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2章 急恨
盛夏,热浪滚滚。
夏蝉聒噪地扯着嗓子乱喊,一纸诏书就这样吵吵嚷嚷地送了过来。
皇帝召见,这个消息来得突然,却又像是在预料之中。
时隔数月张玉庄第一次踏出门槛,烈阳如刃,劈开厚重空气,将地面烤得滚烫。院角那株石榴树花开正艳,红得像要滴血,就这么张扬不已地带着夏景撞进张玉庄眼里。
热浪扑面,张玉庄微微眯起眼睛,适应着久违的阳光。
片刻后他才发现以往冷清的司天台上原本只有几位垂暮老者,如今却是多了许多年轻子弟,精精神神地穿着道袍,倒是热闹了许多。
张玉庄对此倒是有些印象,在他闭关期间司天台来了许多道童。
两名扫地的小道童在埋头说着什么,没注意身后有人悄然走近。
“他真是太放肆了。”一人愤愤地说。
“可不就是胡闹嘛。”另一个立马接话,“修行之人哪有他那么贪嘴的!”
他们刻意压低着嗓子,但不满还是从话音中显现。
张玉庄蓦地想起连日来出现在自己窗台上的那些东西,稍有走神,便没留意脚下踢到了块石头。
两名小道童猛然回头,看清来人后瞬间脸色煞白,连忙丢了是扫帚跌跌撞撞地跪下,额头紧紧地贴着地,声音因恐惧而颤抖。
“问……问六殿下安。”
张玉庄看着他们这模样不觉有些无奈:“起来吧,司天台上只跪天地神佛,我是监正,以后官职相称就好。”
“这也是司天台上的规矩,劳驾你们去通告其它同僚一声。”
他们闻言,惊讶地抬起头。
张玉庄正要转身离开,鬼使神差地,他脚步一顿,问道:“你们刚才说的,是谁?”
当面被揭穿背后嚼舌根,小道童们窘迫起来,面面相觑犹豫了一会,鼓起勇气小声说:“是另一个道童,他总爱偷吃贡品,还不好好修炼……”
张玉庄感到自己胸腔里那颗心瞬时跳得很快,一股难以名状的期待涌上心头,他努力压制着那些心虚,面上依旧保持平静,但手指不自觉地微微蜷缩。
他目光平和地落在两个小道童身上,仿佛只是随意疑问,但耳朵却竖得格外仔细,生怕错过任何一个字。
他问:“有这样的事,他叫什么名字。”
“他叫元善。”
张玉庄听到这个名字,目光不自觉地黯淡了几分,嘴角微不可察地下垂。
他缓缓松开蜷在一起的手指,面上依旧保持着淡然的神色:“这样啊。”
说完,他微微颔首转身离开。
留两个小道童懵懵懂懂地在原处。
“我是不是答错话了?”一人说,“我应该告诉殿下他的本名的。”
另一个弯腰捡起扫帚,将其中一把递过去。
“我们入道场来都被赐了道号,那可是恩赐,也就只有宁恙那种人才天天把自己名字挂嘴上。”
“也是,不过原来六殿下这么平易近人啊。”
“是啊,和我们听说的不一样,为什么都说他心狠手辣不近人情呢?”
说这话的道童被同伴拍了一下:“少说为妙吧,这可是天子脚下。”
“也对,赶紧扫地赶紧扫地。”
*
张玉庄一直在殿外等到退朝才进去。
皇帝端坐龙椅,目光如炬。
再开口,依旧威严不已:“知道错了吗?”
张玉庄缓缓跪下,恭敬叩首:“臣知错。”
皇帝微微点头,眼中锋芒褪去几分:“说说看,错在何处?”
张玉庄沉默片刻,缓缓道:“臣不该忤逆陛下,臣德行有亏,妄议陛下,有悖君臣之礼。”
“好一个君臣之礼。”皇帝眉头陡然皱紧,眼中怒火渐起,“关了你几个月,你就这么领悟的?”
张玉庄平静地回:“万望陛下收回禁闭诏令。”
殿内陷入沉默,他接着说:“臣身为司天台监正,卜算天象是职责所在,臣被关着,仰头望不到天,难以为国尽职。”
“你口口声声说为国为民。” 皇帝深吸一口气,质问道,“入朝堂献策谋划难道不能为家国献力?”
张玉庄沉声道:“陛下,臣自幼习道,对朝堂之事不甚了解,陛下励精图治,朝庭能人众多,但精通天文历法者却寥寥无几。臣若入朝,恐怕贻误国事。”
“陛下厚望,臣不堪承受。”
皇帝面色骤然阴沉,闭上双眼静默了几个呼吸,眉头渐渐松开,整个人看上去是那样屋里。
终于,他沉沉地叹了口气,声音染上疲惫:“你执意留在司天台上,可以,但是必须来上朝。”
张玉庄依旧跪地不起,平静地重申自己的立场:“除非涉及天象卜算,恕臣不参与其它决策,臣恐自己见识浅薄,反而误导朝政。”
“你这么倔,也不知是更像谁一些。”皇摇着头说帝,“起来吧。”
皇帝向后靠在龙椅上,闭目沉思片刻,再睁开眼时,目中锋芒已经褪去。
“即便你要住在司天台上,不回皇子所,那寝殿也需按照皇子规格布置,另外,朕会给你派些侍卫驻守司天台。”
张玉庄正要反对,皇帝又说:“此事不容商量,朕不想落个苛待儿子的名声。”
“谢陛下隆恩。”
殿内再次陷入沉寂,许多未说出口的话也就这样散去,融入广殿之中的角角落落。
最后,皇帝轻轻挥手示意张玉庄退下。
他没有直接回司天台,而是去了东宫。
宫侍随行左右,张玉庄向他问了一些太子的近况。
说是年前来了位道人,给太子开了药,几服药下去太子就见好了,如今也不用吃药了。
那道人便告辞四处云游去,说是明年会回来。
太子虽然没有恢复如初,但幸而有点精神了。
张玉庄轻步走入东宫,这是他第一次迈过这道门槛,却发现眼前景象与他预想中不大相同。
宽敞的院子里异常冷清,一眼望去只有几个小内侍静悄悄地站在角落,神情紧张。
来到内殿,先听到几声咳嗽,他目光搜寻着,终于在窗边的软塌上发现了张怀安。
“怀安?”
张玉庄轻声唤他,声音中难掩关切。
未料张怀安却是身子一颤,随后肩膀几个起伏才终于转过身来。
“六哥……”他声音微弱沙哑,“你怎么来了?”
张玉庄慢慢走近,慢慢打量着他。
张怀安脸色很白,眼下挂着淡淡青黑,整个人看起来消瘦了许多。
那双曾经神采飞扬的眼睛,如今却蒙着一层阴霾,好不容易瞧见点细微光芒也是雾蒙蒙的。
“我来看看你。”张玉庄柔声说,“近来感觉如何?”
“我很好。”张怀安回答说,眼神闪烁。
虽是如此说,但张怀安的身体明显紧绷着。
话头像是被掐断了一般,满殿沉默。
“怀安。”张玉庄轻轻地说,“有什么话,你都可以同我讲。”
“我不知道要怎么……”张怀安委屈地低下头,声音染上了哭腔,“瘟疫,是舅舅他。”
礼部侍郎借改药方敛财一事举国皆知,众人骂声一片。
“我知道母后去为难你,我不知道……我不知道见到你该怎么说。”
“该做什么……”
他越说声音越低。
张玉庄胸口发闷,皇后岂是甘愿安安静静过下去的人,想来所谓这段时间,她恐怕没少在太子耳边说他张玉庄早预见到太子会染瘟疫,但依旧什么都不做。或是说张玉庄就等着太子不治而亡,换他去做储君。
张怀安贵为太子,但在张玉庄眼里,他就是一个十二岁的孩子,稚气未脱,天真浪漫。从未染过半分邪念,一场瘟疫,让他知道疼爱自己的舅舅害了那么多人,又知道此中或许有那位不分日夜照顾自己的母亲从助。
紧随着,他听见自己敬爱的六哥想要取缔自己。
一场突变,恰似装满了水的琉璃盏崩碎一地,溅得他身心俱损。
这样一张白纸,恐怕也禁不住有人不分日夜地往上泼墨水。
“我近来研究医书,给你找了些调养身子的药方。”张玉庄拿出自己整理好的册子,递了出去,“都是看来的,我不知效用,你若想用这方子,需找太医来过过眼。”
张怀安抬起头,眼中欣喜一闪而过,很快就黯淡下来。
他问:“六哥你……是真的想要帮我吗?”
张玉庄深深地看了这个弟弟一眼:“怎会如此问?”
“他们说……他们说你要杀了我,要做太子。”张怀安闪着泪花,“你那么久都不来看我,我以为你不在乎我。”
张玉庄难得温和地笑了笑,问道:“那么,你还就这么告诉我了?”
张怀安摇头说:“我觉得你不是那样的人。”
“我们有过约定的。”张玉庄蹲身下来,对他说,“我会一直护着你,你亲身受过疾病之苦,我相信未来你坐上那个位置,更能体会百姓疾苦。”
张怀安犹豫了片刻,最终缓缓伸出了手拿那本册子。
*
回司天台的路上,张玉庄心中思绪万千,他深深叹一口气,看着这四方宫墙圈住无数飞不走的鸟。
忽而一阵嘈杂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思绪,循声望去,一群宫人正围着一个小内侍。
听了片刻,他们言语之中尽是羞辱和嘲讽。
张玉庄毫不犹豫地大步走了过去。
他开口,声音难得带了些皇子威严:“吵什么?”
众人回头,顿时脸色大变,纷纷跪地行礼。
张玉庄目光落在那个小内侍身上,只见他蜷缩在地上,吃痛地捂着肚子。
回忆如潮水般涌来,他又看到那个瘦小的身影被打倒在地,周围是一群趾高气扬的同窗。
一股莫名的怒意自心口生起。
“怎么回事?”
小内侍颤抖着跪着,低声回:“是奴才不小心撞到了人。”
其余跪在地上的人闻言纷纷附和:“是啊殿下,我们没动手。”
“宫墙里,您借我十个胆子我也不敢啊。”
张玉庄听得眉头微皱,目光在众人之间扫过。
“都下去吧。”
这里是皇宫不是道场,小内侍也不是宁恙,他不会冒着得罪其他人的风险指认他们。
六皇子帮一次,并不代表能帮一辈子。
幸好。
幸好宁恙不在这宫里,不然按他那个脾气,要受多少委屈。
张玉庄呼了口气,将心绪拉回来。
“先起来吧,你叫什么名字?”他又看了看这个小内侍的脚,“你受伤了。”
面对六殿下如此不合乎身份的关心,小内侍有些无所适从。
“回殿下的话,奴才名叫阿福。”
张玉庄:“去太医院看看吧。”
阿福为难起来:“奴才贱躯,怎敢劳动太医。况且……奴才还要把熏香送去御花园凉亭,不能耽搁贵人晚间乘凉。”
张玉庄默了片刻,取下自己的腰牌:“去看看吧,耽搁了,不利行走。”
阿福受宠若惊,二话不说又跪了下去。
“正好我也要去花园走走的。”张玉庄淡淡地说,“顺道替你送过去,哪个凉亭?”
阿福感激涕零,连磕了好几个头,鼻涕眼泪全都混在脸上,说了好几遍殿下恩重无以为报。
张玉庄不想听这些,又问了一遍是哪个凉亭。
“回殿下,是遇荷池旁的故人亭。”
夏日长空辽阔无际地铺展于顶上,张玉庄行走其下,倒也难得觉得舒心了些。
帝权压迫,皇后嫉恶,太子如今也对他怯懦起来。
时至今日,回宫已是个不对的选择。。
心绪沉闷无比,热浪嚣张,滚着他一颗心躁动乱跳。
这会正是一天中热的时候,池塘内外没见着宫人,倒也清净。
凉亭矗立在池边,翘檐在热气之中投下一角阴凉。
张玉庄鲜少出司天台,更别说如此静静地呆在皇宫花园之中。
他把熏香放进凉亭中的炉子,一时愣愣地出了神。
说不清楚究竟有什么好想,将视线漫无目的地投向荷塘。
池边老柳垂着枝条,弯着腰身去够塘子,几杆粉荷被太阳烤得发懵,脑袋微微垂着,疲惫不已。
蜻蜓低低地飞掠而过,漫不经心地完成职责。
酷暑中,一切都在忍耐,在褪色。
这还不够,竟是慢慢枯萎腐烂。
张玉庄眼瞧着周围慢慢变成灰暗,栏杆树枝扭曲成团,渐渐看不清,它们慢慢蠕动着变化,叫人看了想吐。
他下意识地干呕起来。
池塘中传来几声异响,这才险险地把他从思绪中拉扯出来。
起初,他还当那是蛙鸟入水捕鱼,并未太过在意,只觉得没趣,打算就这么原路回去。
走得离荷塘近了些,他又清晰不已地听见几声响。
张玉庄微微侧头,听出那是一种奇怪的,断断续续的声音。
有人在水下憋着。
是换气的声音!
张玉庄快步走到栏杆边,扫视池面。
荷叶层层叠叠遮蔽了大部分水面,但明显能看到就在这处栏杆下,有几片荷叶在不自然地晃动。
“谁在那里?”
一瞬之间,张玉庄脑子里过了许多可能。
刺客,探子,窃贼。
池下那人不做回应,这次张玉庄更为警惕且大声地又唤了他一遍。
“百步之外就有侍卫,既被发现,你跑不了。”
“还不出来吗?”
话音才落,那几片荷叶晃得更厉害了些,呼吸声也愈发明显。
他见状,只当这人铁了心装傻,正要叫侍卫过来,自己也搜索着从哪下水抓人比较方便。
“等一下!”
那人影就灵活不已地从荷叶下窜了出来,水珠四溅,惊起几只蜻蜓惊慌失措地划出几道轨迹。
荷叶被他吓得乱晃,水珠断断歇歇地砸来砸去,撞得不知东南西北。
那人衣衫都湿透了,四处沾着淤泥,怀里紧紧抱着几截莲藕。
他就这么活生生地站在荷塘里。
一点道理都不讲。
整个夏日因为他这么横冲直闯,竟然绿浓红重起来。
张玉庄心跳漏了好几拍,宫墙之中,隔这几步夏塘,面对面说出这个名字居然让他感觉不大真切。
“宁恙?”
相比于自己的难以置信,宁恙则是嬉皮笑脸。
他胡乱抹了一把脸上的淤泥,一双眼睛亮晶晶地笑着:“别这么死脑筋嘛,师兄。”
几道水痕夹着泥沙挂在他脸侧,更显他白,这人就咧嘴笑,仰着头先给自己解释。
“我本来打算要走的,听有人过来这才钻水底下,谁知你半天没走,我总得换气不是?”
宁恙笑得没心没肺:“你看,我一听是你的声音就什么都不怕了。”
张玉庄一个字都没听进去,不受控制地就想往前,他要下去池塘,他要看看是不是做梦。
他觉得自己癔症已经无药可救。
宁恙看他大有准备直接跳下来的架势,只当他怒极要下来收拾自己,连忙摆手相劝。
“你别过来!我,我身上脏。”
“我……我告诉你啊,你要现在收拾我,我就抹你一身泥信不信?”
张玉庄扶着栏杆的手掌不自觉地用力,眼眶泛起热气。
以至于他都来不及想宁恙入宫是否因为某种阴谋,心脉沸腾发烫,他只问出口一句:“你怎么在这?”
“摘藕啊。”宁恙搓了搓自己怀里的莲藕,一本正经道,“这会的藕最甜,再不摘就晚了。”
心虚作祟,他转着眼想要扯开话题,又忍不住把视线放张玉庄身上打量起来。
“哎?你这裤子不合身啊。”宁恙往前抻了抻头,确认了一遍,疑惑道,“你那皇帝爹不给你做新衣裳吗?”
可惜他太过专注于裤脚,没看见那人眼睛红得一塌糊涂。
话也不说,就留个背影快步离开。
留宁恙自个儿在水中抱着藕站了许久,最后才磨磨唧唧地往岸边淌过去,嘴里还一直嘟囔。
“那么久没见,都不知道拉一把。”
“待皇宫待得人都傻了。”
*
看着那道走三步甩两下脚的背影,现境之中一片无言。
“你这。”土生皱着眉思索半天,才形容道,“你这是真爱吃啊。”
此时的宁恙丝毫看不出往昔之中的活泼,听了这评价,也是笑了。
但笑得轻飘飘,那双明亮的眼蒙上一层水雾,比起当年的张扬灿烂,如今他整个人的姿态都柔软了许多。
“没办法,小时候饿惨了,总觉得要有吃的心里才踏实。”
谢逢野脸色有些奇怪,他扭头来看了一眼宁恙,确认般地问道:“你之前说张玉庄很讨厌你?”
任谁看了这些,都不会得出这个结论。
纵观张玉庄过的这几年,他就在这一潭死水里慢慢被消磨,人都快磨得没性子了。
这时候出来个宁恙,嬉皮笑脸地闹着告诉他鲜活该是什么样。
即便不是珍惜,也决不会被讨厌。
更何况说出这话的还是本人自己。
宁恙深呼吸一口气,想要说些什么,喉结滚动一下,仿佛咽下千言万语。
只说:“我不知道他之前是这样。”
谢逢野打量他片刻,沉默地扭头过去。
谁都不晓得说什么好,那就什么都不讲。
看完业障,找了张玉庄的执念,再说吧。
轻轻几声叹息,土生歪着头打量谢逢野和玉兰,小心地问:“这总归,冤有头债有主吧,宁恙他……”
“你还在这担心他。”谢逢野说,“咱们出了这业障能不能活都不知道,理不清张玉庄执念和目的,找不到弱点,出去面对他,你也这么喊他刀下留人?”
土生被哽的抿起嘴。
谢逢野却转眼看向青岁:“能不能活还得看某位愿不愿意说。”
土生纳闷:“又在打什么哑谜。”
谁都心情复杂,一直在他们身后默不作声地尘三却陡然抬头,眼中闪过一丝疯狂的光芒。
他像是好奇周围场景一般,开始漫无目的地看看逛逛,不动声色地绕到了正在发呆的宁恙身后。
一瞬之间,尘三举起善桃的簪子向宁恙刺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