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第五十四章 终的钟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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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傲的人找到张黎的时候,他正和新婚妻子在北戴河度蜜月。
“我爷爷?”临近秋末,海边不强烈的日光投洒下来,他的妻子在远处等他,身边是数名扮成游客的私保。
面前戴着墨镜的矜贵年轻人他虽然没见过,但是北京的杨家么,还是略知一二。
张黎的爷爷已经去世多年,老爷子有个上了锁的箱子,到死都没说要打开。张黎还记得在爷爷葬礼结束之后,他爸找出这个箱子,让他打开:”你不是学什么机械的,打开看里面是什么。”
箱子里面是什么,张黎在十岁的时候见过,那时他跟小孩们捉迷藏,藏在爷爷屋床底下,屏住呼吸看爷爷把箱子打开,翻一翻里面的东西,又放了新的进去。
但那时他并不知道那些是什么,如今他已经三十岁,没有按照爷爷的心愿成为一名和他一样的医生,更没有得到爷爷在世时所拥有的声望。
爷爷张湛生,是成牧山的好友,曾留学过一段时间,回到国内之后和成牧山关系颇近。
张黎还记得,那时候他经常一年也见不到爷爷几次面,有次大年三十,爷爷风尘仆仆地回家,带他买新年礼物,是一套新的象棋。
但奇怪的是,爷爷多买了一套,收在包里。他为此甚至有些伤心,爷爷除了他,还有别的需要送礼物的小孩吗?
后来他学习变得紧张,象棋也早就丢在柜子的某个角落,只有在做几何题写不出的时候,在方形图解上画楚河汉界,画棋盘,想到幼时爷爷教的象棋口诀。
“马走日,象走田,炮打一溜烟。”
成君彦嘴里念叨着,问棋局对面的人,“下这么厉害,谁教的啊?”
周敬霄思索片刻,向前拱一步卒,“没人教,小时候自己跟自己下。”
“自学成才啊——”成君彦语气夸张,然后盯着下到尾声的棋面半晌不出声,最后哎呦一声,“认输认输,周神果然厉害。”
他往后一躺,“老规矩,赢的人摆棋啦——”
“啦。”周敬霄一边摆,一边学他说话,成君彦顺手拿棋丢过去,被周敬霄抬手接住,是一颗成君彦方的車,“没收。”
“别!”成君彦坐起来抢,“打仗呢,汗血宝马可不能少,拿来——”
屋内暖气充足,温暖而干燥,表针在有节奏地响着,地摊上买的小鱼翻了个滚,噗噗噗放一连串的气,厨房里,中午要做的肉刚拿出来化冻,盆里的葡萄还没洗,放了小苏打泡着,刚种下去的长寿花还没长苞,正在沉沉地昏睡。
这样的日子很普通,也很安宁,成君彦曾经以为,他会这样过一辈子。
……
收到匿名包裹的时候,成君彦正在帮老妈修剪金桔树,快过年了,金桔树寓意好,吉祥。
“谁给你寄的?”老妈问了一嘴,成君彦也纳闷:“不知道啊。”
包裹密封得特别严实,成君彦费好大劲儿才打开,老妈打趣他:“什么好东西啊?”见他翻里面东西半天不说话,“哟,魔怔了,歇着吧你,我买菜去。”
等她回来,成君彦已经继续蹲着剪树枝了。
“过年叫小周到家里来呗。”她说,却也听不到回应,她回头看,只见这傻小子正发呆,走过去,“大白天做什么梦呢?哎呦!”
成君彦听见他妈的声音,才下意识地低头看,剪刀戳手上一窟窿,正往外冒血。
“疼死了吧!”老妈着急,“快,上药去,不行去医院。”
成君彦开口,喊:“妈。”
成颂心见他不对劲,“怎么了?出什么事儿了?”
“妈。”他又喊,声音大了点儿,坐在地上,那眼神,成颂心看了直发颤,就好像他的心镜子一样突然被人摔地上,碎得七零八落的,苟延残喘地折射一丁点惨淡的光,汇了双难过的眼睛。
“怎么了啊?君君。”成颂心小心翼翼地喊他的乳名,“没事儿,都没事儿,啊。”
“妈。”成君彦站起来,手还在滴血,他浑然不觉,抓住妈妈的手臂,“我小时候快死了。”
成颂心被他抓得疼,很诧异:“你想起来了?不是都不记得了么。”
成君彦微微点头:“妈,后来我是怎么好的?”
“你姥爷带你到处看医生,急死他了都快,有回你发病,医生说没救了,连小孩穿的丧衣裳都买了,但是你姥爷不信邪,把你从阎王爷那抢回来了,从那以后,你就好了。”
成君彦突然笑了,那笑容难看得要死,他弯下腰,扶着膝盖缓缓叹一口气。
“妈,没事儿。”他想擦脸,发现手上都是血,用虎口蹭了蹭,“我没事儿,出去一趟。”
作为腺体移植的主要参与人员,张湛生的箱子里有一摞诊疗日志,一打照片,几个盒装录像带。
“可是,你怎么确定他不知情呢?”张黎问杨傲。
杨傲摇头,不满地看着他:“你一点都不了解他。”张黎心道我当然不了解。
“如果他知道这么残忍的真相。”杨傲饶有趣味地翻看着那些日志,“是不可能心安理得地待在他身边的。”
“他可是成君彦,当他知道真相的那一刻。”他合上已经有些发霉的本子,拨弄桌上的照片,照片主角大部分是一个小男孩,黝黑倔强的眼睛,时刻被锁住的双手,缠满纱布的脖颈,奄奄一息的……很多个时候。
“他和周敬霄就结束了。”
包裹里的很多东西,成君彦还都没看,他拿着照片去找周敬霄的二姐。
“二姐,你看这是周敬霄小时候吗?”他连门都不进,给王修竹看照片,“小时候?”二姐就着他的手看,“呀,这就是小宝呀!”
“怎么这么瘦。”二姐连忙问,“这什么时候的呀,是被收养之后吗?君彦——”她没说完,成君彦已经向外走去,王修竹喊也喊不住他,“到底怎么了呀?”
脑子里现在还能思考,他翻了本子的前几页,只能大概推断,自己小时候心脏有问题,姥爷收养王小宝,实则是为了他的腺体。
腺体液可以让妈妈醒过来,那么腺体,就有可能会有更大的作用。腺体移植成功了吗?他停下来,站在冬天昏沉的太阳底下,翻找包裹里的东西。
终于,其中一本日志中写道:“一九七三年,十月十二日,因供体多处器官衰竭,伴有咳血症状,只分离出部分腺体,受体排斥反应剧烈,随后供体呼吸停止,移植暂停……”
在这里面,他和周敬霄谁都没有名字,只有受体方和供体方。
所以自己现在能够好好地站着、活着,是因为身体里有周敬霄的腺体吗?
是这样的吗?
他木偶一样摆弄着手脚向前走,耳边传来刺耳的刹车声,一阵眩晕之后,他躺在地上,睁开眼是圆的太阳。
脑中闪过一些相似的画面,躺在床上,头上是无影灯,儿时的记忆初见端倪,仿佛终于揭开了朦胧的面纱。
“你才想起来吗?”他的脑子里出现一道声音,随之而来的是后颈一下重过一下的疼痛,仿佛有一座巨大的钟在他的喉咙里敲,铛——铛——
敲碎安全的壁垒,露出残忍的鲜血淋漓的真相,“你终于发现我的存在了,可我一直都在呢。”
“在你得意地对树雪说你有小神仙保佑的时候;在你自大地以为靠几个包子就能抚平王小宝幼年伤痛的时候。”
“在你恬不知耻地对周敬霄说,你想正常地活、正常地死的时候。”
成君彦艰难地撑起身体,“不要说了……”
“闯红灯还不让说了,你怎么不看着点儿啊。”司机一边骂他,一边又害怕他真撞出个好歹,“能不能行啊,去医院看看?”
这个突然冲出来撞他车上的年轻人,抿着唇对他摆摆手,狼狈地捡起散落的东西,瘸着腿离开,司机又看着不忍,对他喊:“你手流血了,去看看吧!”
呼吸很急促,却无法顺利将空气吸入胸腔,那个声音还一直在说话,“为了救你,他死了好多次呀……”它稚嫩如孩童,听起来像几岁呢,五岁,还是四岁,是留在他身体里的属于五岁王小宝的声音吗。
“可你还好好活着。”
“你在他面前,说你的姥爷有多么爱你,那时候他在想什么呢,你有留意过他的表情吗?”
“你还以为自己是他的救世主,可是他的痛苦,全都来源于你啊。”
“不要再说了。”成君彦停下来,大口大口地呼吸着,痛苦地敲自己的头,“我求你了,不要再说了……”
成君彦在周敬霄的出租屋里麻木地坐了很久,久到手上伤口流下的血都汇聚成厚厚一滩。
他想,要怎么说呢,说对不起,说谢谢你,说我会补偿你的,用什么呢?成君彦啊成君彦,这次又用什么呢?
想到曾经自己执拗地要还,不想亏欠,嚷着要平等,他笑起来,眼泪也跟着掉,抬手扇了自己一巴掌,“哎呦,可真不要脸。”
他低下头,翻看那些本子和照片,目光在其中一张照片久久停留,王小宝,五岁的王小宝,脖子上缠满纱布,身穿病号服,脸白得曝光,手腕细得吓人,仔细看还能看到他脚腕上的镣铐和长的链子。
他坐在白色的床上,聚精会神地盯着一张透明纸做的简陋棋盘。
照片定格在他拿起对方的一颗棋子正要放,是马还是車?成君彦看不清,但棋局对面空无一人,他在自己和自己对棋。
所以高超的棋艺是在这样的环境下,在被关起来不停提取腺体液的日与夜里,在呼吸一次次停止又活过来的间隙里,在无穷无尽的痛苦中练就的么。
成君彦摩挲着这张黑白照片,想要穿过这陈旧的相纸,扯开锁链,推他单薄的后背,快跑,快跑啊,我亲爱的小宝。
电话在傍晚时响起,他接都不敢接,抱着膝盖看它停,看它又响,在机械的电话铃声里,他最终把脸埋进膝盖,很久传出一声闷闷的呜咽。
只间隔了一小段时间,电话又响了。成君彦最终还是接起:“喂。”
“喂,君彦,你现在马上来周家。”对面声音很着急,却是好久没见的周清颐。
“下午的时候,他突然就失控了,你看这些,都是信息素弄的,从来没这么严重过。”周家山上,满目狼藉,树木尽数折断,溪水断流,喷泉池上的巨大天使雕像轰然倒塌,只留一角残骸矗立。
成君彦怆然看着,想到什么,问:“下午几点?”
“嗯?”周清颐回想了下,“大概是四点多,四十左右。”
那……和自己腺体疼痛的时间吻合,难道……他对周清颐说了下午发生的事情,周清颐还没说什么,他便很快速地说:“现在不是追问的时候,会不会是我体内的腺体突然苏醒,他有所感应。”
“不排除这个可能。”周清颐转身,“那走吧,我带你去见他。”
周家后面还有一座矮山,成君彦在踏入的那一刻,耳边便产生很多杂乱的声响,一度短暂失聪,他晃晃头,信息素浓度高到可怕。
他感受到后颈中的腺体在震颤,在呼应,在强烈地渴望。
周清颐带他穿过山,来到另一端,那里有一间小屋,打开门,搬弄过几道机关,一条通往地下的通道展现在他们面前。
这间房子的材质特殊,能抵抗住强大的信息素攻击,但是窗户和楼梯仍然有道道裂痕。
成君彦跟着周清颐,来到地下室的门口,厚重的铁门在微微嗡鸣,成君彦痛得几乎无法呼吸,身体里的半截腺体好像膨大了数倍,挤压他的喉咙、心脏,让他的太阳穴痛得快要撕裂。
“我和你一起进去吗?”周清颐问他,成君彦没有犹豫,“我自己去。”
“好。”周清颐在他手心放了一把形状特殊的钥匙,“这个你可能会用得上。”随后,他输入密码,铁门发出轰响,缓缓泄开一道缝隙。
里面昏暗无比,像一只巨大的怪物张开嘴巴,成君彦站在门口,给自己一个呼吸的时间,随即踏了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