹豫了一会，才道：「与其说关系不错，倒不如说是一直待在一起。那样算得上关系不错吗？」
实际上，很多人像他一样，尽管在孤儿院里长大，但长大后再回去的机会少之又少，倒不是说他不对抚养自己长大的孤儿院心怀感激，也多少会为募捐出一份心力，但那与回去终究是两回事。
孤儿院不是岳清明的家，也并不是他可以回去的地方。
所以他离开之后偶尔会汇款捐助孤儿院，却不打算回去。
「你不想念他吗？」
岳清明摇了摇头。
与其说是不想念周立冬，倒不如说是不怀念那段孤儿院里的生活。
况且当时周立冬本已经被收养了，虽然说过会回来看他，但岳清明对此一直不抱持什么希望，甚至觉得对方不回来才是合理的。
果然，周立冬从来没有回来过。
他没有因此责怪过对方，因为那是他能够理解的选择。
「你真是冷淡。」顾则贞笑了笑，叹息道。
「你不也是一样吗？」岳清明瞥了对方一眼，「平常在公司里那样谈笑风生，结果也没有任何人知道你的私生活是什么样子，我被带来这里之前，甚至不知道你还有一个儿子。」
「我确实对大多数人都隐瞒着这些事，不过你不是都知道了吗？」顾则贞微微一哂。
对方这样一说，他便感到无法反驳。
顾则贞起身，揉了揉他的头发，自顾自地离开了。
岳清明将凌乱的头发整理一番，看着自己的手，走神了片刻。
他知道那是顾则贞的习惯动作之一，有时会这样揉顾律诚的头发，而现在却轮到了他。那种举止是属于父亲……或者说年长者才会有的举动，对他来说很陌生，也很新奇。
他发呆了半晌，才起身离开客厅，回卧室读书。
顾则贞来到学校那天，不知道为什么，岳清明也被叫了过去，三人在一个不算大的会客室里见面。
岳清明有点意外。
他本以为让顾则贞过来一趟，只要向周立冬解释清楚就够了，如非必要，顾则贞会用上想带他去双亲故乡扫墓的借口，不过事情显然进行得不顺利。
岳清明困惑地看了顾则贞一眼，那张熟悉的脸上仍挂着笑意。
「周老师，你请清明过来做什么？我以为现在还是上课时间。」
周立冬语气平和，「我跟清明的兄长是旧识，所以也想稍微了解一下他现在的生活，希望顾先生不要介意。」
两人语气都很正常，但这境况却令岳清明感到不太适应。
顾则贞笑了笑，「清明很乖，跟我儿子相处得也很好，如果周老师想知道他在顾家是如何生活的，可以找个假日过来探访。」
周立冬仿佛全然没听出这话之中的敷衍情绪，平和道：「既然如此，如果有空的话，我会去拜访的。」
岳清明没有说话。
他隐隐明白，尽管不知道具体的理由，但这两人看起来完全就像是不对盘的模样，如果彼此不是理智的成年人，只怕早就一言不合各自转身离开。
说也奇怪，先前顾则贞并非没有见过周立冬，但当时两人的氛围完全就是陌生人，也还有几分客套，根本不是这种剑拔弩张的地步。
……在他过来会客室之前，他们到底都说了什么话题？
岳清明安静地坐在一旁，打量着另外两人，忽然有些好奇。
天气一天一天转冷。
因为怕冷的缘故，岳清明在家时化为猫的时间不由自主地增加了，毕竟身上有一层厚而柔软的毛发，比穿上层层衣物更加保暖，况且小诚也喜欢靠着他的躯体取暖。
「你长得愈来愈大了。」顾则贞低头仔细打量他，「都已经超过一公尺了，却还是一副幼兽的模样。」
岳清明趴在猫窝里，用前肢拢了拢一旁的雏鸟，懒洋洋地「喵」了一声，以示不明白对方为什么这么说。
「不只是雏鸟要换毛，你这样的野兽也要。」顾则贞失笑道，「看就知道了，你现在的毛发从出生后还没换过；据我所知，等你换毛时，毛发模样会与现在不同，届时也就差不多要成为成兽了。」
岳清明一开始还没明白对方的意思，不过仔细想想，像丑小鸭这样的童话不也说明了天鹅在换羽前后是两种模样，如果他是类似的种族，也不是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事情。
这时顾则贞已经在猫窝旁坐下，用手指抚了抚雏鸟的背脊，雏鸟发出了细微的声音，动了一下，但仍熟睡着。
岳清明也有点昏昏欲睡，察觉一只手在自己背脊上游移时，差点吓得跳起来。
他瞪向对方，而顾则贞却一脸若无其事，「我以为你会喜欢。」
岳清明顾忌着一旁熟睡的顾律诚，并没有试图甩开对方的手，顾则贞便肆无忌惮地在他背脊上挠了几下，短短一瞬间，岳清明浑身酥软，只差一点就要发出软绵绵的猫叫声。
「这也是监护人的义务之一。」顾则贞笑了一下，眼神里蕴藏着难解的情绪，「我的舌头上没有倒刺，不能像猫一样替你舔毛，只能这么做了。」
尽管感到不习惯，但身体却会诚实地做出反应，就像他会不自觉地想磨爪子还有追着会动的东西跑，那种反应正是所谓的本能。
所以顾则贞的抚触才会令他感到愉悦，甚至浑身发软，都是这具身体的错。
到了这时，再来假装自己是人类，需要维系尊严或羞耻心之类的，已经太晚了。
岳清明一边这样想着，一边趴回猫窝里，没有再做出任何抗拒行为，算是放任了对方的善意。
打从第一天在对方面前假装是猫一样乖巧地喵喵叫时，尊严那种东西早就已经不存在了，这点他还是有自知之明的。
期末即将到来的时候，顾律诚终于换完了所有的羽毛，恢复了人形。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对方似乎比先前长大了一点，如果说之前看起来还像是四、五岁的孩童，现在就像是六、七岁了。
岳清明问过顾则贞，得到的答案是顾律诚各方面都没有问题，这种生长的速度也在正常范围之内。
期末考过后寒假即将到来，顾则贞某天晚上突然对他道：「要不要去我们的国家看看？」
岳清明愣了一下，「可以吗？」
虽说拿到了护照，但因为还在就学的缘故，他至今也都还没去过自己护照上标明的国家。倒不是说他对旅游或观光有什么兴趣，但是一想到那个岛屿上充斥着与他们称得上同类的生物，他便觉得很好奇。
「难道你寒假有别的事情？」顾则贞似乎是对他的回答感到不解。
岳清明起身拿来书包，从里头抽出一张通知单，顺手递给顾则贞。
那是一张通知单，为了让学生不荒废假期，无所事事，所以学校决定在寒假中避开春节假期，另外加开两周辅导课，帮助学生预习下学期的课程。
「你想去上课？」
岳清明答得诚实：「一点都不想。」
说实话，从跟周立冬重新认识以来，虽说对方并没有对他的生活造成什么改变，但岳清明还是能感觉到，对方其实一直在关注他。
或许是因为认定他是岳小雪的弟弟，周立冬在各方面都相当注意他，就连批改考卷时也不例外，上次他写错了一题问答题，周立冬批改后还特地在角落留下标注，建议他去看课本某页的课后补充。
如果只是这样也就罢了，可是岳清明看过旁人的考卷，上头除了勾与叉、加分与扣分之外，周立冬并没有留下多余的字迹。
这种多余的关注说不上让人厌烦，但岳清明也不知道该如何应对。
对方产生变化的理由其实很简单：期中时开了一次家长会，当时来的人是顾则贞，周立冬这才明白他并非与父母同住，而是寄居于远房亲戚家中。
从那之后，周立冬的关心就明显增加了，甚至偶尔会在午休时主动过来，在无人的树荫下与他说话。
「我替你去跟导师谈一谈吧。」顾则贞沉吟半晌，「他什么时候有空？」
「我记得他周三下午没课。」
「我知道了。」顾则贞忽然抬头看了他一眼，「你不想自己跟他说？」
虽说不想承认，不过这话也确实说中了岳清明的心事，「毕竟我现在不是以前的我了，虽然感谢他的好意，不过……」
……不过，过去的事情就是已经过去了。
那么多年以来，他从未想过自己会再次见到周立冬，他此前没主动去找过对方，以后也不会，那段幼时共同生活的时间就已经是全部了。
岳清明秉持着这样的想法，却不能说出来。
况且周立冬似乎总觉得他寄居于亲戚家中并未受到良好的对待，他也不能一一解释，倒不如让顾则贞与对方谈话，或许之后周立冬就会放下这些不必要的关心与关注。
而且，有些事岳清明不说，并不表示没有察觉。
他认为周立冬仿佛是透过现在的他，看着过去的他，甚至是透过与岳小雪的弟弟接触，意图探知多年不见的岳小雪有什么变化。
岳清明并不觉得自己过去跟周立冬的交情有这么好，可是周立冬的热忱却让他感到一丝无以言说的愧疚，不由自主地产生想要回避的念头。
「那就交给处理我吧。」顾则贞想了想，「寒假开始之后，就直接过去，等农历春节过后再回来。」
「嗯，我知道了。」
顾则贞看了他一眼，似乎还想说什么。
岳清明并不打算与对方玩什么猜谜的把戏，直接道：「你想说什么就直说。」
「我一直以为你以前跟周立冬关系很好，原来不是？」
「我不知道。」岳清明犹豫了一会，才道：「与其说关系不错，倒不如说是一直待在一起。那样算得上关系不错吗？」
实际上，很多人像他一样，尽管在孤儿院里长大，但长大后再回去的机会少之又少，倒不是说他不对抚养自己长大的孤儿院心怀感激，也多少会为募捐出一份心力，但那与回去终究是两回事。
孤儿院不是岳清明的家，也并不是他可以回去的地方。
所以他离开之后偶尔会汇款捐助孤儿院，却不打算回去。
「你不想念他吗？」
岳清明摇了摇头。
与其说是不想念周立冬，倒不如说是不怀念那段孤儿院里的生活。
况且当时周立冬本已经被收养了，虽然说过会回来看他，但岳清明对此一直不抱持什么希望，甚至觉得对方不回来才是合理的。
果然，周立冬从来没有回来过。
他没有因此责怪过对方，因为那是他能够理解的选择。
「你真是冷淡。」顾则贞笑了笑，叹息道。
「你不也是一样吗？」岳清明瞥了对方一眼，「平常在公司里那样谈笑风生，结果也没有任何人知道你的私生活是什么样子，我被带来这里之前，甚至不知道你还有一个儿子。」
「我确实对大多数人都隐瞒着这些事，不过你不是都知道了吗？」顾则贞微微一哂。
对方这样一说，他便感到无法反驳。
顾则贞起身，揉了揉他的头发，自顾自地离开了。
岳清明将凌乱的头发整理一番，看着自己的手，走神了片刻。
他知道那是顾则贞的习惯动作之一，有时会这样揉顾律诚的头发，而现在却轮到了他。那种举止是属于父亲……或者说年长者才会有的举动，对他来说很陌生，也很新奇。
他发呆了半晌，才起身离开客厅，回卧室读书。
顾则贞来到学校那天，不知道为什么，岳清明也被叫了过去，三人在一个不算大的会客室里见面。
岳清明有点意外。
他本以为让顾则贞过来一趟，只要向周立冬解释清楚就够了，如非必要，顾则贞会用上想带他去双亲故乡扫墓的借口，不过事情显然进行得不顺利。
岳清明困惑地看了顾则贞一眼，那张熟悉的脸上仍挂着笑意。
「周老师，你请清明过来做什么？我以为现在还是上课时间。」
周立冬语气平和，「我跟清明的兄长是旧识，所以也想稍微了解一下他现在的生活，希望顾先生不要介意。」
两人语气都很正常，但这境况却令岳清明感到不太适应。
顾则贞笑了笑，「清明很乖，跟我儿子相处得也很好，如果周老师想知道他在顾家是如何生活的，可以找个假日过来探访。」
周立冬仿佛全然没听出这话之中的敷衍情绪，平和道：「既然如此，如果有空的话，我会去拜访的。」
岳清明没有说话。
他隐隐明白，尽管不知道具体的理由，但这两人看起来完全就像是不对盘的模样，如果彼此不是理智的成年人，只怕早就一言不合各自转身离开。
说也奇怪，先前顾则贞并非没有见过周立冬，但当时两人的氛围完全就是陌生人，也还有几分客套，根本不是这种剑拔弩张的地步。
……在他过来会客室之前，他们到底都说了什么话题？
岳清明安静地坐在一旁，打量着另外两人，忽然有些好奇。
天气一天一天转冷。
因为怕冷的缘故，岳清明在家时化为猫的时间不由自主地增加了，毕竟身上有一层厚而柔软的毛发，比穿上层层衣物更加保暖，况且小诚也喜欢靠着他的躯体取暖。
「你长得愈来愈大了。」顾则贞低头仔细打量他，「都已经超过一公尺了，却还是一副幼兽的模样。」
岳清明趴在猫窝里，用前肢拢了拢一旁的雏鸟，懒洋洋地「喵」了一声，以示不明白对方为什么这么说。
「不只是雏鸟要换毛，你这样的野兽也要。」顾则贞失笑道，「看就知道了，你现在的毛发从出生后还没换过；据我所知，等你换毛时，毛发模样会与现在不同，届时也就差不多要成为成兽了。」
岳清明一开始还没明白对方的意思，不过仔细想想，像丑小鸭这样的童话不也说明了天鹅在换羽前后是两种模样，如果他是类似的种族，也不是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事情。
这时顾则贞已经在猫窝旁坐下，用手指抚了抚雏鸟的背脊，雏鸟发出了细微的声音，动了一下，但仍熟睡着。
岳清明也有点昏昏欲睡，察觉一只手在自己背脊上游移时，差点吓得跳起来。
他瞪向对方，而顾则贞却一脸若无其事，「我以为你会喜欢。」
岳清明顾忌着一旁熟睡的顾律诚，并没有试图甩开对方的手，顾则贞便肆无忌惮地在他背脊上挠了几下，短短一瞬间，岳清明浑身酥软，只差一点就要发出软绵绵的猫叫声。
「这也是监护人的义务之一。」顾则贞笑了一下，眼神里蕴藏着难解的情绪，「我的舌头上没有倒刺，不能像猫一样替你舔毛，只能这么做了。」
尽管感到不习惯，但身体却会诚实地做出反应，就像他会不自觉地想磨爪子还有追着会动的东西跑，那种反应正是所谓的本能。
所以顾则贞的抚触才会令他感到愉悦，甚至浑身发软，都是这具身体的错。
到了这时，再来假装自己是人类，需要维系尊严或羞耻心之类的，已经太晚了。
岳清明一边这样想着，一边趴回猫窝里，没有再做出任何抗拒行为，算是放任了对方的善意。
打从第一天在对方面前假装是猫一样乖巧地喵喵叫时，尊严那种东西早就已经不存在了，这点他还是有自知之明的。
期末即将到来的时候，顾律诚终于换完了所有的羽毛，恢复了人形。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对方似乎比先前长大了一点，如果说之前看起来还像是四、五岁的孩童，现在就像是六、七岁了。
岳清明问过顾则贞，得到的答案是顾律诚各方面都没有问题，这种生长的速度也在正常范围之内。
期末考过后寒假即将到来，顾则贞某天晚上突然对他道：「要不要去我们的国家看看？」
岳清明愣了一下，「可以吗？」
虽说拿到了护照，但因为还在就学的缘故，他至今也都还没去过自己护照上标明的国家。倒不是说他对旅游或观光有什么兴趣，但是一想到那个岛屿上充斥着与他们称得上同类的生物，他便觉得很好奇。
「难道你寒假有别的事情？」顾则贞似乎是对他的回答感到不解。
岳清明起身拿来书包，从里头抽出一张通知单，顺手递给顾则贞。
那是一张通知单，为了让学生不荒废假期，无所事事，所以学校决定在寒假中避开春节假期，另外加开两周辅导课，帮助学生预习下学期的课程。
「你想去上课？」
岳清明答得诚实：「一点都不想。」
说实话，从跟周立冬重新认识以来，虽说对方并没有对他的生活造成什么改变，但岳清明还是能感觉到，对方其实一直在关注他。
或许是因为认定他是岳小雪的弟弟，周立冬在各方面都相当注意他，就连批改考卷时也不例外，上次他写错了一题问答题，周立冬批改后还特地在角落留下标注，建议他去看课本某页的课后补充。
如果只是这样也就罢了，可是岳清明看过旁人的考卷，上头除了勾与叉、加分与扣分之外，周立冬并没有留下多余的字迹。
这种多余的关注说不上让人厌烦，但岳清明也不知道该如何应对。
对方产生变化的理由其实很简单：期中时开了一次家长会，当时来的人是顾则贞，周立冬这才明白他并非与父母同住，而是寄居于远房亲戚家中。
从那之后，周立冬的关心就明显增加了，甚至偶尔会在午休时主动过来，在无人的树荫下与他说话。
「我替你去跟导师谈一谈吧。」顾则贞沉吟半晌，「他什么时候有空？」
「我记得他周三下午没课。」
「我知道了。」顾则贞忽然抬头看了他一眼，「你不想自己跟他说？」
虽说不想承认，不过这话也确实说中了岳清明的心事，「毕竟我现在不是以前的我了，虽然感谢他的好意，不过……」
……不过，过去的事情就是已经过去了。
那么多年以来，他从未想过自己会再次见到周立冬，他此前没主动去找过对方，以后也不会，那段幼时共同生活的时间就已经是全部了。
岳清明秉持着这样的想法，却不能说出来。
况且周立冬似乎总觉得他寄居于亲戚家中并未受到良好的对待，他也不能一一解释，倒不如让顾则贞与对方谈话，或许之后周立冬就会放下这些不必要的关心与关注。
而且，有些事岳清明不说，并不表示没有察觉。
他认为周立冬仿佛是透过现在的他，看着过去的他，甚至是透过与岳小雪的弟弟接触，意图探知多年不见的岳小雪有什么变化。
岳清明并不觉得自己过去跟周立冬的交情有这么好，可是周立冬的热忱却让他感到一丝无以言说的愧疚，不由自主地产生想要回避的念头。
「那就交给处理我吧。」顾则贞想了想，「寒假开始之后，就直接过去，等农历春节过后再回来。」
「嗯，我知道了。」
顾则贞看了他一眼，似乎还想说什么。
岳清明并不打算与对方玩什么猜谜的把戏，直接道：「你想说什么就直说。」
「我一直以为你以前跟周立冬关系很好，原来不是？」
「我不知道。」岳清明犹豫了一会，才道：「与其说关系不错，倒不如说是一直待在一起。那样算得上关系不错吗？」
实际上，很多人像他一样，尽管在孤儿院里长大，但长大后再回去的机会少之又少，倒不是说他不对抚养自己长大的孤儿院心怀感激，也多少会为募捐出一份心力，但那与回去终究是两回事。
孤儿院不是岳清明的家，也并不是他可以回去的地方。
所以他离开之后偶尔会汇款捐助孤儿院，却不打算回去。
「你不想念他吗？」
岳清明摇了摇头。
与其说是不想念周立冬，倒不如说是不怀念那段孤儿院里的生活。
况且当时周立冬本已经被收养了，虽然说过会回来看他，但岳清明对此一直不抱持什么希望，甚至觉得对方不回来才是合理的。
果然，周立冬从来没有回来过。
他没有因此责怪过对方，因为那是他能够理解的选择。
「你真是冷淡。」顾则贞笑了笑，叹息道。
「你不也是一样吗？」岳清明瞥了对方一眼，「平常在公司里那样谈笑风生，结果也没有任何人知道你的私生活是什么样子，我被带来这里之前，甚至不知道你还有一个儿子。」
「我确实对大多数人都隐瞒着这些事，不过你不是都知道了吗？」顾则贞微微一哂。
对方这样一说，他便感到无法反驳。
顾则贞起身，揉了揉他的头发，自顾自地离开了。
岳清明将凌乱的头发整理一番，看着自己的手，走神了片刻。
他知道那是顾则贞的习惯动作之一，有时会这样揉顾律诚的头发，而现在却轮到了他。那种举止是属于父亲……或者说年长者才会有的举动，对他来说很陌生，也很新奇。
他发呆了半晌，才起身离开客厅，回卧室读书。
顾则贞来到学校那天，不知道为什么，岳清明也被叫了过去，三人在一个不算大的会客室里见面。
岳清明有点意外。
他本以为让顾则贞过来一趟，只要向周立冬解释清楚就够了，如非必要，顾则贞会用上想带他去双亲故乡扫墓的借口，不过事情显然进行得不顺利。
岳清明困惑地看了顾则贞一眼，那张熟悉的脸上仍挂着笑意。
「周老师，你请清明过来做什么？我以为现在还是上课时间。」
周立冬语气平和，「我跟清明的兄长是旧识，所以也想稍微了解一下他现在的生活，希望顾先生不要介意。」
两人语气都很正常，但这境况却令岳清明感到不太适应。
顾则贞笑了笑，「清明很乖，跟我儿子相处得也很好，如果周老师想知道他在顾家是如何生活的，可以找个假日过来探访。」
周立冬仿佛全然没听出这话之中的敷衍情绪，平和道：「既然如此，如果有空的话，我会去拜访的。」
岳清明没有说话。
他隐隐明白，尽管不知道具体的理由，但这两人看起来完全就像是不对盘的模样，如果彼此不是理智的成年人，只怕早就一言不合各自转身离开。
说也奇怪，先前顾则贞并非没有见过周立冬，但当时两人的氛围完全就是陌生人，也还有几分客套，根本不是这种剑拔弩张的地步。
……在他过来会客室之前，他们到底都说了什么话题？
岳清明安静地坐在一旁，打量着另外两人，忽然有些好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