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章
明月高悬, 树影婆娑。
扶摇念的楼阁位于闹市中的一处所在,白日里寂静无声,夜晚反倒点起了星星灯火,清幽温和。
旁边的樾为之已跟着那影卫起身, 自去部署, 燕纾在床上微微坐直身子, 垂着眼一时有些呆愣, 仿佛还有没有醒过神。
那边樾为之细细交代了一番, 无意间回头, 目光正落到床上呆坐的人身上。
他一时间又有些无奈,无声地叹了一口气, 到底低声开口。
“你要过去看看吗?”
“……不去。”
床上的人回过神,微微摇了摇头, 身上的被子一掀,蜷缩着又躺了下去。
“每日闯阁的人那么多,个个我都去看?”
他抱坐在床头,揽着被子打了个哈欠小声开口,微微动了动身子,忽然将被子直接一把蒙到头顶, 闷闷的声音从底下传来。
“一把迷.药把他迷晕丢出去不就好了,如果没有迷.药我把符纸借你……”
樾为之:“……我就只是问了你一句去不去,你哪来这么多话?”
被子底下的人颤了一下,微微侧过头, 探出一个脑袋,雪色的长发铺了满床,衬得眼尾一抹嫣红分外明显。
他似有些委屈地低低开口:“为之这是在怨我?”
樾为之的声音被迫一止。
院外溜溜哒哒晃悠进来的白猫刚好看到这一幕,“咪”的一声, 瞬息跳上床,不满地冲着樾为之凶狠哈气。
樾为之眉心跳了跳,想要反驳看着那人苍白的脸却又下意识不忍。
他深吸一口气,上前一步帮他把头顶的被子扯下来掖到颌角,有些无奈地看着他苍白的脸上因为憋气而隐隐浮现出的红晕。
“本来就喘不上气,还自己憋着自己,你不难受我都替你难受。”他故作生硬地开口,声音到最后还是不自觉缓了下来。
“行了,你若不想去便不去,我去替你处理了。”
他低声开口,拭了拭燕纾额头的温度。
纱帐内漫着苦涩药香,面前的人低低地垂着眼,偏头时铺散的银发在衾枕上蜿蜒如月华霜露,衬得本就苍白的面容愈发透明。
——偏生眼尾洇着未干的薄红,连唇珠都泛着久病的青白。
樾为之声音也忍不住跟着颤了颤,心中一时间也有些五味杂陈。
“我就是怕你到时候……又难过。”
他话音刚落,便看面前的人忽然仰起头,琉璃色的眼眸闪着微光,仿佛带上了一点……狡黠?
樾为之瞬息意识到不对。
下一秒,他果不其然听着面前的人小声开口。
“那为之不若给我一包安神药,我直接昏睡过去,人事不知,当然也不会难过了。”
樾为之眉心跳了跳。
——他瞬间意识到方才燕纾为何忽然跟他装弱了。
“啪”的一声爆栗脆响,樾为之收回手,同一刻,原本趴在燕纾手边的白猫瞬间抬眼,龇牙咧嘴地冲着他哈气。
“你冲我叫唤什么,你有本事管管他。”樾为之本就气不顺,没好气地开口。
床上的人也有些惊异,轻咳一声忍下唇边的笑意,只抬手捂住额头,有些可怜巴巴地望向樾为之。
“你做什么,为之?”
“我做什么?你故意跟我说了那一大堆,原来就是为了等在这儿跟我骗药啊?”樾为之收回手,冷笑一声,微微咬牙。
“那安神药是能乱吃的吗?你不想活了?平常吃那些药怎么没见你这么积极?”
他一连串发问,被揭穿的人也不尴尬,眨了眨眼,一边放下手一边毫无迟疑地迅速道歉。
“我错了,为之,下次一定注意。”
“你还想有下次——”
樾为之咬牙,忍不住又想抬手,看着燕纾隐隐约约的红印,忍了忍,到底又放了下去。
“算了,你……”
但他才刚准备放下手,忽然感觉手背一阵刺痛,那白猫直接倏然抬爪,直截了当在樾为之手背间拍了一巴掌,炸着毛弓身挡在燕纾面前。
“我没想打他——”樾为之简直要气笑了。
——这胖白猫自上次燕纾差点死一次后,便格外敏感,护崽子一般格外黏人。
偏生床上那人抱着双臂靠坐在床头,一手不轻不重地捏着那白猫后脖颈,笑意盈盈地望着他,很明显也在为这个胖的没脖子的毛团撑腰。
樾为之感觉自己再在这里待下去迟早要被这一人一猫气死。
他深吸一口气,后退一步直截了当转过身。
“安神药肯定没有,我先过去看一下,你若睡不好便躺着闭目养神,或者让这一团毛哄你睡觉——”
他不出意外地收获了那胖白猫不满的低吼,樾为之眉心跳了跳,迅速走到门边,却忍不住脚步又顿了一下。
“小纾,心病还需心药医……你比我清楚这一点。”
床上的人轻轻眨了眨眼,笑着望着他没有回答,半晌却王顾左右而言他地挑起了另一个话题。
“……赶走就好,别伤他。”
樾为之身子一晃,瞬间反应过来了什么,简直要气笑了:“你要不要看看你说的是谁?我伤他?”
燕纾不置可否地弯了弯眼,樾为之再不理他,冷哼一声,大步流星地直接走了过去。
雕花木门“吧嗒”一声轻响,房间内一时间安静下来。
月光在窗棂上凝成霜纹,暖阁内被铜炉烘得酥软,床上的人唇边的笑意一点点收敛,半晌若有若无地叹了一口气。
“这般生气做什么。”
他轻轻叹了一口气,手腕一翻,一个瓷白药瓶忽然在掌心间浮现。
“若是你一会儿知道了这个……岂不是要更生气。”
他抬起手,熟练的倒出两枚安神丸来,眼眸闪了闪,干脆将白瓶里剩余的五枚丸药尽数倒出,手指一碾,将那白瓷瓶一瞬捏的粉碎。
窝在他手边的白猫似乎意识到什么,有些不安地回过头,蹭着脑袋拱到他掌心下,湿漉漉的鼻尖小心地碰着,抬起爪子扒拉着燕纾的手臂,似乎想将那药拨弄走。
但面前的人这回却并没有向着他,只是用微凉的手捏了捏他后脖颈,见他仍旧挣扎,低低笑了一声,忽然俯下身将他整个抱起,手臂同时一抬,囫囵将一把药直接送入了口中。
“咪——”
那白猫瞬间急了,蹲坐在他臂弯间抬起两只前爪便去够他的唇角,下一秒,一双爪子却被轻轻按住,肉垫被不轻不重地捏了捏。
“没事的。”
燕纾垂下眼,低声开口,仿佛自言自语,又仿佛在让谁下定着什么决心。
“说好了不去见他,便不去。”
他闭了闭眼,一点点放松身子靠在床头,沉沉吐出一口气。
“而且……我也真的不想再做那些梦了……”
加大剂量的药物终于逐渐起了效果,燕纾眼睫重如铅坠,视野里轻缓的床帐化作洇湿的水雾,连耳边白猫的叫声都像隔着三重纱。
他试图蜷起发麻的指尖,却迟缓地发现整条手臂仿佛都已化作浸透水的棉絮,正从猫儿蓬松的背毛间无声滑落。
眼前一道白光袭来,燕纾低哼一声,沉沉吐出一口气,手臂蓦然往下一坠。
被他揽在怀里的白猫一瞬失重,“喵呜”一声,后腿一蹬猝然跳下来,不安地在床头原地打着转。
“乖……我没事……”
燕纾整个人仿佛蒙在水底。
他依稀触到白猫一下下蹭过来的冰凉鼻尖,可那点冷意转瞬便被潮涌的黑暗吞没。
燕纾听着旁边白猫模模糊糊的叫喊,努力凝起最后一抹神志。
“我就……睡一会儿……没事……”
他话还没说完,眼前突然一黑。
喉间溢出的安抚声碎在唇畔,好不容易抬起的腕骨颓然一沉。
燕纾一瞬便直直坠入了昏沉的黑暗间。
·
但不知是心里有事还是怎样,即便吃了大剂量的安神药,燕纾这一觉依旧睡的不太安稳。
一年来萦绕不断的梦魇不但再次一点点从黑暗里浮现,甚至这次还几乎要将他整个人都拖拽入深渊。
燕纾挣扎着想要脱离,但周身的疲倦感沉沉压下,胸膛几乎都疲软的无力抬起。
“咳咳咳——”
燕纾骤然睁开眼,仿佛溺水的人般,猛吸了一口气,踉踉跄跄地撑坐起身,顾不得许多,一瞬扑到床边,控制不住地剧烈干呕起来。
但昏睡一晚的胃脘里什么东西都没有,燕纾吐了半晌什么都没有吐出来,眼前的眩晕感反而越发剧烈。
——难怪樾为之不让他多吃那个药。
燕纾垂下眼,在一片晕眩间有气无力地苦笑了一声。
——实在是……太难受了。
“呃……”
颤抖的尾音化作一缕游丝,腕骨磕在床栏的刹那,他几乎能听到自己颈动脉突突的震颤。
燕纾咬了咬牙。
他按着胃脘的手忽然用力往下一按,剧烈的疼痛一瞬席卷全身,痛的他感觉自己几乎失去了几秒意识。
下一秒,他身子控制不住前倾,脖颈青筋暴起,后脊一弓,骤然呛出一口血来。
眼前的晕眩感终于一瞬止歇。
燕纾感觉自己一定是失去了几秒的意识,等再模模糊糊醒过来,耳边挠人的嗡鸣声已逐渐消失,只剩下白猫焦急的“喵呜”声一声声响起。
“没事……”
燕纾勾了勾唇,努力抬起指尖,颤颤巍巍地在白猫耳尖蹭了一下。
他只感觉周身疲累异常,恨不得就这般再次昏睡过去,但心中莫名的不安感却让他一直绷着一根弦。
他急喘了两口气,努力一点点撑起身,将玉狐面具按在脸上的同一刻,哑声开口。
“来人——”
门外一个黑影一闪,一名黑衣人瞬息出现在床前,单膝跪地,头深深地埋了下去。
“门主有何吩咐。”
燕纾眼前还有些昏黑,攥着胸口大口地喘着气,一时间说不出来话,听着面前的黑衣人犹豫了一下,膝行一步,终于忍不住开口。
“门主是哪里不舒服,需要我们去寻樾公子——”
方才在门外他们听着屋里的响动便一直想要进来。
但燕纾不喜让别人见到他孱弱的模样,樾为之也明令禁止若无吩咐不得无故现身,一群五大三粗的黑衣人只能在外面干着急。
他顾不得许多匆忙转头便想让手下去喊人,下一秒却听床上的人低声开口。
“不用……”
燕纾深吸一口气,背脊一点点直起,垂下眼沉沉抬起头:“谢镜泊现在在哪?”
·
房间内一片安静,半跪在床前的黑衣人话语瞬间一滞,无声地张了张口,像是有些疑惑燕纾为何会忽然问起他。
“门主……”
“回答我的问题。”
燕纾低声开口,直接打断了他的话。
“他还在阁内吗?”
“是。”黑衣人点了点头。
此时已经月过中天,他方才昏睡了不到一个半时辰,按理来说若樾为之出手,早就应该将人赶出去了。
燕纾皱了皱眉,看着面前的黑衣人依旧死死低着头,心中的不安感越发强烈。
“樾为之在盯着他?”
“是,樾公子交代属下,那边他来负责就好,无事不要打扰您……”
他话还没说完,忽然便被床上的人冷声打断。
“现在去问樾为之,谢镜泊所在的位置。”
那黑衣人愣了一下。
他一时间有些迟疑。
樾为之临走前特意交代过要让燕纾好好休息。
他们跟着燕纾这么多年,也清楚自家门主身体有多不好,向来比燕纾本人还谨遵樾为之的“医嘱”。
但床上的人仿佛误会了他的迟疑,脸色瞬间白了一瞬,倏然撑坐起身,踉跄着往前走了两步,扑到一旁的偏室内。
“门主——”
但一阵熟悉的“咔嚓”机扩声已经在室内骤然响起。
燕纾指尖燃起一道符咒,低喝一声“去”,素白的指尖在桌案上飞速划动。
不大的楼阁内一阵阵机扩滑动的声音隐隐传来,紧接着氤氲的烟雾逐渐燃起,一片薄的镜片内,忽然折射出一道玄衣模糊的身影。
——这楼内被他安装了无数面水镜,配合着符纸显影,便几乎能知晓每一处的情形。
燕纾仰起头,盯着那道依旧在缓缓地警惕向前移动的影子,闭了闭眼,无声吐了一口气。
——还好,谢镜泊没事。
他此时才觉得有些力竭,身子控制不住晃了一下,听着后面的黑衣人焦急的声音传来,撑着桌案站稳,有气无力地摆了一下手。
“无事……”
他话还没说完,忽然听到面前一阵细微的响动传来。
燕纾下意识重新抬起头,却在看清面前景象的那一瞬,瞳孔霎时紧缩。
显影阵折射出来的氤氲烟雾间,那道玄色身影不知何时伧然跪地,长剑踉跄脱手,蓦然吐出一口血来。
燕纾撑在桌案上的手一瞬收紧,用力之大几乎将木屑抠出。
他倏然转过头:“怎么回事?”
旁边的黑衣人一时间也愣住了,慌张地一瞬跪了下来。
“属下不知……”
他话还没说完,忽然感觉面前一阵疾风刮过。
黑衣人猝然抬起头,却只看到一瞬消失在门廊尽头的白色身影:“门主——”
·
这楼阁身处闹市,所占面积并不大,只不过房间颇多,各种隐秘的机扩也相对繁琐。
但燕纾对这里在熟悉不过。
他轻车熟路地便找到了方才显影阵里投射出来的那一处房间,推门而入的一瞬,一眼便看到了倒在地上的玄衣身影。
“该死——”
燕纾咬牙,匆忙走上前,抬手下意识便要去扶,心中忽然突兀地跳了一下。
旁边一阵凉风骤然刮过,燕纾眼眸一瞬紧缩,不安与警惕感几乎是同时袭来。
——不对。
若是谢镜泊真的遇袭,为何这房间内陈设都极为规整,没有半分打斗的痕迹?
方才忽略的周遭的怪异感,此时后知后觉在燕纾脑海里浮现。
燕纾心中瞬间警铃大作,足尖一点迅速向后退去。
下一刻,他听着,樾为之气急败坏的声音在耳畔同一时间响起。
“你疯了吗,燕纾?快离开那!”樾为之传音入密,焦急的声音一瞬没入他脑海。
“你看不出来吗?”
“谢镜泊明显是故意的——”
被骗了。
燕纾垂在身侧的手一瞬收紧。
他心中一时间有些啼笑皆非。
——是了。
这人是他的小师弟,是他自己……一手带出来的。
但他关心则乱,一时间竟然没有反应过来。
仿佛是为了印证这句话般,下一刻,他看着地上原本应该昏迷不醒的人握着剑的手忽然收紧,掌心在地上一拍,干脆利落地一瞬跃起,直接便向他掠近。
燕纾几乎能看到他抬眸时,碧色眼眸间熟悉的冰冷微光。
燕纾微一咬牙。
他脚步一顿,后退的动作蓦然一止,掌心一翻,将一枚丹药直接捏碎,在樾为之焦急的声音间忽然向前冲了过去。
谢镜泊只看到一阵白烟再次在面前浮现。
——又是这个同样的伎俩。
他神情冷了几分,毫不犹豫地抬剑一挥,不顾旁边的任何动静,脚下不停,继续向前冲去。
下一秒,他忽然看到侧边一道白影一瞬闪过。
那清瘦的身形熟悉万分,谢镜泊眼眸一瞬睁大,仍旧控制不住下意识偏过头。
旁边一声低低的轻笑似乎隐隐传来,却在下一刻,戛然而止。
一袭玄衣人面向着那幻影的方向,却是忽然朝着原来那处精准抬手,一瞬抓住了什么东西。
“调虎离山。”
谢镜泊冷声开口,手腕蓦然用力,将面前的人影拽过来的一瞬,忽然感觉哪里不对。
——太轻了。
空荡荡的白狐大氅被拽过来的一瞬,他心中立刻意识到不对,他瞬息向后退去,下一秒,忽然感觉眉心一凉。
脑海中几乎刹那间被黑雾侵占,堕入梦境的那一刻,他似乎听到一个带着笑意的模糊声音在耳畔响起。
“天天让我做噩梦……”
“总也该,换你来做一做。”
·
谢镜泊猝然睁开眼,一瞬从床上坐起。
面前一道刺目的光亮同一刻袭来,谢镜泊蹙眉下意识闭了闭眼,等双眼逐渐适应眼前的光亮,重新慢慢睁开眼,映入眼帘的却先是一片深浅不一的红色。
谢镜泊的眼眸微微睁大。
他心中下意识闪过一丝茫然。
——这是什么地方,他为什么会在这里……
他记得他明明是在……
旁边忽然传来一声轻微的嗡鸣,谢镜泊下意识回过头,目光落到旁边桌上静静放着的微尘里上,混乱的思绪间似乎逐渐分出了一丝清明。
他好似……想起来了。
这次是他入销春尽后,第一次被大师兄带着下山出任务。
一只妖怪为炼成人身,专门骗镇上的未婚少女与它结亲,吸食活人精气转化为自己的修为。
他记得,似乎是他们之中的一个人假扮成新娘子,将那妖怪骗来……
但似乎隐隐约约还有哪里不对。
谢镜泊蹙了蹙眉,一时却无论如何想不起来。
他晃了晃脑袋,干脆先一步慢慢下了床,抬手要去拿桌上的微尘里,忽然听到房门处传来一阵“吱扭”的推门声。
谢镜泊下意识一瞬攥紧手中的微尘里,下一秒却听一个熟悉的声音从门口传来。
【小师弟醒了?】
燕纾带着笑意的声音从门口蓦然传来,谢镜泊身形控制不住猝然一僵。
他眼眶不知为何一瞬有些莫名发烫,一时间甚至不敢回头。
谢镜泊僵在原地,听着下一刻,燕纾似笑非笑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怎么不转过来?我穿着这身真的这般难看吗?】
【没有……】
谢镜泊一时间没反应过来他在说什么,匆忙应了一声。
他胡乱地摇了摇头,深吸一口随手抹了一把脸,迅速转过身,神情却蓦然一僵。
面前的人头戴凤冠,一袭大红婚服坠在身上。
谢镜泊瞳孔收缩一瞬,脸颊瞬间滚烫起来。
金丝堆绣的凤凰暗绣在他颈侧洇出青影,本该垂顺的霞帔沿着清隽的肩线滑落,露出内里素纱中单上银线绣的合欢——刚好将他的喉结遮住,真真雌雄莫辨。
谢镜泊喉头无意识地滚动了一瞬。
他想起来了。
他记得,自己当时被燕纾连哄带骗劝了许久,仍旧万分抗拒自家师兄戴上那个头纱去与那妖怪假意成亲。
他半是担心燕纾的安危,半是莫名不愿燕纾……穿着嫁衣给其他人看。
但却被燕纾误以为他不喜欢他男扮女装的模样。
但再怎么不情愿,燕纾最后还是去了,好在最后……有惊无险。
谢镜泊怔怔地站在原地,一时间觉得喉咙莫名干渴,下一秒却听一声无奈的轻笑从面前传来。
【行了,知道你不喜欢,别躲那么远了。】
燕纾半撑着脑袋坐在床中央,半是埋怨半是好笑地拍了拍身侧的位置。
【过来帮我把这个凤冠摘下来,我头好痛,当真沉死了。】
谢镜泊耳尖一瞬通红。
他无声地张了张口,到底一步一挪地慢慢走过去,小心翼翼地坐到燕纾背后。
他按照燕纾的指示有些僵硬地抬手,将头顶的凤冠小心取下。
三千青丝一瞬从面前人身后垂落,燕纾下意识松了一口气,动了动有些酸胀的颈骨,似乎笑着说了句什么。
但谢镜泊却压根没有听清他说了什么。
他只怔怔盯着燕纾后颈白皙皮肤上被凤冠压出的一抹红痕,脑海中一片混沌。
——他的大师兄……皮肤从前便这么白吗?
谢镜泊不知道自己为何会想这个,心中一时间有些发慌。
他目光有些慌乱地下移,看着织金云肩缀着的珍珠流苏空荡荡悬着,反衬得燕纾腰封束出的轮廓比竹骨灯笼还单薄。
【你怎么了,想什么呢?】他看着面前的人似乎隐隐转过头,轻笑着问了他一句什么。
谢镜泊无声地张了张口,却突兀地吐出两句话。
【我没有……不喜欢。】
他低低开口:【师兄穿这个……很好看。】
旁边烛芯爆开的刹那,谢镜泊看到燕纾眼里一瞬盛满了笑意。
旁边的红烛幽幽一闪,烛光剪影交织在一起一瞬,面前的人身子忽然前倾,一瞬勾住他的脖颈。
【那小师弟这般说……便是喜欢吗?】
他一点点凑上前,苍白的脸色被红烛映照出一抹薄红,看起来莫名的勾人。
【小师弟也……喜欢我吗?】
谢镜泊无声地张了张口。
两人的身影在身后的床帘间交织缱绻,谢镜泊蓦然意识到了什么,眼眸一瞬睁大。
方才他醒来时映入眼帘的那抹大红色,原来是……婚房的颜色。
他周身的衣服不知何时也换成了一袭红色的新郎服,谢镜泊下意识抬手回扣住燕纾的腰身,心中却莫名闪过一丝警惕。
——从前他记忆里,仿佛……并没有发生这些。
但这个念头只恍惚了一瞬,下一秒,一片温凉感忽然从唇边袭来。
【那小师弟可愿……与我成亲?】
谢镜泊身子一颤,蓦然抬手,再控制不住,手指蓦然穿过那如水的长发,径直扣上燕纾后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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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一边,楼阁内。
烛火摇曳,狭小的房间内氤氲着无尽暖意,烛火微光在青砖地上投下跃动的光影,将房间中央两人的身影交织成朦胧的画卷。
燕纾抬起手,一把接住坠入梦境的谢镜泊,虚弱不堪的身子却到底被他带的往后退了半步,一个踉跄跌坐在地上。
面前的人依旧沉沉坠在他怀里,没有半分清醒的迹象。
燕纾无声地舒了一口气,垂下眼微微侧过头,艰难地扶着他的脖颈让他躺到自己腿上。
“看起来明明瘦了许多,怎么还这么沉……”
他口中这般抱怨着,手指却近乎留恋地抚过面前人的侧脸。
匆忙的脚步声从门口传来,紧接着樾为之焦急的声音同时响起。
“你没事吧?”
樾为之迅速从门口跑入,先一步撑住燕纾摇摇欲坠的身子,蹙眉一连声开口。
“你刚才在想什么?别告诉我你没反应过来,平常骗人骗的得心应手,谢镜泊这么拙劣的演技第一次就把你骗了——”
他话还没说完,便看面前的人捂唇干呕了两下,苍白着脸有气无力地摆了摆手。
“少说两句……我头好晕,你再说我真要吐了。”
樾为之的声音戛然而止。
他咬了咬牙,抬手按住燕纾的脉搏,没好气地瞥了一眼躺在他腿上的人。
“你对他干了什么?”
“摄神术,我让他入了梦,先……睡一会儿。”燕纾攥着胸口的衣襟,张口含住樾为之送过来的药,含糊开口。
“什么梦?”樾为之下意识开口,看着面前的人眼眸闪了闪,低低笑了一声。
“……噩梦。”
他闭了闭眼,又想起什么般,虚弱地勾了下唇。
“九渊他从前……从来不屑跟我骗人。”
——所以他一时不察,才蓦然被他骗了过去。
樾为之收回手,神情有些复杂地看了他一眼,没有说什么,半晌只低声开口。
“现在你准备怎么办?把人带回去——”
他话还没说完,便看面前的人轻笑一声,打断他的话:“你说什么呢,当然是把他送走了。”
他垂下眼,指尖隔空一点点小心描过旁边人的眉眼,又在即将碰上的那一刻,蓦然止住。
风啸声止,燕纾闭上眼,示意樾为之将谢镜泊扶起,自己则有些摇晃地扶着旁边桌案一点点站起身。
“他一时半会儿不会醒,让人把他带出去,通知销春尽的人来领人……”
他不知想到了什么,声音顿了一下,“等他醒来也不会记得这一切,我们刚好趁这个时间离开……”
身后樾为之声音有些复杂地应了一声,燕纾的声音逐渐低了下去,无声地溢出几分苦笑。
他抬手按了按抽痛的心口,狠下心迅速转过身,下一秒,忽然感觉手腕一紧。
燕纾瞬间意识到不对。
他抬手直接想挣,下一刻,却听着谢镜泊低沉的声音从身后响起。
“抓到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