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5章 刻骨ʍӎźl
薛医生震惊地看着水荔扬,忽然不知道该说什么。即便此前已经暗自猜测了无数次,但在亲耳听到当年的真相时,也免不了觉得嗓子如同被一双无形的手扼住,让他呼吸困难。
“我忘不掉……我永远都忘不掉自己用这双手做了什么。”水荔扬双臂紧紧地抱着那件羽绒服,那是他这么久以来唯一能抓住的热源。如果不是这一次洛钦突然让他从自我逃避中惊醒,他甚至都没有发觉,自己居然差点被冻死在心底的寒冬。
他当然也想触碰洛钦,比谁都想,和洛钦相拥、接吻、身体交融。可是当昨晚他被洛钦抱在怀里,那双手碰到对方胸膛的一刹那,水荔扬脑子里又有个尖锐而疯狂的声音在朝他嘶吼——让自己用这双手狠狠地穿透洛钦的身体、揉碎他的骨血、摧毁他的心脏。
水荔扬要被那声音逼疯了,他害怕自己重现四年前的那一幕,那双手仿佛又化成四年前沾满鲜血的尖刀,而他自己则是持刀挥向洛钦的刽子手。
“我只知道防备李牧祁、水云霆和年雨,可是到头来,我才是那个差点儿害死他的人。”水荔扬撑起通红的眼眶,绝望地看着薛医生,“我这辈子都原谅不了自己,可是他为什么不怪我?”
薛医生走到水荔扬面前,蹲了下去,眼底的情绪复杂难言。
“我没办法说你们谁对谁错。”薛医生说道,“如果你愿意的话,我来和他谈,你决定我可以向他透露什么,我会严格保护你的隐私。”
水荔扬颓然地摇摇头:“你什么都可以说,我对他没有秘密,也没有隐私。”
薛医生拍了拍他,安慰道:“好,不哭了,等你愿意的时候,让他来见我。”
水荔扬没再说话,只是把怀里的羽绒服抱得越来越紧,像窒息一般,唯有那上面残存的费洛蒙气息可以让他确信自己还活着,洛钦也还活着,一切都像是一场噩梦。
但这场噩梦四年来一刻不停地追着他,在阴暗的走廊转角、在漆黑的狭窄街巷,血红的眼睛将他穿透。然而等那个影子从黑暗中走出,水荔扬发现那分明是满怀罪孽的自己。
薛医生只觉得骨缝里都爬满了无力感,他张了张口,最终吐出一声叹息。
水荔扬回去之后,在小院里休养了好几天。森羚去了松河送货,黄毛和李潇涵等人每月都有几天在外巡逻商路,而小院里的幸存者来来去去,有暂时歇脚的,有遇上志同道合之人告辞离去的,有找到家人欣喜团聚的,也有一些离开之后,不知为何就再也没回来过的。
院子里总是很安静,连落叶的声音都听得到,冬暖夏凉,是个非常好的疗养之处。
四方的院子里总共有六七间房,却总是住不满的状态。水荔扬总爱搬个凳子坐在天井里发呆,有时候一坐就是一整天。
有一天早上,水荔扬睁开眼睛就看到即墨朗趴在窗户上,好奇地看着外面,见他醒了便激动地蹦过来,趴在他耳边说:“叔叔,下雪啦下雪啦!”
他爬起来一看,只见窗外已经是一片银装素裹,不知昨夜什么时候开始下的雪,此刻已经停了,但还是积了较厚的一层。连院子上的蔬菜架上也落满了雪,地里埋着红薯的塑料膜鼓起一个个小山包,像微缩的山峦。
“挺好,又可以堆雪人了。”水荔扬笑笑,抱住即墨朗,“出门前把衣服穿好。”
即墨朗开心地下了床,乖乖地自己穿好衣服,又就着水荔扬给他倒的热水洗漱完,一个人蹦出门玩去了。
水荔扬在厨房的灶台前生火热一热昨晚的粥,给即墨朗煮了个鸡蛋,又切一碗腌好的土豆条、摆两张裹糖浆炸的油饼,静静地等着锅开。
厨房里安静极了,只有锅盖下升腾的白烟弥漫,和锅里热粥熬煮的咕嘟声。
连院子里都十分安静,水荔扬发了一会儿愣,忽然觉得不对——孩子安安静静不闹腾,十有八九是在作妖!
他撂下锅铲就冲了出去,跑进院子里,却发现蔬菜地前站了一大一小两个人——准确来说,两人都是蹲着。
水荔扬看到另一个男人的背影,怔了一下,停住脚步。
洛钦听到身后的开门声和脚步声,扭过头来,笑着打了声招呼:“荔枝。”
“你怎么找到这里的?”水荔扬走过去,觉得喉头有点酸涩。
洛钦:“问到的。”
水荔扬不知道他是怎么问到的,但这个人真真切切地站在自己眼前了,他能感觉到自己心里压不住的雀跃,像小时候在福利院等着那些孩子下早课、自己在门口等最后五分钟的心情。
“我想来看看你。”洛钦说,“本来打算前几天就来,结果被临时派出去开会。刚才进来的时候发现小朗也在,正好陪他看看红薯。”
即墨朗蹲在地上,好奇地在两人中间看了个来回,忽然爬过去,吭哧一口咬住了洛钦的腿。
洛钦:“……”
水荔扬:“……”
水荔扬走过去,扒拉了一下即墨朗的嘴巴,纹丝不动:“小朗,不要随便咬人。”
即墨朗咬着洛钦的小腿,牙齿用力:“我不放唔……他怎么会知道我的名字……”
水荔扬把即墨朗从洛钦腿上扯下来,很无奈地对他说:“他两岁大的时候就开始爱乱咬东西,有时候我坐在那里,他就突然过来一口咬住我的手。”
“你怎么知道我叫小朗?”即墨朗问洛钦,“坏人知道我的名字,会把我抓走。”
洛钦失笑:“我不会抓走你的,宝贝。”
水荔扬转过身,往屋里走去:“等着吃饭吧,我热了粥。”
“要我帮忙吗?”洛钦问。
“不用。”水荔扬说,“你去陪小朗玩吧。”
洛钦的表情很明显变得开心了一点,带着即墨朗在前厅玩。水荔扬进厨房里继续准备早餐,顺手多煎了两个鸡蛋,又拍了根黄瓜凉拌。
即墨朗不知道什么时候溜进来了,扒着锅台,使劲踮脚往上看水荔扬切菜,桃花眼眯起来,作出一副很成熟的模样。
“装什么?”水荔扬用刀把黄瓜扫进盘子里,“再装也是五岁。”
“叔叔,你在笑哦。”即墨朗用很夸张的语气说,“从洛钦来了之后就一直在偷偷笑。”
“是吗?”水荔扬抬头想了想,“你猜为什么?”
“为什么?”
水荔扬端起盘子,脚步很轻快地走了出去:“不告诉你。”
三人坐在一起吃了顿早饭,气氛很好。水荔扬还顺口和洛钦聊了几句最近安全区的动向,一切都很平淡,好像这只是他们在一起生活多年、一个再普通不过的早晨。
早饭过后,洛钦带着即墨朗去院子里收地里的红薯,昨天下了雪,再不收要冻坏的。
不过半个早上的时间,即墨朗就已经习惯跟在洛钦屁股后头乱跑了。洛钦很会逗小孩开心,而且掌握分寸,从不开太过分的玩笑,在即墨朗眼里是个很会带动气氛的时髦长辈。
两个人在客厅玩得疯了,即墨朗乱跑乱叫着,满身是汗,被水荔扬抓过来喂着喝水,眼睛还盯着洛钦手里的玩具。
即墨朗从自己的珍藏里翻出一包糖果,都是水荔扬从各地带回来的。他分给洛钦两个,又跑到水荔扬面前:“叔叔,你喜欢吃什么味的糖!”
“都喜欢。”水荔扬笑着给他擦汗,“少吃点糖。”
“他喜欢草莓味的。”洛钦随口说道,话一出,他和水荔扬都愣了。
水荔扬的耳朵尖漫上红色,微微点了下头:“嗯。”
即墨朗分给他两颗草莓糖,跑去玩了。
“你吃饱了吗?”水荔扬弯腰收拾起一堆玩具,问洛钦,“厨房还有。”
“饱了。”洛钦看着水荔扬,舌头状似无意地舔了一圈嘴唇,“但是吃得不开心。”
水荔扬一愣:“为什么?”
“因为你只喂小朗了。”洛钦撇嘴道,“我一个人吃,还差点噎到。”
水荔扬无语地摇了摇头,伸手抽走他屁股下面一块毯子:“小孩儿。”
“我不小孩儿。”洛钦反驳他,儿化音已经说得很熟练了。
其实连水荔扬自己都觉得奇妙,从早上这顿饭开始,两人似乎完全没有经过任何磨合就回到了四年前那种相处状态。在望春营地、在方舟宿舍、在丧尸哀嚎的废城里,他们曾经一直都是这样在一起的。
他不抗拒洛钦,甚至从内心渴求再和对方拥抱一次,但潜意识的角落却一直在翻涌着那些可怕的想法,就好像有意引导着他去伤害洛钦,像四年前那晚一样。
这种状态让他非常害怕,他不知道自己的状况是否稳定,这种令人胆寒的想法居然会从自己的脑袋里爬出来。所以他现在还不能允许自己去碰洛钦哪怕一个手指头,似乎他和洛钦一旦身体相接,那种念头就会被放大、扩散。
所以他只是在抗拒他自己。
洛钦陪了他们一整天,水荔扬总算能得空喘口气,在屋里坐着看书,由洛钦看着即墨朗满院子跑,直到天黑的时候又下起了雪,天色也暗了下来。晚饭后,院子里很快就又积了一层,青石板路面上湿滑得几乎无法行人。
水荔扬看了看窗外,拧干手中的毛巾给即墨朗擦脸,“不许玩了,吃过晚饭就乱跑,会肚子痛。”
洛钦站在一旁穿衣服,准备走了。
水荔扬瞟了他一眼,有些犹豫,终究还是没能说出留客的话:“小朗,和洛钦说再见。”
“洛钦再见!”即墨朗抱着一个脏兮兮的木偶,仰着脖子笑。
“小朗再见,你乖乖听叔叔的话,下次来我给你带好吃的。”洛钦系好围巾,摸摸即墨朗的头,“说话算数。”
水荔扬习惯性帮洛钦把围巾摆正,又给他紧了紧,盖住脖子容易漏风的地方。
“出去的时候慢点。”水荔扬说,“这会儿路太滑了,别急着走,看好脚下。”
他的呼吸像蛛丝飘落在洛钦耳畔,带起一片热意。洛钦低头看着他,看动作似乎忍不住想亲一亲他的脸。
但最终,洛钦只是用手指碰了一下水荔扬的耳朵。
屋门被打开又关上,洛钦的脚步声在雪地里远去了。水荔扬出神地看着窗外,直到即墨朗又叫了他一声:“哎,怎么了小朗?”
“天这么黑,又下大雪,他在路上摔倒怎么办呀?”即墨朗有些担忧,“他会不会怕黑?要不然我们让他在这里住一晚吧?反正空房间有得是。”
“刚才你怎么不说呢?”水荔扬好笑地戳了戳他肚皮,“你也想他留下,就应该开口说。”
即墨朗不服气,说道:“我不好意思嘛!万一他说不留下来,我不是很没面子嘛?而且你明明也很想让他留下来,你也没说。”
“嗯?”水荔扬顿了一下,“你怎么看出我很想他留下的?”
即墨朗:“我看得出来,就像你早上一直在偷偷笑一样,但是你不好意思跟他讲,因为害怕他不愿意留下来。”
水荔扬苦笑出声:“你说话怎么一点面子都不给我留……这样吧,下次他再来,我们就让他留下。”
“为什么要等下次?”即墨朗直戳了当地反问,“这次不行吗?喜欢和谁在一起,就得马上开口要他留下来,否则你怎么知道这次分开以后,下次什么时候见呢?”
水荔扬被即墨朗稚嫩的声音碾压过心口,他的手微微颤起来,喉咙处仿佛悬着一根即将崩断的线。
这一次,他的伪装彻底被一个孩子的话戳破,不留情面地重重摔落在地。
他也在问自己。
为什么不让洛钦留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