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2章 巧怨
短短一瞬,谢逢野清晰无比地听到了自己的呼吸声。
若不是还未寻回所谓的龙神真身,否则他还能听到自己心跳如战鼓被狂擂。
真相是,他确实是在装傻。
要命的是,玉兰这话是什么意思?
难道他发现了?
可要是发现了,怎的还能如此配合地陪着一道演了那么多天?
谢逢野还维持着撒泼抱紧玉兰的姿势,脑中已百转千回。
他喉头一滚,不确定地问:“你在说什么呀?我,我听不明白。”
——先浅浅演一下。
话才落下,怀中的玉兰似是连呼吸都停了,谢逢野匆匆低头瞧去,也看不见面色如何。
半晌,他冷冷地回:“你自然晓得我在说什么。”
再也听不着先前的耐心以及温柔,入耳来的只有冷漠和压抑不发的怒意。
冥王殿这才慌起神来。
他虽料到玉兰迟早能发现,却没想到被揭开时,是这么猝不及防的方式。
谢逢野不敢再胡言乱语,可拥着人的双臂也是不愿松开,只顾着清嗓子,像被呛着了一般,咳个半天,也没能咳出什么调调来。
出于某种专属于他们俩的气氛作怪,玉兰虽然没有对这个拥抱给出回复,可就算在明确地展示过自己愤怒之后,他也没有推开谢逢野,就这么垂着脑袋,静静地站在谢逢野身前。
呼吸起伏过很多回,玉兰才闷闷地开口。
“你不是总有说法,能把黑的说成白的,怎的现在笨嘴拙舌起来了?”
这次的话音不再清冷,也不再饱含拒绝,却最为直白地表达了心中委屈翻涌如潮水。
他抿唇而立,周身环绕着浮屠花海的灿烂霞光。
像一棵无声的树,他做得很好,一如过去万千年来做的那样。
这对谢逢野来说,无异于凌迟酷刑。
“我以为……”
短短三个字,冥王殿还咬了舌头,像是今日才学会说话,尚未熟练。
“你以为什么?”玉兰抬起脸,双眸黑净透亮,长睫如羽绒一般轻轻煽着,受伤的目光琉璃般易碎。“你以为我发现不了,还是觉得我这个存在,完全不用冥王殿交代什么。”
冥王殿。
谢逢野喉口一紧,只觉得这三个字从玉兰口中说出,比当面直呼他的大名还更要命些。
即便他平日里再怎么耀武扬威,像个不知收敛爪牙的怪物横冲直撞,此刻却被这轻飘飘的三个字衔住了后颈。
谢逢野再也没胆量继续伪装下去,他温顺不已地垂下眼皮,只是手臂稍微用力,终于是把玉兰揽进了自己怀里。
冥王和冥君相拥在一处,周围即便有鬼众路过,瞧见也只是匆匆收回目光赶路。
若此刻有谁仔细地看,会发现两位尊上这个拥抱无比局促。
玉兰将憋闷说了许多,才轻叹着问:“谢逢野,我对你来说究竟算什么呢?”
可见当真动了气,好似下一秒就要说出“你离了我罢”这样的话。
此问如同惊雷劈到谢逢野脑袋里,让他嘴巴发干,连发出声音都艰难无比:“我没有……”
“你就是有。”玉兰小声嘟囔。
好不容易闹场脾气,最后还是他自个给出台阶。
谢逢野紧绷的情绪这才得了缓解,难免失笑,拥住玉兰的手臂稍微松了些力气,不像之前的束缚禁锢,这才成了轻轻拥着说话。
“好,我就是那赖皮性子,我是那最混账的流氓,我成天惹你不快活,还请成意上仙莫要同我这样的计较,多包容些,好不好?”
说再多周旋之语,不若将所谋顷盘道出来得诚心实意些。
谢逢野顺着台阶下了,也大概把那日于法障之中对峙张玉庄时的种种说明给玉兰。
着重讲那万人敬仰的道君恐怕正要试图收集什么,又要拼凑什么。
“恰如魂生五感,身有四肢,他如今这么东拼西凑的,又是神骨又是美人面,乃至月舟的涅槃还有你的禅心。”谢逢野思忖着低声说,“我想,他恐怕想要逆道而行,拼凑一个已死之身,且,这位的身份,恐怕要早于我们许久许久。”
这个猜想当日谢逢野也当着玉庄的面说来,对方不曾否认,可知属实。
只是玉兰未曾听到,所以再说一遍是很必要的。
“还有,司氏的宝鼎触及张玉庄肩膀时,那个烙印,正是江度和月舟当年于不沉眠崖边对抗的怪物胸前那样。”
玉兰听明白了:“所以,司家确有能力同张玉庄抗衡,且那怪物连同你的真身一同被留在秘境之中,我们如今只能寻求司氏帮助。”
“对。”谢逢野点头,“可我们这么囫囵闹了一场,就认识了个司危止。”
那司危止再三说明了,他们一族若是要后辈接受秘境,必得下凡历劫圆满。
可他如今还在人间做着皇帝,中途还被魔族以及问花妖南絮折腾得够呛,此来可能得圆满还尚且未知。
最重要的,他如今正是壮年,按人间历来算,且不知这司危止还要做几年的皇帝才能终此一命。
若要谢逢野等,太过被动了些。
“所以你就想顺着张玉庄的心思,倒不如看看他去了你的记忆是要做些什么?”玉兰问道,可隐隐察觉出有些不对,眉头轻蹙抬眼凝视谢逢野。
谢逢野被瞧得有些心虚,忍住了摸鼻尖的冲动,清了清嗓才说:“是这样的。”
完全不是。
谢逢野压根不敢在这个时候说他当时已经准备销魂做境,好歹能关张玉庄一天是一天。
泛黄陈旧的故事重来一次,他还是会选择牺牲自己去挣一丝半点的机缘。
至于关键时刻祭出司氏法鼎,不过是赌了一把,为的就是让张玉庄也痛快不到哪里去。
却误打误撞地消了张玉庄的法诀,让谢逢野毫发无损。
至于张玉庄离开之前可知自己法诀失效,谢逢野就不得而知了。
毕竟对方心思诡谲,且如今已昭告三界,不论是新的天帝,还是冥界尚有魔族余孽未得消灭干净。
虽然都是屁话,偏偏此刻三界上下就属玉庄最为得势。经他口出,这些便已是板上钉钉的事了。
可谢逢野没那胆量这会告诉玉兰自己原是打算要玉石俱焚的,他只敢小心翼翼地问:“你还生气吗?”
他知道这是问了句废话,但若是不问出来,他必得抓心挠肝不得安宁。
答案显而易见,玉兰没有回答。
谢逢野忙不迭把余下未说的都说给他听,尽量表明自己不加隐瞒的决心。
解释到这步,就只剩下药仙和青岁了。
“至于药仙,且不提所谓毒杀我一族这类笑谈实属儿戏了些,其中必有隐情,当日张玉庄就是将刀递来我手上,再把那药仙老儿按到案板上待我夺去他性命,我自然不能让他得逞,况且龙族被屠戮之事,自该青岁定夺。”
回想当日情境,张玉庄口舌断案,言说药仙背负大罪,乃至一个言说要杀,一个言说要死,谢逢野怎可能顺他意思去做。
干脆趁着开障之时,将药仙秘密送回药仙府,以待后日。
玉兰听明白这个,面色还是没好看多少,连问话都颇为公事公办。
“那天帝呢?可有危难?此刻又身在何处?”
“按我们的关系,你也得叫他兄长的。”谢逢野厚着脸皮,小声嘟囔。
玉兰皱眉瞪他,可也稍微松了口气。
若是如今还能用青岁来逗趣说玩笑话,可见他们兄弟之间自有打算。
只是……
玉兰心情大起大落,并不愉快。
只是谢逢野不愿意说出口罢了。
他也不想再逼迫他全盘托出,再思及谢逢野顺着张玉庄的图谋装傻充愣,连现在提起也都遮遮掩掩。
玉兰明白,他不想说,只会是为了保护自己,亦或是幽都。
总归这份深情相许是有默契的。
可越是明白这个,他心口就总是酸痛难忍。
“下次。”玉兰出声,轻轻两个字已不带半分怒意。
听见了好转的希望,谢逢野的双眼立时亮了起来,恨不得当场把尾巴化出来,摇他个十万八千圈以示心情。
玉兰瞥了眼他这些欢欣,遂闭目叹气道:“若我再问什么你不想回答的话,你就干脆什么都不要讲,总好过骗我。”
他想了想,又补充道:“神仙不得轻易说谎,还要遭反噬,为着骗我不值当。”
兜兜转转一圈过来,还是没哄好……
谢逢野正要开口,便听身后几声脚步沉重,不用回头都晓得这是尺岩。
他急急停在几步之外,颇为不解地挠着毛耳朵往这里探看,魁梧硕大的身形上下都充满了疑惑。
土生脚快,取了骨留梦都奔着幽冥殿去了,想来已召集好梁辰等鬼众,只等尊上和冥君过来一同查看昆仑君留下的玉扳指究竟记录了什么。
却迟迟不见那二位的身影,于是热心肠的尺岩二话不说就出殿来寻。
此刻见到了这对紧紧相拥的身影,再联想近日幽都上下是如何饱经风霜,只轻叹了声:“感情真好。”
随后又念及正事要紧,尺岩硬着头皮“吭”了声。
其实大可不必这般,他这么一路过来尊上背对着看不见,但冥君双眼刚好能从尊上肩膀那处探出来。
“属下奉副使之命。”尺岩开口,“请二位过去相谈要事。”
未等玉兰回复什么,谢逢野立时警惕不已地弓起腰背,俯身把脑袋埋去玉兰颈窝,像只没有神智野狼受了惊吓。
这幅作态落在尺岩眼中,不过是尊上失了记忆谁也不认,是以他稍稍撤步,让出些看似安心的距离。
玉兰却心知肚明谢逢野又在闹什么幺蛾子,他一如先那般温声哄了几句,再抬眼朝尺岩看去:“你先行一步,我稍后就带你们尊上过来。”
冥君说话总是这么礼貌克制,对于幽都鬼众都是一视同仁地友好,相比不世天上那些总是颐气指使用鼻孔俯瞰众生的神仙,冥君当真出淤泥而不染。
为此,尺岩对这位清冷神仙愈发尊重礼待。
思及自家尊上实在体型硕大,又担心冥君纤瘦,恐怕扛不动这样的大块头。
尺岩稍作犹豫,还是毕恭毕敬地建议道:“要不还是让属下帮您……”
好歹是把那个将要出口的“抗”字咽了回去,改口道:“帮扶尊上过去吧。”
谢逢野迅速抬脸惊呼道:“我不要你碰我!你坏蛋!”他狠狠地瞪了尺岩一眼,又连忙把脸埋回原位。
至少这句是真情实意的。
傻子尺岩,没有一点眼力见。
谁知这下没说开,玉兰什么时候才肯单独聊他装傻这个问题。
面对如此孩童行径的尊上,尺岩不免语塞,看向冥君的目光中敬佩之情愈发浓重。
玉兰轻煽长睫,不置可否。却转头去向谢逢野悄声说:“走吧,正事要紧。”
“小古。”谢逢野用嘴巴贴着玉兰颈窝,委屈地说,“小古一早就跟着青岁去了。”
“青岁应当早有准备,我也不知他如何应对的,总归他没事,其余的我也得等他来了才知道。”
玉兰忍耐终于告竭,他一停一顿地说:“为何一早不说,为何连一同殉命的机会都不给我?”
“为何……”
明明都那样央求,他还是会选自己一个赴死。
谢逢野。
好得很。
玉兰声音微颤:“你不愿让我和你一处。”
这明明是句饱含失望的话,偏生让谢逢野又听出许多情意来,他又悄悄地看了眼尺岩,偷情一样。
伪装好了所有的欢欣,小心翼翼地问:“原来你是气这个啊?”
可惜冥王那善于钻研人性的功夫在此刻消散了不少。
玉兰猛地发力,把这个傻子从自己颈窝拔了出来,随后四目相对。
谢逢野还在暗喜,看玉兰双眸静潭无波,倒影只有自己。
忽而,玉面白霜上绽出一笑,恍若春阳抚雪,无限温柔。
于是冥王殿也痴痴地笑了。
玉兰见他这样,笑得更开了。
他是气笑的。
随后也不再多言,扭身往尺岩的方向过去。
谢逢野立时恢复了痴傻模样,战战兢兢地扯住玉兰的衣袖,也跟着一道去了。
尺岩连忙退开几步,不停地在心中自我安慰道:“这个不是尊上,这个不是尊上,尊上不会是这样的,他只是病了,我不能多想。”
或许是谢逢野入戏太真,以至于尺岩都忘了,天地万物生灵,除冥君之外,他们尊上可听一切行心声。
所以尺岩的最后一句心里话还是顺利地传到了谢逢野耳朵里。
“可是……尊上这样,好像一条狗啊。”
谢逢野听得掌心发痒,很是起了些动手的想法,但再抬头看看前头一身烟绿,还有那头顶上自己亲手装饰上的玉兰簪。
他就都畅快了。
旁人知道什么,他本就是要花一切代价护住玉兰的,这几乎成了习惯,成了不可违背的本能。
像狗就像狗吧。
即便前途凶险,即便张玉庄深不可测。
可经此一劫,谢逢野频频自省,果然及时行乐才是要紧。
他可以筹谋算计,他可以以命拼敌。
但至少在这路上的每一刻,玉兰都在自己这里的。
这就足够了。
至少,他不要死到临头,还有满腔滚烫的情意尚未倾诉殆尽。
爱不该那么委屈,上天入地,他就是要爱得坦荡直接。
谢逢野就这么跟在后头,盯着那簪玉兰,把自己给想开心了。
有个生死不离的爱人,多么难得,荣幸无比。
旁人懂什么。
反正,玉兰总是在自己身边的,再寻机会哄好便是。
谢逢野心情愈发地好了起来,忽看那玉兰簪子转了个方向,面向尺岩。
“你是不是觉得,我也不能老是这么哄着你家尊上。”
尺岩忽而被冥君这般发问,尚有些受宠若惊,遑论此话还涉及了人家夫夫俩的私事,更是不知如何回答。
便堆着笑拍马屁:“冥君和我家尊上,历尽磨难,情谊深重,我们都看在眼里,很是是羡慕!”
谢逢野瞧不见玉兰面色如何,但这个马屁算是拍到他心坎里了。
尺岩不知道自己这一句话,为他挡掉了一顿将来的毒打。
谢逢野总算放下心来,暗自想着,接下来还是要打通不世天如今仅有的关系链,再寻机会吩咐小古将青岁带来幽都面谈才是,还有……
“没那么深的情意。”玉兰忽而开口,泼了盆冷水。
尺岩笑容凝固在脸上,小心翼翼地扫眼去看尊上。
谢逢野险些没维持好装傻的表情。
便听玉兰接着说:“毕竟,我和你们尊上的命缘线,早就被我砍断了,未可知他日之后,我们的命缘又会连到谁的身上呢。”
冥君难得说了这么多话,却让尺岩听得愣神,半天没明白过来是什么意思,只好张着嘴支支又吾吾。
谢逢野却是手一僵。
前些日子太过欢快。
把这茬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