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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5章 梦中人

第45章 梦中人
猫不是表情丰富的动物, 起码墨观至从未在一张猫脸上看见过如此明显的谄媚神色。他看一眼那辆儿童电动三轮摩托车,又看一眼搓着爪子期待地看着他的胖橘。

“呃……”

胖橘两眼放光。

“你要不要进来先吃点东西?”

听见吃东西的一刹那,胖橘的豆豆眼明显睁大了不少, 仿佛在问“你是说真的吗”。墨观至被它难以置信的小表情逗乐了,正要再说点什么, 就见胖橘猛然摇晃脑袋, 瞬间将垂涎美味的憨态晃走了。它重新坐好,努力板起一张猫脸, 嗷呜嗷呜地重申了自己的要求,爪子先是郑重其事地点了点地面, 然后再次抬起指了指那辆小三轮。

墨观至看得忍俊不禁, 故作为难道:“我是很愿意配合你的工作,不过,我们只有这种出行方式可选吗?你们准备的车很好, 只是你看我长得这么大, 它真的很难承受我的重量呢。”

胖橘困惑地眨了眨眼,努力消化人类话中的含义。它看起来并不十分精通人类的语言。

墨观至继续建议道:“不如这样, 你告诉我目的地, 我自己开车过去?”

他真诚地看向胖猫咪。四目相对, 墨观至仿佛能看见胖橘的那双豆豆眼里飘过宇宙星辰, 旋转着无数复杂的公式。一通艰难的计算后, 胖橘终于将人类的回复和“我拒绝和你走”划上等号。它慌忙将脑袋摇成拨浪鼓,张嘴呜哇起来。

——喵喵喵, 嗷呜嗷呜, 喵喵!

它的表情就如今晚一定要吃上小鱼干那般坚定。

墨观至见状,只好点了点头,表示同意了胖橘的提议。只是在出发之前, 墨观至不知怎地动意,决定带上那一篮红柿子。

骑儿童版的三轮小车大约是墨观至人生中最奇妙的体验之一。当他千辛万苦将自己的一双大长腿“折叠”后(塞)进小三轮后,无奈发现这辆电动车没有电,若想行动只能靠人腿脚动发力。

除了这些微瑕,小三轮倒是真能算得上是麻雀虽小五脏俱全,它甚至还配了一副同色系的迷你头盔。墨观至一手扶住对他而言过分秀气的车把手,一手调整后视镜。

一人一猫坐定,小小的三轮车再也没有丝毫缝隙,那篮红柿子就显得很是尴尬。墨观至正犹豫着,就见胖橘自然而然地伸出一条肥壮的后腿,肉垫一勾,灵活地将那分量不轻的小竹篮挂在腿上。

墨观至:“……”

后视镜内忽地冒出一颗毛茸茸的橘色脑袋,豆豆眼里流露出显而易见的疑惑,仿佛在无声质疑人类为何迟迟不动。

墨观至反复打量胖橘的状态,确认对方确实不在意这点“小重量”后,转手就将那顶粉色小头盔扣在胖橘的脑袋上,——严丝合缝,倒是意外地配适。

“那么请这位小乘客坐好抓好,注意交通安全,我们马上出发。”

胖橘听罢,连忙拿爪子扶了扶小小的头盔,那条挂钩腿也伸得稳稳当当,一脸严肃地冲墨观至重重一点头。

尽管墨观至本人不是很有信心,但那辆小三轮却出人意料地“风驰电掣”。半小时后,他们终于嘎吱嘎吱地下了山坡,走上了正路。墨观至的腿长,需要踩得飞快才能保持小三轮的平衡,远远看着,姿势分外滑稽。不过墨观至本人并不十分介意,反而在短暂的磨合之后迅速掌握技巧,骑得越来越顺脚,两腿交错踩踏,直将小小的脚踏板踩出风火轮的气势。

比起害怕被旁人看笑话,墨观至更担心自己“违规上路”影响交通被交警查证。幸而胖橘指的路都是非机动车道的偏僻林荫小路。墨观至在前头踩风火轮,后头包工头似的的胖橘时不时伸出爪子虚指某条路。一人一猫配合得当,很快离开大路走向某条小路。

越踩墨观至觉得越不对劲,这条路似乎有些眼熟。七拐八拐后,前路逐渐明朗,果然通向他自己的店。墨观至没有生活压力,开店开得十分佛系,招聘信息贴出去这么多天都没收到任何咨询,他也并不着急。

和他上次来相比,店铺附近好些又添了些变化。冬至日,邻居的店面多数都休息,一丝属于节日的热闹气息仍旧透过紧闭的门板溢出来。不少店铺面前摆着大大小小的圣诞树,上头挂着丁零当啷、亮晶晶的小饰品。

啊,马上就到圣诞节了。

后座的胖橘见到那些圣诞树,眼睛都看直了。

墨观至见了不由沉思,或许他也应该给家里摆一棵猫抓板树……啊,不,圣诞树。

嘎吱嘎吱——

小三轮晃晃悠悠来到墨观至的店前,艰难停了下来。胖橘很识趣地率先跳下车,落地前还不忘将那小竹篮甩上后座。墨观至好不容易得了机会将双腿伸直,正吁出一口气,忽地见到不远处冒出几颗脑袋。

看模样是两男两女,都是二十出头的年纪。他们齐刷刷地朝墨观至看来,眼睛冒光,洋溢着掩饰不住的兴奋和好奇。

墨观至正奇怪着,胖橘抬爪正了正小头盔,有模有样地朝那几个人颔首致意。别说,它这吨位、这体型,确实有当最低领导猫的资格。

那四人得了胖橘的允许,连忙钻出来,几个健步蹦了过来。墨观至这才看清他们的样子。

最引人注目的莫过于四人中最高最大的那个青年男人。目测他身高超过两米,杵在迷你的小三轮前像座小山似的,鼓胀虬结的肌肉几乎将他那身旧棉服撑破。墨观至不得不仰起脑袋去看他的脸。出人意料的是,这体型骇人的男人却长着一张堪称憨厚老实的脸,眼角和唇角稍稍耷拉着,看着竟然有几分委屈。只是他顶着一头浓密刚硬的短发,发梢根根冲天,看着并不好惹。

墨观至观察着高个男人,对上他眼神时,对方却不自在地挪开目光,避开了墨观至的直视。墨观至若有所思,不知怎地,想起野生动物的生存法则之一:尽量避免视线接触,否则会被视为挑衅。

气氛正僵持着,男人身旁的女生笑了起来,笑声清脆悦耳。墨观至循声将视线下移。那女生个头娇小,站在高个男人身边更是被衬托得像个未成年少女。她扎着两团齐耳的小揪揪,是个相当可爱的小圆脸,一双眼睛尤其有神。细看之后,墨观至默默将对方只是一个无害娇弱的小女生的初始印象从脑海中删去。那女生虽矮,体型却极其精实,全身上下充满着蓬勃的力量。

“你好老板,我们是来应聘的。”女生笑嘻嘻地说道,同时指着自己几人一一向墨观至介绍姓名。

女孩名叫臧小欢,高个男人叫臧傲天,——臧小欢特地解释两人并非兄妹。

傲天……

墨观至琢磨着这个听上去和取着玩似的名字,视线移向他俩身后的两人。

名叫白芝的女生身量颀长,长相明艳,皮肤白得像是在发光,五官中最突出的是那双极具风情的丹凤眼。她对上墨观至打量的眼神,抬手轻轻一捋如瀑的黑丝,笑靥盈盈地朝他点头致意。

站在白芝身旁的男生名叫涂图。同样白皙瘦弱,长着一副秀气的面容,一头长发,染着时下流行的奶奶灰色。见了他,墨观至心中略有诧异。留长发的男人不稀奇,梳成辫子的也不少,但很少有人会像涂图这样直接将头发扎成两只马尾,看着就像是从二次元破壁而来的少年。

涂图为人腼腆,始终垂着脑袋,耳朵尖绯红,两只手紧紧抓着马尾辫。

他们每人手中都捏着一张纸,上头歪歪扭扭地抄着墨观至贴在门上的招聘启事,哪怕只是不经意的一瞥,就能数出其中有好几个错别字。

墨观至:“……”

墨观至吸取教训,只略略一扫就收回目光。他转而看向身后的胖橘,眼底询问的意味很明显。

胖橘也看他,豆豆眼眨呀眨,无辜至极。

墨观至只好转头,对四人道:“抱歉,我的店铺还没开张,暂时没确定要这么多人,这中间有点误会……”

他的话还未说完,四人再次齐刷刷看过来,就连害羞的涂图都抬起头来,紧张地盯着墨观至,眼睛一眨不眨。

墨观至总觉得自己若是就这样说出拒绝的话,活像是个大渣人。他迅速清了清嗓子,换了一套委婉的说辞。

“是这样的,既然是招聘,我们还得经过面试,没问题的吧?”

四颗脑袋连连点头,胖橘也分外捧场地跟着点头。脑袋一晃,头盔整个扣在它脸上,胖橘惊慌失措地舞动爪子,于空气搏斗起来。

墨观至没去管胖橘,继续说道:“你们不用紧张,我的招聘要求很简单。因为我们的很多业务都要直面小动物,而我本人又容易过敏,所以我需要的员工最重要的一点就是非过敏体质,好帮我处理一些事情。”

墨观至说完,自己就后悔了,总觉得这条规则对于眼前四人而言实在不算什么。

却听臧小欢好奇宝宝似的举手提问道:“过敏是什么?”

“过敏通常是指对动物分泌的某种蛋白质过敏,表现为对动物的皮屑、毛发,唾液等分泌物产生过敏反应,比如起疹子、呼吸不畅,咳嗽等等。”

墨观至还想多举几个浅显易懂的例子,就见那个名字和体格一样狂妄的臧傲天抬起足有臧小欢腰粗的壮实胳膊,猛地深吸一口。他抬起头,瓮声瓮气地肯定道:“不过敏。”

墨观至:“……”

墨观至不太确定对方是不是在十分明显地暗示些什么,正要开口,就被白芝笑眯眯地打断。

她道:“这么看来我们应该都符合要求,老板人帅心善,一定会公平地给我们每一个……机会的吧。”

墨观至心想,倒也不必现在就给我戴高帽。

话都说到这个份上,四人的眼神又一个比一个真诚,墨观至很难坚定初衷。就在他犹豫之际,身后传来一道陌生的男声。

“请问,你是动物侦探所的老板吗?”

墨观至回头,见到来人是一个三十出头的青年男人,戴着金丝框眼镜,看着斯斯文文。他的眼神在在场几人之间乱窜,最后略显局促地落在墨观至身上。

这场景倒是莫名有几分熟悉。墨观至记得廖悾君出现的那天,也是带着相同的问题跳到他面前,不由分说将他拉入了一系列的麻烦中。

墨观至沉吟着,也没正面回复,只问道:“你有什么问题吗?”

那斯文男人却肉眼可见地开心起来。他搓了搓手,语气中带着压制不住的激动。

“所以你就是老板吧!是那个无所不能,可以解决一切非正常事件的大佬!”

墨观至面露一丝茫然。

你说的这是谁?

斯文男人不知自己脑补了些什么,连忙压低声音道:“我懂我懂,要低调低调!不过大佬你也不用否认,我都认出来了,你旁边的那只大肥猫就是给我发传单的那位吧!哪怕是橘猫,也很少能见到这么圆润的,我一眼就认出来了。”

墨观至扭头去看胖橘。

胖橘刚把自己的脑袋从头盔牢笼里(拔)出来,正抬着一条厚实的后腿舔毛压惊。它察觉到聚焦在自己身上的视线,连忙抬头。圆溜溜的豆豆眼眨巴几下,看了看斯文男人,又看了看墨观至,而后心虚地埋下头。它一屁股瘫坐在地,两条后腿毫无形象地岔开,尖利的爪子在草皮上抠啊抠,撬起一小块地皮,迅速扔开。

至此,墨观至终于想明白,为什么他的招牌还没挂起来,廖悾君和眼前这男人都能找过来,原来是有一群格外热情的小家伙在暗中帮忙。发传单吗?只是,“无所不能”的广告词又哪位小天才谁想出来的?

想到一群小猫咪勤劳地当街揽客,用人类听不懂的喵喵语吹得天花乱坠……这么一想,被强行塞业务的不爽散去,墨观至忍不住微笑起来。

胖橘看着一直垂着脑袋,却始终拿一侧的余光偷偷观察墨观至。见人类笑了,胖橘虽不理解,也知道危机解除,连忙坐直身体,像圆鼓鼓的不倒翁重新归位。

墨观至不再看胖橘,转而对斯文男人道:“你具体是要谈什么业务呢?”

斯文男人急切道:“我的鱼不见了。”

墨观至:“……”

墨观至迟疑道:“你说的这个鱼,它是正经的鱼吧?”

斯文男人被问得一愣,奇怪道:“鱼还有不正经的吗?”

“就是你的鱼,不是什么人鱼或者鱼人种,没有长脚或者胸毛什么的吧?”

墨观至可不敢赌对方会不会成为第二个廖悾君。

斯文男人满脸惊骇,下意识地往后退了半步,略显警惕地看着墨观至,似乎在判断他的精神状况。

墨观至:“……”

墨观至咳嗽两声,若无其事道:“没什么,你继续往下说吧。”

他不免有些赧然,心想自己果然被玄玄学学的奇怪事件给洗脑了,现实世界哪里会频繁出现非正常事件呢?

如此自我批判着,就听那头的斯文男人说道:“就是我在找我养着一池塘的鱼。在一个月黑风高的晚上,我睡不着,就去塘边遛弯,结果不知从哪儿刮起一阵妖风。妖风卷啊卷,最后变成一小撮龙卷风,直接伸到我的鱼塘里,吸溜一下就把我所有的鱼都吸走了,一条都不剩。”

嗯?

听着好像也不是很正常的样子。

墨观至叹了一口气,说道:“那你先详细说说情况吧。”

斯文男人显然有备而来,只深吸了一口气,就将早已打好的草稿一口气说了出来。

斯文男人自我介绍叫燕鑫淼,从名字可知,他出生时缺金又缺水。燕鑫淼是毛春人,在大城市度过四年大学时光后又留在当地打拼了几年。而立之年过后,他迟钝地领悟出他名字的真谛:他五行缺金指的是他命里缺钱,与其在一线城市拼死拼活,拼着头秃的风险去赚一间卫生间,不如回家搞水产生意。

想明白后,燕鑫淼毅然决然地辞去在大厂还算高薪的运营工作,回到毛春。毛春水资源丰富,周边类似芙蓉村这样专注水产的地方并不少。燕鑫淼没花多少工夫就说服一个当地老农,以超乎想象的极低价格租下盘下一个几乎废弃的深山老鱼塘。

老鱼塘位置偏远,多年不曾修缮,但胜在面积大,且是活水塘,水质不错,周边自然环境也好。燕鑫淼很是满意。只可惜他经验不足,开局没做好功课,一塘的鱼苗全都翻了白肚皮,全靠一身倔强和初生牛犊不怕虎的气势强撑下来。

最初的几个月钱都砸在清理鱼塘、确定鱼苗种、尝试养鱼……并重复循环这几个步骤。想象中做个逍遥自在的鱼塘主的画面没有发生,养鱼的过程远比纸上谈兵来得残酷现实许多。不过短短半年,燕鑫淼多年积蓄清空一半。

他痛定思痛,最后还是决定重拾老本行,打算利用网络为自己的鱼塘造势,打造一系列“塘设”,走小众、清新的营销路线。同时,他专门请教了资深的养鱼户,从头开始学养鱼,又引入不少先进设备。

当时,回乡种田的自媒体浪潮风声极高。燕鑫淼适逢其会,以“百年深山老鱼塘”为噱头,迅速找准定位,短短几个月时间就将账号做得小有规模,哪怕卖不成鱼,也能通过经营自媒体账号勉强做到收支平衡。

营销策略的胜利使燕鑫淼深受鼓舞,打算做一波大的。他的初步想法是将挑选一池的模样好看的红鲤,精心饲养,趁着年底年节多,以“锦鲤”名义包装售卖给城里贪图新鲜的年轻人。

单纯贩卖鲤鱼自然算不上多新鲜,也无法卖出价格,但若是加上精美的包装,再附以一整套的文化背景包装,哪怕只是 普普通通的红鲤也能身价骤增。

说起来,所谓的圣诞平安夜必吃苹果的习俗,也不过是民众人云亦云和商家推波助澜的结果。只要能将概念卖出去,那么用锦鲤替代平安果完全可行。况且随着年轻一代对“好运加身”的迷信愈来愈烈,燕鑫淼深信自己此次绝对能一举成功,打一个漂亮的翻身仗。

事实上,他离成功确实只有半步之遥。为了确保最后推出的锦鲤条条饱满,燕鑫淼矜矜业业、小心翼翼地养了大半年的鱼,虽有亏损,幸而没遭到什么大的天灾人祸,有惊无险地来到了冬季。就在他摩拳擦掌,打算推出第一波锦鲤宣传广告时,天降大运,毛春传出有龙的传言。

一时间,关于毛春风水好的言论甚嚣尘上,连带着毛春的水产品,尤其是被视为“龙子龙孙”的鱼类,也跟着水涨船高。燕鑫淼喜出望外,连忙抓住商机,乘势以“神龙故乡”培育的“真锦鲤”的名头推出自己的一池红鲤。

效果果然不同凡响,加上他先前积攒的人气,这一波可谓赚足名声。甚至有附近的自媒体蜂拥而来,争先与锦鲤合影。一时间,老鱼塘成为远近闻名的网红打卡地。

有人瞧出其中的商机,拿着现钱要求入股,生意越做越大。燕鑫淼原本筹划着今年圣诞节就推出第一波锦鲤,万事俱备只欠东风。哪成想一夜妖风,把他的鱼全都卷走了,便发生了之前所言的那一幕。

燕鑫淼越说越丧气,说到最后,几乎是在捶胸顿足。

“我前期投入那么大,后来也甄别了几家要入股的合作商,这一下要是竹篮打水,那我就彻底完了。大佬啊,求求你了,请一定帮帮我吧!这里头绝对有古怪啊!”

墨观至听完整个过程,陷入沉思。身为普通人,他不想思考问题时总是从玄学角度出发。听燕鑫淼的描述,那龙卷风也可能是自然产物。龙卷风卷走鱼群的新闻层出不穷,通常都是龙卷风裹挟着鱼群进入另一领域,风头减弱后,鱼群便会成批成批往下落,由此又被称之为“鱼雨”。若是这种情况,那么燕鑫淼的红鲤恐怕真的有去无回了,这也并非是人力可挽回的。

墨观至抬头看向燕鑫淼,还未开口,对方像是看穿了他想说的话,赶在他拒绝之前补充道:“我都问过村里人了,都说我们那附近从来没有出现过龙卷风。而且我看那龙卷风又细又长,看着像根软趴趴的吸管似的,实在不像是有力气把鱼都带走的样子。况且,就算是风刮走了,怎么会连一条都不剩下?我后来下水摸过了,干干净净,真的是一条不剩。”

墨观至没说话。

燕鑫淼咬了咬嘴唇,像是下定决心,又说道:“我本来也没有这么迷信的,但是刮龙卷风的那天晚上,我在现场,明明就听见风里头有扇翅膀的动静。”

“扇翅膀?”

“对啊,声音很明显,就像是那种很大的鸟才能搞出来的。我就在想,会不会是有什么……妖怪?”

说到最后两个字,燕鑫淼明显压低声音,神秘兮兮地凑近墨观至。

“后来啊,我听村里有些那方面经验的老人点拨过,说是越有灵气的地方越容易出古怪。像我这种,恐怕就是没有祭拜地仙,被对方收了保护费呢。我估计会不会就是有什么爱吃鱼的鸟大仙把我的鱼都吃了。”

见他一副又害怕又兴奋的模样,墨观至不由好笑,问道:“既然是要供奉地仙,你还想着找回鱼,不怕把人得罪得更狠了吗?”

燕鑫淼闻言,苦着一张脸,摇头叹气。

“我不就是想着鸟大仙胃口再好也不一定一口气就能把所有鱼都吞了。要是我这里积极主动些,说不定多少能挽回点损失嘛,哪怕只找回三分之一,让我把圣诞节这一关闯过去也是好的哇。”

“原本塘里有多少鱼?”

“投了大约五千尾鱼苗吧,后来损失了一些,我估计大概剩下四千左右。”

不得不说,燕鑫淼还是“艺高人胆大”。墨观至对养鱼不通,多少也知道一亩范围内能容纳的鱼苗数量有限,若是只饲养单一鱼种,风险太大。也就只有燕鑫淼这种以营销为主业的业余塘主才会有胆量这么干。

墨观至面露为难,不是他不愿意帮忙,是他自知有心无力。上一回从芙蓉村死里逃生,他自己也是云里雾里,到现在也不是很清楚其中缘故。只有一点他能肯定,那只意外闯入的小黑猫一定在其中扮演了重要角色。

思及此,墨观至心念一动。

或许是接收到他的感念,一团黑乎乎、毛茸茸的小家伙从落叶堆里冒了出来,窸窸窣窣朝他走来。墨观至听见动静,抬眼去看,顿时两眼放光。

只见小黑猫缓步走着,一边走一边略显不耐烦地抖着爪子,将上头附着的落叶统统扫下去。只是他顾得了爪子却忘了脑袋,墨观至看着小黑猫就这样头顶一片红色的枫叶,颠颠朝自己小跑而来,脸上的小表情一如既往地严肃,却能从眉间看出一丝急迫。

墨观至禁不住笑起来。

小黑猫来到人类的脚边,先是对准他的脚踝来了一记不轻不重的猫猫拳,仿佛在质问人类为何如此磨蹭让小猫咪在一旁空等。而后,小黑猫大度地放下小节。他的两只前爪踩上墨观至的鞋面,攀着他的裤腿蹭蹭登上粉色小三轮。

早已超载不知多少的小三轮发出不堪重负的吱嘎声。

小黑猫别起耳朵,沉默片刻,装作无事发生的模样,踩着墨观至的腿一路来到车把手位置。他将自己挤在车头和墨观至胸口之间,两只前爪揣起来,眯缝双眼瞪向胖橘等。

之前墨观至和燕鑫淼谈话时,其余四人一猫皆是听得津津有味。此时见到小黑猫,不知是不是错觉,墨观至总觉得那几只都规矩不少,或是别开视线,或是看东看西,一脸此事与我无关的风轻云淡的模样。

小黑猫张开口,嗷出一串不明所以的喵喵语,语气听起来不怎么友善。墨观至自然是没听懂,却见臧小欢等人一脸恍然大悟,争相点头。

白芝率先说道:“不如这样吧,既然老板还要面试观察我们几个,不如就将这个任务交给我们四人吧。如果我们表现得好,那老板就将我们都收下。我们先随这位先生去看看他的鱼塘,老板就留下来陪……呃,留下来玩耍吧。”

如此,还不等墨观至发表意见,几人连同燕鑫淼都没有意见。燕鑫淼大约是对能发传单的胖橘家族有着莫名的信心,不等白芝等人开口,主动提出要开车送他们。一行人就这样有说有笑地走远了,顺带带走了完成接引任务的胖橘。

原地只剩下一人一猫,和一辆吱吱嘎嘎的小三轮。

墨观至眨眨眼睛,低头看去小黑猫,温柔地摘去毛脑袋上的红叶,问道:“那么接下来,你还安排了什么节目呢?”

小黑猫惬意地眯起眼睛,胡须骄傲地翘起,露出一副高深莫测的神色。

墨观至不由得对自己接下来的冒险生出些许好奇和期待。

一人一猫独处的画面其乐融融,那头贺老汉和严粟的谈话气氛就显得不那么和谐了。

严粟尽量用通俗易懂的语言向贺老汉解释他们祖孙俩身上出现的症状。简而言之,那天进入芙蓉村的贺老汉和贺长生都并非是真人,而是他们的魂体,也就是通俗而言的离魂。

而贺老汉进入关口年纪,本身阳气弱,又因担心孙儿的情况,焦急之下也跟着离魂。幸而有巫元先前赠与的符箓镇魂,这才没有伤其魂魄。

有芙蓉村古怪的灵场加持,贺老汉看着和常人无异,唯有一见面就触碰到他胳膊的墨观至敏锐地察觉出些许异样。

在贺长生的记忆里,他是跟着爷爷的背影才来到芙蓉村的。然而实际上,原本是他因着血亲因果,且小孩魂体不稳,才不知不觉地被招到芙蓉村的灵场。

严粟说得委婉,贺老汉却一下子就听懂了。这便牵扯出一桩陈年旧事来,贺老汉不欲多说,满脸的褶皱抖得厉害。幸而严粟也没有要在细枝末节上刨根究底的意思,很快就笑着转移了话题。

他道:“老先生不用担心,没什么大事。鲤鱼阳气重,回家后让你家中晚辈买一条活鲤鱼烧给你吃,平日里多晒晒太阳,也就行了。”

毛春便有给进入关口年龄的老人购买鲜活鲤鱼的传统。在民间传言中,鲤鱼越过龙门即为龙,而龙是至阳之物,由此鲤鱼也被视作富有阳气的生灵,经常被当做求子的福兆。传统年画中,总是会有一个胖乎乎的小娃娃抱着一尾红艳艳的鲤鱼,寓意正来自于此。

贺老汉沉沉叹气,却也不好多说什么,只是一个劲点头。

如此一通交代后,为表诚意,严粟特地开车将贺老汉祖孙二人送回家。这一次,他身边只带着一位名为柳槃的女队员。目送祖孙二人进入家门后,汽车再次上路,严粟打转方向盘,毫不犹豫朝着一个方向驶去。

柳槃看出严粟的打算,犹豫道:“严队,我看毛春这里还挺看重冬至的,一定要今天赶着去审吗?万一撞见人家阖家团圆的,多尴尬啊。”

严粟重重吐出一口气,脸上又恢复了几分戏谑的神态。

他回道:“也不是我想加班加点呀,你仔细品毛春附近的炁场,越来越凶,已经不是小打小闹就能控制得了的。这事情拖不得,迟则生变。早一日寻到源头,就能给找到解决方案多留出一点时间。何况,经历过芙蓉村一案后,我看那两个女人家里恐怕不会太平,过不过节还是两说呢。”

柳槃闻言,也是暗自叹息,不再多言。

两人驱车来到姚立家,果然如严粟预料的那般,偌大的别墅中装修得富丽堂皇,却依旧显得空空荡荡,没有一丝烟火气。

而他们要找的人就坐在豪华的真皮沙发内,一脸平静,好似早已预料两人的登门。

严粟也不客气,直接走过去,径直挑了一张看起来就很舒服的单人沙发坐下来,正好直直对上姚立。

“姚女士,”严粟笑得灿烂,“我想不用我多说什么了吧。不介意的话,您可以开始自己的演讲了。”

姚立忽地嗤笑一声,总是挺直的腰板塌了下去,整个人软绵绵地倚靠上沙发,如同泄了气的气球。她微抬下巴,双眸迎上华丽的大吊灯,眼神变得迷离。

毫无预兆地,姚立开口说起自己的故事。故事很长,她的声音很轻,带着略显生疏的口音,却字字清晰。

“我原名姚秀凤,就是最土的那几个字。我老家在西川山城,是当年最穷的农村地区。2000年,千禧年,是个龙年。我哥就属龙,却是条孬龙。他比我大了整整六岁,家里供到大专毕业,没找着好工作,还坏了手,回家歇了两年。眼见着年纪大了,家里也没盖新房,娶不上婆娘,爸妈都着急。他们想逼我嫁人,收点彩礼钱好给我哥说亲。我不肯,偷了半瓶农药,威胁说要么让我去打工,要么替我收尸。就这么着,我刚满十八岁就离开家南下,成为万千打工妹的一员。我走的时候头也没回,暗自发誓,我一定要在大城市里立足,这辈子一定要赚大钱,要出人头地。”

寥寥数语,道尽那个时代农村年轻女性的艰难处境。在姚立的补充叙述中,她的奋斗史显然更为复杂曲折。

姚立父亲年轻时也算阔过,赶时髦给家里装了全村的第一部座机。——红亮亮的塑料机壳十分漂亮,甚至还带有能显示来电号码的高级电子显示屏,真是羡煞村人。后来落魄了,姚父也没舍得拆电话机,将它视作对昔日荣光的最后一丝念想。

从此,姚家大门便挂着一块由香烟盒糊成的硬纸板,上面潦草写上“公用电话”等字样,国内长途接听都是每分钟收费五毛,可帮忙叫人。而提供免费跑腿服务的,自然是辍学在家的姚立。

姚立的学历只在初中毕业,她却自小聪明伶俐,远比同龄人心思深远。她日夜守着那部电话机,从前来打电话的村民们口中一点一点窥探到外头广阔的天地。姚立小小年纪便志存高远,做梦都想顺着那根电话线逃离农村,像一只自由的蝴蝶投入花花世界。

姚家的公用电话赚不了几个子儿。不少村人狡猾抠门,早早和家里人通气。待姚立上家敲门喊话时,那头迅速挂电话,而村人听声也能得知对方平安,人却缩进里屋不声张,佯装家中无人,借机逃过话费。

饶是如此,姚父也不曾想到自家会在电话机上摔大跟头。某天,独自守着座机的姚立接到一个陌生电话,对方声称她中了六万元大奖,须在规定时限内汇款两百元手续费方能领奖。这是最早期形式的电信诈骗,骗子三言两语便能将阅历尚浅的姚立骗得团团转。恐迟则生变,满心赚钱的姚立偷拿了姚母藏在被褥底下的两百元生活费,匆匆奔往邮局。

结局不言而喻。

为着打水漂的两百元,姚立险些被父亲打死。也正是此事之后,父母执意将她早早嫁人。姚立性子倔,以死相逼,求父母放她外出打工。到底还是姚母不忍,哀求姚父点了头,又扯着女儿上娘家借路费。舅舅连门都未开,只板着脸站在窗户边,阴沉沉瞪了姚立好一会儿,才顺着窗缝儿扔出几张票子。

一张南下的火车票,一百六十二元零五毛,两身换洗衣服,就是姚立离家时携带的所有行李。

同行的还有晓霞。晓霞是姚立的小学同学,却比姚立大两岁,这在教育资源不发达的贫困地区并不罕见。晓霞家中还算有门路,联系上在大城市打工的亲戚,得到某个玩具厂的地址,而这也正是两姑娘的目的地。

临行前,晓霞哭得稀里哗啦,而姚立心中只有澎湃的野心。

彼时的她虽然满怀希冀,却不曾想到,这一趟南下,既是她平步青云的开端,也同样成为她此生噩梦的开始。在那座纸醉金迷的大城市,她见识到了最为骇人的一幕。

时隔多年回忆起来,往事历历在目,姚立的故事中仍充斥各种不可思议的鲜活细节。在她的叙述中,一副关于那个时代特有的卷轴在严粟等人眼前缓缓展开。

两个小姑娘生平第一次挤火车,一上车便像两只抱团的鹌鹑缩在座位里,一动不敢动。绿皮车厢里充斥着难以忍受的汗(骚)味,人头攒动、满满当当,过道里连下脚的空隙都无。乘客要想去车厢另一头上厕所、接热水,只能紧挨着列车员的小推车挪动。

姚立身上的整票都被仔细缝到裤子内侧,怀里抱着行李包,和晓霞大眼瞪小眼,谁也不敢睡。因为不敢上厕所,她们连水都不能多喝,就这么生生熬过整整两天两夜的路程。

半夜十二点,列车终于抵达目的城市。有个笑眯眯的中年胖男人拿着大喇叭拉客,称能直接拉到厂房,五十一位,豪华大巴,还有DVD能看电影。站台工作人员收了胖男人的孝敬烟,对此视若无睹。

外来务工的农村人争先恐后地交钱,姚立和晓霞也慌不迭地跟着上车。豪华大巴和DVD自然都是骗人的,只有一辆破败的小巴车,局促地挤了二十来人。

姚立又累又困,脑袋紧贴玻璃窗往外瞧。那时候的马路灯不多,偌大的城市像一头沉默的黑色巨兽,吞噬着每一具鲜活的(肉)体。

这个认知让姚立情不自禁地打了一个冷战。

车行驶到半路,天空飘起小雨。胖男人一改先前的和善模样,恶狠狠地威胁每一位乘客再付五十,否则连人带行李都得扔下车。

荒郊野岭,哪怕是壮小伙也不敢冒险。姚立忍痛补了钱,又憋了半个多钟头才在胖男人的厉声驱逐中和晓霞摸黑仓皇下车。姚立也是后来才得知,她们的下车点距离信上的厂房地址至少还有五里地。

人生地不熟,两个小姑娘相互搀扶打气,在雨夜中踉跄前行,最后被一辆巡逻的警车发现。因没有暂住证又形迹可疑,两人被强行带至临时收容所。

那个年代,处理无籍无业的游民是一件很严肃的事情,加之制度不完善,收容所可不是好去处。当时的报纸就曾爆过某外来务工人员在拘禁期间被殴打致死的新闻。

两人胆战心惊地窝了一晚,幸好第二日就联系上晓霞的亲戚。只是最后来接人的并不是晓霞的亲戚,而是一个黑瘦矮小的陌生丑陋男人。

丑男人眯着眼往姚立周身一扫,猥琐的目光落在她那张还算清秀的脸蛋上,只笑不说话。这回姚立彻底学乖了,主动奉上五十元大钞。

丑男人收了钱,倒也帮忙打点,为两人办好暂住证和未婚证。——原来,没有这两证以及身份证,姚立连厂房的大门都进不了。

至此,姚立几乎已经花光身上所有的钱。一百五十元,是她家两个月的收入,扔在这座冰冷的大城市里连水花也见不到一朵,而她此时却连大城市的边都不曾摸过。

新世界的浪潮拍打下来。连番磋磨打击只让姚立的一颗勃勃野心愈发坚韧。

姚立如愿进入玩具厂。短短不过一周时间,她便体会到打工妹的辛酸苦辣。

因口音问题被工友排挤,找不到食堂饿着肚子上工,没有上工培训险些被机器绞断手指……这些都只能算小事。

一次,同村的晓霞逛街时,掉进了本地黑心店家的陷阱。店家污蔑她弄坏东西,张口就要她偿还八百。争执中,晓霞被店家直接扒了衣服扔了出去。马路上人来人往,有无数道打量的视线,指指点点。

那天姚立上的夜班,困得眼睛都睁不开。好不容易走到宿舍楼下,迎面一个东西从天而降,重重落下,几乎是擦着她的鼻子砸在她面前的水泥地上。

砰——

温热的鲜血和脑浆溅湿了姚立的鞋面。

她怔愣着睁开眼睛,正对上晓霞摔烂的半张脸和死不瞑目的眼睛。

晓霞没了。

因晓霞牵线得来的“内部关系”随之瓦解,姚立在厂里的日子变得愈发举步维艰。

几乎是同一年,某知名大厂著名的“十二连跳”事件上了全国报纸,迅速发酵,沸沸扬扬。

噩梦重现。姚立看得胆战心惊,终于下定决心逃离厂妹的牢笼。

她想在这个吃人的城市活下去、活得精彩,就绝不能只靠做死工。

姚立主动找到那个据说极有门路的丑男人。事情一旦开头,接下来就容易得多。

经丑男人介绍,姚立认识了不少多金的男人。她年轻,身材容貌一样不差。最关键的是,她十分聪明。她读了很多很多的书。她知道如何将自己包装成知书达理、温柔小意的小家碧玉,更懂得如何示弱、如何扮蠢,很快便拿捏住公子哥们的心。她出入各种歌舞厅、溜冰场,过上堪称纸醉金迷的生活。

生活好了起来,却还不够。

就在姚立的野心进一步膨胀之前,生活再次打醒了她。

一次,姚立跟着去看电影。那还是她第一次看电影,暗自兴奋不已,只可惜碰上一部墓地僵尸片,吓得花容失色,被同行人好一通戏弄。

电影散场时,意外发生了。一行人中有个出手大方的男人说自己的金戒指不见了,姚立主动表示要帮忙寻找,竟不顾形象直接跪下来,趴在地面找了起来。

那时的电影院管理不善,椅子底下什么脏东西都有,纸巾、塑料袋、空汽水瓶……姚立摸到几个用过的套,恶心得恨不能剁手。就在她思考着怎么不动声色地诉苦卖好,视线随意转向下一排椅子底下。

黑暗中,有一双眼白分明的眼睛。

姚立僵住了,一股似曾相识的悚然掐住她的脖子。

这种感觉太熟悉。

晓霞跳下来那天,姚立就见过类似的眼睛。

那是一双死人的眼睛。

事后姚立才知道,附近有个爱玩的漂亮女人被(奸)杀,明目张胆地抛尸在电影院。——类似的案例在当年屡见不鲜。

也许是再次直面死亡的感觉太过骇人,也许单纯只是看过僵尸电影的后遗症,自那之后,姚立连着做了好几个月的噩梦。

梦中一直有个古怪的陌生女人。她长着一张人脸,身上却覆盖着厚实的羽毛。她长着一对令姚立惊恐的眼睛,像极了那个被抛尸的漂亮女人。

怪鸟一样的女人执着地在同姚立说话,一开口是叽叽喳喳的鸟叫声。姚立被她拉入不同的梦境中,一会儿是古代,一会儿是现代。她以不同的身份活着,被千奇百怪的酷刑虐待折磨着。

唯一相同的是,她每次在梦醒前都会以最极端的方式惨死,像每一个时代的每一个她。

姚立彻底怕了,决定收手,找个好人家嫁了。她的想法十分务实,没有盲目选择多金的凯子,反而精心挑选了一个家境殷实、胸无大志的普通大学生。这种男人才是她能长久掌握的。

一切皆如姚立所想的发展,甚至比她想的还要顺利。姚立成功高嫁,再也没有做过有关怪鸟女人的怪梦,——直到她怀上第一个孩子。

彼时姚立已经跟随丈夫回到他的家长。丈夫家中还有兄长,已婚未孕。按照糟粕习俗,弟弟不能越过哥哥率先生下儿子。姚立丈夫一根筋,被家里挑拨,回头就想让姚立打胎。

彼时的姚立全身心沉浸在即将成为母亲的幸福和骄傲中。她设想着将来的亲子生活,暗自发誓一定要成为最好的母亲,无条件疼爱她的孩子,提供给孩子一切她小时候无法享受的物质条件。

这一切都在丈夫拿着钳子回家时戛然而止,成为再也到不了的未来。

怕被单位同事发现影响不好,姚立的丈夫没有拉姚立去正规医院引产。

六个多月的婴孩,看着只有巴掌大小,手手脚脚却都长好了,十个指头一个不少。拼起来就是个小人儿的模样。

是个男孩啊。

姚立痛得浑身发抖,冷汗涔涔。她冷眼看着丈夫用钳子将肉块从自己肚子里一块一块地夹出来。

自那天起,多年前的噩梦重新缠上了她,并愈演愈烈。

也许是老天爷的惩罚,此后姚立倒是去正规医院引产过几次,每一次都是女孩。直到她终于受不了,拿似是而非的话骗住丈夫,生下了第一个女儿。

听到这里,严粟不由眉头紧蹙。一方面是本能地厌恶故事中的血腥味,另一方面是在思考姚立行事的逻辑。按照姚立的叙述,她不应该会在多年之后,还有强烈的求子念头。

或许这一切的背后,都有那个“梦中女人”的身影。

姚立似乎看出严粟的疑惑,牵起唇角,露出一抹略显嘲讽的笑意。早在决定和盘托出的那一刻,她就决定一吐为快,不再遮遮掩掩。

此时,她也没有隐瞒,直言道:“我知道你们为什么调查我,迟早的事。不如我卖你一个人情,给你指条明路。”

严粟心想这女人实在厉害,情绪崩溃到这种程度还能有条不紊地讨价还价。既然是人情,自然有来有往。只要姚立能协助非人办提供线索,他们就不会过度追究她牵涉玄学事件的责任。而姚立也并未真正意义上地对他人造成直接人身伤害,人间律法恐怕也无法将她问罪。

严粟不置可否。

姚立却像是笃定对方不会拒绝,自顾自说了下去。

“我们家那个废物注定是个没有子孙福的。怀的女孩多了,我就想,反正都不能生下来,不如‘物尽其用’吧。有一年,我又一次怀孕后,得知是个女孩,就托关系找了位高人,把它制成了灵姐。真是一个聪明的孩子,早慧、不寿,完美不过。高人说很久没遇见这么合适的魂魄了。”

姚立莫名笑了一声,笑得严粟头皮发麻。

他追问道:“是什么高人?”

姚立斜眼瞥向他。

“我不会告诉你细节。再说自那之后我就再也没见过这个高人,只知道他是个道人,姓钟。一直活动在边境地带,求见一面要花大价钱。”

道人?严粟嗤笑。邪魔外道,算哪门子道人。他将细节记下,又问道:“你的灵姐现在在哪里?”

姚立脸色一变。

“当年钟道人和我说,灵姐能预言吉凶,帮我趋福避祸。头几年确实好用,我炒股赚了些钱,又放进房地产。后来就越来越不听话,我一下子亏了不少,险些回不了本。我也不知道是什么情况,就把它供在另一个家里。结果不知什么时候就不见了,得有五六年了吧。”

“不见了?”严粟提高音调,探究地看着姚立,“这么大力气求来的东西丢了你没想法?”

姚立比他想的还要通透。

“这么多年我早就想明白了,什么叫命里该有。我能贪,但不能贪多,尤其是通过这种不能见光的法子得来的。况且我能怎么办?呵,报警吗?”

“既然这样,你为什么又主动卷入芙蓉村事件?难道不也是为了利用不能见光的法子谋利?”

姚立的脸颊瞬间褪色。她咳嗽了几声,又猛灌了一口凉茶,这才回道:“是那个怪鸟一样的女人,她找到了我。”

察觉到姚立措辞的微妙变化,严粟陡然坐直身体。

“你是说她从你的梦里出来了?”

姚立点头。

严粟眼神一凛。

这可不是小事。的确有邪物能够影响梦境,但从梦境进入现实并造成实质性影响却是另一件事。拿时下流行的话来说,就是突破次元壁,这可是破坏时空的巨大能量。

严粟不得不再次审视姚立,判断她话中的真实分量。

姚立继续道:“我不敢违抗那怪鸟,只能它说什么我做什么。它让我想办法拉点阴气重的人过去,我照办了。一切都是它说了算。它让我想办法把怪肉嘴里的东西掏出来,我也只能照做。我知道我做的事情不对,我也不打算辩解,但这不是我的本意。我能感受到它在监视我,或者它可以监视我的脑子,我不敢反抗。”

严粟若有所思,陷入长久的沉默。

就在这时,客厅门口忽然传来尖细的讥笑声,清晰可闻。

“你们这些大人啊,就喜欢美化自己的行为。什么迫不得已啊,什么我过得也很苦啊,说到底,还不是为了自己的荣华富贵。它怎么威胁你了?用你的男宝吗?你们这些人,为了儿子,真是连命都可以不要。”

姚立狠狠皱眉,抬头去看,说话的竟然是马敏君的女儿。

原来是非人办的其他成员将马敏君母女以及姚立女儿从医院接了出来,一并送过来。门庭大开,几人谈话时太过投入,竟然都没能第一时间发现。

不得不说魂魄的能量是强大的。马敏君母女在芙蓉村被折磨得几乎奄奄一息,被严粟及时用符箓安魂固命,在医院只治疗了皮外伤,不过两日就能出院。如今两人面上虽还能看出青青紫紫的骇人瘢痕,精神却已无大碍。而看马敏君女儿尚能中气十足讽刺人的模样,恐怕恢复了七八成。

姚立可不是吃素的,被晚辈呛声,并没有立刻厉声驳斥,反而嗤嗤笑了起来。

“哎呀,是毛毛出院了啊。声音这么大,阿姨家的屋顶都要被你掀翻了,精神很好嘛。看起来医院伙食也不错,脸都圆了不少。又让你妈妈照顾你了吧。”

姚立故意喊对方的小名来恶心她,讽刺她最在意的体重,享受对方脸上气急败坏的表情。

她向来不喜欢马敏君这个自作聪明的女儿。马敏君蠢,她女儿却是蠢而不自知。

马敏君女儿拉过姚立女儿,大声道:“我妈对我当然好,不像某些人,为了儿子,对亲生女儿也下得去狠手,说献祭就献祭了,一点儿都不带 心疼的。真是最恶妇人心!”

姚立女儿没怎么受伤,脸上却常年浮着不健康的淡粉色,看起来比两位病人还要病气。

马敏君站在一旁,眉头不展,一语不发,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好似对周遭发生的一切都不感兴趣。

姚立冷笑,说道:“你别说这些阴阳怪气的,我都承认。我什么时候说过我是一个好妈妈?”

姚立女儿的脸色更差了,纤瘦的躯体颤颤巍巍,像一棵冷风中的枯草。

姚立却并不在意,目光甚至没落在自己女儿身上。

她看向马敏君女儿,脸上讥嘲的意味更浓。

“倒是你,口口声声说什么最毒妇人心。怎么,你不是女人吗?哦——”

姚立故意一顿,拖长尾音。

“我明白了,你妈妈说过,你在网络上也很会发表意见呢,总是喜欢指点江山,告诉别的年轻姑娘要怎么生活、怎么自强不息。呵呵,阿姨很好奇,你自己赚钱了吗?你是靠自己活下去的吗?你怎么给人上课的?告诉她们,好好活着特别简单,下辈子投胎个有钱的爹就行了,对吗?”

“你!”马敏君女儿面红耳赤。

姚立不为所动,脱口的话更加毒辣。

“以前读书差得要死,出来后工作干得稀烂,要不是有家底托着,你只会比那些在烂泥里挣扎的女人更烂更贱。你该不会还在骄傲自己有个能干有钱的老爸吧?你该不会还不知道,你爸挣的家业有你妈的一半功劳吧?你要不要打听看看,当年你妈下海当女强人的时候你家的企业是什么光景?

为了你这么个养不熟的白眼狼,她退出生意,甘当你那个烂爹的绿叶,生产时还差点去掉半条命。然后呢,她得到什么?十年如一日的辱骂,被当成全年无休没有薪资的保姆,被当成全家的受气包。你爸说她黄脸婆没见识是废物,你也跟在他屁股后头骂,你甚至还没学会叫妈就先学会叫废物——你连骂都骂不到点子上,只能拾人牙慧。

蠢货。

这么嫌弃你妈,就拆肉还母啊!

你以为自己衣食无忧万事不愁,思想先进独立,就可以对别人的人生指指点点?你以为随便发表一些别人说烂了的言论就可以标榜自己是独立女性?真是可笑。

你不过是一条蛀虫,一条以你妈的悲剧为养料的大蛀虫!”

姚立越说越兴奋,越说笑得越大声,看向马敏君女儿的眼神满满都是鄙夷。

“你以为你超脱了,永远不会像你妈那样卑微,你只不过是自我蒙蔽罢了。你崇拜的不是自由独立,是你爸,是他的钱,是他的地位!

你以为你附和你爸的观点,成为你爸的狗腿,贬低自己的妈妈,就可以得到庇护,就可以获得阶级特权,哈哈,你说你蠢不蠢?你睁眼看看,你是阶级里的人吗?你不过也是台阶罢了。

既然都说到这了,我不妨再告诉你一件事。你猜猜你妈为什么这么大年纪还要冒险去怀二胎?当然是因为你爸在外头有人了啊,不仅有女人,这个女人还给他生了儿子,才上小学去的就是最好的国际学校,还是你小时候去不成的那所呢。”

马敏君狠狠闭上眼,两行清泪顺着她干瘪了不少的脸颊滑落。她的女儿被姚立的一通炮轰打得头昏脑涨,瞠目结舌,不肯置信。

“你妈为了你这条蛀虫以后还能享受家产,拼了老命想保住地位,想生个儿子。再说了,就算她是为了自己,你这个女儿早晚是养废了,想再养一个贴心的也不过分吧?结果呢哈哈哈哈!

你以为你能站在什么立场指责我?,我当然敢承认我利用了你妈,不过你觉得你妈在乎吗?她最在乎的人往她心窝子捅刀子她都不在意,她会在乎我吗哈哈哈哈!

现在好了,我看你应该也不需要吧,毕竟你靠着巴结你爸能活得挺好,以后也可以继续巴结你那便宜弟弟苟活啊,说不定还能分到家里别墅的一间保姆房呢哈哈哈哈!”

马敏君泪流满面,再也支撑不住,直接跌坐在地。而马敏君女儿同样如遭雷击,眼神都变得空洞起来。

严粟原本无意加入几个女人的战争,闻言也忍不住皱起眉头。柳槃身为女性更能感同身受,一时只觉百感交集,连连叹气。

此时,姚立却调转方向,突兀地将矛头指向自家女儿。

“还有你!”

她咬牙切齿,一字一句都透出恨铁不成钢的极度怒意。

“以前我是怎么教你的?要好好读书,考上大城市的好学校,找一份好工作,再也不要回到这个小地方来。你呢?你倒好,得到最好的教育资源,吃穿不愁,不用出卖自己,可大学念了四年却一无是处,工作找不到,朋友交不到,人脉更是没有。我给你在市中心买好房,你却连自己一个人住都不敢,一毕业就屁颠屁颠缩回家,当个大王八。

回到你爸家里你还想有好的?你以为你爷爷奶奶是真心疼爱一个孙女?你以为你爸那个自私货真比我疼你?自己扶不起来可不就得嫁个好人家才能有出路。结果你一把年纪,别说嫁人,连房门都不敢出,多说一句话就要吓死。你竟然还好意思抑郁?

我呸!

没用的东西。”

一句没用的东西,相较于姚立对马敏君女儿的连番“犀利评价”可谓轻轻飘飘,却轻而易举地为亲生女儿的一生定性。

姚立女儿将脑袋深深埋进胸口,再也没有抬头。

姚立一通无差别扫射,胸中郁气终于一扫而空。她环视众人,像一只斗胜的公鸡,自毁了半只鸡冠却依旧骄傲地昂起脑袋。

她的视线最终落回严粟身上。

“严先生,你想要更多有关怪鸟的信息,我可以提供。我肚子里的东西不是什么小孩,你们要就全拿走,只要能保住我的命。”

她一抽腰带,收紧昂贵的呢子大衣。

像宣言一般,她呢喃自语道:“我姚立谁也不爱,我只爱我自己。”

说着,姚立收敛脸上的失态,下巴微抬绷出紧致的下颌线条,重新变成那个无懈可击的富太太。

她目光再未落在自己女儿身上,利落转身,款款离开众人的视线。

墨观至并不知姚立家的热闹。胖橘等人离开后,就剩下他和小黑猫独处。看小黑猫的模样,似乎想带他去别的地方。

胖橘把粉色的小头盔落在后车座上了。墨观至犹豫片刻,还是将小头盔扣在小黑猫的脑袋上,带着几分郑重其事和几分小心翼翼,心虚得就像拿前任的首饰讨好现任的渣男。

小黑猫的脑袋同样圆润,却比胖橘小了两圈,小头盔扣上去大小更加合适。墨观至很想取出手机给头盔小黑猫来一张工地照,不过也只是想想罢了。

墨观至歪头去观察小黑猫的神色。小黑猫依旧眯起双眼,一副惬意十足的模样。——看来他并不是很介意,小猫咪的骄傲也是“有的放矢”的。

这一回,同样是一人一猫组合,同样是由小猫咪指路,人类执行,只是两方地位完全调转。小黑猫不屑于像只普普通通的胖猫咪那般伸出爪子指指点点,遇见拐弯处,他只甩出尾巴尖随意一指,甚至有几次只是象征性地别别耳朵尖,态度十分敷衍。

墨观至甘之如饴,几乎将小小的“风火轮”踩出火花。

渐渐地,道路越走越偏,墨观至意识到小黑猫指的是一条非常古怪的出城路。

毛春山多,一片丘陵连绵,连通城里城外,有部分城区完全依托起伏的山地地势修筑。理论上而言,顺着山道确实可以一路出城。然而并没有人真正实践过,大约是人类的潜意识在告诫他们那是行不通的。且不说山路难走,沿途还会遇见无数关卡、断层阻断山道,十分麻烦。人类社会有的是便捷安全的人造道路可选。

然而小黑猫显然没有这方面的烦恼。他挑选的山路陡峭凶险,一看就不是寻常路。墨观至原本还担心光凭他踩风火轮,很难将自己和小黑猫一起带上路,没等他想出办法,忽觉脚下一空,他连人带车一整个飘了起来。

墨观至:“……”

是不是有一点点不太科学。

有风如流水,他们如行舟,晃晃悠悠,通往蔚蓝色的天际。云朵的影子落在他们身上,他们的影子落在金黄色的银杏叶上。

小黑猫的每一根毛毛都在表演自由泳,两只小耳朵就像扬起的两片黑帆。

墨观至凑到小猫咪的耳边,扛着列列风声喊道:“光天化日,我们就这么飞起来,会不会太嚣张了?”

闻言,小黑猫撩起眼皮,似是在思考。紧接着,小黑猫一甩尾巴。

叮铃铃——

铜铃声响。

墨观至只觉眼前一暗,再抬头,却见不知从何处飘来一朵奇形怪状的小乌云,鼓起“肚皮”,正正好好能遮挡住他们。

人类惊诧不已,小黑猫却一副习以为常的模样。他回头,无奈地瞥了一眼墨观至,尾巴尖轻轻敲打人类的手背,示意他继续踩小三轮。

墨观至:“……”

还以为画风突变后可以脚动转自动了呢。

他只好认命地继续猛踩风火轮。奇怪的是,在他踩动脚踏板后,盖住他们的那朵小乌云似乎也随之加速动了起来,顺着风流的方向,呼呼冲向城外。

——妈妈你看,那朵云好像一条小鱼干哦。

——诶,怎么有乌云了?又要下雪了吗?宝宝我们快回家吧,要变天了。

——啊啊啊妈妈,你看小鱼干在游泳,越来越快了诶!

风中隐隐传来人声,墨观至正想仔细听,下一秒声音已然消散在云层中。他于是不再分神,卖力干活,全速全进。

也许是墨观至骑得过于专注,以至于眼前不知不觉变成一片毫无意义的雪花点。等他重新回神,猛然发现自己身处某个未知空间。

小三轮不知所踪。

小竹篮不知所踪。

小黑猫亦不知所踪。

墨观至感受着脚底传来的坚实触感,明白他已经落地。只是眼前的场景不像是毛春,甚至不像是世间的任何一处,——起码不是当前时代地某一处。可要说是古色古香,却又说不上是什么历史朝代,只觉得入目皆是琳琅奇珍,空水氤氲,云烟缥缈,云深处可见琼楼玉宇,如蓬莱天宫。

时不时有人身着各色珠袍锦带,步履轻盈如风,飘一样地从旁掠过。

墨观至愣怔片刻,低头去看自己的衣袍,同样是一袭绀青锦衣。他眨眨眼,总觉得哪里不太对劲。

正在他思索时,身旁突然响起一道声音。

“阿墨快走呀,大典就要开始了,莫要迟到了,给仙人留下傲慢的印象!”

墨观至侧头去看,只见身旁站着一个灰衣男人,看样子和自己很熟稔,他的面部却被重重云雾阻隔,看不分明。

“什么大典?”墨观至听见自己的声音问道。

他试着控制,发现这副身体竟然完全不受控制。

“不是吧阿墨,你竟然忘了?”灰衣男子爽朗笑了起来,“你莫不是欢喜过了头,记忆错乱了罢?明明是你拉着我来参加玉山宗的入宗考核。”

入宗……

怎么听着这么不科学呢?这是要……意念修仙?墨观至有些后悔没吃张玄沄的安利,“穿越”前多看两本仙侠小说。好在他目前情绪还算平稳,尚有余力思考。

“已到考核时候了么?可知是什么考核方式。”

灰衣男子似乎很兴奋,面部缭绕的灰色云团都咕咕滚动起来。

“当然!他们都传遍了!今年撞了大运,听说玉山宗有个小师叔,是全宗上下爱护着的宝贝,也要来观看考核。只要能让他满意,就可以随意拜入任一山峰,进入内宗!”

灰衣男子絮絮叨叨又说了许多,墨观至沉默听着。

尽管墨观至没看过多少修仙小说,凭借现代人的八卦敏锐性,他还是从这只言片语中嗅出一丝奇怪的气息。眼前的世界看起来分外真实,人物对话也逻辑在线,但墨观至身处其中,能感受到的违和感越来越强烈。

许久之后,他明白过来,这个世界太符合人类的修仙想象了,就像是直接从书中抠出来的、哦,不,或者应该说就像是书本世界成真了。

不过墨观至来不及想更多,他不由自主地跟着其余人奔走起来,走入仙宫深处。

也许是墨观至的潜意识点出了幻象世界的“漏洞”,剧情开始续不上了。等墨观至再次停下来,面对的既不是所谓的入宗考核,也没有所谓的小师叔观典。之前还同他交好的灰衣男子等人统统不见了。

画面波动,转眼变成了一处飞雪飘飘的山头。一块利剑般的巨石似是从天而降,斜斜(插)入山梢,形成一处不宽不窄的平整平台,平台上坐落着一顶小茅屋。小茅屋旁,立着一棵苍老的柿子树,遒劲的树梢上挂着好几枚红灯笼似的大柿子。

墨观至细看那小茅屋,总觉得茅屋的规制有些奇怪,圆圆鼓鼓的,远远看着,就像一颗不太开心的猫猫头。

墨观至轻声一笑。

一而再再而三遭到世界观冲击,他也不急着探索,索性盘腿而坐。

雪花落下,片片不沾身。

就在这时,一只熟悉的长毛小黑猫从冰雪中蹦了出来,呜哇一声扑进他的怀里。

墨观至展开双臂,正要将小黑猫揽进怀里,谁料那淘气的小猫咪竟然在落下的一刹那,甩着尾巴弹开了,不偏不倚落在墨观至正前方。

小黑猫歪着脑袋,好奇打量眼前的人类。他张嘴喵道:“你就是师父给我找的新娘吗?你为什么不穿红裙子喵?”

墨观至竟然听懂了小黑猫的喵言喵语!

墨观至:“……”

墨观至:“呃,对不起?”

小黑猫倒是很善解人意,并没有在这一点多作纠缠。他严肃地点点脑袋,抬爪灵巧地结印,朝墨观至打去。

人类那一身绀青色的锦衣瞬间变成艳丽的红裙。

墨观至垂头,努力打量自己的新衣服,怎么看怎么觉得这身裙子就是小黑猫穿过的红纸衣的放大版。线头歪歪扭扭,裙摆处却倔强地绣着花,果真是认真中带着一丝敷衍。

不过衣物乃身外之物,墨观至并不介意穿一身不伦不类的红嫁衣。

正在这时,他听见身后传来一声大喝。

“你是哪来的登徒子!”

墨观至循声望去。天空由晴转暗,他的眼睛却忽地一亮。

群山白雪之中,有铃音曼妙,走来一位梦中人。

他越走越近,洁白如雪的仙袍翻飞,分不清哪里是云雾,哪里是衣袂。

墨观至听见那如玉石轻撞般悦耳嗓音呢喃道:“好黑哦,点个灯吧。”

说着,他随手一甩。

一道白色的细影从他身下飞出,倏地划破由雪花编织而成的帷幕,穿过柿子枝头,直接挂上天际。

如此,天上多了一轮小船似的弯月,摇摇摆摆在云海沉浮。

墨观至心中惊讶,暗道他从身上甩了个什么东西出去?看那形状,该不会是鞋吧……

——或许是受到奇妙幻想空间的影响,他的思维同样发散得厉害。

然而等月亮船爬到更高处,清辉洗涤山头,照亮冬雪之夜,也照亮了那梦中人,墨观至再也说不出半个字。

梦中人洁白如玉的脸庞笼罩在月光的亲吻下,熠熠生辉。他丝绸般的长发及腰,乌黑油亮得连飞雪都不忍停留。

他的眼睛,神魂颠倒。

墨观至喉间发紧。

他看清了梦中人的模样,那人也同样看清了他。

“咦,你、你怎么穿着红裙子呀?你是不是想欺负我……我的猫!”

他讶然,眼睛睁得更大,每只眼波湖中都倒映着一艘月亮船。

墨观至恍然醒神,连忙回头去看。

身后哪里还有小黑猫的影子。

墨观至百口莫辩,只好真诚地看着梦中人。

梦中人气得脸颊鼓起。

“你果然是个登徒子!无媒而聘,是苟、苟合!”

墨观至本想解释几句,闻言却闭了嘴。原来对方在意的只是这个么?

若说只是和小黑猫“成亲”而已,墨观至其实并不怎么在意,何况此时还在梦中,做什么都像是在戏中。只是不知为何,成亲这个念头一起来,对上梦中人眼眸中的流光,墨观至竟平白生出几分羞赧。

想了想,墨观至还是抬手致意,文绉绉地回应道:“还望指教。”

梦中人的脸不知为何却比他还要红,青丝缕缕垂下,如琴弦拨动夜风。

“那、那当然要写聘书呀,还、还要纳礼,要拜三山五岳,敬仙长师尊,以天地为媒,立无悔之誓。”

他越说声音越响亮,唇角微微翘起,露出猫唇一般的弧度。

墨观至听得心神震荡,顺从本心脱口而出。

“我愿意。”

只是短短三个字,一时间,他竟受不住梦中人语中的契约之力,双手撑地,猛咳了几声。

随机,他便听见梦中人语带嫌弃的话语。

“嗨呀,你这只人真的很弱呢。你以后可得好好修习哦,不许偷懒,才得真正的长长久久。”

墨观至还来不及多问,又听见有天外之音爆喝一声。

“哪里来的大蛤蜊,敢来骗我!炖汤炖汤,喵喵喵!”

听着竟然也是梦中人的声音。

随着话音落下,天地翻转,眼前的雪山茅屋如烟消散。

墨观至只觉一阵天旋地转,下意识伸出手想拦下那梦中人,却只能痛苦地闭上眼睛。他的头疼欲裂,心中却失望之极,那样的梦中人,轻易应当不回来凡人的梦中吧。

然而不等墨观至多想,很快他就察觉到有人正疾步靠近他,一把扶住了他的胳膊。

“诶,你这只人类,怎么这么虚弱的。”

墨观至猛地睁眼。

周遭是熟悉的毛春街景。

梦中人却是眼前人。

“你,你叫什么名字?”墨观至低声问道,难得带着几分忐忑。

“我叫巫元。”

巫元虽然努力板着脸,眉眼却不自觉弯起,显得有几分俏皮。

“谢谢你,是你救了我吗?”

墨观至本想顺势拉近两人的距离,没成想对方一听这示好的话语,反而一把扔开他,往旁跳了两步。

“你可别想要向我报恩,我什么恩都不要。不许报恩!”巫元警惕地盯着墨观至,“人类就应该自食其力,不要总想着讨好猫……讨好人。不要老想着收门票!!!”

墨观至:“……”

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