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8章 太奶
来自灵魂的灼热是无法用语言描述的。那种疼痛, 比墨观至经历过的所有苦痛加起来还要难以忍受无数倍。他的理智,他的思想,他作为人的根基, 都仿佛在这一场烈焰中焚烧殆尽。
他不再存在,唯有痛苦, 痛苦, 痛苦……
墨观至的意识开始模糊,他就快要消失了, 像当年的少年游侠一般,魂飞魄散……
可是, 他的猫该怎么办……
……
就在墨观至的意识即将陷入深渊的刹那, 他的耳畔忽然传来一道陌生的女人的声音。
“别睡过去,你现在不是他,快醒醒!”
那声音明明不大, 却带着奇妙的力量, 一下子将昏昏沉沉的墨观至唤醒。
幻境的作用开始减退,他的意识再次回笼, 就像溺水之人重获空气, 求生的本能迫使他急促呼吸。
如此过了好一会儿, 墨观至才从那可怕的灵魂灼烧的痛感中清醒过来, 终于有力气打量将他唤醒的人。
那是一个陌生女人, 却莫名眼熟。她留着一头微卷的短发,眉眼英气, 五官舒朗, 既有女性的柔美,又自带一种男性的刚毅魅力,是一种非常奇特、又很有吸引力的长相。
墨观至的头尚且浑浑沌沌, 眯着眼睛努力对焦视线,辨认许久,终于才从记忆里找到痕迹。
“你,你是四号照片里的那个人。”
他想起来了。寻龙节目组准备了一组照片,有和钟情相关的线索,也有干扰项。其中,四号照片是最具迷惑性的。从表面看来,四号照片上的年轻女人和钟情没有任何相似处,两人不像是有血缘关系的样子。然而,当时墨观至借着小黑猫的天眼,清晰地感应道照片上的年轻女人和钟情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他曾为此犹豫不决。
如今,墨观至终于直面这个年轻女人,他的脑海里突然冒出一个大胆的猜测。
“你不是钟情的女儿,但是和她有关系。你是那条小白……”
出于谨慎,墨观至止住话头,没有直接道破小白蛇的真身。
那年轻女人闻言,惊诧地瞪大眼睛。
“你确实还聪明的欸。”
她这样说着,默认了墨 观至的猜测。
大概是因为体力又恢复了一些,墨观至喘匀了气,难得有兴致开了个玩笑。
“可能是因为我的动物缘比较好吧。”
没想到,小白蛇竟然十分认同似的重重点了点头。
“那是自然,”她这样说道,直直看向墨观至,“你是十世的功德善人。”
十世功德善人?
墨观至讶然。他并非是第一次接触功德善人这个概念。传统意义上的功德善人,是指一辈子都在行善积德、有功德在身的好人。十世功德善人就意味着这个人十辈子都是好人。这可是凡人几乎无法达成的成就。
然而就墨观至从幻境中获得的记忆碎片看来,他觉得自己和所谓的功德善人可不沾边。
看出墨观至的疑惑,小白蛇解释道:“不要误会,我们说的十世功德善人和你们人类说的可不一样。在我们看来,有恩于妖兽精怪、和我们结缘的就是功德善人。”
原来如此。
墨观至一时之间竟不知如何评价此事。
这么想来,他大约是干了十辈子的动物救助工作吧。
似乎是不满人类不以为然的态度,小白蛇忿忿道:“你可不要以为我们很随便地就可以把功德给出去哦。能够得到大妖们认可的人类可都是万里挑一,几千年以来,也就只有你这么一个。”
这一回,墨观至倒是彻底震惊了,有一种不知大奖为何花落自己家的错愕和受宠若惊。
小白蛇说着说着,看向墨观至的眼神又重新变得温和,甚至带着一丝艳羡。
“我能感受到你灵魂里来自真龙的能量,真好呀。”
墨观至感受到来自小白蛇的亲近,心知恐怕是那位真龙的烙印起了作用。他看着小白蛇,语气真诚道:“多谢你,将我唤醒。”
小白蛇抿嘴一笑,显得有些腼腆。只是下一瞬,她的身形忽然虚晃一下,似散非散,好像突然就从3D的实体变成2D的虚拟形象,下一刻就会随风飘散。
墨观至连忙问怎么了,小白蛇无奈解释道:“我的实力不太够,原形的时候没法开口叫你,要叫醒你就只能变成人形,但我又维持不了太久的人形。唉——”
小白蛇说着说着,发出学渣的唉声叹气。
墨观至:“……”
他问道:“那你想长久维持人形吗?”
小白蛇双眼一亮,原本死气沉沉的语气都变得活泼起来。
“我当然想啊!人间多好玩呀!我想和普通人一样,住在城里的大房子,可以玩手机,看电视,点外卖,磕CP……”
小白蛇掰着逐渐变得透明的手指头,趁着还能开口说话的功夫,忙不迭地细数着成为人类的种种好处。
墨观至被她的快乐情绪感染了,嘴角也不自觉地扬起笑意。他回忆着曾祖母当年的做法,祝福道:“那我祝你此后虔诚修行,若要做人便做人,若要成龙便成龙,想做什么做什么,在天地间自在逍遥。”
他这样说着,像是有无形的力量顺着他的话音朝着小白蛇涌去。
小白蛇的声音戛然而止。她先是一愣,继而双眼瞪圆。她原本即将消散的身形转瞬间竟然再次变得凝视。
“哇,你真的好厉害呀!”小白蛇惊叹道,“你的一句话省了我好多好多年的功夫啊!”
谶语自功德善人口中说出,自然成真。
墨观至但笑不语。
小白蛇兀自震撼了一会儿,随即想起当下要紧的事来。
“先不要说了,你得赶快从幻境里出去。钟情妈妈有危险,还有那只小猫咪大人,有坏人,有阴谋,哎呀,总之,你得出去帮忙才行!”
她一边焦急地嚷嚷着,一边去扯墨观至的手臂。
墨观至被小白蛇这一通前言不搭后语的催促搞得晕头转向,但仍旧克制不住地也紧张起来,身体随着对方的拉扯往前跑。只是他才走了两步,就忍不住闷哼出声。
“我感觉自己好重啊,”墨观至呢喃着,“都快走不动路了……”
小白蛇听见他的话,笑了起来。
“那是当然啊!”她的笑声清脆,“回忆的重量可是很沉的。”
果真如小白蛇所言,十世的记忆沉重如山,越往前走,墨观至越能感受到身体的重量。他几乎是拖着步子往前挪动,发出趿拉趿拉的很不协调的声音,挺久了竟有几分催眠的效果。
渐渐地,墨观至的眼皮也变得沉重,视野变得模糊。此时,他已经感受不到小白蛇的存在,混沌空间里仿佛又只剩下他孤零零的一个人。
墨观至一狠心,用力咬了一口舌头,借着舌尖的疼痛感,扯回理智。他循着最初小白蛇指引的方向,像一个深陷泥淖的人竭尽全力往上爬,艰难地摆脱幻境的束缚。
……
小黑猫并不知道他的人类正历经万难,全力以赴地朝他赶来。此时,他的全副心神都放在冯生身上,越看那张脸越觉得辣眼睛。
冯生以为自己的出场震慑住了两人,忍不住仰天大笑。
小黑猫:“……”
笑起来更难看了呢。
他忍不住斜乜钟情,一张黑乎乎的毛脸蛋上愣是做出了挤眉弄眼的滑稽效果。
钟情闭了闭眼睛,努力忽视黑猫大妖的暗示。她看向冯生和阿月,眼神里隐隐带着悲伤,也不知道是为双生子中的哪一个感到难过。
然而,此时双生子总唯一保有神智的,——尽管并不多——冯生对这份迟到的来自生身母亲的关注已经不再感兴趣。
“我也不是什么要毁天灭地的大反派,”冯生笑得张扬,“我只不过是想拿回属于我的那一点点东西罢了。你们该不会忍心将命运如此凄惨的我赶尽杀绝吧,啊,我的好妈妈?”
钟情长叹一口气。她没有直面回答冯生,转而看向小黑猫,语气沉重道:“我很抱歉,前辈,是我的失误。我错估了冯生的打算,也低估了他的能力。如今看来,他身上也藏着龙神秘宝,实力已不容小觑。一旦他将阿月的蛟龙血脉完全吸收,恐怕……”
小黑猫沉重点头。原来是强行觉醒蛟龙血脉,难怪。想来是冯生的肉身遭受不住在短时间内一口气注入如此强大的能量,现在的冯生处于某种似人非人的矛盾状态,才使得他的头骨拉伸成蛇头的模样,却又无法完全化形。
冯生听见钟情的点评,不怒反乐,一双已经变形的眼球里充满孩童般的快乐光芒。
“没错,没错,我很强吧!你们都忽视了我,但就我最有出息。哈哈哈哈!我劝你们不要轻举妄动哦。我筹谋多年,可不是为了功亏一篑的。你们明面上看到的只是我,但我已经安排了其他后招。
想想那些还在幻境里的人吧,想想整个毛春,想想这片大陆!只有我活着,他们才能活着!我的性命就是信号!
其实想想看,你们没有必要和我为敌啊。而且,我确实得到了其他的龙神秘宝,还知道更多秘宝的下落,不止一块。怎么样,要不要考虑和我合作?现在投靠我还来得及。我可不是真小人,我有容人之量的,我会不计前嫌的,哈哈哈哈——”
小黑猫眯缝双眼,沉吟着。
冯生的话乍听起来很唬人,但其中有不尽不实之处,想来是他故意放出的迷雾弹。他若是真如自己所言的那般强大,此时就不会强行吸收阿月体内的蛟龙血脉,搞得自己人不人鬼不鬼。
冯生的底牌主要还是其他龙神秘宝的下落。他想以此为饵引诱小黑猫。只可惜,冯生错估了一件事情,对于小黑猫而言,龙神的力量不过是锦上添花,他从未像邪魔外道们那般渴求过秘宝。
不过小黑猫也有自己的顾忌。冯生自身的实力自然不强,只是他的血脉特殊,能够很好地和龙神秘宝融合在一起。如今尚且不知他吸收的是哪一部分的秘宝,但小黑猫若想通过蛮力取出也是不易。若冯生因此丧命,他背后的联系网千丝万缕,可谓牵一发动全身。怕就怕他背后的邪魔外道们会由此鱼死网破,引发又一场生灵涂炭。
钟情恐怕也是因此而投鼠忌器。
小黑猫身为妖物,对人间并无太多感情,就算人族覆灭于他而言也不过是自然更迭的一部分。然而不知是否因他刚从玉山宗的幻境里脱身,脑海里还残留着浑元真人对他的影响。
浑元真人曾对小黑猫说过,这天下苍生是他的苍生,却并非是小黑猫的苍生。然而小黑猫明白,若是此时浑元真人在这里,定然不会坐视不理。
更何况,如今的苍生里,也有了他想要保护的人类。
于是,苍生似乎也变成了小黑猫的苍生。
真奇怪啊,他竟然也会因为一棵树而留恋整座森林吗?
一时间,小黑猫也不由得踟蹰起来。
哼。
思及此,小黑猫暗自冷哼一声,且将冯生的名字暗暗记在自己的小本本上,等日后有机会再来报仇。
那头的冯生却不像小黑猫这般冷静,他以为自己的话起了作用,更加放肆地叫嚣起来。
“人类就是贪婪、弱小、肮脏的种族!是应当被淘汰的过时半神!你看这世间的种种灾难,不都是人类自己一手造成的吗?如果放任他们,总有一天,这个世界会毁灭。到时候别说是人类自己,就连我们不也会被牵连吗?
所以,这天早就该变一变了!
唯有龙才是世间最至高无上的存在,强大到能呼风唤雨,遨游天地!而我,会是最尊贵的龙族后裔,我会觉醒完整的蛟龙血脉,终有一天,我会化成真龙!
一千年前,最后一条真龙在毛春陨落。哦对了,你们还不知道吧,白蛇仙就是感应到真龙的存在,侥幸获得一丝龙神馈赠,才最终悟道的。”
这下,小黑猫倒是真的吃惊了,他确实不知白蛇仙和那条真龙还有这样的渊源。他不由看向钟情,却见钟情脸上是掩饰不住的惊惧,但不像小黑猫那样因不知情而被冯生的话震惊到,反倒更像是秘密乍然被人戳破的愕然和害怕。
小黑猫略一思索,当下了然。这恐怕是钟情有意隐瞒的内情。钟情早就从白蛇仙留下的秘籍里探知到白蛇仙最初得道的契机为何,只是这个契机恐怕和钟情所有的龙神遗宝有关,出于自保的目的,她不想将白蛇仙的秘辛全盘透露给小黑猫。
如今,秘密被冯生一通乱拳暴露了,猝不及防下钟情没能掩藏好情绪,倒叫小黑猫瞧出端倪。
小黑猫倒是不太在意钟情的做法,总归他要得到秘宝,钟情是无法阻拦的。他猜测,当年白蛇仙或许就出生在毛春地区。真龙陨落时,她还是一条未开灵智的小蛇,因缘际会之下,她得到了龙神遗泽,从此入道修仙。
借着秘宝的力量,白蛇仙顺利修行了五百年,眼见着就要化蛟。然而突破的契机总是玄而又玄,或因心魔或因前事未了迟迟不到。若不能及时解决那些小问题,哪怕强行修行到后期,也会失之毫釐,差之千里,不仅无法突破,反而有损道心。
当年的白蛇仙或许就是遭遇了突破瓶颈。她决定前往钱塘报恩,了却前缘后再了无牵挂地突破。没成想,这一次“旅游”竟成了她的死劫。
后来,白蛇仙将秘籍、仙骨以及秘宝一起留给有缘人。她的传人若是能顺利通过秘籍修炼,融合仙骨变成蛇身,就有望借力龙神秘宝,一朝化龙。
如今,钟情已经掌握前两项,显然秘宝也在她手中。
不等小黑猫多想,那头的冯生犹自在叫嚷。
“只可惜啊,白蛇仙也是个傻的,明明离化蛟只差一步之遥,居然还能被一个人类诓骗,落得一个碎尸万段的下场。果然,女人都是靠不住的。
唯有真龙,世间最后的龙神,我的父辈,才是天下之尊!我会延续他的血脉,我会像他一样成就龙神。啊,龙神,我伟大的父神,我向你祈愿!我会继承你的意志!”
冯生状若癫狂,咆哮不止。
只是小黑猫听了他的话,不仅没能如他所愿面露害怕,反而透着几分古怪,看向他的眼神仿佛在看一个傻子。
那再直白不过的鄙夷如同一桶冷水从头灌下,瞬间浇灭冯生暴涨的野心之火。他受到刺激,说话更是语无伦次,手指指着小黑猫骂道:“怎么,你这小小猫妖还有什么不服?不过是区区禽兽而已,你睁眼看看,千年大妖又如何!你不过——哼,又如何!”
一阵慷慨激扬的输出之后,只听换来小黑猫一句慢悠悠的回应。
“你都说自己是龙神的血脉,怎么还会觉得龙神是父神?”
冯生猖狂的笑声戛然而止。
“龙神自然是母神啊。”
唯有母神才能通过兵解变相延续血脉,才能保存种群的种火,这是再直白不过的人间真理。
搞错了龙神性别的献祭变成了一场彻头彻尾的笑话。
冯生大骇,难以置信地瞪圆眼睛。从小黑猫那愈发嫌弃的眼神中,他仿佛听见直白而冰冷的判词:没用的东西。
“不、可、能,你在骗我!”
冯生双目充血,一字一顿,每个字都咬得牙齿咔咔作响。
然而,被他怒目而视的小黑猫并没有流露出他想象中的嘲弄或得意,反而十分平静,好像冯生的失败是理所当然的。
这时,冷眼旁观的钟情终于忍不住出声,劝阻道:“收手吧,冯生,你没有堪破你的道,又怎能顺利突破化龙?再这样下去,你会先一步受不住爆体而亡的。”
冯生像是被女人的声音激怒了,瞬间暴跳如雷,转而对着钟情嘶吼道:“闭嘴,你又有什么资格?你又怎么敢!”
他的脸长得通红,情绪越来越不稳定,肉眼可见整个人像是个随时会爆炸的能量气球。
他要失控了!
小黑猫暗自警惕,脑海飞速运转,思索着如何能够在不伤及冯生性命的情况下让对方冷静下来。
小黑猫想得毛毛炸开,心中登时不耐,一咬牙,心道实在不能两全,那也只能先把人打死了!希望他的人类能坚强点,撑到他突破幻境来救人!
说时迟那时快,就在小黑猫即将出爪的一瞬间,一道身影从天而降,如同天兵下凡,不偏不倚,直接落在冯生面前。
下一秒,天兵的拳头就砸在了冯生的面门上。
砰——
小黑猫和钟情惊骇得同时张大嘴。
迎头猛挨了一拳,冯生随即像泄了气的气球,瘫软在地。奇怪的是,他看起来像是被打蒙了,然而眼神却神奇地重新变得清明,仿佛整个人都因那一圈从刚才暴走的状态中挣脱了出来。
在身负真龙印记的人类的全力一击之下,冯生奇迹般的没有死,没有暴动,也没有失去神智。
在场众人全被这一意外搞得原地懵怔。
“你、你是谁……”
冯生两眼直勾勾地瞪着眼前从天而降的年轻人。他的嘴被打歪了,不停留着口水,此时只能艰难地吐字。
“哦,我只是替你的太奶奶……”那年轻人诡异地停顿片刻,像是在默数辈分关系,“应该是太太太……太太太奶奶,咳咳,总之,我替那位真龙母神问候你。”
什么鬼的太太太奶奶!冯生在心里怒吼,身体却无力再做任何反应。更要命的是,不知为何,那年轻人这么说着,自己居然要死的也觉得对方亲切得不得了,那是一种打从心眼里冒出来的、难以克制的亲近感。
到底是什么妖法!难不成还能真是看见太奶了?
冯生几乎呕出一口心头血。
不等他再次发作,就见一道黑色的小旋风飕飕飕刮了过来,一把糊在那年轻男人的脸上,将他俊挺的五官遮了个严严实实。
喵呜呜——
小黑猫四爪并用紧紧抱住年轻男人,毛茸茸肚皮紧贴他的脸颊,脑袋来回反复地蹭着人类的发际线。
啊呜啊呜,喵就知道人类你很好养,不会轻易被喵养死的,喵呜呜——
小黑猫嘴里发出甜腻腻的埋怨声,喉咙里像藏了只小鱼,咕噜咕噜吐泡泡吐个不停。
尽管很少看见小黑猫如此热情,但年轻男人仍旧无情地双手用力,勒住小猫咪不太明显的腰,总算在被毛肚皮闷死之前,将他从自己脸上扒拉下来。
年轻男人劫后余生,长呼一口气,总算露出真容。不是墨观至又是哪位?
小黑猫的身体被人类拿得远远的,却仍旧努力拧成一条倔强的猫猫虫。他一点一点抻长脖颈,将脑袋贴上人类的脸颊。圆溜溜的猫脑袋用力磨蹭,蹭啊蹭啊,坚硬粗糙的胡须根部将人类的皮肤蹭得发红。
墨观至吐出口腔里不存在的猫毛,心有余悸,却只能一动不动地享受着来自小猫咪炽热的爱意。
感受不到人类的感恩戴德,小黑猫不满地骂骂咧咧起来。墨观至强忍笑意,一把将他的小猫拥入怀中。
这个相隔了两千多年的拥抱,和想象中的一样温暖。
小黑猫长大了好多,毛发厚实得几乎抱不住,圆滚滚、沉甸甸,看似小小一只却极有分量,像一颗毛乎乎的秤砣,能将离别后所有的不安和焦灼尽数压下。
又像一只抛向人类的锚,告诉他此生已无需再漂泊。
小黑猫感受到来自人类的不同寻常的力道,不知为何,也渐渐安静下来。
他的人类在发颤,他的人类在后怕,他的人类很脆弱。
但是没有关系,小猫会处理好一切,小猫会赶跑一切坏蛋……
小黑猫将下巴轻轻搁在人类的臂弯里,圆圆的小脑袋能完美地和人类手臂弯曲的弧度契合。如此完美,好像人类的怀抱天生就是用来拥抱小猫咪的。
小黑猫躺在这样熟悉的怀抱里,脑海里莫名闪过许多画面,许许多多他以为自己早就不记得的画面,在他还是一只很小很小的小猫崽时。
是一人一猫相依为命时路过的荒野、丛林,和田园。
是停在鼻头上令猫发痒的讨厌蝴蝶,是小猫的斗鸡眼,和人类嘴角噙着的坏笑。
是一首人类胡编乱造的、专门用来哄小猫崽入睡的摇篮曲,歌词里有月亮、星星和小猫。
是永远停留在风雪中的小雪堆。
是春天到来时,努力从焦土中破土发芽的小树苗。
是小猫崽在柿子树下坐等开花结果时心头莫名的期待和温暖。
……
这样的温暖持续了两千多年,也陪伴了小黑猫两千多年,好像他从来不曾孤独一猫。
小黑猫侧过脑袋,将脸深深埋进人类的臂弯,语气亲昵地埋怨道:“你怎么现在才来呀。”
喵都等了好久好久好久了。
这期间,小玉山的山涧里,溪水打磨出一颗又一颗如玉般润泽的卵石;盖着茅草屋的山巅迎来一场又一场美不胜收的雪景;而他的柿子树,一年又一年地开花结果。
那么多漂亮的山景,那么多甜蜜的果子,那么多他喜欢的人来了又走。小猫有那么多那么多想说的话。
小黑猫简直难以相信,他竟然有这样多的回忆没能和他的人类分享。
也不知他的人类是否听见,也不知他的人类是否听懂,但回应小黑猫的是一个更加紧密的怀抱。他们如此用力地拥抱彼此,好像从未分别。
一人一猫如此感人的重逢场面,偏偏还有那不长眼的人在扰乱画面。
冯生大喊着:“苍天不公!既然让我生来就有机缘,为何又让我和机缘失之交臂?竹篮打水,到头来不过是为他人做嫁衣。苍天何其不公!”
墨观至抬起胳膊,盖头又给冯生的后脑勺来了一巴掌。
如同一道惊雷劈中冯生的脑壳。
世界安静了。
不学好的徒子徒孙被太奶暴揍,大概这才叫天道循环,善恶承负吧。
而被打断回忆的小黑猫终于想起来他还有正事要做。
他歪头,圆溜溜的眼睛一瞬不瞬地盯着钟情,伸出一只毛爪子,爪心朝上,露出粉色的梅花形肉垫。
钟情眼角一跳。
一只黑成炭的小猫咪竟然有着粉红色的肉爪子。
黑炭小猫可不知她的腹诽,毛爪子一张一合,讨要的意思很明显。
“你身上的秘宝,拿来,喵想要。”
小黑猫的语气十分不客气,像极了一个无理取闹的熊孩子。
而抱着他的人类则纵容地看着这一切,并没有要插手的意思,也像极了一个毫无作为的熊家长。
钟情定定地看着小黑猫,起先还装作没听懂的无辜模样。但渐渐地,她脸上再无初见时的从容淡定,嘴角总是若有似无带着的笑意也消失无踪,整个人看起来冰冰冷冷,反而多了几分真实的人气。
她看向小黑猫的眼神晦涩难辨。良久,她才开口,语气似是叹息,又像是在探究。
“我以为,您会直接吞了我。”
小黑猫闻言,扬起毛茸茸的小脑袋,朝她投去古怪的一瞥,好像在说你怎么会有这种怪念头,有礼貌的猫猫怎么能随便吃奇奇怪怪的东西呢。
钟情怔愣一瞬,忽地噗嗤一笑。
“咪咪,你真的是修士吗?”她终于放弃了对小黑猫的尊称,遵从本心亲昵地喊起了小黑猫。
小黑猫显然很不喜欢这个大逆不道的名字,但他还沉浸在久别重逢的喜悦里,脾气好得要命,由此也只是微微皱了皱眉,并未多说什么。
钟情仍是眼含笑意看着小黑猫。
小黑猫叹气,骄傲地一甩头,语气变得骄矜:“你果然还是人啊。你们人类,就是容易想太多。
什么是修士?像人族修士那样清闲,天天喊着以天下为己任,匡扶正义降妖除魔?喵,你可别忘了,猫是猫,人类对于我而言,你和他们并没有什么不同。”
钟情受苦,钟情作恶,她身上自有善恶交织。但说到底,她的道心还保有人性。
是人,就有善恶,有阴阳,有明暗,——或者,按照人类的道德标准,有“好坏”。所有矛盾的、违和的特质,总是能在同一个人身上同时存在。或许在她生命中的某一时刻,某种特质会占主导,在下一个时刻又转变想法。但所有这些矛盾体的综合,才是一个完整的人,才是人的“真实”。
对于普通人而言,钟情或许是坏的,但在小黑猫看来,她不过是做了所有人类在那种情境下都可能会做下的罪孽。
善恶有报是天理,以恶制恶也是天理。
再者,世间的男神不知凡几,其中作恶的邪魔比比皆是,再多一具女邪神又如何。
唯有女神的力量强盛,才能维护天地阴阳平衡。
妖族与人类最大的不同就在于,妖族敬畏自然,从不妄图替天行道。每个个体于天道而言,都只是渺小如蝼蚁的存在,一声叹息都能被吹得七零八落,分不清谁比谁幸运,谁比谁更像是天道的宠儿。
或许人族以整体而言,在近几千年得到了天道的垂怜和青睐,但身为人族中的个体,哪怕再如何耀眼,再如何出众,都不过是长河里的一滴水,沙漠中的一粒沙。今日得意,看尽繁花,明日一无所有,孑孓一身。
人生起伏,如红尘翻浪,不可追、不可控。
“我只是不明白,你本不必付出如此惨烈的代价。”
小黑猫身为妖族,又因幼时经历,很少对人类产生好奇心乃至共情,此时难得心生不解。
他眼前的这个女人,的确很惨,她所遭受的磨难远非常人可想象。然而,小黑猫看见的并非是一具哀嚎愤恨的冤魂,哪怕堕入炼狱,仍旧不得不反复经历生前的种种折磨,日日夜夜神魂难安,永世不得超生。
相反地,小黑猫看见的是一尊强大的灵魂,具备力量、勇气,和永不磨灭的斗志。
钟情就是这样一位女子。
小黑猫忽地一顿,而后像是反应过来,了然道:“你是故意的,你在用苦难磨练自身。”
钟情闻言只是淡然一笑。
“的确,我本会成为厉鬼,凭借本能行事,以复仇为一切目标。然而,怨恨是弱者的武器。我一开始也举起过这样的武器,但是现在的我已经不用再靠仇恨行事了。
我也是人,啊,很稀奇是吗?我的确也曾是人。我是女人,同样是人。我讨厌痛苦,我厌恶折磨,如果有可能,我当然想要安安稳稳无痛无难地过完一生。
然而,安安稳稳往往意味着平淡庸俗,往往意味着软弱无能。一旦遭遇磋磨,我将束手无策。
如果我只求安稳,人世间只会给我风雪。
唯有我求强大,求至高的权柄和力量,我才能有一战之力,他们才会将皇冠拱手奉上。
我比任何一个人都要痛恨痛苦和磨难。但如果这些痛苦和折磨能够使我变得更加强大,我不介意,我甚至欢迎他们。
在无数个险些挺不过去的日夜,我都在心里不断祈求,祈求折磨我的风暴来得更加猛烈。唯有这样,我才能变得更强。今日落在我身上的鞭笞和戒尺,他日都将带着我的雷霆之怒砍向我的仇人,放干他们的血,剐他们的肉,一寸一寸……”
她说着,原本明亮的眸子变得猩红,仿佛她体内束缚着的厉鬼终于要冲破桎梏,破体而出。然而只一瞬,钟情就收拾好情绪,再看时,她的脸上已恢复清明,好似刚才的一切都是错觉。
“如此,我成了现在的我。”
钟情果然如她所言,已不再需要仇恨作为武器。
原先的她是人为制造的“女神”,虽有神名,但归根结底只是一具器皿,用来盛放神胎的珍贵器皿。
而现如今,小黑猫清楚地感知到,钟情已经初显神格。