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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3章 父母(二合一)

第63章 父母(二合一)
星暗月淡,净色袍子散着荧光,折身而归,只是轻唤过一声“师父”就再也没了动作。
长风于顶,碎石旷野之中,唯有此间辉芒瞩目。
这件袍子分明空空荡荡一截,里面也没个身体支撑,却愣是跪出极其尊重之态,便连那句尊称都唤得恭敬无比。
好似所面对的并非只是一个擅闯了白氏禁地之人,而是跪这天地苍茫,跪一位经年不见的故人。
这般厚重情意如此,便是脸厚心大如冥王,都承受不起。
他微微侧开身子避让这一跪,偏首朝身后一老一小两只狐狸发问:“这衣服,谁的?”
白迎瑕方才被甩下悬崖来摔断了腿,那老奴这会正运灵气给少主治伤,却不知为何要封住他的几处大穴,叫他无法行动,也不能说话。
老奴爱讲废话:“既是石洞里出来的,当然是石洞里的。”
他掌心源源不断地流出浅绿色治疗灵光,轻轻漾入少主身体里,倒是那白迎瑕因为穴位受制无法动弹,即便看着石洞门前那件灵袍,也是面无表情,像个傀儡一般。
谢逢野:“所以这身衣服就是你们家主的?”
老奴不做回答,而是说:“大人就算要问,也不该来问我,而是该去问知道的人。”
听君一席话,如听……
谢逢野有些牙痒,但此刻即便远远隔着几步,也瞧得清那老奴所使法术,尤为熟悉。
“你们白氏一族,真身狐狸,如何会使这般咒诀?”谢逢野问,“这灵光我却看得很熟悉。”
即便咒法口诀相同,不同的人使出来,会有不同的效果,且因为依托之身不同,灵力奔涌形态也不一样。
可这般青光咒法谢逢野却再熟悉不过,浮念台上那是淡如云霞的烟绿霁蓝,使在这白氏狐妖手里,就成了亮青光芒。
天下道法同出一源,不过后辈改进添补。
可据冥王所知,这白氏在万州境内千万年不出,浮念台那面更是不参与任何大小事务。
二者何时能有机会交集?
“向来都会。”老奴低着脑袋,专心于自己的事,“大人不若去问一问向来。”
谢逢野:“……”
正事要紧,谢逢野暂时不跟这老奴计较,他扭身回去朝衣服说:“带我去见你主人。”
又看石洞里阴黑一片,难见光明,心中也甚是起疑这件袍子当真会带他去?
白氏禁地这么好进去?
还是白氏这个上古神族自降妖谱之后连脾气都收敛了。
不说谢逢野入此境后飞天窜地无人来拦,便是如今把他们少主打得变了物种都能这么大赖赖地进家主闭关的石洞。
这万州,上下里外都怪得很。
再看这袍子,它还说什么:你还是那么爱拆天界?
天界。
谢逢野记得,早个几万年,那会诸天神佛混迹一处,尚未混沌大乱时,没有那么多生硬的道理,更没有如今的不世天。
正因之后神魔对立,为了区别最先那个混乱的天界,才给九重天重新改了命,唤作不世天。
老神仙们自是分得清楚,越发往后,新上来的仙官不爱计较这些,便也做“天界”或“不世天”的乱喊。
才见时,这衣服说他爱砸天界,谢逢野听去确实没甚问题,如今跟着它往石洞里走,越发觉得不对劲。
“还有多久?”
他朝前面这件引路的光袍发问,看它虽是衣服一件,却走得端庄不已,乍看了去怪想笑的。
“很快。”
它如此回答。
谢逢野便不再多问,掌心凝出一团辉焰跟在后面,照亮的地方都只能见嶙峋旧石,
洞中没什么风,只有偶尔拂面而来的那抹轻盈。
便是如此,这些石头表面都已被磨到平坦,实在难猜此处洞府已设立了多久。
随着一人一衣越发往里,能听见叮咚水声传来,敲着石壁回荡,一阵一阵递进脑袋里,莫名让谢逢野原本燥烦的心绪平复了不少。
之后豁然开朗,乍亮过后,面前出现一个石台环抱的大窟,抬眼望去瞧不到顶,又有水流自上而下倾泄而来,半空滞阻成雾,袅袅环绕升腾。
在下面是一圆,质地清润如玉,却又泛着灵光,这回便同浮念台上那些一模一样了。
那件衣衫停于圆台之前,侧身过来举着袖子:“师父请。”
到了现在,谢逢野仍旧不明白这一声声“师父”唤得是哪路神仙。
便也不推诿,径直朝前去了圆台中央。
却没在此地瞧见那白氏家主,圆台之中悬浮着一轴竹卷,同当今不世天发令传讯的仙箓很是相似,但没有那些繁复花纹,别生野趣。
这东西放在这就是为了等谁来打开它,还是在他们白氏禁地之中,其贵重秘密不言而喻。
又想当时良府里瞧白迎笑诘问,他们白家似乎很喜欢收藏些古怪奇珍。
但谢逢野不是来寻宝的,他问跟在身后一步之外的那身灵袍。
“要我看?”
“嗯。”
“我对窥探别人隐私没兴趣,带我去见你们家主。“谢逢野后退一步,本想着那灵袍也该让开他,却没想这件衣服忽地倔了起来,竟是一步不挪。
谢逢野猝然后背撞过去,才发现这衣袍瞧着灵动飘逸,实则硬如坚石。
更像是下了决心一般,非要拦着谢逢野不准他离开。
冥王殿愣是在一生袍子上面,看出了坚毅的神色。
“本就是放在这等您的东西,只有您能看。”
袍子拦着人,又暗戳戳地将称呼加了个辈。
谢逢野再拒绝就不礼貌了,他眼一弯,眉一挑:“行啊,要是你们家主怪罪下来,可不是我逼着要看你们什么秘密的。”
他摆首回来,径直伸臂去取那卷灵轴。
这白氏家主私藏昆仑君在先,又迟迟不肯露面,明显就是要他先来看这物什,再去面谈。
看便看,如此一轴竹卷记得了多少事?
难道还指望这物件免去冥王殿的怒火?
就在他指尖触上灵卷刹那,黑暗瞬时从四面八方奔涌而来,将谢逢野包围,始料未及的窒息感将他淹没。
迷茫中听见那件白袍于身后说:“从来没有什么秘密。”
“不过命之一字。”
谢逢野还没适应光亮刺目,就听这句话是从自己嘴里说出来的。
声音听起来年轻活泼,倒很像他曾经在昆仑虚上撒泼打滚那些日子会有的天真无暇。
这具身子少年意气,正是桀骜时候。
他面前跪坐着一个鼻青脸肿的人,周围应当是个食肆或是旅店,柜台后面躲着几个瑟瑟发抖的人不敢露头,桌椅板凳横躺一片证明此处才经过一场恶战。
更直白些来讲,是谢逢野此身单方面把在场所有人都欺负了一遍。
他穿着自己尤为喜欢的玄色衣袍,只不过上面还没有那么多银云简纹,手里稳当地握着鞭柄,触感再熟悉不过。
……这不回霜嘛。
再看身前那个跪地之人,其实眉眼里尽是不服,即便被打得瞧不清本来相貌,张口说话还是不服气。
“里……里有本似表用法泥压子我。”
“哈哈哈哈。”谢逢野这身子先畅快地笑够了,才伸指出去往那人嘴上一抹,赤色灵光,再熟悉不过了。
“来,赏你一个口齿清晰,跟人吵嘴都说不清楚话,多可怜啊。”
“那你放开我!”地上那人用力挣扎,“我们再打过!”
“你想得美!”这具身子笑得飒爽,“都告诉你了,万般皆是命,就像你我今日会相逢于此,你就应该斗法输给我,然后诚心拜我为师。”
他用鞭柄去戳了戳那人的脸,“哎,咱们之前可是说好了的,你若输了,就规规矩矩拜我为师。”
“谁跟你说好了!你明明就是一声不吭打了我一顿!”那人更是不服气,“而且,哪有你这样的!街上随便逮个人就要逼着他认师!”
“我心里想过了,那就是说过了。”少年捏着鞭子的手微微用力,在狐妖脸侧戳出一个肉窝,理所当然地声音同时响起,“告诉你吧,我是神仙,你认了我,不丢人。”
“你说你是你就是啊!”
“我告诉你,我今天就收定了你这个徒弟!”这身子倾盖下去,阴森森地威胁,“你要是再不答应,我就把你的狐狸尾巴揪出来,告诉所有人你是个狐妖,再把你尾巴剁了,做那诛妖之人。”
“你!”那狐妖闻言明显见怯,声音随之小了一些,“你到底为什么非要做这师徒?”
“无他。”少年直起身来,“你知道那流云观吗?”
狐妖愣愣地说:“知道啊。”
“很好,那你知道那流云观近来有许多仙君前来举办宴会吗?”
狐妖:“知道。”
“你看,你都知道嘛,还问我这个废话。”
狐妖咬着牙说:“流云观如何,关你非要让我拜师有甚关系!”
“哎!注意你的态度,怎么跟师父说话呢。”少年用回霜柄毫不留情地敲了狐妖的脑门顶,“这就是关键啊。”
“凡是赴宴的位尊者,皆要递出请柬,还有洞府中的小仙童驱牛车而往。”
狐妖隐隐觉得不对劲,但嘴上还是先问了出来:“……所以?”
“所以我赶紧收一个徒弟,去给我拉车递请柬呐。”少年晃了晃脑袋,“都说那宴席好吃,去的排场也得做够不是。”
居然是为了排面……
为了一个排面,逮住个路过的狐妖打了一顿,再嚯嚯了人家的小店。
居然是为了这个!
此话一出,面前的人沉默了,柜台后面那几个人也沉默了。
连带在这具身体里的谢逢野也沉默了。
虽然丝毫没有半点记忆,但玄衣、回霜、赴宴。
在此情此情景此行此为,当真是谢逢野能做出来的事。
怎么回事,难道老怪物说他昏迷了千把年,不是在养病,而是下界来闹了个天翻地覆到众人耻于开口吗?
该说不说,冥王殿如今经历得多了,见得也多了,心境早已改变,不复当年顽劣。
但如今猝然瞧见,依旧觉得爽快。
最后狐妖碍于打不过,只好被逼着认了个师父,问及姓名时,只说自己姓白。
一切都真相大明了。
谢逢野一言难尽地盯着面前这个五官浮肿的狐妖,即便瞧不清他长什么样,但也大致能知道为什么白氏家主要叫他来看这一卷光轴了。
原来是要一吐委屈啊。
之后,少年逼着被打的狐妖自掏腰包偿还旅店损坏桌椅板凳,然后挑了个豆腐磨坊去光明正大牵了只水牛出来。
在狐妖震惊不已的注视下,还颇为闲情逸致地念念有辞道:“大神仙都爱骑牛,我自然也不能免俗。”
狐妖张了张嘴,还是想说什么。
少年立时制止了他:“不要问,问就是不懂规矩。”
他欢快地往牛背上一跃,把身子抛去狐妖怀里,又从自己的袖中摸出一横玉笛,兴致勃勃地研究起来要如何让它发出声响。
很好,青牛,玉笛,道童。
可以说是相当风雅了。
见半天没个动静,还用脚踹了狐妖后背:“走啊小白子,咱们去赴宴!再不动我揍你了啊。”
尾音扬上了天,笛子悠悠绕绕地亮开嗓,转进了日暮霞光,吹起道旁两侧麦浪层叠。
不知怎的,或许是太久没能见到这般放肆的场面,谢逢野不由得“噗嗤”一声笑出来。
冥王殿禁不晓得,曾经那淡霞云天之中,自己还有过如此少年意气的时候。
他们这三个临时组起来的队伍很快便到了流云观。
隔着老远都能瞧见仙灵之气奔涌刺目,遑论到了近处。
这座青瓦灰檐的深山老观,几乎见不着什么香云缭绕,尽数都被那些乱天泼洒的仙光盖了下去。
门前已经云集了许多灵纱飘飘的仙人,他们互相行礼寒暄,少年却莫名“啧”了一声:“忒亮。”
又补充道:“眼睛疼。”
谢逢野听得好笑:看吧,不管什么时候,他都是极其讨厌这些仙光霞色的。
“哎。”少年使唤这狐妖越发顺手且顺口,“你去,把这个递出去。”
他掏出一封皱巴巴的帖子,虽然做工略显粗糙,但对比之下已然同门外那些仙君手里拿着的很是相似了,算得上精巧。
只是谢逢野注意到封皮上洞府仙君处却填得有趣。
上书:来处洞,去处仙。
乍一看就很像那些不愿抬着光辉事迹出来显摆,却又暗自下了些心思,装得好一派高深莫测。
狐妖接过来,为难地说:“你这也太敷衍了点,你好歹是来蹭饭的,多少也该上点心吧。”
“你少废话。”少年凶他,随即又立马摆正身子端坐牛背之上,“你懂什么,他们这些神仙就喜欢这种调调。”
谢逢野心中轻笑附和:就是。
狐妖尽管为难,依旧弱小且委屈地递去了这封请柬,少年就坐在牛背山闭目养息,力求将所谓高深莫测做到极致。
忽听那边门外仙童问:“来处洞?去处仙?可从未听过这位仙者名号,今日乃是我家仙上于此处亲自开设的私宴,可不敢随便放人进去的。”
少年紧紧闭着眼,谢逢野却感觉到他紧张地捏起拳头来。
口中还念叨:“要是被拦,我就骑着牛跑。”
谢逢野:“……”
刚才那些自信原来都是装个样子啊。
狐妖已然在竭力圆谎了:“我家仙上自是想要低调些,你便是看看上面的灵光就知,如此深厚之功,岂是一般神仙能比?”
少年闻言,猛地睁开眼。
好家伙,这妖怪居然还要引他们去注意请柬上面的灵光,就要让这些神仙发现有人想混进去,顺便自救是吧!
那小仙童听过这话,果然将那请柬送到面前准备细细查验一番。
这边的少年也掌心虚握,大有准备虽是招出回霜来拼杀一回的打算。
却见那道观之中急匆匆地奔出另一名敦矮的小仙童,恨不得把两只脚抡圆撒开欢乱跑,跨过门槛时还匆匆拽了一把正要验证请柬的这个小仙童。
“还愣着干嘛,上神到了!我们得去山脚下迎接。”
“到了吗!那是得抓紧。”那小仙童也顾不上再细细研究那请柬之上的灵光出自哪位仙家,囫囵将东西往狐妖怀里一塞,再秉持着最后的礼貌敷衍摆手,“进去吧进去吧!”
说罢就急匆匆地跟着同伴跑了。
这面少年笑得开怀,那面狐妖僵硬地转过头来,笑得就比较难看了。
就瞧着他用回霜把狐妖拖到观外囫囵寻了棵树绑起来,把牛也拴到一旁,末了在拍拍手威胁道:“你等我出来再收拾你。”
可惜,他这趟宴会获得了满腔失望。
原先以为神仙难得在人间设宴,就算要聊那些高深莫测的法门秒术,在饮食上也该体面些。
谢逢野就跟着他一路挑挑拣拣,又听他抱怨半天,连声怨怼枉费自己花费那么多功夫。
“吃的什么啊,喝露水,嚼花,这些神仙是有病吗?”
少年极为不爽地拿着一棵桂花撒气,骂骂咧咧地躲在没人会注意的角落里踹了一脚又一脚。
若是从其他地方看,只会觉得这约莫是某种仙术,叫这树金桂无风而落香。
日暮薄天,夕照近晚。
谢逢野看着少年用这树桂花撒气,心中却陌生起来。
他之前是经常做些混账糊涂事,但碍于青岁的身份,且还有老怪物在身后撑腰,他也时常会自省,有些错该不该做,亦或是做了能得到些什么。
简而言之,他那都是为了目的去犯错。
若是他谢逢野,要拿一树老桂撒气,必定是为了这处的洞府主人晓得他在气什么,最后定要送些可以平怒的小玩意。
曾经的小龙就这么到处诓了许多宝贝。
但这个少年不同,他开心就要笑得全世界都知道,不开心就要赶紧撒去心头不悦。
便是欣喜与否,都要立刻表现出来。
与其说他是少年心性,却更像一个才入世不懂道理的娃娃。
谢逢野自我怀疑起来:我当年,是这个样子的吗?
少年还在不知疲惫地踢树,忽地观里老钟骤响,罄鸣声过,天头不知何时攒起些墨云围聚在一堆,湿意扑面而来。
下雨了。
最开始只是几点牛毛小雨,轻飘飘落到脸上还让人觉得舒爽。
很快就变成雨幕,浇得天地之间急速地泛起土地沾水的腥味,混在道观燃香和簌簌金桂之间,很是沁人心脾。
经这场云一浇,少年那些烦躁也跟着消去大半,他才像是愿意妥协了一般,低声嘟囔:“算了,回去吧。”
谢逢野暗暗点头,到这里他已经晓得了那白狐狸要给自己看什么。
不就是看曾经他仗着一鞭回霜把人欺负过一回吗。
谢逢野想着这也就该走了,要说那老狐狸还怪记仇,技不如人打不过却叫他记了这么多年,儿子女儿一概不管,先让衣服来引着冥王看过这幕。
他正准备念诀从这灵卷中脱身出来,恰好此时少年约莫是想补上最后一脚怨气,猛地回身狠狠地朝金桂踹了一脚。
霎时雨水裹着斑斑点点金桂一并砸头而来,闪耀着各类稀碎光芒,将这会仙人云集的道观分割出另一个世界。
听得不远处几声惊呼。
少年懒洋洋地抬眼过去。
在花雨香气将落之时,迷迷蒙蒙的金色鎏光遮了大半视线,叫他难已看清。
模糊见到廊角几个仙君簇拥一人而来,檐下昏烛映着不远处的苍松,桂花香在肆意奔涌。
明暗之间,那身烟绿柔色缓步而来,在无数雨点花影中,迷蒙又清晰,他带着精巧面具,额心有篷鎏光金莲,肃穆又漂亮。
身边的人都在唇启唇合地说着什么,偏他注意到这边颤身落花的老树,转眸而来,正正地瞧到了树后的少年。
须臾之间,像是天头荡下一束独一无二的光,只肯照到这个角落。
不知是不是错觉,面具之下那双眼微微弯过,似是清浅而笑
恍若周遭一切都慢了下来,只有水光偏爱此身,尽数将温柔天光潋滟而去。
花雨拂着少年脸庞簌簌滚落,他连眼都没眨。
在水汽香桂落地一瞬,世界重回喧嚣嘈杂,不知是谁先唤过声:“成意上神。”
少年也像失了魂一般,低低跟着念了一句:“成意。”
谢逢野也停了念诀准备回去的心思,若能幻出身子来,他现在的尊荣不会比少年优雅到哪里去。
他是众星捧月,他是众人簇拥。
此后大半个时辰内,少年再也没有做什么,只是像尊雕塑一般安安静静地呆在角落里,目光却直愣愣地盯着那道光芒万丈的身影。
肚子早已响过几回,他却再也不急着要去寻些什么吃的,好像这幅身体都不是他的了。
直到那抹烟绿笑着颔首离去,少年想也不想地随手拎起身旁小灯跟了上去。
那位上神走得很快,转眼就消失在古木旧廊尽头,少年听上去很是懊恼:“人呢!”
忽起了阵风,吹灭他手里的提灯。
幽明月色之下,那位神仙不知何时来的他身后,带了一股很好闻的草木香气。
少年惊得猛然旋身,倒是成意上神低低笑过:“抱歉,吓到你了?”
半晌,无人说话。
回答他的只有少年控制不住瞪大的双眼,张了半天嘴巴才想起来要说话:“我,我……”
终究也没能“我”出来半个字。
上神也不着急,就隔着面具静静地垂目看他,漂亮的眼里只有刺目的探询。
“你是不是饿了?”
少年眨了眨眼,才摇着头说:“嗯。”
很轻的一声笑从面具边缘漏了出来,即便谢逢野呆在少年身子里,都能感受到他的脑袋在急速发热。
“既摇头又点头,到底是饿还是不饿?”
少年想了想,先问:“如果饿呢?”
“那也算我给你带的这些没有白费。”
神仙的手从衣袖中伸出来,掌心化出一盘桂花糕。
少年失神地看着那盘糕点,说话都结巴起来:“这是,你专门为我带出来的?”
“吃吧。”神仙点了头,几缕碎发轻轻柔柔划过他额前的金色莲花,晃得少年心神不宁。
他呆呆地捧过盘子,也不顾什么讲究,原地盘腿坐下往嘴里塞了一块,又没去嚼,接着抬起脸去看神仙。
上神蹲下身子,和他平视:“方才观里大家谈道论法之时,你就一直盯着我看,如今还要盯着,可是有什么事找我?”
“我没事,我看你……”少年似乎意识到含着东西说话不礼貌,囫囵嚼了几口咽下去才说,“我看你,是因为你好看。”
末了他还一本正经地补充道:“我从没见过那么好看的人。”
廊外清雨淅淅沥沥,上神似乎也从未被这么直白的夸过,眸底涌上些惊讶,随即又化成能让人溺弊其中的温和。
“多谢你了。”
少年又是一阵脸热,带得谢逢野也跟着热起来。
成意当年这般……谁遭得住啊。
又因为知道他长什么样子,所以如今就算隔着面具,谢逢野也能猜的出他面具之下该是何种笑眼温柔。
冥王光明正大地窝在这少年身子里,一面哼笑少年自己没见过世面,一面又把自己想得飘飘然起来。
夜雨在侧,本该一片霖霖凄寒之意,廊下却涌着莫名温热。
初相逢最好,热情又直白。
少年很快就吃完了一整盘桂花糕点,不知那神仙从何处又变出一壶热茶,茶香混着雨水清冽,让谢逢野心神熨帖。
白茫茫的雾蒙缠着山腰,天穹如洗,少年对面是含笑的神仙。
待糕点吃完之后,少年又无措起来,不晓得该说些什么,却见这个神仙又把手掌抬了出来。
他先前变出了糕点,又变出热茶。
正在少年期待时,猝然瞧见自己那个灵鞭回霜赫然地躺在上神如玉温润的掌心里。
莫说少年,连谢逢野都从未如此觉得回霜实在是黑得尤其难看。
“这是你的吗?”上神说,“我方才见观外有棵树上面绑了个妖怪,他好像很委屈。”
这话分明说得极其温和,落在少年耳中就不是这么个意思。
——上神这是在职责他欺负妖怪。
“我打了就打了。”少年倔强地扬着脑袋,“怪他不听我的话。”
“他就算打不过你,也不能让你这么欺负对不对?”上神温声教导,像哄娃娃一样。
少年攥了攥拳:“就知道你们这些大神仙,只会教训人!”
他似是气急败坏。
因为这么一句连指责都算不上的话,燃起了他心目中那些本不该有的胜负欲,还有那点倔强的自尊心。
一时间连口诀身法都忘了,更忘了面前是一个修为如海的神仙。
就这么直愣愣地上手去抢。
上神稍微往后别了些手就躲过他这一挥,倒叫少年先身形不稳地往前倾去,只能急急地伸出手去扶。
但好在最后也没能失了太多体面,他被扶住,回霜也还到他手中。
上神的声音还是很温和:“抱歉,没磕到吧。”
先前那些害臊全数喂了狗,少年只顾得上脸热:“没,没有。”
谢逢野却看着他攥住成意的手双眼冒火。
心说这白氏狐狸是来气自己的是吗,专门捡这段来给他瞧。
没人。
没人能这样触碰成意。
没人。
连他自己以前都不能!
里面的谢逢野飞醋酸天,外间却是好一派岁月静好。
“我没有责怪你的意思,年纪轻轻就能有次修为很是厉害,且观你你天性赤诚可爱,自当活得无拘无束,若是心向正道,定能有番大作为。”
少年愣怔着问:“你是在说我好?”
上神被逗笑了:“嗯,你很好。”
他把少年扶了起来,顺手施诀替他干了方才被花雨打湿的衣裳:“外面风大雨大,回去路上自己小心些。”
至此,谢逢野断了所有要从这卷灵轴中出去的念头。
他要捉奸。
这个奸他捉定了。
冥王殿就冷眼看着少年畅笑着奔跑在迎面而来的雨点里,脚丫一浅一深地踩出许多水坑,时而再仰头呼啸几声。
“天大地大,都是我的!!哈哈哈哈,都是我的!!”
这还不算,他循着那狐妖的气息,找了大半座城池,少年凌乱无章的脚步声响彻老城,终于才在一处不起眼的小客栈中找到了狐妖。
彼时狐妖正躲在被褥里不肯露头,当门被一脚踹开时,他也只是极有骨气地在被窝里抖了一下,高声道:“今天,就算你把我!打死!我也不可能做你的徒弟!你自个做梦去吧!”
少年全然做听不见,过去一把掀了被子,用湿漉漉的手把狐妖揪出来。
“你叫什么!?”
狐妖脾气也给欺负上来了:“老子叫白玉春!”
“啧,好娘们的名字。”少年被他吼了这么一声也不动怒,只是顺着习惯吐槽了句,接着重新变为喜笑颜开,他的眼里蘸满灼人亮光,“你知道吗!我今天遇到个好漂亮的人!不对!好漂亮的神仙!”
白玉春猝不及防地被他这不加收敛的喜悦浇了个遍,目光呆滞地看了看疑似神志不清的少年,又僵硬地转头去看外面快要天亮的夜。
他可是为了躲这个疯子费劲体力地远离那流云观,跑了好久才找到这处客栈。
于是白玉春谨慎地问:“你大老远过来,淋了一夜冷雨,就是为了说这个?”
“不然呢?”少年经他这么一提醒,才想起来自己身上都湿透了,又不大在意地囫囵擦了一把,接着兴奋地说,“你知道吗?”
白玉春满脸只有遇上了疯子的绝望:“我不知道……”
少年正在脑热心热的当口,哪里顾得上他说什么,只管把手搭在狐妖肩头上乱晃:“他说我很好!他还嘱咐我回家小心!他在乎我!这就是喜欢我的意思对不对?他想跟我生生世世对不对?!”
白玉春麻了,口不择言:“……对你妈。”
“话说回来。”白玉春稍稍回神,清醒几分。又因着他和这小疯子都是妖的关系,不免问:“就算人长得再好看,你也不至于陷进去成这样吧,再说了,人家可是神仙,你……”
他一顿,随即难以置信:“你今天去流云观就是为了他?”
少年激动的面庞染上几分悻悻,把手从白玉春肩膀上收回来,说:“我族当日遭灭顶之灾,就是他救的我。”
白云春瞧得咂舌,依旧劝道:“他们那些神仙,略施神力不过是顺手的事,你还是清醒点。”
少年哪听得进去,直说:“他就是记得我,我要到他身边去!”
此言之自信凌云,此志之独一无二,饶是情爱上头如谢逢野,都叹为观止地“嘶”了一声,之后再也无法做出任何评判。
受白玉春影响,粗话果然能释放大部分心绪。
操了,谢逢野心想,老子之前是这么傻缺的龙吗?
少年情动,向来不讲道理。
但接下来几个月,就在白玉春以为这疯子肯定要去不管不顾地追求那个所谓的漂亮神仙。
他却一改常态,静心修炼了起来!
而且似乎闲得要命,整天不是去找哪里有灵气充沛山湖,就是用坚毅的心志往那悬崖峭壁碎石洞里钻。
一言蔽之:哪种方式提升修为加固魂台最快,他就能不要命的去做。
谢逢野略带疑惑,要修炼干嘛不直接回昆仑虚让老怪物教?
即便这疯子看待情爱的方式与众不同,但至少他还能知道该当正向且积极地追求所爱。
这是正确的,应当的。
“可是!”白玉春死死地扒着山脚老树不愿服从,“你自己上去就可以了!!我并不是那么一个勤恳上进的妖怪啊!!”
“啪!”
回霜狠辣且果断地送来一个大耳巴子,随后熟练不已地把他捆起来,少年就这么拖着白玉春艰难地向悬崖顶爬去。
崖壁临风,无草无木,唯有饱经风霜的石面,还有白玉春所过之处留下的两行绵绵泪痕。
畜生啊。
他抬头看看晃荡不歇的云天,又低头看看越来越远的地面,不管是往那边看,都只能收获胆战心惊的体验。
最后,白玉春才认命一般地看着背着自己,力气大得惊人的少年。
他这幅骨头虽然说不上临风弱柳,却也算不上精壮彪实,这么扛着另一个妖怪爬悬崖也要止不住地喘粗气。
但他好像也不觉得累,更不晓得脑子里在想什么,只有一双眼睛亮得吓人,里面像是烧着永不会熄灭的希望。
“你到底……到底是什么品种啊?”
白玉春试图发起对话,来略微散去些自己心中的惶恐不安。
很快就得了回答:“关你……屁事!”
“行。”白玉春不气馁,能让这疯子说话就不错了,他换了个话题,“那你为什么,非要缠着我?”
话才出口他就意识到自己说错了。
那疯子一转头,眼里烧着火:“我只会去缠他。”
这话讲得莫名其妙,大有:你也配把自己往那个地方肖想?这个味道。
语气,神态,让谢逢野熟悉得嘬起了牙花子。
白玉春没有多争辩,只是悄悄按下心头那把苦泪:“我的意思是,你要是想修炼,想要出人头地,想要在那天界有一席之地。”
少年艰难地抬臂:“嗯。”
“就是说,有没有可能,你可以自己来做这些事的。”
“我不想自己。”少年这回出人意料地实诚,他说,“有人陪着我,我会更有干劲,这不就是朋友吗?”
白玉春愣是忍了又忍,再三告诉自己若是强说什么定是没有好果子吃。
可还是忍不住了,他鼓着额头青筋不管不顾地大骂起来:“我操了!你管这个叫朋友啊!你第一次进人间吗!你家里的人没教过你什么叫做交朋友吗!?”
狐妖暴怒的声音回荡在山谷里,晃晃悠悠传出好远。
只是换得少年停下动作,回首朝着挂在身子下面的白玉春眨了眨眼,散去些眼皮上的汗珠,才说:“他们没教过我,跟你说过了,我很小的时候,他们就被杀了。”
话已说到这般,白玉春只感觉被猛地一噎,再也没将什么。
便也就任着这个疯子去了,反正,修行嘛,对自己也好。
谁到世间来一趟,不是为了修炼呢?
白玉春这般安慰自己。
但很快就发现,当日初见把他痛打了一顿的这个少年,当真有为人师长的资质。
且不说他那莫名磅礴的修为,而且总是能说出些白玉春听不着的咒法口诀。
时间久了,白玉春都没脸再说自己家在妖怪里也算得个大家族了。
他这出门游历的长子,所学之物还没一个疯子多。
两人就这么一道修炼,最多听一听那疯子说要在天界做大神仙,亦或是趁着月明星稀畅享自己追上所爱之人该当如何。
白玉春听得耳朵都快起茧了,也从未见过那个“很漂亮的神仙”。
慢慢的也知道这个疯子其实并无恶念,所以他偶尔也会瞧着他那些悍烈的赤色灵光劝上两句。
“你所修门道也好,招式也罢,都太狠戾了些,哪能招招都奔着杀门而去呢?”
那疯子只会甩鞭过来:“你屁话怪多。”
他们俩缩在深山里修炼了许久不曾出去,更不晓得如今外面变化如何。
变故来得突然,某日他们修炼的洞穴中忽然冲进一堆修道之人,言说妖怪也配在此抢灵气。
何等笑话,妖怪居然也这样人模人样地修炼起来!
少年也不多废话,当即抬手就打,对方人多,堪堪算打了个平手。
谢逢野观至此处不由得皱起了眉。
就算是为了护住这个白玉春,也不该为了妖怪同人动手啊,到时候天道罚下来,罚的也是白玉春啊。
此战到双方力竭才停,没想那些修道之人更胜一筹。
掏出许多法宝来对准了白玉春,少年更是不管不顾起来,非要护住这个狐妖。
“你们敢伤我朋友!”
白玉春这才怔然:这疯子是真的把他当朋友啊……
但少年此时负伤在身,即便再努力凶狠起来也像是被堵进绝路的小兽。
根本起不到半分震慑作用。
就在这生死存亡之际,自山林之外遥遥荡来悍烈灵光,随后神仙临世。
训诫完那些修道之人后,白玉春才瞧清了那个所谓“很漂亮的神仙”。
漂亮个屁。
他想。
不就是带着一个很好看的面具吗?
再偏头看那个疯子,早已红了耳朵和脸,结结巴巴地说:“你,你……你救了我。”
谢逢野同时和白玉春一道,陷入了诡异的沉默。
上神只是揉了揉他的脑袋,这次却没有再说道别。
“外面世道稍微有点乱。”他看向白玉春,“如今妖怪不好过活,你们要是不嫌弃,可先到我那处呆一段时间。”
这邀请来得猝不及防,白玉春几乎是下意识地摆手:“就不打扰……”
“啪!”
白玉春瞬时肿了半边脸:“我去,去还不行吗!”
他们被带到了天上一处灵光恢弘又肃穆的神殿中,诺大的殿宇却冷清清地见不着几道身影。
谢逢野从没见过这处神殿,想着难道成意还住过除了浮念台以外的地方吗?
上神接回了一个眼里心里都只有他的少年。
此后许多事情都在这般炙热心情之下顺理成章起来,许多个日夜里,那抹烟绿柔光自云外归来,总能有道玄色身影蹲在殿门前等他。
那疯狂霸道的少年,乖巧得不行。
只是半分都不肯掩饰自己眼底那些爱意,通晓心性如鬼神,又岂能不知这份情意。
却依旧留他伴在身边。
直到某夜月色如练,神殿之外有株霜树清辉如融银披洒而下,映着漫天星辰,静静矗立在那深幽潭便边。
少年小心翼翼地垫着脚过去时,上神正半靠着霜树,面具之下双眼静静闭着。
他约莫是鬼迷心窍,抑或是意乱情迷,总之算得一个狗胆包天。
就连谢逢野在自己的狂怒尖叫中,都能听见少年那快要冲破胸腔的心跳声。
他靠过去,悄悄弯下腰,像是要偷走一件特别不得了的东西,手里攥着一把汗,心就要跳到嗓子眼。
随即像豁出去了一般,猛地俯身下去,在那面具之上留下蜻蜓点水的一点炽热。
立马又直起身来,不住地喘着粗气。
“为什么抖?”
正是大脑空白的时候,却看见那双面具之下的眼睛,不知何时睁开的,正静静地瞧着他。
少年结巴着说:“我……我不是要亲你。”
“这样。”上神轻笑着坐起来,在九天之上带出一阵温柔暖风,“那你在做什么呢,小树妖?”
他永远都是这般玉树临风的模样,万事不急不躁,却能把少年急得无法说话。
谢逢野的尖叫瞬时停下。
他怀疑自己听错了。
什么小树妖?
成意在叫谁小树妖?
时至现在,谢逢野才像凉水泼脸一般想起另一个问题。
成意怎么会是上神呢?他分明是妖怪入正道修的上仙呐……
谢逢野僵着脸去瞧那个面具,脑中却很抗拒再去才现在这少年到底是谁。
少年还在赤着脸拙劣地解释:“我……我就是看你面具,你面具一直戴着,我想试试戴着这个面具是什么感觉。”
“只是面具吗?”上神把他拉到面前,少年窘迫地低着头,忽然手里被塞了一样东西,上神的声音在耳边响起,“现在,大家都在闹着立道,我怕护不住你,所以我们再等等,等到云天平定的那一日,好不好?”
“等什么呢……”少年声音细弱蚊子,怔怔地看了半晌那还带着温热的面具,慢慢抬头。
上神嘴角有盛满天光春色的梨涡,要一直漾进人心底。
“等万事平定,你我并肩而立,到时候,你来教我谈情说爱。”
万事平定。
少年没有再动作。
谢逢野看着对面,那张再熟悉不过的脸。
成意上神是他自己,那这个树妖少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