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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黄泉

第24章 黄泉
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你。
谢逢野被这句不讲道理的鲁莽给引出了好心情。
幽都是什么地方,抬头不见天,低头无尽头。
扫眼望去皆是幽魂鬼怪的地方,谢逢野执掌幽都那么长时间,什么鬼没见过?
倒真没见过如此嘴硬的小鬼。
谢逢野推开面前的酒盏好笑地问:“你觉得呢?”
“若不是为此,冥王何必劳动大架带我来这出胭脂妖怪地。”俞思化借着茶碗遮掩嘴形,“总不能,是带我来见见世面?”
“你能见妖鬼神魔,自然早该知道此处。”谢逢野反问道,“何以一直当做瞧不着?”
“难道因为有这本事,就要一力抗下降妖伏魔?”俞思化叹道,“要让我有这本事,也没人同我商量过。”
有所能并非都是好事,更别提他这么多年因为这本事受了多少冷眼排斥,如今重重“异类”二字扣在他头上,想起来就令人烦。
谢逢野转过脸去,第一回认真打量面前这个单薄孤傲的少年人。
——倒也是个倔的。
初见只觉他心怀冷清,不喜欢同人言笑谈欢,后知他能见鬼神亦能悠然自处,再到沐风一事,天雷命劫如巨山震天而坠,凡人若是置身其中想要改变什么,犹如螳臂当车。
可俞思化半点没过问,不论是替沐风藏身,乃至亲自帮他们操办婚仪,似乎,他在这寥寥俗世,只活自己心中所向。
而今,分明是自己冒大不韪犯了错,被无端带来这虎狼窝也能淡然处之。
言里话间,在乎的也没有自己一人性命。
每次遇到事,小少爷都能让谢逢野刮目相看。
而今,一语“难道因我有这本事就该我去做吗,也没人问我过我愿不愿意。”
尤为让冥王殿顺耳。
想当年,他被诓去昆仑虚山收纳那些万古幽怨,身承这冥王之职,也无人过问那只小龙可曾愿意。
听了这话,倒叫谢逢野感同身受起来。
他好心情地漾开脸侧酒窝,低笑时长睫在眼下投下一片温和阴影。
玉兰,绽于春寒料峭,迎着残冬之未尽寒凉,独放净透于自身。
如此,骨子里是该带着些傲的。
“我现在有些喜欢你这脾气了。”
俞思化琢磨不透谢逢野此时究竟要做什么,也不好顺着他的话讲,只说:“也不知被冥王欣赏,可能算作一种福气。”
“算。”谢逢野牵着嘴角说,“怎么不算,三辈子都修不来的福气。”
说过了这个,谢逢野闲适地喝酒听曲。
虽然心里已经做实了俞思化得叫他一声祖宗这件事,可他全然没有意识到带着小辈到风月场是为老不尊这件事。
听得尽兴时,还能跟着调打拍子。
俞思化见过冥王不羁猖狂,也见过他谈笑中顶于乱流之前,倒从未见过他如此闲情逸致的模样。
“你喜欢听曲吗?”
或许,他们神仙就是这样的?
凡人找乐子,无非吃喝玩。
那么,神仙找些妖怪来唱曲子或许都是这样的?
“曲调婉转牵动心弦,谁不喜欢美好的东西。”谢逢野回道,“只是美好的东西若只是一层精美外皮,披附在可怖骨架之上,难免显得格格不入。”
俞思化明白他在说什么,放目望去,一屋子的美娇娘皆是白骨森森,或是尾带蛇鳞,或者高扬蝎刺。
如此心态,似乎……当日食肆中,也有过几蝎子精怪。
俞思化侧目去瞧谢逢野,见他仍是那幅闲适之态。
难道,冥王此来,是为降妖伏魔?
那特意带着自己来又是为何。
谢逢野察觉到有个小鬼不动声色地观察了自己半晌,问他:“我鲜少得见人间志怪,不知对于我这么个执掌阴司的神仙,凡世都是如何说我的?”
对于这个问题,俞思化没有半分迟疑,如实道:“世人皆畏惧于你,传言见得冥王一面,可止小儿夜啼。”
谢逢野闻言,酒窝愈发深了,好似盛着无涯无际的好心情:“那岂不是也要说我青面獠牙形容可怖?”
不知为何,听他如此打趣,倒是带着俞思化也漾起轻笑一抹:“却非因你外貌,只因你掌管死境。”
他笑过,又去看谢逢野:“世人怕死,也怕你。”
世人只是神鬼无情,幽司阴寒,应该……很少有人能知道,那个执掌阴司的冥王,是如此一位人物吧。
是个很爱笑的冥王。
谢逢野听不着这些心声,只当俞思化看自己还是为了猜测为何要带他来这地方,又问:“你从小能见这些,既知妖鬼凶狠无度,为何还愿意帮助他们?”
俞思化默了片刻,才回:“人心尚且分着善恶,又遑论妖怪?”
他自是见过凶狠取人性命的,但也见过奔走世间小心谨慎,只为能活命的。
或许,不是每一种妖怪都该被杀的吧。
“好。”谢逢野对这个说法不多评价。
这边聊过几回,那面歌女也唱过几曲,她搁下琵琶摇着柳腰绕了过来,请“梁辰”喝过一杯才问:“郎君可还有想听的曲子,只管告诉奴家。”
她的声音似是刻意练过,一句话说下来咬字轻重得当,如同吟唱一般。
美人倩影在旁,烛光明暗间好不悠然。
若没有看到她身后那条招摇的尾巴就好了……
画面带着些破碎的美感。
“有啊。”谢逢野朝她和煦一笑,从精致的果盘里捻出一朵花来嚼,其色赤红鲜亮如血。
他明朗地说:“但不想听你唱,想叫一个熟悉的姑娘来。”
歌女闻言挑起红唇娇笑:“哦?原来郎君已有中意的姑娘,竟不知是谁有如此好运。”
她应承得自然,俞思化在旁默默喝茶,不知该如何点评。
被冥王亲自上门来寻事,能算是好运当头吗。
谢逢野:“中意说不上,只是见过几面,有些缘分,你想不想知道发生了什么?”
欢乐场里,酒过三巡之后,常有这般迷蒙眼神里回忆过往的,或是夸大自己功绩,或是抬出某段露水姻缘来做炫耀。
不管如何,应承着他往下说便是。
歌女见他如此,表示愿听其详。
“其实也没什么好说的。”谢逢野把花嚼碎咽下,“就是之前有个姑娘,喜欢穿红色衣裳,跑到我家闹了一通,最后……”
他刻意地压着语调:“最后被弄得魂飞魄散,那灰飞烟灭的场面真是我见尤怜。”
歌女听到此时眸光中已然没了暧/昧色彩,瞬时冷了下来。
谢逢野全然当做瞧不见,继续说:“好像是个小花妖,我倒是知道罪魁祸首,却不知你们是否有那姐妹情深,想要来替她报仇的。”
说话的时间不过片刻,室内暖香已然消散,连暖橘色的烛光都化作凄厉冷青。
慢腾腾地悬浮起来,在屋子里升升浮浮。
之前沐风阿净一事,凭那小小一个听夏花妖,自然不能干涉偌大一个百安城的命盘,即便晓得他有一个被称作“主人”的,幽都鬼众去时,只捉到一个神志不清的男人。
之后,不世天没查出什么踪迹,听闻是派过几名神官下界来探查,几日过去都未见踪迹。
但这一摊子事,连昆仑君这种不插手世事的老神仙都现身了。
即便此事干系昆仑虚,也不至于他亲临。
再有青岁那种态度,想来这桩桩件件勾扯牵连着,背后那件秘密不会小。
此桩事过后,百安城算得一处烂摊子,谢逢野本不想管,他是个不怕事的,但绝不是乐于给自己找麻烦的。
若非撞破俞思化,若非……临走之前查到了柴江书还活着。
谢逢野也寻不到这处来。
世间多的是妖怪混迹其中,扮做普通商贩走卒盈盈利利参与红尘。
而妖鬼尤善蛊惑心神,那经营此类风月场所自然说得过去。
隐匿于妖气纵横之处,行那阴诡伤人之事,真真好手段。
“别愣着了,我说那么多就是为了告诉你,快些叫你主子出来。”。
那女妖冷冷笑道:“什么阿猫阿狗也配!?”
戾喝才落,阴风骤起,杂乱乱吹得满室艳色纱帘纷飞,伴着幽青烛火,怖人蛇蝎。
将方才那声色动人之所,瞬时化为地狱一角。
没法深聊,这是要打。
妖风中带着难以忍受的恶臭,席卷而来,自是伤不了冥王半分,可俞思化也安稳坐着。
“你倒是坐得住。”谢逢野问他,“不害怕吗?”
俞思化受不了这味道,他蹙眉说:“讲的像我能跑得了一样。”
奇了怪了,他想。
若是为了过来把人惹火,那么大可直接说明。
谢逢野倒好,他先是装作恩客一掷千金,又唤了她们来吹拉弹唱地热闹了半天,最后才直白地讲:我是来闹事的。
如此,才好让怒意在今夜彻底盛放。
女妖呼着怪叫捻风化刃刺过来,直指命门,不料在那朗笑男子面前一寸时撞上了什么,竟全数将她所下力道返还回来,震得手臂酸痛发麻。
她不甘心又出一击,还是同样的结果。
事情变得难以控制起来。
外面有个面目狰狞的妖怪正不遗余力地想要破开法障,动静过大,一直于在楼上都能听见下面众人慌乱惊呼的声音。
不消片刻,几乎整个柳烟楼的妖怪都冲杀过来,放目望去全是五彩缤纷的奇形怪状。
他们个个都使出看家本领,却破不开这法障分毫。
暴怒而向里面两人看去,俨然还在闲聊!
“为什么要用自己的阳寿去给她续命?”谢逢野问。
身后是高高低低好几排狰狞的妖怪脸。
俞思化瞧得分明:“现在确实是聊天的好时候。”
“问你话就答话。”
俞思化:因为祖母说 ……”
说。
说了什么?
谢逢野虽然问得轻松随意,心里可是另一番狂风骤雨。
百年不归,心中那些愧疚不安自然如海般壮阔。
如今再问出口,隐隐作痛。
他是心虚的。
只是,俞思化未说完的后话被头顶噼里啪啦一阵巨响给压下了。
不世天那些特有的仙灵之光泼洒入室,状如条条白绫贯穿而来,紧紧牵制住在场所有妖怪。
仙妖两道自是不两立,如今晃目仙气不遗余力地压制着腥黑妖气。
活脱脱一幅精致的鸡飞蛋打。
最后,按照不世天那个传统的、在众人寂静中闪亮登场的作风。
神官临世。
来了三位,谢逢野眼熟的确实为首那个。
崔木,这位在不世天算得籍籍无名,仙位也只高土地一头,乃掌管地仙,的仙。
不世天行事,本轮不着让他来出动,奈何此地福运影响,他手下土地受害,自然要被责难之后来亲查此事。
谢逢野认得他还有另一个原因——老熟人了。
崔木出身道君座下,虽无实际掌殿权利,但也勉强算得上个有头有脸,便是进出四方天门值守天兵都要低首行礼的那种。
只是后来同冥王闹了个很大的不愉快,愤恨之下闯了祸,祸不及诛仙,便贬他下来做这鸡肋神仙。
如今相见,自该仇人眼红。
但他好像没认出冥王,反而怒斥道:“梁辰!”
经他这么一声喊,谢逢野才想起来自己还顶着梁辰的脸。
他还念着俞思化未说完的理由,这会正是满腔被打断事情的火气。
“你倒是好大的排场,再晚来一些,怕是都用不上你了。”
谢逢野隐了法障过去,崔木神色如旧。
“此处分明是人间地界,却有连通上下界之门路,上可直达不世天篡改命盘,下可直入幽都窃换命数。”
“土地发现不了,那是他仙力微薄,你也发现不了,这又是为什么?”
崔木冷哼道:“我职责之内并非只有百安城一处地方,若不是你们那幽都冥王非要来此,何以带来这么多祸端。”
这是在直白明了地说冥王晦气了,可瞧着神色,比起对谢逢野的恨意,他似乎更厌恶梁辰。
崔木直言:“来他一个还不够,便是你们幽都上下都要过来才罢。”
“做鬼就好好当你的鬼,没事总爱上人间来,晦气。”
此间剑拔弩张,身边那些被束缚住的妖怪也不甘心就此被捉住,有几个正蠢蠢欲动地想要寻找机会逃脱。
“仙君。”崔木身后一个瞧着年纪尚浅的小仙官建议道,“要不先把这些妖怪收了再做闲聊吧。”
他们也是得了仙箓之后第一回出来当差,被拨给地仙司崔木上仙,说去细查一下人间百安城异动。
只说细查,那么若是查出什么,定是要回传到不世天的。
却不想上仙捆了妖怪,然后转头开始……寻仇?
对于这个建议连回答都没给,两个小仙官面面相觑,便不再多话。
毕竟,不世天和幽都互相看不惯这件事情,似乎是常识来的。
那么,看不顺眼见面撞点火花应该也是正常的。
只是……他们悄悄垫脚越过崔木上仙去看,只见那个被称作“梁辰”的幽都鬼吏身后那位小郎君他,似乎是个凡人啊。
所以,当着凡人之面说此处怪异,上可达不世天,下可通幽都。
这也是正常流程吗?
等等……
下通幽都。
小仙官眨了眨眼,确认自己没听错,这才反应过来!!
“上仙,来时令仙司吩咐过,百安城若是查出什么,定要及时回禀的。”小仙官不管不顾地说,收获的依旧是个背影。
“看看,连小仙官都知道此事不简单,你还能如此云淡风轻。”谢逢野道,“我也觉得,这么大的事,及时回禀给不世天才是应当的。”
三界上下各有秩序,没有胡乱越界的道理,更没有在人间有扇门,可以肆意妄为地去幽都或是不世天的道理。
谢逢野想,能让青岁这么做贼心虚又畏首畏尾的,就得是三界有难。
他又想,青岁之所以不愿深谈,多半是觉得他这个弟弟帮不了丁点。
但有人通过这扇门,逆换百安城命盘不说,还在冥王眼皮子底下去幽都篡改阳寿。
好巧不巧,改到了柴江书头上。
谢逢野是管定了,不世天亦然。
面前的崔木,就不好说了。
身后小仙两次建议,他自然是听着了,当下却是在这间屋子里闲庭信步起来。
“我来此处,只见妖怪成群,并无其他。”他停下步来盯着“梁辰”说,“更没瞧见你胡编乱造的,所谓连通两界的门。”
“是吗?”谢逢野对他这个反应并不意外,“玄牝之门,万道归一,若是有心何意只有这一扇,难道不世天这是信不过幽都?”
“还是当日数万人瞬息湮灭只是幻想。”他不徐不疾地说,“据我所知,即便当时命盘被改不久后,阵眼就被破了。”
“可是,那阳寿似乎没有还回去。”
没有还回去。
这几个字重重地捶上俞思化心头。
谢逢野接着说:“凡人虽然寿数不长,可这百安城上下累加起来,恐怕也不是个小数目。”
“不世天叫你来查,你就是这么查的?”
崔木好面无表情地听完,忽地笑了:“不过是你们这群见不得天日之辈的妄想罢了,若无实据,怎好上报不世天。”
小仙官慌了。
他们觉得这件事听起来就是毁天灭地的东西,为何崔木上仙还能如此云淡风轻!?
“若是哪个上古妖邪要借此数万人阳寿续命,就因你今日不报而延误了最好的机会,此等罪过,你担待得起吗?”
小仙官附和道:“上仙,要么我们还是……”
“梁辰,有件事你或许还是不够清楚。”崔木忽而说,“就算你是幽都副使,说破天也不过只是那冥王的一条狗。而我,即便如今身在地仙司,我也是不世天登册记名的神仙,若你不知何为天壤之别,我倒也愿意教教你。”
他虽然说得傲然如许,可字句不掩心事。
自卑衍生的虚荣心让他面目全非。
“原来,幽都副使在你们不世天眼中,不过一条狗?”谢逢野冷冷开口,他扫眼过去。
感受到这道凌冽目扫过自己的脑袋,两个小仙官连连摆头,竭力想要撇清关系。
他们第一天当值啊,却不是第一天当神仙呐,这幽都在三界中是什么地位,冥王又是什么地位!他们也不晓得这个崔木上仙在说什么挑衅的东西啊!
当真可笑。
若非今日另有安排,让梁辰去了别处,谢逢野还不会听到这句话。
他想了想,若今日是自己亲至,崔木会如何,恐怕都不会露面吧。
此时场面简直滑稽至极,他却稍微理解了些,青岁如今好像遇着的问题还不小啊。
频频出事不提,仙官变动、遇事私瞒不报。
如今还有人恨不得利用谢逢野百年前那场劫做挑拨,好让他们兄弟俩斗个你死我活。
却不知青岁算到了哪一步?
谢逢野仰面,越过残破的屋顶朝天穹望了一眼。
然后说:“你们俩,还不写灵笺吗?”
他有法子可以直接联系到青岁,但是那个法子估计到他身销魂灭那日都不会用。
两个小仙官当即会意,可还是踌躇着将目光投向崔木上仙。
又听那边的幽都鬼吏催促道:“还不动!”
……这种压迫感是怎么回事。
他们匆匆“哦”了一声,刚抬起手来,灵笺就被按灭了。
崔木手指维持着施法的模样,眯着眼问:“你不是梁辰,你是谁?”
“我是你亲爱的父……”谢逢野没能自我介绍完。
一声怪喊先在屋里炸开。
“夜钟载道!”
是屋里众多妖怪的其中一个。
他唤得急,再加上声音尖锐难辨,一时竟分不清他究竟念了哪几个字。
却听他喊完之后痛苦万分地凄惨乱嚎起来,竟是生生碎了自己的妖丹!
瞬时万物归静,而后地面以及墙壁都止不住地震颤起来,身在其中只觉得似有不可见之丝进牵骨扯肉,叫人行走困难。
四面八方响起咏颂唱咒之声,似同时汇聚天地间万物万灵齐齐张口,层叠如浪,直要催人心智!
倒咏大道,逆天违命。
有光若斧剑般锋利,直直劈来,斩断深厚封印。
柳烟楼自是承不住这一下劈砍,木梁粉碎乱弹,凡有触及剑气之物,瞬时化烟成灰。
剑痕在地面上撕开了道裂口,露出一截长阶,一人宽,却深不见底,直直连同浓黑的最深处。
那里是幽都。
倒诵经文的声音仍在继续,此逆行若是一人所为,便是胆大妄为,可当下千万人之声奔涌而来,便是神官在此也难以承受!
成神为仙顺应天道,反心凝聚,多听几句实在损害道心。
看来,那妖怪是用自己的性命强开了什么了不得的阵法,连着一干同伴齐齐死于方才那巨剑劈砍之下。
谢逢野出自幽都,尚且能抗下,他还能游刃有余地在护住俞思化的同时,接住差点被罡风吹进幽都的两个小仙官。
至于崔木,在倒诵才起,风势尚弱之时,他已经率先被吹进幽都了。
两个小仙官战战兢兢地抱成一团,恨不得自己的手脚长在彼此身上。
他们抵挡不住倒颂经文的威力,只觉自己从里到外被放在直损魂台的离火中反复翻炒。
快要熟了……
谢逢野把他们扯进法障里,两个小团子青着脸感恩戴德,趁他们恢复的间隙回头去看俞思化。
——那真是一派,悠闲自得。
“不是,你现在这幅表情,这个反应。”谢逢野十分不理解,“看戏啊。”
法障之外依旧响着令人胃痛牙酸的凄厉之声,乱石飞叶毫无章法地四处横飞。
发障之内平静得格格不入,俞思化笑道:“我觉得,只要有你在,应当伤不着我。”
“能有这般机会见识,也不枉此生吧。”
从灵光如瀑泄下那会,他就晓得今日之事大不是要因为自己如何了,再到阳寿一说。
即便他只是凡人一个,也不难联想到自己身上。
绕来绕去,冥王似是要带他来寻回自己枉失的寿数。
何况,风起之时,他也往自己面前先迈了一步。
安心也成了种难以言说的东西。
“这不是伤着了。”谢逢野探指按住俞思化白皙脸侧上那痕擦伤,挥手而过,指下皮肤恢复如初。
“这是幽都吧。”
小仙官终于缓过劲来,趴在地上探头朝里面去瞧。
“这是,焰涧阶……这是亡魂入幽都要走的那条路。”
“是啊。”谢逢野对他们笑道,“你们很识货嘛。”
俩小孩被吓得连连摇头:“没有没有……”
不论前世如何,这辈子两个小仙官是直接飞升成仙的,哪里死过……
此阶东面流挂着寒天瀑布,水汽沾身尽数断去天地往来,为的濯魂。
寒意直冲魂台,生生撕扯断一切红尘过往。
传闻幽都名刀“不见月”便是化自寒天瀑。
既名“焰涧”二字,西面便是那离火长燃,为的炽灵。
这条石阶足有万级,十成十的折磨,绝不是给人走的。
他们犯了难,如今法障之外,反心倒经挡着,灵笺定是穿不过去。
面前焰涧阶深入幽冥。
好像,除了天帝之外,不世天已经数万年没有神仙去过幽都了。
难道,要让他们这两个刚刚走马上任的小仙官做这万年第一仙吗?!
他们退缩了……
谢逢野正要撤了法障,就见这俩趴在阶前交头接耳,面上很是为难。
“不敢去幽都?”
“非也……”
“还是崔木不在你们不敢乱来?”
“也不是……”
“那是在做什么,赏景啊?”
“您是很好相处的,我也很感激您出手相助。”其中一个小仙官下定决心一般,毅然决然道,“可是我听说,冥王他最喜欢吃误入幽都的小神仙。”
谢逢野磨了磨牙。
不世天现在为了教育小神仙远离幽都,已经开始传这么离谱的故事了吗?
还真的会有这种憨货信的?
虽然这种当着副使说自家老大的行为不太好,但他们还是抗拒不了内心深处的恐惧啊。
小仙官说完抬起脸,倒是未见鬼吏大人有何反应,倒是他身后那位小公子摇头轻笑。
小仙官,路走窄了。
谢逢野带着俞思化一跃而下的时候,还能听见他们在焰涧阶上哭嚎。
“这回总该怕了。”谢逢野低头看看挂在自己身上的人,心情大好。
俞思化埋着脸,瞧不清神色如何,只剩头发间能稍稍看出些倔强。
“我不怕。”
“不怕?不怕你就把手撒开。”
“那我不撒……”
“哈哈哈哈哈哈哈!”
于是,这一天,冥王重回幽都,焰涧阶长响他的朗笑和神官哀嚎。
彻底稳住了流言蜚语:冥王好像又在吃神仙了。
*
“你……”俞思化实在受不了他一直放肆嘲笑,“你要不还是把他们接下来吧。”
也不知两个小仙官如今下来到了哪一阶,只能凭他们惨兮兮的叫声判断似乎还离得有些距离。
“奇怪。”谢逢野问他,“他们一行三个,你有这般慈悲心肠,怎么不去关心一下被吹进来的那个。”
“我看见了。”俞思化说,“我看见他来回两次路过那个挑起事端的妖怪,似在指使什么。”
他笃定道:“他是故意的,你也是故意的。”
“只好让我这个凡人跟着冥王来幽都走一遭了。”
俞思化嘴角噙着笑,说得极为风轻云淡。
“不怕自己回不去?”
他还有那打趣玩笑的心思,谢逢野却笑不起来了。
——这孩子心眼究竟是什么做的?
“我可以不回去。”俞思化正色说,毕竟人间也没什么好的,“可是,若是正如你所说,祖母还有被偷走的阳寿,你能替我带回去还她吗?”
“这倒怪了。”谢逢野侧耳朵听听那两个小仙官离得还很远,于是旧话重提,“你当真很在乎你祖母,就算是隔代亲,也不至如此吧。”
此刻身在幽都,青岁封了谢逢野法力的禁制到不了这处。
他平静地接受了自己在幽都都听不着俞思化心声这件事。
而后尽量问得高深莫测,将双手威严地抱起。
“你要是再不说实话,我一会就拖他去灌真言水。”
俞思化没有半分迟疑:“我说。”
说还不行吗。
俞思化环首看看,觉得自己在这里隐瞒冥王当真不是什么明智之举。
那年他尚能明白大人们说话都是什么意思,却不知细究其深意。
三四岁的小娃娃,看世界都是一个模样,如何分得清什么人鬼妖魔。
凡是有和颜悦色来同他说话的,那都是好人。
只是偶尔会听一些长得很奇怪叔叔婶婶路过时惊呼几句。
“这小孩,他好像看得见我?”
“不要胡说八道!吓不吓鬼!”
……
自他有记忆以来,吃得最好的一次,就是有妖怪来主动同他说话的那一天。
他小小破破的碗里砸进一只鸡腿。
“小孩,看见那户人家没有?”那男人脸白如墙,嘴巴却红彤彤的,眼珠子也像不会动一般。
若要看什么东西,就只能转动脖子带着脑袋一起。
他指着一处有好多楼台亭阁的地方,说:“我见你有次被地痞追打跑得挺快,你去那里面取样东西出来。”
说着转过脸来,艳红的嘴角如同被撕裂般扯出笑。
“我带你去酒楼吃饭。”
“等等。”谢逢野打断道,“他最后带你去吃了没有?”
冥王先在正处于一种莫名的护犊子心态,他原先没料到自己同俞思化会有这层缘分,于是先入为主地百般看不顺眼。
如今见过江书姐姐,再回头瞧俞思化。
那是少年稳重,再加上他长得如玉如琢,怎么看怎么讨人喜欢。
再说,面对如此光怪陆离之事还能面上不动声色。
将来必是可塑之才。
所以这会听着他受了委屈,就算是几年之前都不行。
冥王如此一顿夸,俞思化听着有些难理解。
自烟柳楼再见,谢逢野对他的态度全然像变了个人一般……
不知为何,先按下不提。
他好笑道:“大人骗小孩子的话,有几回是能做到的?”
他说罢回想了阵,慢慢地说。
“府中饮食自有规矩,我自小就没在酒楼食肆吃过。”
“这第二回有人带我去……”
“——好了。”谢逢野严肃地说,“让你说祖母,你跟我扯什么饭馆。”
俞思化轻笑。
这第二回,可不就是你带我去吃了蒙汗药。
还闹得我好一阵不痛快。
“后来,后来我可不就去了。”他接着说。
那男人说高宅大院里面有个秘密,让小乞丐替他去看一眼秘密,然后偷一根秘密的头发出来。
小乞丐不解,仰头问:“秘密可以是个人吗?”
那男人说:“秘密可以是任何东西。”
当夜他就趁着更夫绕过街角翻了院墙进去,直直地奔向那院有着金色屋顶的地方。
他虽然身影极小,却也不至于发现不了,远远瞧见几人身影,细细观望才发现他们竟是都睡着了。
奇怪,怎么会有人睡在路中间的。
他一直往前,这一趟顺利得不像话。
也取到了头发,那是一截银色的,略带枯意的头发。
老奶奶睡得很熟,小乞丐也尽可能地少剪一些。
可是回去的路上,那些原本无人的走廊里,开始有瞧不清楚的人影从墙壁里探出身子来。
他们都在说让小乞丐不要交出去。
“我至今都很庆幸,没有把祖母的头发交给那个妖怪。”俞思化轻声说,面上浮现如释重负的神色。
“之后祖母就收留了我,时常与我讲故事。”
听他这意思,是想要跳过如何被收留了的,谢逢野不强迫他,静静听着。
又嫌弃头顶那两个小仙官实在叫得厉害又难听,干脆再起个法障把他们的声音隔开。
俞思化瞧他听得这么认真,心中虽疑为何冥王对于祖母之时如此挂怀,依旧说:“祖母时常同我说故事。”
老人家喜欢在阳光明媚的时候,在那墙夕照花前面,一遍又一遍地说。
有很重要的人还没回家。
她如果走了,怕那个人回来会难过。
她不想让他难过。
俞思化说完这句,面上有些神伤:“我这条命都是祖母给的,那么用来为祖母做些什么,也是理所当然的。”
人总是会忘记什么,好像再重要的事多年之后提起,也能做风情云淡。
若残烛暮年,还能铭记于心的,该是何等刻骨铭心。
祖母很好,她不该带着遗憾离开。
谢逢野比谁都清楚江书姐姐在等谁。
他当年没能把江意带回去,自己也……
“如果,你替祖母找到了那个要等的人。“谢逢野郑重地问,“你会如何?”
“我会……”俞思化认真思考的模样让谢逢野看得有些紧张。
他说:“我会杀了他。”
那些谢逢野以为会听到的祖孙情深没有出现,反而是这么斩钉截铁一句。
他有些无奈:“那可是你祖母等的人……”
“我知道,正是因为祖母在等。”俞思化说,“可无论如何,都不该让一个人等到垂垂老矣都没个说法。”
“人若在等,那就是晓得还能等到。”
“那人还在,却不来,白白叫人等去一辈子,从青丝华容等到垂垂老矣。”
“他就该死。”
俞思化把自己说生气了,他猛地抬脸问谢逢野:“你连我偷换阳寿给祖母续命之事都能一眼看出来,那能不能查一查那人是谁?”
谢逢野错开对视的目光,迅速解了法障,伸手朝半空虚虚一握,就将两个小仙官扯到了身边。
一套动作行云流水,像是没听着这句话。
留下俞思化呆在原地。
太过刻意了些。
还没等那两个小仙官表达完感谢,谢逢野先把他们推到一处石台前面。
比起对付那边怨恨难解的曾孙子,还是这边两个小仙官比较好欺负。
“告诉你们一个好消息和坏消息。”
小仙官僵笑着问:“什么?”
“坏消息是。”谢逢野指了指正对着焰涧阶的一道灵光。
“你们的崔木上仙多半是反了,这道灵光熟悉吧?”
“……熟悉。”
“这是他先一步进来设下的法阵,只等冥王身入幽都,就会触发某些很了不得的东西。”
小仙官牙齿打颤:“会,怎么样呢?”
谢逢野学他:“会怎么样呢?”然后一把抢过小仙官手里的拂尘,掂了掂约莫是上等灵兽毛,还有神木制成。
冥王殿稍加用力,那拂尘便水灵灵地化作了焦尘。
轻盈,顺滑,焦气都带着淡香。
谢逢野看着那缕快要散去的焦烟说:“会这样,大概当场灰飞烟灭吧,就是不知是谁,或许是我,或许是你们,看运气吧。”
还以为好歹是不世天的东西,多少能撑个一时半刻。
不过如此。
小仙官:“……”
……这是在说什么鬼话。
“你们确实不太走运,头回出来吧?”谢逢野打趣地问。
小仙官已经不太能回答问题了。
“崔木这个东西呢,向来是心有反骨。”谢逢野道,“方才你们也瞧见了,他们那伙阵仗可不小啊。”
两个小仙官急得挠头,不知该如何是好,其实一个忽地问:“可是,大人您的额头上,为什么会有莲花?幽都……大家头上都有莲花的对吧?”
谢逢野和善笑笑:“这就是第二个坏消息了。”
然后又大发好心地欣喜道:“好在,此法能解。”他往身旁让开一步。
就在崔木设下的灵光法阵旁边,有竖白玉法杖静静停在地面三尺之上。
有赤色灵线浮动缠绕于杖身,繁复的纹路在明明暗暗的红光中曲折向上,古老的符咒将九龙木衬得越发神秘莫测,仙灵之气笼着最上面坠着的泊缘珠。
两个小仙官看呆了,谢逢野一个弹指惊醒他们。
“浮念杖,你们不世天那位成意上仙的东西。”
小仙官:“……这个我们知道。”
“谁能取了这杖,术法自然可解。”谢逢野笑着化出本身,朝着那俩小仙官阴恻恻地笑说,“你们猜我瞧见成意可能心平气和呢?”
他还能如此轻松,两个小仙官内心已然在狂叫了。
“天杀的!这冥王和月老那段恩怨谁不晓得!”
“天杀的啊!他们是无辜的呀!”
谢逢野如今灵力充裕,听得耳朵吵,干脆威胁他们再叫就吃神仙了!
看他如此打趣玩闹,俞思化也晓得他早有解决之法,只是目光再落到那样浮于半空的法器上,就再也挪不开了。
为何不能动这样东西?
为何冥王说过之后,那两位小神仙要面色青灰?
那位被唤作成意的仙君,怎么了?
谢逢野正说得开怀,只当面前两个小仙官惊恐的脸是因为害怕自己。
“我告诉你们,我幽都里有口大锅,专门油炸你们这样……”
风乍起。
八方天光应召而来,铺天盖地洒进幽都,照得千万里浮屠花瞬时齐开,赤云奔涌着散遍幽都的大小角落,疯长成无边野火,一直烧到饮恨路的尽头。
若不见光,浮屠长寂。
大大小小的冥灯悬浮在条条光柱中,居高临下地看着幽都十方殿宇在浮屠花海里发亮,忘川鬼众齐齐回头,再也不肯过桥,奈何之上,祈福声不绝。
谢逢野被吹得直直撞上两个小仙官,匆匆回头,发尾还挂在自己脸侧。
缓缓顺着眉眼而下,如同黑色的纱帘层层揭开,直到看清那个握着浮念杖的少年郎。
他立于风起之处,踏着怒放金莲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