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2章 心歧
自从有了神明,天界不论是对人间,还是对妖怪,态度称得上暧昧二字。
甚至,妖怪受到神明感染,和人一样修起了正道。
如此,即便规矩铁律放在那里,仙君们也干涉不得。
更何况,那些有撼天只能的神明都是兽族出神,虽然“妖怪”二字念起来糙了点,但终究他们和神明同脉连枝。
要说从前对于妖怪那是打了杀了都可以,但如今再要做什么,各司仙君都得掂量掂量。
退一万步来说。
现在天界中,不仅有神,有仙,还有佛。
佛的诞生,是奇迹。
是天地间从未有过的契机。
佛来自于一阵温柔而深沉的钟声,响于无尽遥远之处,却清晰地回荡在每个生灵耳边,钟声蕴含无尽智慧和慈悲,让所听之人不由自主地听下动作,陷入沉思。
万众瞩目之处,云头绽放金莲,光芒柔和却强韧,照亮整个世界。
凡是瞧见的,都感觉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平静和宁和。
一个身披袈裟的身影缓缓显现,面容慈祥,双目微闭,超然物外。
他睁眼看向世界,世界为他绚烂。
这就是佛。
不是来自某个特定的生灵,而是由天地间所有善念凝聚而成,他慈悲、智慧、平等。
佛开口说了第一句话:“众生平等。”
以其超然智慧和无尽慈悲,悄然改变着天地间的格局,另开一条觉悟之路。
西方无世祖在天边布道,吸引不少神仙前去座下听闻,甚至不少妖怪都受他慈悲感化而皈依佛门。
*
张玉庄初次质疑自己,是因为神的出现。
因为规则压迫,却让他们成为纯粹又强大的神。
那么佛的出现,就只剩下了震撼。
很长一段时间,张玉庄不断地审视自己,甚至不再干预妖怪修行,他逐渐看不清自己的初衷,深陷迷茫。
自我怀疑是孤独且煎熬的,他越发沉默。
那个曾经在天庭中游刃有余、运筹帷幄的张玉庄似乎消失了,被一个常常凝望远方的孤寂身影取代。
他开始更为频繁地造访人间,不仅是为了看完那棵寄托着宁恙残魂的桃树,更是为了观察和思考。
回到天界,他开始主动接触那些神明,其中就包括成意。
成意向来有独一份的温润气质,张玉庄发现,现在的成意和他曾经在石室里见过的那个玄袍男子判若两人。
那玄袍男子锋芒毕露,言辞犀利。
而眼前这位龙神却温和得如同一泓清水,平静中蕴藏无尽力量。
反差大过天地,他试探性地向成意提起自己过去的片段,但成意只是微笑着摇头,说不记得有这样的经历。
甚至,张玉庄还好奇过:“你可有兄弟和你长得一样?”
成意被问得愣怔,而后才答:“龙族天生地养的,哪会有这样的事。”
“嗯。”张玉庄神思不明地应着,又换了个话,“那你为何总带着这面具?”
“这个。”成意取下面具,轻轻抚摸面具边缘,含笑道,“说来你可能不信,实在是因为我生了张过于招人的脸。”
张玉庄闻言挑眉,不由得被这个出人意料的回答逗乐了。
他顺着话接道:“哦?难道上神还怕被人惦记上?”
成意摇头轻笑,眼中光芒温和闪烁:“我刚化形的时候,走哪都被盯着看,实在难受,干脆就把这张脸挡起来咯,不然被瞧多了,总是脸红。”
张玉庄一愣,却没想过这龙神俊朗端方之下还有如此幽默,不禁哈哈大笑,甚至故作夸张地叹了口气说:“看来,这张脸果真是天地间的灾难。”
成意也跟着笑:“这就言过了。”
神仙郎目立于云端,气氛愈发轻松愉快。
张玉庄更是确信,眼前的成意和那玄袍男子绝非同一只龙。
起初,他也只是出于好奇接近成意,却不想几番对谈,居然生出相见恨晚之感。
他们常常品茗论道,或是漫步于云端谈天说地,像人间的朋友那样。
成意对天地万物都怀着一种近乎赤诚的热爱,这种热爱感染了张玉庄,甚至悄无声息地温暖了他那些深埋于心的阴暗旧恨。
也是因此,张玉庄才逐渐从自我质疑中走了出来。
他想,凡事并非一定要有个对与错。
那段时间,天界和谐无比,只是出过几个笑话,被神仙们说过几次。
讲长离殿那只凤凰绑了司家一个娃娃下界,结果遇着群妖反噬,一神一仙差点死在那场妖海里,回界来也不知怎的,那司家娃娃也是个有脾气的,无论如何都不肯再和凤凰待一处。
正好那段时间成意准备搬进浮念殿,张玉庄乐得去帮忙。
倒是没想到会出现这个意想不到的访客。
仙童来报说月舟神君登门拜访,张玉庄回想片刻,才将这个名字和那个洒脱凤凰对上号。
天界如今神仙众多,能让张玉庄记得的已然不多了。
实在是因为这凤凰太过闹腾,让人想不记住都难。
张玉庄还记得这凤凰在天界宴会上喝得酩酊大醉,竟然化回凤凰原形,差点把整个宴会厅给一口火烧没了不说,差点把他自己都给当场烤熟。
这还不算,他不久后又去把天帝的仙袍染了色,花花绿绿的,美其名曰为天庭增添生气。
确实生气,老天帝气得胡子乱翘,又拿这个混账凤凰没有办法。
诸如此类的事情实在太多,之后凤凰就消停了段时间。
算算日子,也就是从那回在仙道上张玉庄和他打了招呼。
月舟神秘兮兮地说自己寻到了个好玩的。
之后他去了人间许久,才回来没几天,就寻上门来。
张玉庄愣怔之后,也就让仙童把神君请进来。
张玉庄也好奇,因他和月舟不过点头之交,说过几句话也都是寒暄。
能有什么事,让月舟亲自上门来。
他正思索着,月舟已大步流星地走了进来,一袭流银长袍随着轻快步伐飘逸,凤眸中光芒狡黠。
“哎呀,玉庄!”他热情洋溢地打招呼,“好久不见哇。”
好似他们之间熟络不已似的。
张玉庄愣怔之后,起身相迎,温和笑道:“月舟神君别来无恙,不知这番登门有何贵干?”
月舟毫不客气地寻了个位子坐下,摆了摆手道:“叫神君就生分了不是?叫我月舟就行。”他说话间凑近,眨了眨那双勾人的凤眸,“我听说你在天界仙脉甚广,所以特地来找你帮个忙。”
张玉庄谦虚摇头:“不过都是传言罢了,还请月舟说明我有什么可以帮你?”
月舟一听这话没顿时眉开眼笑,一拍大腿开门见山道:“是这样的,司家,有个叫司江度的,听闻他们那族里无赖长辈把他父母的长明灯扣下了不给他,我想把灯弄到手,你有高招没有?”
张玉庄闻言,不由深思起来:“司氏一族也是天界上的老族了,他们家事,外人插手恐怕不合适。”
月舟却不以为然:“这有什么的,再说,咱也不能眼睁睁看着可怜孩子被欺负不是?”
他一口一个“我们”,一句一个“咱”。
说得顺口极了。
不过张玉庄却因为他主动提起司家,想到了当年另一桩事情。
这也算是一件尘埃落地的旧事。
当时,神明刚刚出现,天界混乱过一阵子。
有些仙君固执己见,认为这些新生的神兽威胁到了仙人的地位,其中更有甚者扬言要剿灭所有尚未得到的神兽,包括凤凰一族在内。
那仙君言说若让这些畜生爬到仙人头上,势必要翻天,他不能坐视不理。
局势一度剑拔弩张,眼看就要爆发一场惨烈冲突,也就是这时候天帝下令,命各司派出仙君前去搭救那些神兽。
保护凤凰一族的重任落在司家,那场混战里,司家那支队伍全军覆没。
司家更是因此元气大伤。
这场混战不仅是天界的伤疤,更是张玉庄的痛。
他隐约看到了贪欲和蔑视在天界肆意横生,仙君们恐惧于神明的强大,更害怕因此失去掌权资格而被取代。
不仅造成了巨大伤亡动摇天界根基,更揭示了天规的脆弱,暴露权力结构中的裂痕。
张玉庄意识到,他精心设计的规则,居然能衍生如此不公和黑暗。
正是这份痛彻心骨的认知,张玉庄才逐渐对妖怪收手陷入自省。
此时,又见这月舟说起长明灯。
长明灯是神仙生命与神力的象征,只有一种情况长明灯会被扣在别人手里。
那就是这个神仙已然殒没。
而近些年来天界灵气充沛,仙人长生。
这说明那司江度父母已然殒没,而司江仙君极有可能死在那场保护凤凰的战争里。
此时此刻,月舟还在他对面期待地等着回答。
张玉庄喉头一哽,干脆问:“你如此中意那司家的娃娃,你可知他父母……”
是因你而死。
后半句他没能问出口。
月舟却听得明白,他笑容微微一滞,但很快又绽放开来,只是这次笑得多了几分无奈。
他直视着张玉庄说:“我知道,我一直知道。”
月舟声音低沉了几分,但依旧明朗坚定:“正是因为知道司江度父母因护我而死,他失了庇护,在天界里无依无靠。”
他眼眸蘸光,轻声说:“如果我都不对他好,那么还有谁会疼他?”
话中包含诚挚和责任感,倒叫张玉庄为之一震,他没想到这个玩世不恭的凤凰神君,心中竟有如此深沉情感。
月舟继续说:“我欠司家的,自个都不晓得拿什么还,我也没法子回到当年,大吼一声‘我不乐意做神,你们也别来保护我’这种话。”
张玉庄陷入沉默。
他在月舟身上看到了那份难得的坦诚和光明,这与他创建天界的理想神仙不谋而合。
片刻后,张玉庄做出决定:“我会尽力相助。”
月舟一听有戏,兴高采烈地跳了起来:“太好了!我就知道你这么个大好人肯定会帮我!”
张玉庄被逗笑了,暗自垂下眼眉,喃喃说:“我算好人吗?”
月舟没瞧清他的黯然,大大咧咧把张玉庄从座位上拉扯起来:“走!我请你喝酒去!”
这凤凰当真爱酒,张玉庄不禁莞尔,“月舟是要用美酒来贿赂我?”
月舟嘿嘿笑道:“哪里哪里,帮人是快乐的,喝酒也是快乐的,这叫双喜临门!”
张玉庄被他拽着往外去:“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不过,这件事还需从长计议……”
“从长从长,紧你便宜行事就好!”
月舟兴奋地头也不回,什么话都答应。
张玉庄是个说到做到的。
没几天,他就真的帮月舟弄到了长明灯。
当他带着长明灯去长离殿时,凤凰又惊又喜,欢天喜地接过来,郑重放于桌案上。
月舟凤眸里燃着星星,像个孩子一样围着张玉庄转圈夸赞,银色长袍飞舞个不停。
张玉庄问:“之后你有什么打算?”
月舟还是神秘兮兮地表示他自有主张。
隔天,那凤凰又闹了个传闻出来。
说是月舟上神精心打扮一番,大驾光临司氏一族仙府,从司家后辈中挑了个娃娃回长离殿作伴。
又因为凤凰和司家中间那段抹不开的缘分,这件事传出来,被仙人嚼来嚼去,难免多了几分旖旎。
张玉庄听见这故事时,正好在浮念殿里和成意闲谈。
“自我上天界以来,倒时常能听见这位月舟的故事。”成意道。
“他呀,有趣得很。”张玉庄莞尔说,“你们合该认识认识。”
他说这句话时,倒也没想过成意和月舟第一次见面会是在那般场景。
那一声巨响撼动九天时,神仙们只当是不是又有某位大能登临天界。
可这次不同。
腥臭黑风自不成眠掀天而起。
自从当年张玉庄一件破世断了仙城,并将所有投崖仙人封锁在那暗崖之下,他再也没去查看过。
如今,确是从那崖底传出令人毛骨悚然的咆哮,那声音诉说着无尽愤怒,像是终于找到了个宣泄出口。
一个庞大而扭曲的怪物从深渊爬了出来!
每一次移动都伴随着哀嚎,它肮脏丑陋的姿态,无疑是对天界最大的嘲讽。
它狂奔起来,冲撞一切阻拦,在仙海浮云中瞧见了张玉庄。
怪物狂奔而来,张玉庄深知这是自己过去决策的恶果,天地颤动,每一下都震在他的心口上。
成意闪身挡在他前面,霜白光芒自他手中迸发,直击怪物胸膛。
怪物被这一击打得踉跄后退,遂仰头发出长啸,那声音中蕴含着千万年的不甘和怨恨,另众神仙胆颤。
谁都不能理解,为何在九天之上,会有如此滔天恨意。
随着这声啸,无数黑色怨气自怪物口中喷涌而出,直冲天际。
怨气所到之处,云天开始扭曲、撕裂。
当下神仙们分成两拨,一队去阻拦怪物,其余的大部分,纵风去往天漏边缘。
天穹破了个洞,宛若一道狰狞的伤口,横亘在天际不断扩大,连它周围的星辰都在摇摇欲坠。
黑紫电光不详地闪烁着。
众神仙奋力施法,试图修补这道可怕的裂痕。
金光、神力、法器潮水般涌了过去,却如泥牛入海,毫无作用。
眼看着天漏越来越大,整个天界脆弱地颤抖起来,仿佛随时都要支撑不住而坍塌。
面对这样的局面,张玉庄再一次深感无力,好似这漏洞并非出现在天上,而是深深烙在他心底。
难道当年销毁仙城不对吗?
难道善恶不能有报吗!
危机关头,一位精通天地法则的仙官匆匆赶来,神色凝重地给了个建议:“诸位,我们可以行祸水东引之法。”
成意脸色并不好看,眉头紧锁地问:“此话怎讲?”
那仙官紧了紧牙,挣扎片刻才说:“人间有处灵山,那是一处灵地,不靠天不靠地,便能有源源不断的灵力。”
“说是……说是人间天界也不为过。”
那仙官继续解释道:“我们可以将这天漏里的幽怨之气引到那处灵山,灵山这么千百年里已然有了足够的纯净之力,或能抵消一二。”
“剩下的,我们天界再出手便能镇压。”
然而,话音刚落,就有一位年长的仙君站出来说:“此举不妥!那处灵山并非无主之地,据我所知,那里栖息着一群玉兰树妖,这些树妖天性纯良与世无争,正儿八经地修行多年,眼看着就要集体成仙了!我们身为天界神仙!怎可行这不义之举!”
这话似有雷霆之力,砸到了诸位神仙心坎上。
另一位仙君站到这位老仙君背后补充道:“若是将这怨气引到那里,是要给那一族带来灭顶之灾的!诸君自然知道,怨气汇聚之地,往往会成为众矢之的。这么做无疑是将那些树妖变成不详之族,害他们人人得而诛之!”
成意听罢,决绝地反对道:“我们不能为了自保而牺牲无辜生灵!这样不配为神为仙。”
但依然有仙官动摇,低声说:“若不如此,整个天界坍塌,到时候不仅是那树妖,所有生灵都将遭殃。”
成意看向说话的那个仙官,此刻他脸上早已不见平日里的温和模样,目光冷冽如霜。
他唇角含着一抹讽笑:“这是什么话,天界塌了死的不过是我们这些神仙!关人间什么事,又干众生何事!”
那仙官出言反驳:“你倒会说,有本事你去把这天漏补上!”
一言落地,众神仙目光都落到成意身上。
包括张玉庄。
接着,他见到了此后折磨了他万千年的景象。
成意冷眼扫过众仙,眼中闪过一次决然。
刹那之间金光乍现,云雾翻腾见,威严金龙冲天直上。
这个龙神平时太过温润有理,自带着一股从容气质行走天地,几乎叫大家忘了。
龙,是带着桀骜而生的兽。
他们骨子里带着亘古不变的骄傲,浑身流淌着不逊的烈焰,以无可阻挡的力量撞破一切陈规旧矩。
降世而来,向死而生,太阳般光明又伟大,灼烧每一丝阴暗沟渠里的尘埃。告诉天地:强者不凌弱,神明不负众生。
金光耀目,张玉庄只觉得自己心脉为之沸腾。
他立马意识到了成意的打算——这位龙神竟要用自己这一身去堵住天漏,哪怕性命消散,只要能救下那一山无辜的树妖。
张玉庄心神不宁起来,他无法想象,天地间怎么会有如此伟大而无私的存在。
他习惯了世人带着贪念和欲/望,即便是神仙也不能免俗。
但也正是有这些念头,人才是人。
人仙两界也因为这一点而保持平衡。
成意如此做,不仅是对众神无声的谴责,更是直接挑战了张玉庄一直所坚信的平衡。
也是这一刻,张玉庄才后知后觉意识到:他或许是错了。
他不知道自己究竟错在哪里,命运的齿轮一转再转,把他碾得体无完肤。
巨龙盘踞于天,对众神仙降下无声谴责。
张玉庄脑中混沌一片,但身体已先于意识做出了反应。
他纵云而上,拿出法器,很快来到金龙身边。
成意似有所感,眼眸转过来瞧了他一眼。
对视。
张玉庄之后因这对视响了许多。
也是因为这一眼,这一次并肩。
所以才让成意之后如此信任他,也因此,他才有了机会伤害他们。
当下张玉庄却未想那么远,一心一意想跟着成意一起堵住这天漏。
怨气四溢,一仙一龙略有吃力。
随着张玉庄动身,更多仙官加入他们,准备以命相搏。
但那位最开始精通天地法则的仙官已然默默催动了法诀,一道金光自他掌心射出,直指天漏。
天漏中那些怨气得了号召一般,汇聚成为黑色洪流,从成意和张玉庄身边呼啸而过,直冲人间那处无辜的灵山。
成意发出一声龙吟,悲愤无比。
他试图以身躯阻挡那些怨气,但不过是杯水车薪。
滔天怨气得了去处,万般阻拦不得。
天漏缓慢愈合。
一群无辜树妖迎来了他们的灭顶之灾。
狂风掀着怒意,成意一言不发,冷着脸化回人身。
张玉庄亦是面色复杂地紧跟其后,众神仙让开身子,给他们让了条路。
路的尽头,是那名施法的仙官。
但一句质问都没来得及开口,因为那名擅自施法的仙官已经奄奄一息,身体逐渐融入虚无之中。
天漏何其庞大浩瀚,要引导如此强大的怨气,他甚至燃烧了自己的本源之力。
仙官抬起头,面容灰暗枯槁,一眼看过来,悲伤、决然、还有一丝歉意。
“我的挚友,恩师他们都在天界。”仙官用尽最后的力气开口,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我不能……让他们死。”
最后一个字落下,成意眼底那些怒火也随之熄灭。
他缓缓垂下拳头,想要说些什么,但最终只是发出了声几不可闻的叹息。
乱局尚未结束,一声巨响打破这处死寂。
听得天边有谁撕心裂肺地喊了声:“月舟!”
成意陡然回神,迅速和身边的张玉庄对视一眼,闪身而去。
他们赶到不成眠时,那怪物仰倒着向后砸进黑崖,一银衫云袍不管不顾地朝那浓雾中一抹湛蓝伸出手,大喊着“司江度”也往里跃。
张玉庄先一步拢了法障扯住后头那位,跟他打起了招呼:“月舟,莫慌呀,你那朋友无需担心。”
月舟哪里听得进去,满心满眼只瞧得见浓雾黑崖里的江度,低低骂了一声什么,就要挣脱开。
此刻成意朝着崖底伸出手,再给那怪物加了一层封印,顺便把下坠的那名仙君拉了回来。
张玉庄这才松开月舟,介绍道:“这便是浮念殿的……”
成意此刻心情不大好,脑子沉沉的,下意识想向这位月舟神君点个头边罢了。
没承想月舟凤眸一竖,凉凉扫了眼刀过来:“狗屁东西,早不过来。”
*
缘分实在是个再其妙不过的东西。
天漏过后,天界上下莫名沉重起来。
那一天内发生了太多事情,刀刻斧凿一般被众神仙铭记。
讨论的中心,却始终停留在成意龙神身上。
张玉庄所过之处都能听见几耳朵褒贬不一的话。
赞扬的,说成意是神明品格,维护了道德和正义。
不支持的,说成意太过拎不清了些,为了一群树妖,甚至逼死了自己的仙友。
张玉庄去浮念殿找成意,却得知上神下界许多天了,再问,才知他自个下去四处帮那些树妖避难,挡灾。
浮念殿仙童知道自家神君和这位仙君向来交好,更知道当日灾祸面前,也是这位仙君头一个站到神君旁边。
是以,说完神君去向后,他不确定地问:“神君此去恐怕艰难,仙君可否去相助一二。”
张玉庄垂目听着,良久说了声:“我知道了。”
离开之后,留着个小仙童在原地二丈和尚摸不着头脑。
他没下界去寻成意,也没再往任何地方去,只是回自己仙殿里落了锁。
就这么枯坐殿中,不分昼夜。
迷茫之中,他才惊觉自己已然深陷泥沼。
初衷化在浓浓瘴气里,他只能靠着两条腿带着自己向前走,深一脚浅一脚的,四周望不到岸,前也不是,退也不成。
规则总是束缚善良。
正义和自保之间该如何选择。
他看到了龙神光耀万丈的模样,也瞧清了自己无力的狼狈。
眼睁睁看着自己制定的规则被一次次推翻。
若他因为自己初衷而建立的规矩有错,那他的初衷难道也是错的?
“妖怪执念太深,稍有差池便可轻易祸害人间。”
“我要创造一个人人平等的世界,人可凌驾万物之上。”
昏昏暗殿里,仙君喃喃着自己的初衷,生怕少说一遍他就会忘掉。
“必要的牺牲,为了大义而牺牲,也是可以的。”
他手指缓缓摩挲过腰间那枚玉环,确定为了世人好就是他的初衷。*
之后成意再回来,张玉庄再去浮念殿,他们对那场灾祸都闭口不谈。
他们心知肚明,如今规矩森严,神明强大无比,但又因为他们是在太过强大,所以天界严格限制这些神的出入。
虽也给足了体面,对外只说局势动荡,保护诸位神明,私心下如何,大概只有天界里那几位掌权的老神仙知道了。
但这次天界为了自保害得整整一山树妖遭此无妄之灾,实在是丢理又丢面的事。
是以,即便大家都知道龙神成意经常私自下界去帮助妖怪,也都当自己不晓得这回事。
天帝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过去了。
气氛太过压抑,不可说的情绪萦绕在众神仙心头,天界恍若热柴和凉水上的蒸笼。
如此岌岌可危着,不确定地等待起下一场灾祸。
热茶滚水,张玉庄将银盏推到成意面前。
自他从人间回来,眼底总是蕴着化不开的愁色。
张玉庄瞧得见,却只口不提。
“情况如何?”他问,“那座山。”
成意摇头说:“怨气落地,整座山都被毁了,树妖设下的法障瞬间崩溃,无力抵挡,当场死伤大半。”
他停顿了一下,声音低了几分:“然后人,很多人冲了进去。杀戮、破坏。我赶到的时候,已经太晚了,我勉强救下来几个,但不知能活下来多少。”
透过成意这话,玉兰树妖当日的惨状缓缓铺开在张玉庄面前。
整座山被忽如其来的灾厄笼罩,哀嚎遍地。
“修炼有方,都化成人形了。”成意垂目瞧着自己面前那盏茶,“大人护着孩子,爱人护着爱人,他们到死都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因为他们本来就没错。”
成意没有用“妖”这个字。
他说了“人”。
妖怎么会是人呢?
张玉庄没明白这句话为何会狠狠刺中他的心绪,引得他眼皮一跳再跳。
他下意识地伸手去摸腰间玉环,沉沉叹了一口气,不做回答。
成意终于提起那个所有神仙都闭口不谈的话题。
“关于那位仙官。”
张玉庄一怔,摇头轻声道:“还是别说了吧。”
成意快速地抬眼看他,又垂下眼皮继续说:“他的选择……”
他斟酌着用词,缓声道:“我不赞同,但我能理解。”
闻言,张玉庄抚着玉环的手指猛地一缩,像被烫到了一般。
成意皱眉道:“我只是不明白,为什么,为了正义,为了规矩,要迫使好人去面对可怕的选择。”
“有妖会为这个选择受害。”张玉庄说,“但人不会,神仙也不会。”
成意直视着他的眼睛问:“难道全天下都如此敌视妖怪是对的吗?”
张玉庄回:“妖怪,执念太深。”
“难道人就没有执念,难道神仙就没有执念吗?”成意皱眉道,“难道向来如此就是铁律就不可违背吗?”
张玉庄被这句话震住片刻,没有接话。
成意似乎也深知这个问题并非一句两句可以说得轻的,态度稍有缓和,问:“你有过想要保护的人吗?”
张玉庄垂眸凝视腰间玉环,坦诚道:“以前有过。”
“如果要为了救他,而去手染鲜血,你会吗?”成意摩挲着茶盏边缘,看着水纹涟漪。
张玉庄却将原话奉还:“你有过吗?你会吗?”
成意停下动作,正正地看着张玉庄。
“我或许以后会有,我不会。”
此话入耳实在过于轻浮和幼稚。
张玉庄苦笑之余,眉目中不禁染上些许沧桑,无奈道:“那是你没有过,被逼得走投无路的时候。”
成意立时道:“即便走入死巷,即便再有渴望,也不是迫害无辜的理由。”
张玉庄为他这幅神色莫名烦躁起来。
世上哪有那么多利索当然,他这双眼瞧过太多,正义从来都不能安然无恙地去到该去的地方。
他试图平息内心的烦躁,但只要一瞧见成意那双眼睛,总要前功尽弃。
“成意,改变不能一蹴而就。”终于,他开口道,“我希望你知道,规则或许会有不公,但它初衷一定是好的。”
成意沉默地饮下已经凉透的茶,说:“我不知道。”
张玉庄深深地看着他:“我希望你能知道。”
妖和人不一样,妖是无可救药。
成意不再说话。
他们相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坚定。
阴霾总会散去,不久后便能一切如常,好似伤疤只要盖住不让人瞧了去,它就从未存在过。
因着这次对话,他们再相遇,打眼瞧去,对方面上都有尚未化去的冰霜。
直到那天,张玉庄远远地就看到成意眉目舒展,好似他才上天界时那样。
端方公子,温郎如玉。
任谁看了去都会被染上好心情。
张玉庄也为此心情松快几分,言语间重回打趣:“这是什么好事,让我们龙神愉悦?”
被问到心情,成意甚至愣了会神,复有从容起来,好笑道:“有那么明显吗?”
“有。”张玉庄扇着折扇,“大老远就瞧见你头顶飘着朵彩色祥云,要多明显,有多明显。”
成意听了这话,莞尔道:“也没什么大事,只是前段日子,尤为老仙一直邀请我去他人间的流云观赴宴,帖子递送多回。”
他一顿,笑意稍敛片刻,复又笑起来。
“你也知道,我这些日子在天界,名声不大好,就想着去走动走动。”
“哦?”张玉庄饶有兴趣地问,“流云观?那可是个风雅之地,看来是遇见谁了?”
成意笑着摇头:“倒是遇到了个有趣的人物。”
这般神秘的笑意,简直和当时月舟遇见江度时如出一辙。
张玉庄来了兴致,扇子一收:“能让你这般的,想来是个人物,说说?”
成意是一块温吞吞的冰,表面上瞧着清澈透亮,实际靠近了才知道凉。
毕竟,张玉庄认识他这么久,从未见他因为什么事而如此开怀过。
成意闻言,脸上笑意更深了几分,但仍是不答。
张玉庄也不是个刨根问底的,言说让他请自己一顿酒便罢了。
此后他依旧频繁去往人间,偶尔也会受月舟感染,给宁恙附身的那棵桃树带些酒和甜糕。
坐那说说话,心情也好。
倒是从那开始,成意也开始频繁往人间跑。
偶尔仙道上见着,问了他也不讲。
直到,成意从人间折返回天界。
浮念殿里多了一只玉兰树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