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章 屠戮(二合一)
妙手镇已然是一个很神秘的存在了,其中,巫医从何处来更是只有族长知道的秘密。
这些时日留在妙手镇中,朱柳也没少听族人说起故事。
与他所想的不同,本以为妙手镇中的人应当对他这个外来者抵触至极,但莫要说什么冷言冷语,便是半分怠慢都不曾有过。
好似大家已然很快地接受了他的存在,并且一直都不将他视作危险。
这种情况发生在一处受制于君主数百年的地界上,实在是很不应该。
直到今日走进了这间房,亲耳听见那些传说,亲眼见证那些苦痛。
朱柳才恍然间明白先前南絮拉着他过来时,族人们那些异常的表情都是为何。
——不论外间如何风云变幻,不论朝代冠以谁家的姓氏,皇帝每百来年就要派人来取药这个是不会改变的东西。
谁都怕死,皇帝也是。
若要往上追查这种习惯究竟是从何年何月开始的,已然很难了。
但自没个妙手镇中人,尤其是男子十八岁之后,都能知道这件事。
那个巫医缓缓过来,轻轻一托就把族长扶了起来,把人耐心地引到椅子上坐下,再耐心地给他拍背脊顺气,露出来的那截手光滑白皙,不似老者。
这段时间,朱柳全程都没有说话,脑子却疼得快要炸开。
终于,那个所谓的巫医转身面向他,缓缓取下了盖在头上的兜帽,顺带揭下脸上带着的面巾。
那是一张再年轻不过的脸。
眸带异色,五官精致昳丽,眼尾扬出一道艳丽的红色,如同天然而成的一道妆容。
他长得和南絮很像。
白皙,干净,漂亮,清瘦。
不同的是眼中那些光彩。
面前这人没有南絮那些活泼明艳的少年气,即便有着同样年轻好看的脸,但那双异色的眸子瞧过来,只能让人看到历经千帆的艰辛。
“妙手镇向来都是天神遗忘之处,所以即便这里发生再大的冤屈,也没人会管的。”
他先说了第一句话,声音清润干净,却带着与之格格不入的沉稳。
朱柳一下子还是觉得很不习惯。
祖宗上头如何,后辈已然不知。
就他所言,知道自己的是妖怪时,正是被族中巫医抓去的那天。
此前他也同南絮一般,生长在这里,大家待他都极为亲和,丝毫不介意他孤儿的身份,就看连族中各类长辈对他疼爱有加,闹得其他娃娃极度不平衡,也会被自家爹娘教育回去,都说不许欺负他。
“至于我们。”他回头看了眼在阴影中枯坐且喘息艰难的族长,再朝朱柳苦笑道,“至于我们的故事,和你们一样。”
互相吸引,月下说过情意,只管让山间林海来做见证。
“我也同他一般,渴望过自己快些到十八岁,这样,我就能光明正大地选一人,得到所有人的祝福。”
那天也如今日这般,秋阳灿烂,他们在众人夹道围观中骄傲又害羞地携手走进这间屋子。
却不想,里头向来亲和的族长和巫医手里早已捏稳了屠刀。
但他们没有屈服,面前这个现在巫医说得风情云淡,一双眸子低低垂着,但朱柳已然能想出来当日是何种场面。
相爱的恋人携手而来,满心期翼得到长辈们的祝福,却不想哪怕把声音吼到沙哑破碎,门外那些长辈族人都没有人来帮过他,好像他们犯了世间最厉害的天条,那薄薄一扇屋门却像灌了铁浆一般,把他们生生困在这里。
当日也像这般讲过道理,说若是妖怪不死,族中不得安宁。
若是妖怪不死,他的爱人也要殒命。
之前没出过这样的事情。
凡是以全族性命相逼,不论情意如何,总要舍弃心爱之人,叫他生生受下背叛之苦,再抗过剥皮卸骨之痛。
但他们不一样,他们年轻,他们血气方刚。
或许是劈砍而来的刀子彻底激怒了他们,又或许是族人的背叛叫他们恐惧到反击。
总之当时这间屋里,他们杀死了族长和巫医。
此间惨叫声不绝,整个妙手镇都在那天变成了聋子。
两人之后有花了几天时间,他们拥抱在这间小小的地狱中,互相颤抖着治疗舔舐对方的伤口,外面没有人过问。
最后再按照族长屋内的古方来,融了那两具尸身,把他们炼成丸药。
屋门再次打开,外面的族人依旧夹道等候。
从那日起,族长和巫医便以制药伤身为由,再也没开口说过话。
族人们欢欣地捧过丸药,如同捧着一块烫手的铁,又像是握着这世间最肮脏的东西,把它交给了前来取药的将领。
眼见着大军离开,就此才能松快数年。
男人们有了干劲,也从未对族长以及巫医有过什么疑虑,只是身上的伤痛从未离开过。
有人想问,却又对那场背叛屠戮开不了口。
随着上一代人逐渐离开,族长随便选了个族中的男子作为承接,此后宣布和巫医双双“病故”。
之后他们联手把那男子药晕送出城外,那人醒来之后收了重金,保证绝不开口乱说。
此后妙手镇忽然有多了一名巫医,还有位能说话的族长。
可是他们还是都遮着脸。
这段时间两人也没放弃过查证,只能查出镇子中凡是男子,每过了十八岁都会染上怪病,最开始只是一个小小的黑点,最后生根发芽,附着在人的身体上,一点点扩大,到了枝繁叶茂那天,就是族人身死之时。
又在代代传承的组长旧籍中发现,没过百年,镇中就有妖怪入村,或是路边的孤儿,或是从山中野兽里抢回来的人,亦或是族人出去,撞上一场际遇,带回来一个人。
不知他们从何而来,只有一点可以肯定,这些“人”最后都死了。
而既是百年,这等背叛屠戮之事,几乎是隔代发生的,并非父子血亲,所以这也成了妙手镇中似有似无的一道传说。
那问花妖自从当日觉醒妖力之后,便同族长签下了命契,这才是生生地用自己的命数去养他的命。
可即便有这妖力,依旧查不出来究竟为何。
便是他外出四处寻访,也遇过其他神仙妖怪,众说纷纭之下唯有一点不变,那就是这件事要追查到一个很老的神仙。
“我找到了那个老神仙,他住在一片茫茫雪山峰岩之中,他说我们这族妖怪,曾经做错了事,本该同他一处留在那雪山中。但之后还是捱不过风雪侵蚀逃了出来,这才代代辈辈要受诅咒迫害。”
“说起来,也不知将军信是不信。”巫医抬眼看着朱柳,“反正我当年没信。”他低头漾开一抹苦笑,忽闻身后的老人咳过几声,他急急地过去把人抱住,又耐心地给他顺气。
巫医自嘲地说:“我当时刚刚知道自己有这些本事,能做常人做不到的事情,哪里肯信。”
年轻的妖怪本就讨厌那些高高在上的神仙,他当时灵力满身,动动手指就能挪山倾换海,如同发现上苍终于肯开眼给了他这一身本事。
“说起来,我当时还质问过那个神仙,我问他,既然知道出来会受到反噬,为什么当年他们问花妖祖上外逃之时,那个神仙不肯拦着。”
“我当时真是气急了。”他笑着摇头看向朱柳:“你猜他说了什么?”
朱柳冷声问:“什么?”
“他说……”巫医眼中攀上了些回忆的神色,“他说在那昆仑山里也是诅咒,出来也是诅咒,他不会拦着任何妖怪去自己拼命也想要去的地方。”
“我当时觉得可笑,现在想想,或许那个神仙也有些身不由己。”
巫医拥着族长,轻声说:“如今看来,连神仙都要为难和做不到的,或许当真就是命了。”
问花妖回到妙手镇,依旧不肯放弃,他甚至还有些天真的想过,既然至此,当年知道真相的人都死得差不多了。
且说问花妖百年才出一个,那是不是只要他还没死,他还活着,那这个诅咒就不会再出现。
但不论如何,活在一个自己幻想中的侥幸里是件痛苦又残忍的事情。
好似头上悬着一把刀,明晃晃的,你随时抬头都能看见它,却还要骗自己那里只是碧空净云,那里什么都没有。
所以当这份侥幸忽地被打破时,就要承担更多的痛苦。
一切幻想都终止于十多年前,那个在树下啼哭的婴孩。
幸而这次,是族长发现了那个孩子。
不幸的是,巫医很快就在那娃娃身上发现了同自己一样的血脉。
他就是南絮。
“说到这里,你就该明白了。”巫医嘴角抿成一根线,“而这百年来的诅咒也开始了,至于为何非要是妙手镇。”
昆仑山那个老神仙说,这是因为天上有个叫药仙府的地方。
他说,这个是神仙下的诅咒。
“所以,村里没人知道,南絮的身份。”朱柳几乎是握着拳头才叫自己尽量平静些把这句话说出来。
“他们以为,我才是问花妖。”
屋里沉默了许久,时而想起两声老人的闷咳,然后是巫医低声劝慰。
末了,巫医接着对朱柳说:“也不是没人知道南絮的身份,还记得我刚才说过,曾经送了一个男子出去吗?”
那个男人欣喜非常,以为族中到他这一辈的诅咒已经结束了,终于能离开这片地方,去看看外面的世界。
却没想那噩梦一般的病痛还是追上了他。
他愤怒不已,想要回来看看究竟是为什么,可实在苦于找不到回来的路。
最后临了把这份不甘传递到了自己子孙身上,让他们一定不要放弃。
“虽然不知他们具体是怎么找到的,但应当同你有关。”巫医道,“准确的来说,是同当今皇帝派你进山来取药有关。”
皇帝惜命,自然不肯将那可以治病续命的药丸转手送人,更不愿将妙手镇所在告诉别人,何况历来大军入山正是天家威严的象征。
而只有军队入山来,才能确保可以铲除掉身后那些不死心要跟着的尾巴,正是因为这一回皇帝下旨命令红将军朱柳进山,才让那个男人的后代找到了可以入山的路。
本来他就是妙手镇人,而他后代依旧受诅咒困扰不得解脱,借着父亲留下的回忆,加上大军行进的方向,他们最终还是艰难地找到了妙手镇,并且见到了里面的人。
“也就是说,当时,我见到他们欺负小蛮子,要喊打喊杀的就是因为这个?”朱柳问,“你们既然知道,还让他们绑走了小蛮子。”
那巫医听见“小蛮子”这个称呼之后愣怔片刻,忽地笑开,抬着的手臂把怀中的人拥得更紧了些:“是啊,好在他们顾及我们俩,所以是秘密商议的,这件事镇中也没多少人知道,也好在,那个离开的人没来得及理清当年关系,只管把恨意加在妖怪身上,所以他们以为杀了南絮,大家都能相安无事。”
“本来呢,我是准备先去军中杀了你的。”巫医毫不避讳,大大方方地说了出来,“却让我找了个空,那会才知道你不干。”
后来巫医一路跟着那些绑了南絮要离开的人,准备等他们进了深山就把人解决放南絮离开。
“我们俩,没个后代。”巫医轻声说,“自小看着他长大,那日垂柳之下,柳絮像雪花一样落在这片常年不见雪的地方,好像就是要他来改变些什么原本不会发生的事情。”
可是当日没等他们绑了南絮进山,朱柳先从半道杀了一个措手不及。
“我当天本该杀了你的。”巫医淡淡笑道,“但我也不知为何,我瞧见那娃娃哼哧哼哧地跑回去拖着车来救你,又回来跪在我们面前求着收下你。”
曾经为了爱人奋力反抗过的妖怪,就再也狠不下心了。
巫医的声音染上苍凉:“那个神仙说是命,我原来不信。”
可相爱之后的背叛,总是一次次发生。
“我们最终决定,留下你。”巫医说,“或许,你能结束这一切。”
巫医和族长尚未说明他们到底要朱柳做什么,但他很清楚,面前这个妖怪坦白了一切,若是他不答应,今日也不能活着走出去。
可他还是问道:“那你们的族人呢?”
巫医反问:“将军是不害怕死吗?”
“怕呀,怎么不怕。”朱柳扬扬下巴笑开,“但总得要问一声不是吗?”
“我听明白了你说的这些因果关系,也听到了你所言问花妖怪一族的委屈和苦难,但在这场关系里,受害的还有你们的族人不是吗?”朱柳干脆给自己拉了张椅子坐下,“他们难道不无辜?”
巫医眯起那双颜色不一样的眼睛看了他半晌,忽而怀中的老人动了几下,借着他的手臂坐直了些。
“接下来,就让我说吧。”
族长说话很慢,不同于问花妖巫医还带着些凌厉之意,他再开口,就是一个老者的慈睦敦肃。
“自然无辜,如今再要去追究诅咒,再要去算计恩仇,显然太过理想了些,我们也做不到。”
“但我明白,若是不能彻底结束,这般纠缠下去,谁都活不好,谁也赢不了。”老人慢慢地抬起眼,那双眼睛深陷在眼窝之中,眸光却亮得惊人,“将军,我这么多年,看着同族受病症困扰,没有一天不活在愧疚当中。”
他在愧疚当年若是没有防抗,那么剩下的人也不会因为那个诅咒病症早早亡故。
若是当年没有反抗,更不会到如今这般进退两难的地步。
“但人最害怕,到头来想一个如果当时。”族长慢慢地说,“只要这诅咒在一天,要么,我们代代这般继承着医术和苦痛活下去。”
“妙手丹青,我族所传医术,不论在这世间哪个地方,都能造福于人,却要因这荒唐的皇命,要因这诅咒被困在这处。”
族长被扶着重新走到朱柳身前,“将军可能想象,即便知道自己或许一辈子都不能离开,也要兢兢业业学习医术是为什么,或许就是为了那点‘万一“吧。”
万一有天,这种折磨他们多年的病症被解决,万一,什么时候来了个人彻底断了这诅咒。
“将军,你就是我们的万一。”
老人浑身上下散着一层柔和晦暗的光芒,他静静地搭手在依旧年轻的爱人身上,眸光里是明亮的坚定,一如当年决定抬起刀来。
朱柳明知故问:“你要我怎么做。”
族长平淡地说:“杀了我们。”
这四个字说起来实在轻巧,稍微过一阵风就吹得散。
“南絮。”朱柳却说,“他很尊重你,很敬爱你。”
“他是个很好的孩子。”族长眼边蔓延出几道柔和的笑纹,“小时候也和其他娃娃一样闹腾,长大了才懂事些,但还是个孩子。”
“二位。”朱柳胸口有些闷,像是压了一座山,“二位如果打听过,就该知道,我不是个什么好将军,我打仗,只是为了自己痛快。”
“直白点来讲,我都算不上什么好人。”
朱柳慢慢站起来:“我胸中也没那么多大义,我就是个混混。”
他想走了,他不想在这里被逼着做出选择,他不想再听任何一句话,他也不想再多讲一个字。
回想起曾在边疆的时候,那会外疆骑兵把他团团围护,暴雷风雨在顶,他们孤军一行数十人无路可退。
那是朱柳离死亡最近的一次,那时的他都没像此时此地这般害怕过。
他没想到,自己第一次如此迫切地想要逃离一个地方,居然是在得知了某些真相之后。
可他又不知道该往哪逃。
门外还站着连月来对他欢迎热情的族人,他们当他是这一代的问花妖,正迫切地等着自己的族长开门出去宣布他的死亡。
门外还站着一个少年,他正等着自己的爱人从这扇门里走出去。
“将军,从没人规定做了什么事,一定要为什么。”族长缓缓地说,“将军打仗多年,也只是在做自己认为是对的事情,就像我们这么多年一样。”
可究竟是对是错,没人有资格说,我们也没法将这份愤怒,传递到神仙耳朵里,只好自己扛着。
“将军,我无法形容知道你和小絮情意相通时候,是什么感觉,但我可以告诉你,我的心痛,不会比你少半分。”老人声音有些哽咽,很快便响起几声低低的安慰。
巫医搀着他又往前来了几步:“将军,我们这辈绝非算得干净磊落,但我们也想不到更好的方法。”
“若是能用我们两个的死,去换大家的平安,我们半分都不会迟疑。”巫医微微低了些头,“但这份诅咒之下,人和妖,两边都要世世代代背着债,人心猜忌不断,逐渐变得脏污黑暗,再这般下去,妙手终将变成地狱。”
为国为民还是为了自己,亦或是为了那点微不足道的良心。
总要狠下心去做什么。
“女子不会受到牵连,她们可以就此离开,再也不用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孩子和丈夫饱受诅咒病痛。”族长有些力竭,说话的声音也轻飘飘的,“我们近些年使了些妖法,把年轻孩子们的罪,都收到了我们两个身上。”
“尚未成人的孩子,也能就此离开,他们会带着我们的医术,好好地活在这他天大地大之间。”
朱柳的脸埋在昏暗里,胸膛中酸痛难忍。
族长轻声说:“我们本就是罪人,我和他。”老人握住自己的爱人,“我们会一同死在这里,将军事后可以告知他,是我们逼你去的。”
朱柳捏紧了拳头,额头侧面的太阳穴突突跳个不停,他没由来地想起,在踏进这间屋子之前,那小蛮子也紧张兮兮地拉着他说:“若是族长爷爷问起,你就说是我逼你的,我不让你走,是我逼着你和我在一起。”
“爷爷那么疼我,他会答应我的。”
南絮啊。
他说话时总爱先考虑别人,总喜欢做些同自己年纪不相符合的一本正经,即便喜欢一个人到了要疯掉,也肯耐心忍着等他表明心意。
若非当时朱柳月下要走,小蛮子估计还能等许多年。
还不住地自我反省,是不是他不够好,所以才不被喜欢。
他骄傲,热烈又鲜活,他懂道理,也凡事愿意把自己放在最后头。
朱柳想着小蛮子说着族长爷爷生病无暇管他,却还是一日不落地悄悄跑到爷爷廊下,放一朵当天才摘下来的花。
他想了很多,想得眼眶发酸。
而今,南絮最爱的爷爷却在身后又讲一遍:“将军你可以告诉他,是我逼你这样做的。”
朱柳不知道自己安静了多长时间,他想起了老朱。
老朱之前总说,明白太多道理并不是好事,有时候傻乎乎地才会快乐。
但人总要长大,开悟的节点却都不一样。
醒悟要付出代价,痛苦和磨难不行,那就等贫穷和疾病,便是胜利和失败,若是这般还不行,那就只有让生与死来告诉了。
“族长。”
最后,朱柳这般唤他,轻声笑道:“你把南絮教得很好。”
他们一起打开了那扇门,门外族人表情各异,朱柳都顾不上去看,他第一时间找到了南絮。
少年人眼光清澈如晨雾中的小鹿,两侧脸颊上还带着兴奋而起的晕红。
“我同意,我同意你们的婚事。”族长在巫医的搀扶之下走出来,慢声说道,“只有一样,需要等到你十八岁。”
南絮高兴得不管不顾地跳起来,半晌才回神:“爷爷,我已经十八了,就前两天呀。”
族长和蔼不已地骗了他:“还不是你这个小滑头总爱缠着我说自己要快些长大,我才把你的岁数说大了半岁。”
“所以你啊,今年只有十七。”
“半岁……”南絮算过一遍,嘴巴瘪了瘪,忽而又欣喜起来,“半岁!那不是就到明年春里吗!”
他蹦蹦跳跳地过来张开双臂保住族长爷爷和巫医:“是不是!是不是我们年后就可以准备成亲啦?!”
他实在太开心了,整个人从头到脚都散发着朝气和活力,之前也没这般失礼过,冒冒失失地把族长爷爷抱得晃了一下,巫医也只是无奈地揉了揉他的脑袋。
族长笑呵呵地对他说:“不着急,人就在这呢,跑不了。”
“他敢!?”南絮又笑着回头牵朱柳的手,“他都答应我了!”
朱柳在旁,光是笑一笑就花尽了身上所有力气。
之前常听人说生不如死,还只道是寻常……
“族长,我还能留多久?”
“除夕之前,但我建议将军,快刀斩乱麻。”
秋已见尾声,朱柳留住了准备撤军离开的将士们,让他们驻守在山外候命。
南絮自从得了爷爷亲口应承,每日更是不管不顾地就要拉着朱柳进山,聊起来都在说成亲要准备什么。
他说得欢喜,一开口就能絮絮叨叨地说一整天。
朱柳听着,总是插不进话。
只好贪心地又接着等了一天又一天。
“你怎么最近都像傻了一样!”小蛮子有些不开心,狠狠地搡了一把在身边发呆的人。
朱柳回头望他,突然把人重重地拥到怀里,寻着熟悉的地方就吻了下去,亲得比以往任何一回都要急,都要凶。
他忽然成了贪婪嗜血的猛兽,他要把这个人吻死在今年冬。
直到一股淡淡的血腥涌入唇舌之间,朱柳才回过神来把人放开,南絮被他亲得发晕,嘴角也破了一块皮,血丝混着水光刺目。
“你……你今天好怪。”
少年说着红了脸,小心翼翼地问他:“你是不是,也很期待可以早点成亲啊?”
朱柳不敢再看他,把脸埋到他的颈窝里,声音嘶哑:“南絮,你杀了我吧,杀了我……”
心中有千万般不情不愿,时间就能过得飞快。
“这是什么?”
南絮灿笑着问,抬头时发间红绳飞扬,他看着手中那柄精致的宝剑,眼里绽开无边的笑意。
“你在送我定情信物吗?”
那柄银刀上头缀着几颗宝石,就在顶端,摸上去温温润润的。
不等朱柳回答,他早已欢喜地扑了过去,开心的大喊道:“你送我礼物了!你送我定情信物!!”
朱柳揉了揉他的发顶,郑重而温柔地把匕首交到他手里:“这是,我师父留给我的,你就当是定情信物吧。”
南絮被他这份郑重弄得有些不好意思,还是欢喜地接了过去,小心翼翼地护在怀里,笑得灿烂不已。
每一点光芒都在刺痛朱柳的眼睛。
南絮又往人怀里钻,大大方方地吸了一口气:“你身上很香。”
朱柳笑开了:“我身上有什么味道?”
“有月亮的味道。”
风吹落最后一片夜,像是谁的一声叹息。
朱柳笑而不语,捻着一缕少年柔软如羽的头发,目光却越来越沉。
是夜,一篷巨大的焰火炸开在妙手镇上空。
朱柳收回手来,看着天头那顶绚烂,忽地想起自己曾答应过南絮要带他出去看场烟火。
风声鹤唳,铁蹄纷踏而至带来刺骨杀意,惨叫声回荡不歇,血气化作浓雾弥漫在山谷间。
皇帝喻令:妙手村拒绝给药,那便不必再留。
铁甲嗜血寒刃冷如霜,朱柳垂目策马,踏过满地碎肢。
他于今夜,亲口念了诏令,穿上了熟悉又冰冷的甲胄,骑着高头大马,踏过一地碎肢。
“圣人开恩,妇孺不杀,年岁未及十八岁者不杀。”
他余光里,有一点小小的红光,他站在血海之后,怀里抱着身首异地的爷爷和巫医。
早已哭至无声。
朱柳不敢回头看,他逼着自己做到绝对的冷漠,昂首做那号令千军的将军。
忽地一声哀鸣响起。
正是南絮的方向。
一个浑身是血的男人冲尸堆里残着一口气爬了出来,却是狠狠地揪住了南絮的衣袖,语不成调地说:“若你早些……早些死,你。”
南絮猛地抱住他,认出这是一直住在自己隔壁的叔叔,时常还会分写甜糕来给他。
“叔叔,叔叔……”
濒死是极为痛苦的事情,他没顾得上那人抓自己的力道有多大,下意识就要去寻他的脉搏,却发现他另一只手早被砍断了。
寒光越空而来。
宝剑刺穿了那个男人的脑袋,就在南絮面前,朱柳握着剑柄。
两人离得实在太近,对视成了避无可避的东西。
小蛮子泪水就没停下过,浑身滚了许多脏污,单薄的肩膀上下剧烈地起伏着,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沉重的颤。
他用那双漂亮的眼睛望过来,里面那些悲伤和愤怒,失望以及痛苦像海一样重重地压过来,让朱柳窒息不已。
南絮瞳孔剧烈收缩,僵硬着脖子缓缓转头,忽而跃身而起:“我杀了你!我要!!!唔。”
他那些未完的嘶吼被人捂住,几个婶婶冲了上来把他无声流着泪把他扯远。
他们围作一堆,或有白发苍苍,或有身怀六甲,面上都带着未干的泪痕,抿着嘴沉默地哭着,不吭声。
那里,还有只白皙瘦弱的手拼命地往外伸,他实在太白了些,或许有此处常年笼罩在雾里的原因,他爱吃辣,又受不得辣,常常给自己吃得浑身通红。
朱柳就时常握着那只手,给他吹起哄他,又忍不住笑他,最后那只手总是停在他脸侧,愤愤地掐着他,不许他在嘲笑。
小蛮子做事算得上稳妥,有时候也马虎,手心上有道很深的疤,是砍柴时不小心划的,虽然过去了很多年,见不着什么血淋淋。
但朱柳也爱在两人情动意浓的时候握着那只手,把唇贴上去舔过那道疤,总让小蛮子痒得咯咯直笑。
现在剑影刀光里,妙手镇那些竹屋全部都在燃烧,而这道被朱柳亲过许多回的疤,那只白净的手,正用力地抠着泥地,斑斑点点的血污沾在上头。
它的主人在颤抖,且愤怒。
朱柳收回视线,继续纵马向前。
他行的缓慢,面上无风无波,直到衣摆被人拽住,不止衣摆,将军胸腔里那颗心都要在此时被活活拽出来。
记得那夜小蛮子哭得声嘶力竭,连声说朱柳要是敢丢下他,他就要把人的心挖出来。
朱柳当真希望他现在就那么做,就在惨死的族人面前,用那把匕首,把他的心剜出来,或许还能叫他好受一些。
。
南絮死死地攥着他,如同初见时才看到杀人,害怕得在他腰间攥着他。
如同那夜秋月之下害怕他离开,紧紧揪着他。
如同才知道爷爷同意他们成亲,高兴得不愿意撒开口。
他就这么扯着朱柳,一字一停地说:“你,这个,畜生。”
他该是恨极了,也气极了,不管身边之人的阻拦,就要冲过来,由此惊了将军的马。
那马高高抬起马蹄,朱柳连忙勒绳,好歹停下了黑鬃高马,却也拖着南絮扑地而行了好几步。
朱柳胸里那颗心脏痛得要当场炸开,耳边全是轰鸣之声,什么都听不清。
他摆手拦住正在拔刀上前的将士,颔首俯视着地上的南絮,眸光无情,同看其他一地尸体无异。
“你该感谢你爷爷告诉你只有十七。”
终于,他在呼吸如钝刀中开了口。
“既是好不容易留了条命,何时想要寻仇,我都等你。”
铿锵一声冷器鸣响,朱柳望去,险些把一口牙都咬断!
南絮从怀里掏出了那把匕首,老朱的遗物。
那把承载着老朱许多希望,也承载了南絮许多爱意的匕首
而朱柳身边的副将也认出了这把匕首,他目光一凛沉声道:“将军……这是。”
“无妨,丧家之犬罢了,不必放在心上。”朱柳继续策马,当着南絮的面侧首问道,“都杀干净了吗?”
“在圣旨要求之内的,都处理了。”副将很快回答他。
朱柳有些累,他头痛得像是要裂开:“好,那就收队吧。”
他转身,让身下马蹄带着他一步步远离那些尸山尸海。
黑夜火光之中,一道银色在空中划出脆弱弧线,扔它的人力竭,也叫他砸过来的时候不轻不重,却正正砸到了朱柳背上。
隔着厚厚的甲胄,他的心被沉沉击中。
这会是除夕前一天,按照小蛮子一直想要的,朱柳答应下要偷偷带他下山,去看看外面的年节,去吃一吃山下那些美味食物。
对了,还有那该死的,答应过了许久的烟火。
“畜生!畜生!!!”
南絮来来回回嚼着这两个字,朱柳都没有回头看他一眼,地上那匕首躺在血泊里,曾经被少年珍惜地护在唇边的宝石脏污得不成样子。
朱柳看着远方,连绵山峦浸着寂寞夜色,展成无边苦涩。
这把刀给了那个清澈如鹿的少年,火苗蘸风便能燎原,那恨意呢。
今夜死了许多人,有人在睡梦之中死于床枕头之上,有人被莫名其妙地拖了出来,有人死在爱人怀里。
有人杀死了自己,还有那份被血腥杀戮砸进泥里的悸动。
朱柳明明没看见,他明明没看见身后的南絮该是用如何愤怒和绝望的目光在凌迟他。
可他实在太了解这个小蛮子,他若是气得急了,便是不管不顾也要把人打个痛快,这下气成这样,却不能做些什么应当委屈得不行。
逃吧,就告诉他这些都是他最爱的族长爷爷策划的,告诉他自己一直活在骗局里。
朱柳想说:你不要恨我。
但他又明白,若是此时告诉南絮,在妙手镇惨状面前,在诺大残酷的真相面前告诉南絮,小蛮子绝对就活不了了。
南絮那么骄傲,那么孝顺,他又如何去承受这些。
所以朱柳屠了妙手镇,却选择自己背负,朱柳再一次生出了想走,他想带少年离开,他想放下才学会的高义,他想就此一走了之,他们只隔了数步,他只需迈动脚步就能靠过去,能牵上那只手,能吻他,能拥抱他。
事实上他也这么做了,他勒马,过去,越来越近。
副将追了上来:“皇城连月无信,恐是有乱,诸地起了叛军,有座城被围困数月。”
朱柳一颗心被高高抛起,一直悬在空中再也没能落下来,也是从这一刻起,他这颗心也再无法获得安宁于平静。
任凭风高海阔清云万里,他也死在了今天。
他不着痕迹地收回视线,再次逃走,心中止不住地苦笑,若按计划,他这会应当给老朱起了坟,自己流浪在外,哪里还有机会去救一城。
他自今日起要做那救苦救难的英雄,他只有坐稳了红将军这个名号,才能倾尽毕生去圆这场风月的谎。
“走吧,是哪座城,有多远?”
“几百里之外,名叫百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