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爱情(二合一)
成意上神,准确的来说是那上古龙神,又拉着少年劝慰了好半天,从天地大道说到两人恩情。
少年和谢逢野都可谓是,一个字都没听进去。
但从他逐渐平稳下来的心跳声来看,好歹是压下不少那些悸动情念。
此间灵光围绕不世之星缀顶耀目,凡有身在其中者,皆记万年。
少年没有再多说什么,一直睁大了眼,生怕眨过一下就会漏看去漂亮神仙,直到眼眶泛起酸涩,也不肯动。
上神轻轻点了他的额心:“怎么还发起了呆?”
少年这才意识到自己失态,又因呼吸急促起来,导致声音都高了几分。
“你,你不讨厌我亲近你?”
在方才上神长达一炷香的谆谆教导之下,他不负众望地先问了这个问题,话出口就觉得嗓子眼一阵发烫,火烧火燎地很不是滋味。
心中不免懊悔起来,心中骂自己问得太过鲁莽。
少年此刻当然不晓得还有另一个人在借他的眼睛看这个世界,心慌意乱之下,竟然只能记得先表明自己的情意要紧。
上神反问:“我为何要讨厌你亲近我?”
这倒是个好问题,打开了小树妖的思路。
“因为你是高高在上的神仙,我只是一个小妖怪,我还蠢笨不通道理,我还……我还丑。”
句句说得真心实意,他脑袋也说得越来越低。
上神却是“噗嗤”一声笑了,他温柔地牵起小树妖一同来到霜树台边坐下,却没急着松开手,任由那掌温暖亲和的手压在少年躁动不安的脉搏上。
“神仙也好,妖怪也罢,我们都是一样的,你要记得,一定要记得,无论身在何处,都不要以高低贵贱去做评定事物的标准。”
见少年思索着点了头,他才接着说:“再者,世间大道万千,向来没有一法独大的道理,只有对错之分。可是是非对错又是极难说明验证的东西,饶是天界神佛济济,也没有谁能站出来讲自己一定是对的。”
小树妖不解:“那我怎么知道自己是对还是错?”
上神轻轻用指腹在他手背他划了划,带起一阵酥痒:“如果是你的话,有想要做的事,有想要见的人,你不会为了那件事去伤害别人性命,而是靠自己一步一步地走到想要去的地方。”
“那么无论你过程中选了怎样的路,这样做都是对的。”
小树妖脑袋更低了:“那我打了白狐狸。”
上神轻笑道:“你确实欺负过他,可是之后你带他一起修行,甚至在性命攸关之时以命相护。你们这些对错我难说明,但我这些日子瞧白公子虽然面上带有不忿,实则也从未起过逃走亦或是害人的心思。”
小树妖明知故问:“那你早就知道我是什么。”
“我见你第一面就知道你是棵玉兰。”上神不急不缓地说:“皎洁之姿,冰心玲珑。”
得此当头一夸,小树妖没好意思全部接下,他眨眨眼,问,“你在安慰我吗?”
“安慰是要在你伤心难过的时候讲些话让你重新开心。”上神正正地瞧着他,“我现在说的可都是真心话,尤其是接下来这句。”
他眼里盛着漫天星河,温温柔柔铺洒过来,让小树妖瞧得又心跳加快起来:“上神干嘛这么看我。”
“好没道理,你不是也总这般盯着我看,为何我就不能?”
“……那我盯着你,是因为你很漂亮才。”
上神的声音像春风撩动玉琴上那根最温和的弦,风渡暖意,一直痒到了心里。
“你怎知我不是?”
此话一出,小树妖倏地大脑空白,下意识地想把拳头握起来。
他在上神面前总是能三言两语就溃不成军,太紧张了,以至于半天都没注意到自己把上神的指尖也攥到手心里。
待他后知后觉地松开,又结结巴巴地道歉:“我……对不起。”
“无事。”上神依旧温和,瞧着像是还想多讲句什么,未料身后不知何时来了几个云衫仙君,个个荣光焕发。
“哎呀,一早就听闻呐,这个天界突然来了抹祥云,把这浮念殿照得那叫一个五光十色。”说话的这位神仙面似美玉,双眸泛光,美鬓墨眉,五官都生得十分讲究,即便细看也精致得紧。
小玉兰瞧着面生,他虽不怯,却也没主动打招呼,毕竟上了天界那么久,平日里上神外出,灵殿里向来只有他和白玉春呆着,从来没见还有什么访客的。
谢逢野就熟悉了,这不是后世被奉于高坛之上不可撼动其地位分毫的道君嘛。
怎的如今看来,倒比他之后见着的还要再俊逸些,神仙还有倒着年纪长的?
“玉庄又在打趣。”上神朝前一步,再偏身回来向小玉兰介绍,“这位便是天界山独一份的逍遥,如今人界的张氏仙人,名玉庄。”
小玉兰点点头,没想到会得上神如此正经的介绍,他一时有些促狭:“问仙人安,我是……”言至于此他忽地歇了音。
他没有名字的。
张玉庄却促狭地笑起来,折扇“啪嗒”一声打开:“莫要客气,我可听着了,玉兰嘛,小玉兰。”
谢逢野:“……”
老不正经。
成意上神又接连介绍了玉庄真君身后两位,其中那名灰衫云袍簪玉冠而坠长缨于发束之下的仙君,一身流云气派,雍容得紧,面上笑得温和不已。
“这位是月舟真君,如今暂掌风雪一司。”上神说罢,又介绍月舟身后那位赤衣银冠的凌眉神仙,“这位是江度真君,乃月舟挚交。”
玉兰也乖巧点头:“月舟真君好,江度真君好。”
江度束发于顶,半披墨瀑于肩后,闻言也只是稍稍挑起嘴角点头示意。
“哈哈哈,你好啊你好啊。”月舟虽是笑得温和,却忽地疑惑道,“竟不知是这么个乖巧性子。”
这声音可太耳熟了,熟悉到月舟才刚说第一个字,谢逢野就瞬时想起来他是谁了。
老怪物。
那个被诅咒在昆仑虚经年受灰雾缭绕的神仙,也有这般恣意风流的时候吗。
如今故人在前,旧景不再,实在容易勾起些怅然来。
上神却是笑了:“什么乖巧。”
“嗐。”月舟笑步过来,发间银色长缨轻摇水色,“我听闻有个小暴躁独自打了许多修道之人,没个功法,倒是把他们揍的落花流水,此后才有的英雄救美。”
他生了双极其漂亮的凤眸,含笑往成意那边瞟去:“难道传言有误?”
小玉兰这是听出来了,神仙是在拿他打趣呢。
他不服气地说:“是他们先欺负我的。”
少年说得又倔又没底气,他实在怕上神不喜欢这些打打杀杀。
倒是让月舟听了稍愣片刻,随后噗嗤一声亮了许多笑出来。
江度靠过来说:“月舟,别欺负孩子。”
“我哪有。”月舟笑着揩去眼角泪花,却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地往江度身上靠,活似个没骨头的,非要挂在人家身上。
江度也就一动不动地任他靠着,像一蓬乌木静静地捧住月色辉明。
月舟笑得灿烂:“我就想说浮念殿果然教人有方。”
连一贯温和的上神都被他感染,笑着打趣说:“那不然你也来,我顺便教教你?”
“我才不要。”月舟说,“你这无聊的要命。”
小玉兰被他打趣得脸红,只想赶紧换个话题,干脆转头问玉庄真君:“方才真君说我们殿有祥云。”
上神听见“我们殿”之后朝他笑着看过来,小玉兰立时心慌着错开眼。
玉庄最是个爱凑热闹的,这会踱着步颇有风范地走过来,折扇摇出一身端方气度。
“还不止呢,先说那祥云,璀璨笼罩,变化无端,时有彩色悦目,时有清净平心,总之就是颇有神效,乃至照得这浮念台上竟生出另一番别样景致!”
要怪,只能怪这些神仙的嘴巴实在厉害,若是装模作样地想要说些什么来诓骗哄人,那都是手到擒来的事情。
于是在谢逢野无奈扶额之下,小玉兰当真信了。
他下意识就去看身旁那棵霜树,却不妨被玉庄真人轻轻敲了脑袋。
“小妖怪看哪呢?”
“您不是说树吗。”
“是有哇,祥云也有老树也有。”玉庄摇头晃脑地说,“不过,如今那祥云泛红,化成透粉玉兰一朵,将将好落到这老树心口上了不是?”
他目光不住地在上神和玉兰身上来回打转,也不管当事人如何,身后的月舟笑得又往江度身上挂。
浮念台也由此得了场许久未有的热闹。
之后很长一段时间,上神忽地变了忙了起来,似是天界刚刚要成立,天大地大总有忙不完的事务。
玉兰时常乖巧地坐在槛前等他披星而归。
倒是玉庄和月舟似是闲得很,逮着空就要过来找玉兰说话,时日久了,连白玉春都被带着一道谈天说地。
那时候天穹上总是涌动着干净纯洁的蓝,静谧一抹挂在霞光尽头,看着看着心头就莫名熨帖。
那是小玉兰第一次知道,什么是家,什么叫做朋友。
也因玉庄真人时常照顾,谈笑之余也会借着玩笑话讲些真道大法,玉兰和白狐狸颇为收益,在天界这短短几年,倒要比他们之前在人界苦苦修行来的更为有效些。
这段时间实在是太过美好,以至于谢逢野看着看着就忘了离开。
那些过往风流尽数摊开于面前,历史就这么活了过来。
直到某次玉兰忽地浑身发痛,咬着牙撑了几天装作没事,最后才被上神发现。
可怜瘦瘦弱弱一个娃娃,硬是烫得像棍热碳。白玉春急得不知如何是好,只能连忙去跪请上神出手相助。
上神赶来时,身边还带着玉庄。
玉庄将折扇别在腰间,凝眉伸手去探小树妖魂台,末了带些惊色松开手,又面带疑色地重新探去。
如此往复几回,才听他对成意说:“你这小树妖很了不得啊。”
成意抱着玉兰,只用眼神示意他有话快讲。
身旁的白玉春就没那么好耐心,连忙说:“还请真君救命!”
“救什么命?”玉庄眉目舒展开,又懒洋洋地拎出折扇,“既无性命之忧,何来相救之说?你这小树妖,生了禅心啊。”
白玉春没听明白。
禅心。
无思量,得清净,生如莲花与日月,方得禅心。
那是超脱时世俗的快乐和安详,也是众多修道者希望达到的境地。
白玉春是知道这件事的,却不知为何会生在小玉兰身上。
连上神都略显愕然:“真君是说禅心?”
“是。”玉庄停了摇扇的手,又重复了一遍,“这小树妖,生了禅心。”或许是看面前的成意和白玉春大有准备一问到底的架势,他先一步抬扇止住两人话口,“莫要问我,我不是天,我也不晓得为什么这小妖怪会生出这么个宝贝东西。”
“总归,万事各有缘法,指不定以后什么时候要用到呢?”
玉兰生禅这件事虽然闹了几天,后面待他醒转过来,上神和白玉春都只告诉他起了场热,算是生了场小病,叫他莫要多想。
在玉兰病痛这几日,成意一直都寸步不离地守在榻边,凡事都是亲力亲为,白玉京压根插不上手。
玉兰熟睡的时候是,他要么就静静地坐在一旁看着,再时不时地探手去感受下玉兰魂台情况,然后把他被褥拉高些。
要么就是很长时间地盯着床榻上的小树妖看,长睫垂眸,也瞧不见他眸里到底带了些什么情绪。
这小小一殿,久久无人出声。
与此同时,谢逢野也盯着成意上神,那个曾经的自己。
万事有度,身形如尺。
看着这芝兰玉树明月入怀来的谦谦君子。
谢逢野脑中有千般思绪翻腾,竟也不知该从哪件事开始想起,只好被他们这般沉默感染,一同陷于这无风无浪之境。
直到玉兰又开始活蹦乱跳,那些吵吵闹闹的神仙似乎清闲不已,非要用祝贺为名相约着出去走一遭。
说北境有山名昆仑,临天接日,风光大好。
恰逢月舟还是掌风司雪的神仙,非要闹着大家一道去昆仑看雪。
“曾经路过一回,恰逢手头还剩些残雪未布,看那些乌黑山石嶙峋怪可怜的,我便随手将袖中残雪尽数撒下去。”
月舟面上泛起回忆的神色,眸光闪耀,“那情那景,世间极致!若能让我年年月月长留那境,死也甘愿!”
江度终于忍无可忍地打断他:“好好的,说什么生生死死。”
“哎呀,我这不是感怀一下嘛。”月舟不以为然,甚至还大方地拍拍江度肩膀,“你放心,就算要老死在那境中,本君我一定大发善心带着你!”
他们俩向来如此,不大爱分场合,也不大会去看旁人脸色。
看得多了,大家都相当地习以为常。
只有小玉兰会悄悄往后一步,再偷偷去看上神。
“小玉兰!”月舟立时唤他,“别偷看了。”
“我!”经他这么一喊,众人都回头望他,把孩子看得脸红又局促,但还是倔,“我就看!”
“噗。”
低笑响起,却有两声。
谢逢野愣怔片刻,借着玉兰的目光去看,成意也笑了。
“玉兰想去吗?你也很久没有出去看看了?”
他这么一笑,像是瞬时将风花雪月都交于一人手上。
好似不管怎样都能由小玉兰来决定,他微微愣怔:“可以去吗?”
“哪有可不可以!”月舟畅笑着过来拢住他的肩膀,“必须得去!”
月舟最是风流性子,既是他连声称赞的美景岂有辜负的道理。
不知最近天界在忙什么,他们一行协同出游时,凡见有路过的仙君皆是一幅精疲力尽的模样。
小玉兰和白玉春瞧得奇怪,再看其他几位神仙,似乎都习以为常了。
难得出来,他们没有用法阵直接过去,也没有纵风起云而行。
反倒是玉庄出乎意料地搜罗了辆飞舰,绫罗纱,雕花窗,梁木生辉光。
“你竟还有如此宝贝。”月舟瞧得啧啧称奇,围着来回看了好几转,“之前都没见你舍得拿出来过。”
“略有些家底罢了。”玉庄折扇轻摇,“诸位,请吧。”
小玉兰跟在成意后面,几乎是寸步不离,他从未见过这么奢华的东西,忽地想起曾经闹趣斗嘴时,月舟曾说过玉庄真人得道成仙之前,似乎曾是什么人间皇族。
他不禁暗自感叹:只要足够富有,天上地下都可以横着走。
“想什么呢?”成意来到他身边,再顺便不过地靠得近了些,顺其自然地让他们的衣摆迎风纠缠在一处。
风在云巅乱吹,交换两具身体的温度。
“我在想。”小玉兰瞧着云斜光飞,“真好,要是能一直这样,就好了。”
成意转头来看他:“那就一直这样。”
天光跟着他倾身一笑,暴雨一般泼洒过来。
待他们到了昆仑虚,月舟早已布下晶莹大雪。
小玉兰有些惊讶:“你这么乱用风雪,当真没问题,吗?”
“天都要乱了,还……”月舟一瞬失落,立刻发觉事态,又很快恢复成欢笑不羁的模样,“你这个小妖怪,担心得怪多。”
他推了一把,将玉兰是推去成意身边,畅快的笑声响彻山谷。
月舟挑衅一般地说:“你家这个小妖怪,我今晚要把他灌醉!”
他光说还不算,非要扯过江度来一起。
“我们两个,喝你们两个!”
小玉兰刚要拒绝:“我不会喝……”
话没说话,肩头忽地搭上一掌温热。
玉庄和白玉春施术生了火堆,暖融融一片借得雪光几两,烫得小玉兰脸红。
成意靠得更近了些:“我教你。”
红泥露烧着烫水,水泡咕咚咚地乱滚,递出许多情人酒香。
月舟这般挑衅已不是第一回了,却难得见成意上神如此意气用事,玉兰笑得两眼弯弯。
“好,我学。”
得此世间佳酿,光是闻闻就要头晕脑热,遑论小玉兰还被月舟哄着一杯接一杯地喝。
眼瞧着玉兰观物都有些模糊了,谢逢野看得咬牙:“……这个酒鬼老怪物。”
“那么该如何看待‘清神平志之养生之本”呢?”白玉春向玉庄真人举杯,问得一本正经。
玉庄也鲜少得见愿意同他深谈道法的人,当即眼睛一亮就要作答。
未料面前扑来一抹灰的阴影,彻底打乱了他们这些谈经论道。
“出来玩还记挂这些!”月舟脸侧已挂着酡红,更显凤眸动人,颇有仙人之姿。
“给老子喝!”
在座一干神仙妖怪:“……”
谢逢野:“……”
彼时风华正好,川木草石都是最漂亮的模样,一弯弦月挂在天头,照亮这片欢歌笑语。
昆仑虚那晶莹白雪之上,他们畅谈言欢,纵着清风在怀,饮酒放歌,醉里折下花枝做酒筹,好不快意。
火光照亮的每一张脸都是最美好的模样。
到了后面,小玉兰意识渐渐模糊,只觉得天地雪树都在乱转,绕得他心慌。
他口齿不清地抱着成意上神的腰说了许多话,却不记得都说了什么,只是每次自己说完,都能听着月舟那毫不留情的笑声。
笑声渐渐地远了,梦里一片宁静。
偶来几声疾风,也不忍打扰少年清梦。
小玉兰再醒过来时,身边有白玉春和玉庄真人各自倚树而眠,火堆噼啪作响。
他被围在一道温暖法障之中,身边却不见成意上神和月舟的身影。
倒是能见几道脚印延伸而去,一直绕到山石后面。
“所以,你到底为什么要带这个小妖怪回天界,就因你当年没救下他,愧疚?”
这声音听着是月舟的,略带着几分醉意,说得却是条理清晰。
小玉兰知道偷听不好,但实在忍不住遁进山石阴暗里。
“这些年天界那些毛头神仙个个都叫着要分出个三六九等来。”月舟语带了些微怒,“近日更是不知哪个蠢货告了秘,非要带着那些天兵逐个神殿搜查可有窝藏妖怪。”
“今日我们能用出游避开,他日呢?成意,你生来就是龙神,未来自当光明圆满。我也很喜欢小玉兰,但你不该为了一己心疼可怜,就把前途搭在他身上。”
上神一直没有说话,却因这般叫月舟越发恼怒起来:“当时他全族被灭,你得知消息之后,也尽力赶过去了!没救成就是没救成!你不也把他救了吗,如今还把人带回来,你可知天界……”
“我知道。”
在小玉兰心快跳到喉口无处可去的时候,在他的心脏快要炸开在胸腔里的时候。
成意开了口:“我没想到后面还能见到他,即便见到了,我也没想过一定要带他回来,我……”
玉兰什么都听不见去了胡乱踩了几声雪响,就噗嗤噗嗤地一路跑远。
谢逢野却不知为何,他想劝这个小妖怪停下步来听一听。
却又无能为力,只好心疼地看着他一路跑远,雪谷之中难辨方向。
周围一片黢黑。
光是一点点靠近的。
先是微微照亮一树寒枝,再渐渐地从小玉兰身后铺到过来,漫过他的脚尖,直到把他身前那段路都照亮。
小玉兰盯着那段明亮发怔,身后脚步也停在了几步之外,没有不管不顾地冲上来把他拉住。
“才醉了酒正是头晕的时候,莫要摔了。”
山谷里冷风一吹,倒叫头脑也跟着凉了几分。
顺便也叫刚才那些欢歌载舞变得像梦一样,上神扬着嘴角,眸光映火地看着小玉兰喝不惯烈酒,被呛得直吐舌头。
那个画面,才像是梦一样。
小玉兰没有再往前,只说:“高山仰止,温润和睦,上神本该就是这样的。”
就像这妥当地照亮前路的光,干净,无私。
“我本该是哪样?”脚步靠近,停在了他身后。
“我就知道那个不是一场梦。”小玉兰嘴里泛着苦涩,“族里冲进那些狂徒之时,我们根本无力抵抗,他们嚷着要诛邪杀妖。”
“我不知道他们诛什么邪,杀什么妖,只看见我的父母族人都死在各式各样的灵光法器之下。”
“那是我见过最恐怖的地狱。”
小玉兰肩膀颤起来,一只手无声地搭了上面,却被他很快地挪开。
他红着眼挺直腰板说:“我们从来生活得都很快看乐,更不会去主动招惹别人,我以为自己也要死了,却在迷蒙之间看见了一尾金色的龙。后来我再睁眼,自己躺在了出陌生的地方,有间小屋子,有干净的衣服和被褥,还有食物,好像……好像我被神仙救了一样,神仙在梦里对我说,莫要报仇,莫要背杀业。”
“可在那之后,除了我还活着,好像什么都没变,我一直想要找那个漂亮神仙,我想问问他,为什么不让我报仇。但我也乖乖的啊,我没有寻仇,又怕自己死在半道上,只好逼着自己狠下心。”
“然后我发现只要自己稍微凶狠些,就没人敢欺负我。”
“后来……”小玉兰有些哽咽,他没有将所谓后来继续说完,而是问,“上神只是可怜我是吗?”
“可是你对我来说,早已不止是救命恩人了。”
他抬起手掌来一指一指弯下去数给成意听:“我想和你永远在一处,我想天天都能看见你对着我笑,我想能肆无忌惮的拉住你的手,我想随时随地都能抱到你。”
豆大的泪珠断线了一般滚下来,砸进雪里。
“上神你教教我,这样的心意,该不该用在救命恩人上面,又……该不该用在一个清风明月的神仙身上?”
夜风刮过山谷,荡出阵阵回响,像是凭空奏了几声苦弦。
昆仑山雪皑皑,让少年那满腔心事无所遁形,连谢逢野都深深感受到了那些辛酸。
过了很久,成意说:“你是在问我话,为何不转过来看着我?”
小玉兰只低着脑袋:“我不想看你。”
“那日深林云雾笼观,我多看了你一眼,给出糕点热茶,确实是因为曾有缘分。”成意静静地说。
小玉兰那些挺直腰板的姿态也瞬时卸了力,他张了张嘴,总觉得还是要说些什么才好。
未料成意问他:“可是我游历世间,见过诸多不公,也并非只帮过一回。”
“玉兰。”
温热手掌贴了上来,覆住少年冰凉的手背。
“玉兰何曾见过我带其他人回来,你心性如此聪慧,你觉得这是可怜吗?”
“若我可怜你,我何以将你带至天界,何意郑重引见友人,何以如此亲近?”
“玉兰觉得,若是可怜,也要做到这步吗?”
他字字句句砸着小玉兰后背,吐息之间尽是暖意。
好像这个神仙在说他心悦一人,借这漫天风雪星辰作为见证。
“怎么可能。”小玉兰低声说,“你怎么可能喜欢上一个妖怪。”
“我生于天地之间,无甚父母兄弟血亲,自小就受道法教养。道法教我天地为先,众生为重,叫我莫要生私情,叫我莫要管私念。”
清风朗月在侧,风雪霁色。
“我见过的所有目光,尊敬,畏惧 ,害怕,他们将我碰到风高月寒处,叫我做那世无二致的神仙。”
“可是有天,又让我在雾朦凄寒里瞧见星火几点,那个少年人一双发亮的眼睛里只有我,难免教人多看两眼。”
“看着看着,却不知因果已结,你叫我为你生了私念,为何又不转身看我?”
“玉兰。”成意按住他的肩膀微微用力,“转过来。”
小玉兰却一直低着脑袋,忽觉脸侧被突然捏起,用着不容拒绝的力道。
成意从不这般用力气去压制他。
他们鼻尖交错,递着彼此的呼吸。
成意问他:“如果这都不算,如果这什么都不算,那你告诉我,这份情意叫可怜吗?”
小玉兰从未这么近的看过上神,如今面对着近在咫尺的如玉面容,却瞬时明白了什么叫做眼中只有一人。
上神那双琉璃净透的眼里,好似因为他而染上了些道法之外的东西。
小玉兰说不上来是因为什么,却觉得心脏要炸了。
他想转脖子挪开脑袋,却被上神以更大的力道锢住下巴,连声音也不容拒绝地擦着脸侧传进耳朵里。
“你说,这份情意叫什么?”
小玉兰连呼吸都顾不上了,双手在身侧无措地张开又握紧,脑袋热乎乎地什么都想不了。
鬼使神差地说:“那白玉春不也在。”
此话一出,夜风都静了。
“什么?”
“我说。”小玉兰的脸烫得不像话,“我说,你不是也把白玉春带回来了?”
成意静静地看了他半晌,忽地绽出笑来,也松开了手:“那我们把他赶走?”
“不要。”小玉兰低着脑袋,“那刚才说妖怪被杀。”
他身后忽然被一只手推了一下,他撞进了那个朝思暮想的怀里。
上神拥住那个要命的小树妖:“我们都在,我们都在尽力解决的。”
“我也会护住你的,玉兰信不信我?”
他的味道混着清雪,揉了些酒香余韵,直往小玉兰鼻子里钻。
“信。”
他们抱了许久才舍得松开,回去路上想看红梅托月,便绕了山道往另一处过去。
却没想那乱石之后,灵光奔涌。
“江……江度!你别,唔!”月舟的声音破碎又凌乱,他语不成调地呜咽了几声。
“不要在这,好不好,不要……”
小玉兰和谢逢野齐齐听得目瞪口呆。
再后来,再后来就听不着了,成意面不改色地捂了小树妖的耳朵,隐了身形召开清风一阵把两人托走。
之后回去,快到饮酒之处,小玉兰突然伸手拉住了成意袖摆。
耳朵红得想要能滴出血来:“我们……我们是不是也要。”
“也要什么?”上神故意走到他面前,缓缓伸手出来按在他唇角上,“你也想要吗。”
谢逢野都能听见小玉兰脑子里顿时“轰”地一声。
上神指下的力度越来越大,他背后的火堆没能照亮他的眼睛,眸光晦暗如有风雨将至。
有什么东西在他们之间迅速升温,一丝一绕围在心间作怪。
他终于直起身子,去轻柔地牵上小玉兰的手。
“都怪那凤凰,让我们玉兰惦记别的事了。”
玉兰脸红得滚烫一片,小声嘟囔:“……我没有。”
成意一声轻笑漾进风里:“好,那是我有。”
他们手拉着手蜜里调油卿卿我我相亲相近十指连心如胶似漆。
谢逢野看得磨牙骂娘,骂了半天才想起来自己没娘。
*
翌日天光大好,时至中午才见江度和月舟慢慢悠悠地回来。
小玉兰隔着雪霁望过去,月舟也遥遥对上他的视线,之后几次想要说些什么,都尽数咽了回去。
最后他们正要回去时,不知月舟从哪里收到了灵笺一封,叫他们赶往人界平乱。
“真拿我们当驴使了。”月舟极度不满地甩开手,话是如此说是,但还是带着人过去了。
“我们要去哪里?”云巅之上,小玉兰问成意。
“那处是如今南面北面一个稍微有些规模的城池。”成意耐心地给他解释,“如今……有些乱,世间向来有鬼鬼神神挤在一处。”
小玉兰听过,又转头看向不远处的月舟,正好对上他看过来的目光。
只是眼神交流,也再没说什么。
待他们到了那座城,才知是一群游魂作祟。
“冥府幽都没个说话掌事的人呐。”玉庄摇扇上前,“这些死鬼整日里不愿投胎轮回,闲着没事就来祸害人间。”
“是啊。”白玉春也很不爽快,“而且仗着没个等级,鬼怪都爱叫自己是神仙,如今是随便来个阿猫阿狗,都敢称呼自己是个神仙了!看得岂不可气!”
他话才说完,瞬时又想起了什么,随即噎了声往那小疯子看去。
却不知为何,自从昨夜昆仑饮酒一回,这小疯子今日变得尤为垂眉和目,像是凡事都好说话一般。
怎么了?
这边白玉春正是不解,却见那边江度已然布了阵搜寻到作乱妖鬼之处。
干脆凭空画了个阵法把几人都带了过去。
瞧着是处大户人家,门堂富贵华丽,里间确是哀嚎成片。
门前倒是围观了不少人,可都没几个敢进去的,忽然转头瞧见身边凭空多出几个,也就不管不顾地连忙作揖行礼。
“仙师!仙师救命啊!”
成意他们也不多废话,破了门就进去,却见那些妖鬼将庭院祸害得疮痍一片,其中不乏手拿断手断脚之辈。
见了仙君亲临也不害怕,反而狂妄笑道:“哟,如今天界已经闲成了这样?便是随便哪处有些灾祸乱世,都要叫你们来看?”
白玉春直接要动手开大,却因拔剑的举动让方才那个怪声叫唤的妖鬼更为大声:“你岂敢动我?!”
白玉春横眉以对:“我为何不敢?!”
“哼,如今天界正是愁着妖鬼之分,现在四方各界的妖怪都闹着要反了天界,推了这烂天。”
“就是!”他身边的那个妖怪丢掉手里的残肢附和道,“如今即便我们再如何狂妄,只要你们今天敢动我们一个指头,明天就有妖怪为我们向天界索命!”
“乱成这般,你们还敢乱来!”
白玉春刚想说这是什么鬼道理,却忽地察觉身边几个神仙都默了声。
正在那伙子妖鬼以为自己说过了这些神仙,他们也因此不敢乱来的时候,忽地从院外掀了一道狂风,像长了眼睛一般直直把离得最近的几个野鬼掀翻,而后又重重砸到地上。
一抹赤影落在院墙上,阳光在那姑娘身上镀了层灼目辉芒。
即便她出手悍烈,还有修为更高的妖怪在旁边,见此情景也只是冷笑讽刺:“姑娘家家的,就该风情万种些,上这来凑什么热闹。”
“去你的风情万种!”那姑娘怒斥一声,随即蹬着院墙凌云步而来,尖刺寒芒。
“姑奶奶要把你打得鼻青脸肿!”
怎么说呢,侠女相助,当为美谈,却不好让姑娘一人独战。
成意把小玉兰拎到白玉春身边让他们待着别动。
小玉兰点了头,便见月舟、玉庄、江度都齐身出去。
唯有方才还喊打喊杀的白玉春,睁圆了眼盯着乱中那抹倩影。
并且紧紧地捂着自己心巴。
之后斜云归山,晚照渡云,他们也没急着回天界去,就在这城里寻了个客栈。
拿月舟的话来说,这算是颇有野趣。
饭过睡前,月舟单独把小玉兰叫了出去。
因着昨天偷听到那段话,谢逢野这会很不想看见老怪物的脸。
小玉兰也是,只不过是因为别的。
见他不开口,月舟只当这娃娃还在记恨自己说的话,但月舟也不是敢做不敢当的神仙。
“我是说了让他送你走,可你没听全。”
小玉兰回神过来:“什么?”
月舟深深吐了一口气:“我……你最近也该知道些,天界很乱,如你所见,如今便是这种上不了台面的妖鬼都能骑到龙神头上作乱,你在天界,对你们都很不安全。”
小玉兰听明白了,只是想着昨夜雪中那个拥抱,不知该如何说。
月舟却扯上他的手腕,让小玉兰看过去:“别误会,我不喜欢棒打鸳鸯,我是让你换个住处。我也不希望看见妖怪受欺负,所以正在筹备着建一个地方,那个地方不归天界管,游离三界之外,可以让每个妖怪都当做一个避难所,我想让你去那里。”
谢逢野瞬时脑中一惊。
他看着面前言辞正正的神仙,还有许多少年意气,带着没被磨去的棱角,说:我要给世间妖怪一处,避开三界的地方。
谢逢野喃喃道:“后来你做到了,那处地方却成了你的囚笼。”
分明现在还有月下放歌,还有快意恩仇。
为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